小的時(shí)候，我不愛吃魚。但是父親喜歡吃，于是家里總是彌漫著魚腥味兒。 過新年，宴賓客。父親做了拿手的紅燒魚，大家都搶著吃，唯有我不動(dòng)筷。叔伯問我為什么不吃，父親回答這孩子不愛吃魚，然后叔伯們笑起來，說我沒福氣，是長(zhǎng)工肚子。每到這時(shí)，父親就瞇著眼像只偷腥的貓，她不隨我是奸臣肚子，光吃好東西。 是的，我不愛吃魚。 像我也討厭寫不完的作業(yè)，做不完的家務(wù)，聽不完的訓(xùn)斥，和耳邊那不斷回響的那一句，“你看看人家孩子！”但我這些我無法不承受，所以我不愛吃魚。 日復(fù)一日，我長(zhǎng)大了，口味發(fā)生了很多改變，以前不愛吃的香菜也開始吃了，討厭的豆腐也可以接受了。唯獨(dú)還是不愛吃魚。 同事聚餐，朋友約會(huì)，上過各式各樣的魚，大家勸我嘗一嘗時(shí)，我也只有笑著那一句，我不愛吃魚。 后來，公司發(fā)生了變動(dòng)，我習(xí)慣不了，辭職了。同年開始神經(jīng)衰弱、抑郁、焦慮，幻聽。身體也生了大病，很是遭罪。 奶奶勸我回家休養(yǎng)，我回家之后是父親照看我。 他還是一樣的驢脾氣。暴躁，易怒，且不服軟。一次因?yàn)槲野滋炖舜昂煟游也灰娙疹^，黑白顛倒。又開始絮叨著罵，我沉默著不說話，憤怒和無奈像酒精灼燒胸口，我卻一直忍著……直到他把魚端上餐桌……我開始歇斯底里的怒吼…… “說了我不愛吃魚！我不吃魚！你為什么總是記不??！到底還要我說多少次！你總是這么自私，你喜歡什么就強(qiáng)迫我接受什么！” 他一下子就沉默了，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最終沒說什么，慢慢把魚端回了廚房。一瞬間，他的背影佝僂下來…… 后來我在家再也沒有吃到過魚，我的病也一直沒有好。 再后來我找了份輕松些的工作，就是離家遠(yuǎn)些，奶奶經(jīng)常打電話來問我的生活，父親一次也沒有打過。電話里，奶奶唉聲嘆氣，你的脾氣跟你爸一樣，這么犟，你爸天天讓我給你打電話，自己不打還總問我你吃什么喝什么睡覺好不好有沒有按時(shí)吃藥。我默默聽著，沒有說話，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來都是這樣，沒有一句軟話。奶奶掛斷電話時(shí)嘮叨了一句“有時(shí)間也回家看看，你上次跟他鬧仗之后他一次魚也沒吃過了?！?下班后在公司食堂吃飯時(shí)，我不知不覺的要了一份紅燒鰱魚。魚頭沖著我，魚目無光，像是渾濁的老人，我看著魚，猶豫了半天也沒動(dòng)筷子……室友笑嘻嘻湊過來“謝仙女看賞啦！”她活潑的夾走了魚腹上最嫩的一塊肉，我忍不住跟著一同笑，清朗的笑聲驅(qū)散了凝滯的氣氛，我把魚推給她“都賞你啦……” 再接到父親的電話，是前幾年的春分，三月里，是我們那邊女兒給父親買魚孝敬的日子。父親電話里幾次支支吾吾，最后說讓我這周末抽空回趟家，有客來。掛了電話后，我想了很久，奶奶的電話也撥來了，她叮囑我買些禮物，原來父親要再婚了……這些年，父親身邊形形色色的女人，幾乎沒有斷過，一開始我還試圖和諧相處，后來便麻木了。 我買了一套化妝品和一條大鲅魚，青島人愛包鲅魚餃子，年年三月，集上都是鮮魚。 那是一位面目中透著精明能干的婦女，50歲上下，穿的很講究。我拘謹(jǐn)?shù)慕邪⒁?，她熱情的招呼我坐下，然后看著她里里外外的端菜，父親一旁打下手。他好像不再如同記憶中高大，兇悍，臉上的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滿足。 菜上桌后，父親照例倒上了，酒過三巡，他浮腫的面龐泛紅，有些激動(dòng)的說著他們下個(gè)月初領(lǐng)證云云，我沉默的夾菜，她有些不好意思般推搡了父親一下，說聲“我端餃子去——” 她先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父親趕緊說，這是鲅魚餡的，她不愛吃，放著我吃吧。她略一停頓，隨即笑著給我盛了韭菜雞蛋餡的。我看著父親小心翼翼給她夾夠不著的菜，沉默的低頭，夾了一個(gè)餃子吃起來，她又一筷子夾到我碗里一個(gè)“嘗嘗，閨女，我包的鲅魚餃子可好吃了，我閨女就特別愛吃，你先嘗嘗，不好吃給你爸……”父親想說什么，又咽下去了，于是我也沒話說，沉默的吃完了餃子，聽著她笑著“好吃吧？”然后輕拍了下父親“閨女這不是吃魚嘛，肯定你做的不好吃……”父親連連點(diǎn)頭“還是你做的好……”我垂下眼簾，他不再是那個(gè)眼高于頂?shù)母赣H，我也不再是那個(gè)倔強(qiáng)的小孩?！伴|女？好吃就多吃點(diǎn)?。俊?“嗯，好吃?！?從那以后，我開始吃魚了，雖然我自己總想不起來點(diǎn)，但是桌上有，我也順著大家一同嘗嘗鮮。 春天過去了，他們領(lǐng)了證搬去了城里。父親不再下廚了，阿姨的廚藝也在他的夸獎(jiǎng)中越來越精湛，他還是想不起來給我打電話，我也想不起來給他打個(gè)電話?；丶业臅r(shí)候，大家再一同吃魚，我也夾幾筷子，大家便說起我幼時(shí)從不吃魚的舊話……從陳年舊事里唏噓幾句試不著，都這么多年了…… 是啊，這么多年了…… 父親還是愛吃魚，只是不再做魚了。 我還是不愛吃魚，只是開始吃魚了。 ——本文原創(chuàng)，轉(zhuǎn)載請(qǐng)標(biāo)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