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的名字叫做——算了，這個名字已經(jīng)不再重要。

我是一個殺手。我去見我的客戶。

他很消瘦，一副深受病痛折磨的模樣。但從他的穿著、他的眼神我知道，他現(xiàn)實中一定是一個位高權(quán)重、雷厲風行的人。

這樣一個人，此時卻一臉十分苦惱、絕望的表情。這種絕望，已經(jīng)深深折磨他很久了。

“你要我殺誰？”

“森崎。”

“森崎？”

“地下11樓的森崎?！?/p>

我仔細回憶，江湖里有這個名號嗎？

“你在想什么？”男人問我。

“地下11樓，既然是地下，應(yīng)該是一個很隱秘的組織?！?/p>

“是的。”男人說。

“也許還是個很可怕的組織。既然有地下11樓，那為什么不能有第1樓，第2樓，第12樓？”

男人點點頭。

“你怕了？”

“不管是多么神秘的組織，都是人組成的。既然是人，就能被殺死。無論她有多神秘。”我淡淡地說道。

男人拿出手機，打開一個叫做“AcFun”的APP，在搜索欄輸入“地下11樓的森崎”，進入主頁，點開了一個視頻。

是一個很好聽的女聲。怎么說，這個聲音讓我想起了我的初戀，又讓我想起我一劍刺死我最好朋友時他心臟破裂的聲音。

我還想聽下去，男人卻關(guān)閉了視頻。關(guān)閉視頻的時候他的手明顯在顫抖。

“所以，我該怎么找到她呢？”

“不知道?！?/p>

“不知道？”

“她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家住何方，親人幾何，都是網(wǎng)絡(luò)的傳言，都是她的自述，這樣一個人，又怎么可以斷定真?zhèn)?？?/p>

我點點頭，說：“甚至她的聲音都可能是偽裝的?？上?，我只是一個殺手，不是偵探，你總該告訴我她什么才是真的?！?/p>

“她的歌聲。”

“歌聲？”

“她的歌美妙絕倫，天下無雙。那獨一無二的歌，是無法被模仿的?！?/p>

“你可以放她的歌了?！?/p>

“不用?！?/p>

“不用？”

“就算你沒聽過她唱歌，只要聽到，你就知道她是她了?！?/p>

這話很拗口，可我卻明白了，因為，那是獨一無二的歌。

“所以，我要先聽她唱歌，然后再殺了她？”

“不行?！?/p>

“不行？”我笑了。

“因為你聽了她的歌，就再也殺不了她?！?/p>

“哦？”

“你要先殺了她，然后再聽她的歌?！?/p>

“我殺了她，她又怎么唱歌？她不唱歌，我又怎么知道她是她？”

“所以你要先殺她到瀕死，再也沒辦法救活的那種。這時你讓她唱歌，你就算后悔，也不可能救活她了?！?/p>

我沉默了。

“這樣我可能會殺錯人。也許會是很多人?！?/p>

“我很有錢。無論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雙倍。”

“你真是一個慷慨的人。”我笑了。

“這是對你的補償。因為到時候，你一定會很后悔，很后悔?！?/p>

一片霧氣中，我被包圍了。

在我的面前，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的眼神都很冷漠，都很狂熱。

冷漠和狂熱，這兩種表情怎么可能匯集到同一張臉上？?

“聽我一句勸，千萬別點開那個主頁，別點開任何一個視頻，別——聽到她的歌?！边@是男人對我的勸告。然后他把手機沉進了魚缸。

我是一個聽勸的人。所以雖然好奇，卻沒有看任何一個視頻。不過我進去了那個主頁，看了每個視頻下方每一條評論，每條動態(tài)下面每一句問候。

這是一個人美歌甜心善的UP。粉絲們也很和諧友愛。

但是我總覺得有地方不對。當我順著網(wǎng)路摸過來，落入包圍，看著這些人的眼神，我才明白哪里不對。評論區(qū)太過狂熱了——那是一種不易覺察，卻深入骨髓的狂熱。

“不要再靠近，我不想殺人?！焙芷婀郑瑲⑷藷o數(shù)的我這時候卻說出這樣的話。

“你可以殺人?！币粋€年輕的姑娘冷冷開口。

我忽然明白，那種狂熱是對那個森崎，而這種冷漠是對我。

不，不只是我，他們對森崎以外的一切都很冷漠。甚至包括他們自己的生死。

“你不信我能殺掉你們?nèi)浚俊?/p>

“你可以試試。”一個男人向我走來。

我一劍削下了他的頭顱。我不能不出手。

他倒下，尸體卻漸漸消散。

我驚覺轉(zhuǎn)頭，看到一模一樣的他站在那里。

雙胞胎？不，不是，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如此絕妙的身法？不，就算尸體欺騙了我的眼睛，削下他頭顱的感覺不會錯。

于是我再次出劍。

他倒下，尸體消散。然后又在另一個方位顯現(xiàn)。

“怎么樣，年輕人，你是否還那么自信？”一位老人說道。

在這種無解的情況下我卻笑了。

“也許，我殺不了你們。但你們也阻止不了我！”我說。

“所以？”老人問。

“所以，你們阻止不了我殺死森崎。我殺死她就夠了。更何況，森崎死了，我相信你們就不再是你們了?！?/p>

“啪！”“啪！”一個小女孩忽然拍手。

我看到周圍的樹木后面走出來一個又一個人。這些人眼神不再狂熱，卻更加死寂。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仿佛他們還活著，心卻已經(jīng)死掉了。

周圍本來霧氣彌漫，現(xiàn)在霧氣卻漸漸稀薄，可以隱隱約約看到，霧氣后面隱藏著更多人。

“現(xiàn)在呢？”小女孩問我。

我沒有把握。但我卻說：“我還想試試?！?/p>

“就算你闖過去，你也不可能殺死森崎?！?/p>

我低頭一看，這句話是一只綠色的蛤蟆說的。奇怪，蛤蟆怎么可能說話？

“森崎，她很強嗎？她用劍，還是用槍？”

“都不用?！备蝮≌f。

“哦？”

“她的歌聲就是她的武器?！?/p>

“歌聲？她不會是練成了類似獅子吼的武功吧，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練這種武功還真有點煞風景?！?/p>

“這個笑話并不好笑?！备蝮u搖頭。

“我聽說有一種聲音叫做次聲波，雖然人聽不到，卻能對人造成傷害?！?/p>

“哦？”

“我想我明白了，次聲波會干擾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因此你們并不是不會死，只是次聲波影響了我的判斷而已。”

“是嗎？”蛤蟆笑了。雖然我不知道蛤蟆笑應(yīng)該什么樣，但我知道他確實笑了。

“不對?！蔽艺f。

“不對？”

的確不對，如果是次聲波，那么男人是怎么活下來的？又為什么一直忍受著痛苦？實際上，男人應(yīng)該只是聽到了森崎視頻里的歌，所以他才勸我不要打開視頻。

“我太過夸大了她的歌聲，或者說，我又太過小覷了她的歌聲?！?/p>

“哦？”

“既然是歌聲，當然擁有影響心靈的力量。有的歌可以讓你哭，有的歌可以讓你笑，森崎的歌，只是放大了這種力量?！?/p>

我在衣裳上撕下兩塊布，團了團，塞到耳朵里。

既然不是超聲波，也不是次聲波，那只要堵住耳朵，豈不就可以防止歌聲的危害？

這時我看到了蛤蟆的冷笑。

我立刻明白這冷笑是為什么。

我的耳朵里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歌聲。我聽不太清，但我知道了男人說的是實話，她的歌的確美妙絕倫，天下無雙。

為什么我明明堵上了耳朵，卻反而聽到了歌聲？

我取下了耳朵上的布團。

“你好像明白了什么。”蛤蟆說。

“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為什么你們殺不死，為什么蛤蟆會說話?！?/p>

“哦？”

“因為我想起了一句話?！?/p>

“什么話？”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我其實早就聽到了森崎的歌，而我聽到她歌的那一剎那其實就陷入了幻境中。我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的，你終于還是明白了?！备蝮≌f。

“我還明白，你們不會讓我活著離開。如果我活著離開，下次我來森崎就真的會死了?！?/p>

“這你就錯了?！蔽业谋澈髠鱽硪粋€熟悉的聲音。

我轉(zhuǎn)身，看到了付我錢讓我殺死森崎的那個男人。

他怎么會在這里？我奇怪，馬上又意識到，這其實只是我的幻覺。

“難道你們會放我走？”我說。

“你隨時可以走?！?男人伸手邀請，“森崎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從不殺人?！?

我看到霧氣中顯現(xiàn)出一條路。

我疑惑地走了過去。我走著走著，眼前的景色變幻，再也看不到任何人，我捂住耳朵，耳朵里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離開了？他們真的會放我離開？

然而眼前始終有一層淡淡的霧氣，并不影響我的視線，似有似無，卻的確可以看到。

我離開幻境了嗎？如果我離開了幻境，只要我不斷走遠，終究可以擺脫那歌聲。

空間豈不是最好的保護？

黃昏的時候，我到了男人家?？墒牵覜]有找到男人。我問了傭人，只知道那天他見了我以后，忽然急匆匆離開了。

我站在男人房子外的路燈下，心里迷茫，就像眼前的霧氣一般。

我該何去何從？

我想起了男人的痛苦，忽然明白，空間或許并不是最好的保護。因為這歌聲其實已經(jīng)在你心里留下了烙印。男人只是聽到了視頻里的歌，我聽到的是真正的森崎的歌聲！

不知為何，想到這里的我很高興。

“我該怎么辦？”我問。

“關(guān)注，點贊，投蕉！”霧氣里的路燈理所當然開口了。

我下載了“AcFun”APP，搜索到了“地下11樓的森崎”，卻遲遲無法動手。

我又想起了男人。他并沒有關(guān)注！這就是他痛苦的緣由嗎？

他為什么不關(guān)注？真的會如此簡單嗎？

“如果我不這樣做會怎樣？”

“那你將不再是你！”路燈回答。

我想起了霧氣里那些人死寂的眼神。男人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也許，還有一個辦法。

回去，殺死森崎！

我忽然感覺不忍！

“因為你聽了她的歌，就再也殺不了她?！?/p>

我想起了男人的話。也明白了那些人放我離開的原因。

那個男人是不是終究對我隱瞞了？如果他可以更加仔細地提醒我，如果我可以更謹慎一些，如果我一開始就捂上了耳朵，森崎是不是已經(jīng)被我殺死了？

森崎能不能被殺死呢？她不是神，應(yīng)該可以被殺死吧？

可是她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被殺死呢？她只是一個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啊！歌唱得好聽也是錯誤嗎？也許錯誤的是我們這些無法理解她歌聲真正含義的鴿迷！

不，我不是鴿迷！我不會屈服！

可為什么想到鴿迷這個稱呼，我的內(nèi)心會感到幸福得難以自已？

我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頭。

我要堅持下去！

時間可以治愈一切。

時間，豈不是最好的藥物？

我忽然想起幻境中男人的身影。

我為什么會看到他？也許，并不是歌聲在你心里留下烙印，而是你在歌聲中留下了烙??？

如果這樣，時間還會治愈我嗎？

我跌跌撞撞離開，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呢喃。

“關(guān)注，點贊，投蕉！”

尾聲1

我在酒吧里，旁邊坐著一位三十出頭十分美麗的女子。

她穿著好像十分風塵，打扮也似乎十分風塵，可是卻有一種孤高自賞的氣質(zhì)，因此多了些出塵的味道。

她聽我講著我當殺手的故事?？吹贸?，她并沒有當真，但是仍然聽得津津有味。

“所以，你最后點關(guān)注了嗎？”女人問我。

“是的?！?/p>

“那是什么感覺呢？”

“很輕松，很快樂?！?/p>

“如果這樣，那個男人的堅持和痛苦有什么意義??？”

聽著女人的發(fā)問，我臉色卻痛苦起來。

“怎么了？”女人問我。

“你不覺得痛苦才是人生的意義嗎？如果只剩下快樂，人生豈不是也很無趣？”

女人失笑。起身離開。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忽然回身問我。

“森崎唱歌好好聽?！?/p>

“我是說你真正的名字?！迸苏f。

“我的名字叫做——算了，這個名字已經(jīng)不再重要?！?/p>

尾聲2

某天，我在森崎的群里看到了一個名字——“嘲哳難為聽”。

“又見面了?！彼鼲我說。

我想起了酒吧的那個女人。

那個故事無疑引起了她的興趣。

或者說，我這個人引起了她的興趣。所以她才起了這樣一個和我相對的名字。

森崎的歌真的那么好聽？她自然會好奇。

于是她來了。

于是她再也走不掉了。

真是個有趣的女人。

森崎會很高興吧？

雖然沒見到森崎的樣子，但我想象著她的笑顏——為我展露的笑顏——就已經(jīng)陶醉了。

尾聲3

某電視臺，新聞主持人愣了一下，然后說：“下面插播一條緊急新聞?！?/p>

“美麗的鴿子鴿子我喜歡你……”

不知為何導播卻放了一首歌。

直播間外，本已消失的男人露出了久違卻令人心悸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