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維塔耶娃的詩

鄒仲之? 譯

編輯? 燃讀

?

▎我的詩

我的詩，寫得那么早，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詩人，

它們飛出來，像噴泉的水花，

像花炮的火星，

像一群小妖精

闖入沉睡、馨香的廟宇，

我那青春和死亡的詩──

無人閱讀的詩！──

散落在書店的塵埃里

無人問津！

我的詩，如珍貴的酒，

它們的時代總會來臨！

▎哪來的這股柔情？

哪來的這股柔情？

我不是第一次遇見

這樣一頭卷發(fā)，

我也吻過比你更鮮紅的嘴唇。

星星閃耀，暗淡，

（哪來的這股柔情？）

目光閃耀，暗淡，

這樣靠近我的眼睛。

比這更美的歌聲

我聽過，在夜的黑暗里

（哪來的這股柔情？）

就在歌手的胸膛上。

?

哪來的這股柔情？

調(diào)皮的小伙子，過路的陌生人，

長著長長的睫毛，

叫我怎么辦呀？

▎哈姆雷特的自言自語①

她在水底，

在泥和水草里……

她去那里尋求安息，

可在那里也不得安息！

可我愛過她，

四萬個兄弟的愛

也比不上我的愛！

哈姆雷特！

她在水底，在泥里：

在泥里！……

最后的花冠漂上來

漂過河邊倒下的樹……

可我愛過她，

四萬個兄弟……

也比不上

一個孤孤單單的情人。

她在水底，在泥里。

可我愛過她……

▎詩人和沙皇②

在沙皇的陰森宮殿里，

這驕傲的人是誰？

他被刻在大理石中，

鑲上金子，

莊嚴(yán)堂皇。

他是卑鄙的憲兵，

扼殺了普希金的榮耀。

他刪減手稿，

折磨詩人。

他像頭畜生

蹂躪波蘭的土地。

好好瞧吧！

別忘記！

詩人的劊子手，

沙皇尼古拉一世！

?

▎鼓，別敲了③

鼓，別敲了，

我們在為領(lǐng)袖送葬，

別在哀傷的隊伍前敲了：

你敲打著亡人的姓名，

就像沙皇的淫威

施加于死去的詩人。

他最親密的朋友不堪忍受

這么沉重的榮譽(yù)。

他從頭到腳，

從左到右──

圍滿了憲兵──

憲兵的胸膛和丑惡嘴臉。

這不奇怪嗎？──

即使在最安寧的靈床上，

他還像個淘氣的男孩受人監(jiān)視。

還有什么，什么，什么，

能超過這份榮譽(yù)。

這過分的榮譽(yù)！

“看，我的國家，”他大喊：

“別管他們說什么，

君主獎賞了詩人！”

榮譽(yù)──榮譽(yù)──榮譽(yù)──

至高的榮譽(yù)──榮譽(yù)──

帶著它下地獄去吧！

那些人──像群強(qiáng)盜帶著個幫兇，

他被槍殺了──他們管過嗎？

有叛徒嗎？沒有。從院子里

他們帶走了俄羅斯最睿智的人。

▎致阿赫瑪托娃④

啊，哭泣的繆斯，

繆斯中最美的繆斯！

啊，白夜里的魔鬼！

你煽動黑色風(fēng)暴席卷俄羅斯，

你的呼嘯如箭刺穿了我們。

我們躲閃，低沉地嘆息，

千千萬萬個聲音──向你發(fā)誓。

安娜?阿赫瑪托娃！

這個名字是一聲巨大的嘆息，

沉入無名的深淵。

我們因此得到加冕──

我們和你腳踏同一塊土地，

頭頂同一片天空！

那個被你致命的命運所傷害的人

已在他的靈床上成為不朽。

圓頂在歡唱的城市里閃光⑤，

流浪的盲人贊美神圣的救主……

阿赫瑪托娃，

我把我這鐘聲鳴響的城市

和我的心，獻(xiàn)給你。

① 哈姆雷特，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的主人公。此詩表現(xiàn)哈姆雷特在情人娥菲利亞溺水身亡后的心境。

② 此詩和第五首詩均抨擊了沙皇尼古拉一世（1796－1855）對俄國詩人普希金（1799－1837）生前監(jiān)視、迫害，死后又追加榮譽(yù)的虛偽。

③ 1837年2月4日凌晨，普希金的靈柩在憲兵押送下，運往詩人母親的田莊米哈依洛夫斯克村附近的圣山。此詩描述和諷刺了當(dāng)時的場景。

④ 安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前蘇聯(lián)詩人。

⑤ 城市指莫斯科，那里的許多東正教教堂有著高大的圓頂。

?琉璃姬致敬茨維塔耶娃一首?

▎與茨維塔耶娃對話

題 記：不是為了生

? ? ? ? ? ?而是為了死

? ? ? ? ? ?才愛上并且愛下去的

? ? ? ? ? ? ? ??——茨維塔耶娃

我應(yīng)該像個將死之人

那樣輕柔，寂靜，善于聆聽

僅僅觸摸你的水平——

如同檀香繚繞僅僅維護(hù)著遠(yuǎn)方

你我相隔著彼此的翻譯體

相隔著去澆灌花草？

咔嚓！請保存這個動作

相隔著臨帖，請撫琴

這些伏案的公子，那些出血的姑媽

坐到一堆名字中間成為彼此的面孔

中國詩人是這樣度過人生的？

我現(xiàn)在三十七歲，身體康健

相貌俊朗，擁有原始的活力

惠特曼在這個年齡時給自己寫信

他希望這樣度過自己的人生

不！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

茨維塔耶娃對我說

詩人的世界不是眾人的世界

當(dāng)殯儀館為了金錢草芥人命

當(dāng)你的國家不分黑夜白天

當(dāng)你生來就必須保持憤怒

雷電是你選擇沉重地愛下去

愛那一息深深咽下的悲歡

你的祖國，你的動詞

為什么剝奪生鐵的自白

為什么熱淚盈眶？

詩人！再沒有什么可以珍重

再沒有一杯蜂蜜水的后坐力

倒向這個無比脆弱的喻體或者靈體

即將保持鏡像中承受蜷縮的塌方

你們都承受過，現(xiàn)在輪到我們

來看護(hù)這束支離破碎的反射

20220113

詩人琉璃姬：寫作也是將頭摁進(jìn)黑夜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