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德令

? ? ? 1985年4月3日　多云　五級風

? ? ? ?今天剛上班，院里召開緊急會議，說西梁山的“西五井”出了事故，著大火了，油田要我們準備地質(zhì)方面的材料，派人上去協(xié)助滅火。

? ? ?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蔣四路的鉆井隊就在西梁山打井，不會是他的井隊出事了吧？半個月前，蔣四路回基地領材料，我們見過一面，還喝了一場酒。那次他說在西梁山打井，但是我們沒有細談，他沒有說究竟打的是哪一口井，不知道是不是“西五井”？

? ? ? ?散會后，我趕快四處打聽消息，下午終于有消息傳來，這口井正是蔣四路的4051隊打的，消息很多很亂，有人說火著得挺大，周圍的井場都燒紅了，有人說燒死、燒傷好幾個人，有人說把井架都燒倒了。我更加擔心了，要是有人傷亡，肯定少不了蔣四路，他本就是個敢打敢沖的人。來柴達木的這十多年，他的性格變得更狠更硬了，遇到困難和危險是絕對不會退縮的。

? ? ? ?西梁山是盆地內(nèi)地質(zhì)比較奇特的地方，前期研究表明，受喜馬拉雅山隆起的影響，板塊斷裂，相互重疊，儲油構(gòu)造不完備，地下條件相當復雜，而且很有可能是油和氣伴生的構(gòu)造。

? ? ? ?我和蔣四路雖然不是一個學校的，但因為是一塊分配來油田工作的，所以是廣義上的同學。這些年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在研究院，他在鉆井隊，忠良在地震隊，每年冬休時都要聚上好多次。我們在一起時，常開玩笑說：“忠良是負責發(fā)現(xiàn)儲油構(gòu)造的，我是負責論證構(gòu)造里有沒有石油，而蔣四路負責把石油打出來，三個人誰也離不開誰?！?br>

? ? ? ? 要是有機會，我想上去看看他。

? ? ? ? 1985年4月7日　多云　三級風

? ? ? ? 根據(jù)油田的指示，院里決定由張副院長帶隊，派一個工作組到“西五井”的現(xiàn)場去協(xié)助滅火。

? ? ? ?前線成立了滅火指揮部，已經(jīng)初次嘗試了滅火，但火勢太大，滅火沒有成功。

? ? ? ?我向院里要求到現(xiàn)場去協(xié)助滅火，我講出了我的理由：“我在四年前參加過這一地區(qū)的研究工作，對地下的情況有一定的認識，雖然很不全面，但總比別人熟悉些。而且我經(jīng)歷了‘歷一井’發(fā)生的事故，心理上有準備，派我去比較合適。還有一個原因，現(xiàn)在現(xiàn)場搶險是由4051隊為主組成的搶險隊，隊長蔣四路是我的同學兼朋友，方便溝通?！逼鋵嵾€有一個理由不能明說，我是南八仙的后代，有危險有困難怎能少得了我！

? ? ? ?院里有好幾個人要求到前線去，孫麗華也要求去。她對院長說：“西梁山雖然與歷北的地質(zhì)構(gòu)造有差別，但已經(jīng)證實有天然氣，她可以借此機會進行新的研究?！笨粗鴰讉€院長都傾向讓我去。她又對我說：“齊主任，你讓讓我，當年你可算得上我的半個徒弟哩?！?br>

? ? ? ?我說：“孫總，我不是半個徒弟，完全就是您的徒弟，沒有您的指導和幫助，我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不過我比您年輕，見到危險也比您跑得快，所以我去合適?！?br>

? ? ? ?孫麗華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說：“解放這么多年了，你們還是有偏見，看不起婦女，我不一定比你跑得慢，有機會咱們試試?！?br>

? ? ? ?我的心里很感動，說道：“孫總，前線資料沒有這里多，您留在后方比到前面去作用大得多，我有不懂的地方，立刻通過電臺向您求援。”孫麗華“哼”了一聲，不再堅持。

? ? ? ?平心而論，我確實比孫麗華去現(xiàn)場更合適。因為她的主攻方向是東部的天然氣，當年我們一塊經(jīng)歷了“歷一井”生與死的考驗，“歷一井”放噴成功后，孫麗華繼續(xù)從事天然氣的研究，不像我去了好幾個研究組。我想她之所以要求去滅火前線，還是她對柴達木盆地、對石油的摯愛。哪里艱苦到哪里去，哪里危險到哪里去的信念支撐著她。6年前，她原本要調(diào)到別的油田工作，但受到朱江來和李磊犧牲的影響，她沒有離開油田，而是把她的愛人調(diào)到青海油田來工作。據(jù)說，他的愛人嫌柴達木盆地艱苦，不愿到柴達木來工作，她發(fā)出最后通牒，要么到柴達木來，要么離婚。還聽她對別人說過，歷北雖然發(fā)現(xiàn)了大氣田，但一直沒有開發(fā)，她的任務就不算完成。這些年來，她潛心于歷北天然氣的地質(zhì)研究，不但搞清了一號氣田的儲量，而且還有新的發(fā)現(xiàn)，有可能發(fā)現(xiàn)第二個氣田。說實話，我太佩服她了。

? ? ? ?最后，院里決定，組成一支6人的技術(shù)工作組，都是各研究室的骨干，到“西五井”協(xié)助滅火。

? ? ? ?1985年4月11日　小雨　五級風

? ? ? ?昨天，我們地質(zhì)技術(shù)小組到達著火現(xiàn)場。

? ? ? ?到了現(xiàn)場后，我才知道這場火有多么大。一股沖天的火柱從西五井的井眼噴射而出，火柱高達七八十米，像一條火龍在空中盤旋不去。強大的氣流聲劃破天空，如同天上的巨雷，一個接一個炸響。沒有燒盡的油氣冒出濃濃的黑煙，向著西北的山巒鋪展開，遮住了半個天空。而油氣燃燒時形成的熱輻射更是無形地擴展開來，侵擾周圍的一切。離現(xiàn)場還有幾十米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受到熱浪一陣陣襲來，烤得臉上火辣辣地疼。

? ? ? ?來到柴達木工作十多年了，我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火，難怪好幾天了都撲不滅。昨天中午在半路上的臨時食堂吃飯時，有個老工人才從滅火前線下來，說：“這是柴達木勘探以來，著的最大的一把火，根本不要指望撲滅，說不定要燒幾年才滅哩?！蔽覇査骸盀槭裁磽洳粶?？”他回道：“人根本靠不上去，走到半道上就讓火給趕回來了，怎么滅火？”我又問道：“為什么著幾年才能滅火？”老工人說：“等把地下的油氣燒完了，火就滅了?！碑敃r聽了他的話我還有幾分生氣，覺得他說話太不負責，可現(xiàn)在看到這場火，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

? ? ? ?大火牽動了很多單位，臨時道路上一臺臺車輛趕往事故現(xiàn)場，不但有各種工程車輛，還有后勤車輛?；饒鲋車鷿M了帳篷，聽說油田的主要領導也都來到了現(xiàn)場，成立了滅火指揮部，協(xié)調(diào)各路人馬滅火。由此可見，上上下下都很著急。柴達木地質(zhì)條件不好，這個咸水湖盆油田，加上地層板塊多次發(fā)生擠壓、疊合，發(fā)現(xiàn)新的油田很不容易，西梁山是很有希望的地區(qū)，卻意外著了大火，要是看著所有油氣資源都被火燒光了，這是一件多么讓人痛心的事啊。

? ? ? ?昨天晚上，我一路問過去，終于找到了蔣四路所在的井隊，他正在帳篷里喝悶酒?？吹轿业牡絹?，他驚了一下，連忙問道：“你怎么來了？”我開玩笑說，“這么大的火，把天都照亮了，我怎能不來陪你？”聽了我的話，蔣四路竟然流下了眼淚，說道：“我對不起油田，把一口井打著火了?！蔽亿s快安慰他說，“不怨你，這是新的地質(zhì)構(gòu)造，現(xiàn)在看來，你打的這口井，不僅有油，而且有氣，不事先采取特別的措施，換成誰都難免要出事。”

? ? ? ?我發(fā)現(xiàn)蔣四路的左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眉毛也沒有了，連忙問道：“聽說你受傷，真把人著急壞了，后來又打聽到傷勢不要緊，到底是怎么回事？”

? ? ? ?“算不得什么傷，是他們夸大其詞。”蔣四路擺擺手，又說道，“來，喝酒吧，咱們還沒有在野外喝過酒?！闭f著從床鋪下摸出一瓶酒，用牙咬開蓋，直接墩在我面前。

? ? ? ?剛剛來到現(xiàn)場，事情很多，我本不想喝，但為了安慰蔣四路，就揚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 ? ? ?蔣四路嘆了一口氣，說：“怨我們大意了，去年我們打的是‘西三井’，2500米的井深，打了半年多，打成了，不理想，只發(fā)現(xiàn)了兩層薄薄的油層，合起來也不過一米多，也幾乎沒有遇到多大的地層壓力。搬遷到這口井后，從地質(zhì)資料看，和西三井差不多，再加上我們這口井不是基準井，所以也沒有太在意。出事前有點預兆，井下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地層壓力快速升高。當時我站在柴油機旁，覺得有點不對，安排人去背重晶石粉，準備加大泥漿比重，后來聲音越來越響，我趕快招呼鉆臺上的人往下跑，剛跑出三十來米，就聽到一聲巨響，好像要把地翻過來一樣，然后就看到一股氣流從井口處噴了出來，還沒回過神，那氣居然就變成了火，幾十米高的井架，才半個多小時就燒塌了，變成了一堆鐵水。幸好當時我們鉆臺上的人跑得快，沒有人燒死，只有幾個人的衣服、帽子被燒著了，受了點輕傷?！?br>

? ? ? ?我想看看蔣四路的胳膊傷得厲不厲害，他不給我看，說：“胳膊不是燒傷的，第二天我組織了井隊的人，想自己把火給滅了，可這火真的太厲害了。我們在棉衣上澆水，穿上往上沖，才到火場跟前，棉衣就烤干了，還想堅持一會兒，指導員說：‘不行了，再一會兒就把人全部燒死了?！瘞讉€人架著我往回跑，路上摔了一下，把胳膊給摔傷了?！?br>

? ? ? ?我能想象到當時的情景，一定是蔣四路不甘心，想自己解決問題，明知危險也不下令撤退，逼得大家只能把他硬給拉下來。

? ? ? ?蔣四路說：“火已經(jīng)著了好幾天了，要趕快滅火才行?！钡趺床拍軠缁鹉?？我倆說了半天，覺得這個火實在是太大，很不好滅，不知道指揮部有沒有什么辦法？

? ? ? ?1985年4月16日　多云　五級風

? ? ? ?今天前線指揮部開會，商議滅火情況。

? ? ? ?各方談意見，張副院長也把地質(zhì)情況介紹了一下：“早在50年代就對西梁山進行了勘探，發(fā)現(xiàn)了幾個有利構(gòu)造，也打過幾口勘探井，效果不好。此后一直沉寂，投入的研究力量也小。80年代初期，離西梁山100多公里的崖樺油田被發(fā)現(xiàn)后，受崖樺油田的鼓舞，才又開始研究?？傮w上的認識，這里可能是第四系的油田，早期具有生油的條件，但在喜馬拉雅山脈隆起中，原有的地質(zhì)構(gòu)造遭受了不小的破壞，生成的油氣可能轉(zhuǎn)移，但也可能存在于2000米到4000米的地層中，所以布設了幾口探井進行預探。前面已經(jīng)鉆探完成的幾口井只發(fā)現(xiàn)了少量油氣，效果并不明顯。西五井為什么會有這么高壓的油氣流，情況不是很清楚。支撐大火的原因是地下超高的油氣壓力，特別是天然氣的壓力很大，從這幾天井噴著火的勢頭來看，可能是一個蘊藏量比較可觀，以氣為主的油氣田。目前屬于無節(jié)制噴射，對地層損害極大，超過一定時限，可能就會毀了這個有希望的油田?！?br>

? ? ? ?油田消防部門的意見是，要滅掉這場火是世界級的難題，主要是地下壓力非常高，油氣混合，隨時噴隨時著火，就像是火焰噴射器一樣。形成高溫的熱島效應后，滅火人員難以靠近，不消滅動力源根本就滅不了火。消防部門的人員做了這么一個說明：一般的火，采用噴水、打阻燃劑的方法隔絕空氣，降低溫度就能慢慢把火滅掉，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可是油井著火，采用噴水、打阻燃劑的方法都不管用，因為它處在戈壁曠野中，隔絕不了空氣，滅掉了一個火頭另一個火頭馬上就躥了上來，好像是排著隊等著往上躥一樣。數(shù)十支高壓水槍同時噴射，只能暫時壓制火頭，但沒有實際作用，以常規(guī)方法根本滅不了火。

? ? ? ?如何滅火成了當前最難的事。會議開來開去，基本上形成了兩個辦法，一個是調(diào)動最能干的鉆井隊，在“西五井”的附近再打一口新井，緩解地層壓力，達到滅火的目的。另一個辦法是派出一批人，突擊到著火的井口上，在鉆井套管上安裝閥門，強行關井，達到滅火的目的。前一種辦法穩(wěn)妥，成功的把握性大，但不利原因是時間長，耗費大。這口井是口深井，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到3000米了，在它附近打一口相同的井需要小半年的時間，至少得花幾千萬元。另外一個難處是，現(xiàn)有的地質(zhì)資料并不能完全解釋地下的情況，如果新井打成后與“南5排三井”之間油氣不貫通，那就花了錢還辦不成事。第二個辦法卻是既快捷又花費少，時間短而成效大的辦法。根據(jù)觀察，由于井內(nèi)壓力大，油氣噴射出來還沒來得及點燃就沖到了空中，從井口到最低的火點有一米多的空檔，可以組織一組人沖上去，在井口上安裝一套閥門，就能關閉井口，實現(xiàn)滅火。不過這個辦法有一個更大的難處，就是太危險！火場溫度極高，站在幾百米開外都能感受到灼熱，到了跟前會怎么樣，人能不能堅持著沖到跟前，安裝完閥門？這個過程中會不會有人受？受傷還是小事，關鍵是會不會死人？而最討厭的是，在大火初著時，原來的井架全部燒塌，在井口處形成障礙，就算是組織人員沖上去，但現(xiàn)場的那些鋼鐵也會影響安裝閥門。

? ? ? ?現(xiàn)場爭論得很厲害，有個鉆井公司的老同志，可能是個負責人，拍打著胸脯說：“不用太多考慮，組織敢死隊往上沖，一定能成功，以前我們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在‘坪12井’我們就這樣滅過火。”有人反駁他：“‘坪12井’才多大的火，能跟這場火比嗎，你敢保證不燒死人嗎？”這位鉆井公司的老同志沒有回答能不能燒死人，他說：“為了油田的利益，必要的危險也是可以冒的，我們總不能看著油田的利益、國家的利益受損失吧?！?br>

? ? ? ?我對他的話不敢茍同，如果沒有科學的依據(jù)就是蠻干，但是他的下一句話卻讓我佩服，他說：“這是我們鉆井公司的事，我愿意當這個敢死隊的隊長，要燒先燒死我。”

? ? ? ?總指揮沒有當場做出決定，這個決心太難下了。

? ? ? ?按現(xiàn)在的情況，當然是采用最快滅火的方法，這樣既縮短了滅火的時間，又減少了地下能量的損失，為下一步發(fā)現(xiàn)新的油田留下希望，但如果沒有有效的防護措施，把人都燒死或者燒殘了，即使滅火成功，那也是失敗的。

? ? ? 據(jù)說，情況已經(jīng)上報到北京，部里派出了一個專家組，究竟怎么滅火，要聽專家組的意見。

? ? ? ?1985年4月30日　多云　五級風

? ? ? ?今天早上醒來得很早，看帳篷外面，天還沒有亮。應該是凍醒的，昨天夜里風大，冷氣直往里鉆，但我不能起身，怕影響別人。聽動靜，其他人也有醒來的，大概也是凍醒的。

? ? ? ?我們已經(jīng)在前線快20天了。在野外的日子真是不好過呀，我覺得與我剛工作時參加林教授組織的那次野外勘探普查差不多，甚至還要艱苦。

? ? ? ?我們的工作任務是為指揮部提供相關數(shù)據(jù)供參考，條件簡陋，辦公室就是我們住的帳篷。床鋪當工作臺，資料箱當?shù)首?，搞地質(zhì)研究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每天得趴上八九個小時。有時，晚上還得點蠟燭。一天下來，弄得人頭昏腦脹的。前天，組里宋玉喜和龐寧半天沒出門，下午出去透口氣，一出門人就暈了，看著天都在轉(zhuǎn)。張副院長說：“這樣不行，不要火沒有滅，先把身體搞垮了，以后再怎么為油田工作？”他規(guī)定我們每天工作一小時就要到外面去活動十分鐘。

? ? ? ?比起工作，生活上的條件更加簡陋。這是一場突發(fā)事故，本身沒有任何準備，大量人員向這里集中，調(diào)度部門的人說：“現(xiàn)在在前線的各路人員已經(jīng)達到1000多人，后續(xù)還要調(diào)動不少人?！边@里是荒山戈壁，沒有依托，所有的事都是靠自己解決。住的方面，我們是技術(shù)人員，來的人又少，指揮部比較關照，給我們分配了一頂小帳篷，六個人擠住在里面。帳篷是應急用的帳篷，比較薄，又不太嚴實，夜里的風大，“呼呼”地直接往帳篷里灌，加上配給我們的被褥單薄，睡一覺起來，身上都沒點熱乎氣。就這，我們還算是優(yōu)等待遇。其他的人就更慘了。根據(jù)我的觀察，有的單位上來之前有準備，自帶了帳篷，好歹還有個容身的地方，有的單位上來時準備不周，只能用些舊木板搭建臨時窩棚，有的單位甚至挖地窩子住，還有一些司機直接就住在車里。4月在內(nèi)地已經(jīng)花紅柳綠，但柴達木盆地似乎還在冬天徘徊，氣溫低得很。早上氣溫在零攝氏度以下，特別是前兩天下了雨，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把大家凍得夠嗆。宋玉喜感冒了，到臨時醫(yī)療點去打針，兩個小時后又返回來了，說：“感冒的人太多，醫(yī)生根本顧不過來，也沒有那么多藥，但凡感冒的，就只有一種藥，發(fā)給你完事。要想打針，必須要經(jīng)過指揮部的特別批準?！背缘姆矫妫ㄖ普{(diào)上來的隊伍好點，有自己的食堂，也有些物資儲備，可能好一點，像我們這樣小單位的人，就只能到臨時食堂吃飯，臨時食堂是前線指揮部搭起的幾個帳篷。大籠蒸饃饃，每頓飯有定量，每人兩個饅頭、一小塊榨菜。我來了這些天，就吃過一頓白菜炒肉片，肉好像有點變質(zhì)，即便是這樣，大家吃得卻很香。在飲水問題上，開飯的時候給一碗開水，其他時間就只能喝涼水了。吃完喝完就要拉撒，方便就成了大問題。周圍都是帳篷、地窩子和臨時的木板房，方便一次要走一里多路，為了少方便就只有少喝水、少吃飯。宋玉喜對我說：“吃得這么差能忍，可是沒有地方上廁所真讓人忍受不了?！?br>

? ? ? ?條件雖然艱苦，但大家發(fā)牢騷的不多，只要有新的任務分配下來，都是以最快的時間完成?，F(xiàn)在是緊急時刻，滅火是當務之急，工作條件差點、生活條件差點算什么呢，先生產(chǎn)后生活是油田的老傳統(tǒng)了，何況我們幾個都是自愿報名來的，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 ? ? ? 1985年5月7日　多云　三級風

? ? ? ?今天下午晚飯，張副院長變戲法似的拿出了兩個罐頭，一個是紅燒肉罐頭，一個是紅燒魚罐頭。大家高興壞了，這么多天沒見到幾頓葷腥，幾下子就把罐頭搶著吃完了。張副院長說：“你們知道罐頭是哪來的？告訴你們，是指揮部特意獎勵給我們的。今天下午，后方拉來了一車罐頭，指揮部說我們辛苦，先給了我們兩個。”張副院長又問我們：“這段時間大家覺得苦不苦？”我們沒吭氣，好一會兒宋玉喜才說：“苦點沒啥，就是上廁所不方便?！睆埜痹洪L笑了，說：“大家不好意思說苦，我替大家說，真苦。工作量這么大，又沒有辦公條件，一天趴在床上十幾個小時，吃的喝的又差，怎么能說不艱苦，不過以后就好起來了。前一階段，指揮部想先滅火，重點運輸生產(chǎn)設備，沒顧上大家的生活，但現(xiàn)在看來可能是持久戰(zhàn)，油田已經(jīng)著手改善野外的生活條件，呂局長現(xiàn)在專門負責這項工作，可能還要調(diào)動一些野營板房上來，用不了幾天，咱們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就要改善了?！?br>

? ? ? ?聽完張副院長的話，讓我們都很高興，但也有點擔心，這么看來，大火一時半會兒是滅不了了，北京的專家早來了，但還沒有確定方案，看來消防部門說這把火是世界級難題是有一定道理的。

? ? ? ?吃飯時，張副院長還講了他當年的一段往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說：“我早年在地震隊工作，有一年冬天帶了幾個人到野外踩點，為來年工作做準備……我們住在一個山坡下面，住的也是小帳篷。冬天住帳篷就跟住冰窖一樣，四面透風，睡覺的時候，別說不敢脫衣服，皮帽子都不敢摘下來，必須戴著睡覺，不然頭冷得睡不著。工作快結(jié)束的頭一天，半夜里刮起了大風，小帳篷經(jīng)不起大風，被刮倒了。三更半夜的，又冷得受不了，也沒有人起來收拾收拾帳篷，就那么躺著一直到天亮。這時，風小了點，我爬起來挨個叫人，都答應了，只有個叫郭大路的，叫了兩三聲沒一點動靜。我就扒開帳篷去看他，這家伙，不但被子上、皮帽子上蓋了厚厚的一層土，臉上也蓋了一層土，那樣子就像被活埋了。我心想壞了，這家伙不會是凍死了吧，趕快去扒他臉上的土，把土給弄干凈了。剛弄完，他突然開口說話了：‘給我臉上留點呀，有點土還能擋寒?！且换匮剑覀冸m然吃了不少苦，但提前踩好了點。第二年我們隊一出去就能開工，22個地震隊，年終我們拿了第一……”

? ? ? ?張副院長給我們講這個故事，我能體會到他的深意，他是用這樣的故事鼓勵我們，告訴我們在柴達木盆地工作不吃點苦干不成大事。其實不用講故事，他已經(jīng)用行動起到了帶頭作用。張副院長是北京石油學院的學生，比我們大十來歲，身體也一向不好，但這次帶我們上來，跟我們住小帳篷，吃一樣的飯，干起活來也不輸任何人。都說當領導要以身作則，張副院長就是以身作則，今后我要向他學習。

? ? ? ?1985年5月18日　多云　三級風

? ? ? ?究竟什么時候滅火，指揮部還是沒有決定，北京的專家來了，但專家們也有不同的意見，聽張副院長說依然是兩個方向，爭論得很厲害。大部分人傾向于組織精干人員，到井口搶裝設備，但顧慮火場溫度太高，可能會燒死人。

? ? ? ?我鄭重地向張副院長提了一個建議：“現(xiàn)在的問題是把著火連同井噴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只有先解決井噴，消滅了動力源就能自然滅火，這是一體化滅火方案，解決了井噴才能撲滅大火，所以每一個步驟都必然面臨現(xiàn)場溫度較高，危險性大的問題，實際上這也是遲遲不敢去滅火的主要原因，害怕人到不了井口，或者到了井口因為溫度太高把人燒死、烤死。但如果換一種思路，把滅火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先滅火，后一階段再解決井噴，就沒有那些顧慮了，也有較充足的時間解決井噴問題?！?br>

? ? ? ?張副院長很感興趣，讓我再說說。我舉了個例子：“有一盆炭火，某個物件不慎掉到了火盆中央，把它取出來有兩種辦法，一是直接伸手去拿，因為火盆的溫度太高，直接伸手去拿極有可能把手燒傷，而且不一定取出來。二是在火盆上澆一盆水，先把火盆里的火滅了再去拿物件，這樣手不會燒傷，物件也能保證拿到手。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主要問題是火場溫度太高，人不能靠前，干著急沒有用。如果分成兩步走，把火先給滅了，然后再搶裝井口設備，制服井噴，這樣就容易多了?！?br>

? ? ? ?張副院長問我：“現(xiàn)在的情況下用什么辦法才能把火先給熄滅？”我回道：“我看過國外的一個資料，他們利用爆炸產(chǎn)生的巨大氣浪撲滅大火，就像我們吹蠟燭一樣，只要氣壓足夠大就能把火給熄滅?！?br>

? ? ? ?張副院長讓大家也都說說，宋玉喜說：“這個辦法有點懸，萬一爆炸把整個井場都給炸了怎么辦？”龐寧說：“也許有用，只要計算好炸藥量就行了，而且得在空中爆炸才有用?！苯M里其他兩個同志沒表態(tài)。

? ? ? ?張副院長說：“讓我想想。這個想法很怪，但確實有可取之處，要多想想才行?！?br>

? ? ? ?1985年5月20日　多云　三級風

? ? ? ?今天下午，我被叫到指揮部開會。

? ? ? ?會上主要聽我講用爆炸的方法滅火的建議。原來，張副院長已經(jīng)把我的想法匯報到指揮部去了。

? ? ? ?我就把自己從資料上看到的情況說了一下。有個專家說：“我也看到有的國家用這個方法來滅火。戰(zhàn)爭年代也用過，有的地方打仗起了大火，人靠不上去，就扔一個爆炸包滅火，效果好像不錯?！绷硪粋€專家說：“這個方法從原理上說是可行的，但實際執(zhí)行起來就有很多問題。比如這么大的火能不能用爆炸的方法解決？這場火可不是一般的火，光火頭就有近百米高，需要多大的爆炸量才能把這么大的火熄滅？比如會不會產(chǎn)生次生災害，如果爆炸波及地面怎么辦，會不會造成更大的破壞？”也有的人說，“這簡直是異想天開，靠爆炸的方法來滅火根本行不通，現(xiàn)在火場周圍幾十米以內(nèi)人都靠不上去，炸藥包怎么安置，怎么把握爆炸的火候？說不定炸藥包還沒有送上去，就被大火給燒爆了?！?br>

? ? ? ?總指揮點名讓我發(fā)言，說道：“既然你能想到這個主意，管用不管用先不說，必定是經(jīng)過了你的思考。你說說看，用多少炸藥合適？”我回道：“這個可以通過建模型搞試驗來確定，請爆炸專家來計算，應該可以計算得出來。”總指揮又問我：“那你說說怎么才能把炸藥包送上去？”“我想了一個辦法，用兩臺大型車輛扯著一根鋼絲繩子，從井場的兩端同時開進，鋼絲繩的中間綁好炸藥包，到火頭中心時引爆。”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大家。

? ? ? ?總指揮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考慮了很久?？傊笓]是油田創(chuàng)建的元老，聽說油田剛成立時就在油田工作，這些天他奔波在井場上，操心著所有的事情，胡子拉碴的，眼睛里也滿是血絲，顯然是沒休息好。說實話，在這個環(huán)境下，也沒有辦法好好休息，他雖然是現(xiàn)場級別最高的領導，年齡也最大，也只有一間簡陋的板房。別說住得條件不好，就是條件好也休息不好?；饒錾暇畤姵鰜淼臍怏w不斷發(fā)出刺耳的聲音，鬼哭狼嚎似的，人人都睡不安寧，我剛來的那幾天，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現(xiàn)在習慣了，用兩個棉花團塞住耳朵能稍微好點。

? ? ? ?最后，總指揮說：“這場大火是油田歷史上遇到的最大火災，大家都看到了，為了撲滅大火，我們抽調(diào)到現(xiàn)場的各方人員有1000多人，生活保障都發(fā)生了困難，做了幾次嘗試，都沒有好的結(jié)果，現(xiàn)在看來辦法也不是很多。我看這樣吧，齊國同志剛才的這個建議雖然實施起來可能有很多困難，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立刻成立一個項目組，擬訂方案進行深入研究，需要哪些人員、哪方面的專家，盡快提出，以7天為限，明確能否按這個方案實施滅火。”

? ? ? ?總指揮指定我也參加這個小組。

? ? ? ?1985年5月24日　晴　無風

? ? ? ?我們的滅火方案僅用4天就完成了。從北京總部來的一位專家?guī)土宋覀兊拿?，?jīng)過他縝密的計算，用200公斤炸藥爆炸時瞬間產(chǎn)生的氣浪可以撲滅大火。以這個炸藥量為基礎，我們進一步細化了方案：使用兩臺大功率拖拉機，以火場中心為圓點，分別從200米外開進，牽引400米長的鋼絲繩，繩子中央放置炸藥包，使用電打火，瞬間引爆。這個距離也是提前計算好的，可以保證操作拖拉機人員的安全。爆炸應當在空中才有威力，但究竟有多高卻很有講究，太低了可能對地面造成損失，太高了又可能達不到滅火的效果。這段時間從全國各地來了不少專家?guī)椭鷾缁?，一位從四川來的爆破專家按?00比1的比例，進行了好幾次試驗，最后認為在6至8米的空中爆炸最為有效，因此也對兩臺大功率拖拉機進行了改裝，焊接了8米高的堅固的支架。對炸藥爆炸后的步驟也進行了推敲，消防隊員首先向火場噴射水柱，降低井場溫度，三分鐘后，專業(yè)安裝隊伍上去，用最快的速度安裝井口設備，徹底解決井噴。

? ? ? ?這個方案迅速上報到指揮部，從理論上來說，這個方案是比較完備的，各方面都考慮周全了，但是現(xiàn)場的情況依然有很多不確定性，失敗的風險也很大。比如，爆炸后能不能滅火？雖然先期300比1的試驗都成功了，但并不意味著現(xiàn)場的爆炸就能成功。還有就是能不能保證駕駛拖拉機的人員的安全？200公斤的炸藥是什么威力，其產(chǎn)生的震動連爆破專家也沒有具體的說法。我問那位爆破專家究竟有沒有把握，他回答說：“應該沒有問題?！睉撌鞘裁匆馑?，那就是沒有十足的把握。然而最讓人擔心，也最為恐怖的是，現(xiàn)場的大火雖然撲滅了，但靜電或者高速噴出的油氣流與其他物體會不會摩擦產(chǎn)生火花，引發(fā)第二次大火。這口井起火的原因就是高速油氣流摩擦引起了大火，要是這樣，就完蛋了，沖進現(xiàn)場安裝井口設備的幾十個人可能都會陷入一片火海中。

? ? ? ?另外，通過觀察，有一個難題，那就是大火剛?cè)紵龝r，把40多米高的井架燒塌了，部分融化為鐵水凝固在地面上，部分堆積在井場上，還有一些其他設備因為現(xiàn)場溫度太高，也遺留在現(xiàn)場，這些都對滅火造成極大影響。要想實現(xiàn)滅火，首先得把這部分雜物先清理出去，否則沒辦法滅火。

? ? ? ?我打算把我的想法在指揮部的會議上提一提。

? ? ? ?現(xiàn)在，我們住宿的條件有所改善，從后方調(diào)來了一批新式的野營板房，給我們分配了一套。這種新式野營板房一套分為三間，左右兩間每間有高低床鋪，可睡四人，中間有辦公桌，供大家辦公。有了板房，比住在帳篷里強多了。飯食也有了很大的改善，今天早上吃早飯時，每人發(fā)了一個雞蛋，來到前線一個多月還是頭一回吃到雞蛋。

? ? ? ?1985年5月25日　晴　無風

? ? ? ?早上7點多鐘，指揮部就召開會議，研究我們的滅火方案。很多人還沒有顧上吃早飯，手里拿著饅頭就進了會場。前線就是這樣，說開會就開會，不管多早多晚，張副院長還在半夜里接到去開會的通知呢。

? ? ? ?會上，對我們的方案進行了評估，我也把我的意見提了出來，供領導決策。綜合各方面意見，大家認為這個方案并不是最好的方案，成功的概率只有50%，特別是萬一發(fā)生第二次火災，后果將是災難性的。關于可能發(fā)生的第二次火災，不僅我想到了，好幾個人都想到了。有個人還下了定論，如果真的發(fā)生第二次火災，現(xiàn)場的人基本上沒有生還的可能性，會被高溫活活烤死。但這個方案卻是目前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案。在沒有更好的方案前，這個方案不能輕易舍棄。討論到最后，總指揮做出決定，繼續(xù)進一步做好準備工作，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付諸實施。

? ? ? ?關于現(xiàn)場那些影響滅火的雜物，特別是井架的殘骸，當然必須提前清走?？傊笓]揮揮手說：“讓搶險隊上，帶火清障，他們已經(jīng)訓練幾個星期了，你們項目組配合。”

摘自《南八仙》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