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梁山泊》(舊版)

已經(jīng)兩天沒見到任何人了。
這條漫無邊際的道路上,高大的樹木在兩邊夾雜,沿著路邊無限延伸著。
有時,突然感覺到樹林的另一邊有某種東西的氣息,就會警惕的把手放在纏著布的劍上,但終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帶有生命的事物。
途中有幾個岔路口。也許是因?yàn)闆]有路標(biāo)而在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走錯了路。
但是,走在泥濘道路上的男人的腳步依舊沒有停下,至少他的心里很清楚。
——去京都。
這樣單純的想法,讓他的腳步變得輕盈。
國都——東京、開封、汴京、汴梁,怎么叫都無所謂??傊?,目標(biāo)就是那個被稱為帝都的地方。在這個國家,沒有不知道通往都城之路的人。無論是誰,只要能遇見一個人,就一定能找到道路。
在京城,還有廣闊的前途在等待著。本來已經(jīng)被長江的浪濤壓垮了的榮達(dá)的夢想,又重新被拾起來了。
從灰色的天空飄來淡淡的雪花,但他卻感覺不到寒冷。濕漉漉的樹梢上也鼓起了小小的冬芽。
不久,離開最后一個城鎮(zhèn)的第二天,也就是午后時分,遮蔽視野的樹林變得稀疏,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開始,男人還以為看到了雪原,但當(dāng)他凝結(jié)那雙被光芒刺痛的眼睛重新審視時,發(fā)現(xiàn)那是一片茫茫的湖。在湖上,銀白色的太陽透過灑滿雪花的薄云,閃閃發(fā)光。銀色的天空與泛起漣漪的水面相接,在那模糊的分界線上,隱約浮感覺到了來自對岸的氣息。
從太陽的位置來看,道路好像在某個地方向西偏移了。
男人用編笠遮住眼角,瞇起了眼睛。他戴上斗笠,半邊的青痣顯露出來,給男人精悍的面容增添了一層恐怖的色彩。
也許是自己也不喜歡,男子在領(lǐng)略了前方的風(fēng)景后,再次將半邊臉藏在斗笠之下,從傾斜的河堤下到水邊。
沿著蘆葦生長的岸邊,有一條像是人踩出來的小路。那條路的盡頭,可以看到被雪淋濕的屋頂。
房檐下飄揚(yáng)著褪色的酒旗。
「在這樣的地方……」
按理說,附近也有漁村吧。這樣想著,他開始沿著河邊的道路朝著建筑物走去。
慢慢凍結(jié)的海浪拍打在巨巖上,發(fā)出咕嚕咕的聲音。
在巨巖之間,似乎有什么搖晃的東西在向水的方向落下。好像有人在釣魚。
就在前方,魚線被順勢拉出一道圓弧。從巖石間伸出來的木筏手正拉起埋在水中的魚鉤。
“請問一下……”
聽到有人招呼的聲音,釣魚人放下了魚竿和編有柳條的魚籠,從巖石后面飄出。
那是一個眼神銳利的男人,和這么土氣的水邊不相稱。根本看不見還有什么其他的漁民。對方看見了旅客的身影,露出那濃郁的眉毛,抬起頭看了看。

“是客人嗎?”
聽起來,對方應(yīng)該是什么酒館的主人吧。
一瞬間,男人躊躇于那氣勢洶洶的態(tài)度,但他必須要確認(rèn)道路,因?yàn)檫^了這里,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還能遇到人家。
“有什么酒和菜可以吃嗎?”
他下定了決心,瞥了一眼看起來很輕的魚籠。
“今天好像不適合捕魚。”
“啊……”
在主人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似乎帶著笑容。
“好久沒釣到大魚了?!?/p>
他低聲說著,先站了起來,沿著通往酒店的巖間小路向上爬。
可是,他手上那搖晃的魚籠里,看不出里面有一條雜魚。
「聽說在僻靜的道路上會有黑店……」
如果看到有錢的游客,就用蒙汗藥將其放倒,或用鈍器在其睡覺時將其砸暈。
「看起來……」
這樣想著,再重新觀察對方,就會發(fā)現(xiàn)主人那壯實(shí)的后背上似乎確實(shí)有一股血腥味。
雖然不害怕?lián)尳?,但也不想被卷入麻煩之中?/p>
男人懷著這樣的想法,一邊警戒著,一邊跟上去,不過被介紹的酒館出乎意料地大,布局也十分的干凈利落,并沒有陰森的感覺。墻邊擺著幾個貼著紅紙的酒缸,通往廚房的窗戶邊掛滿了熏香的烤鴨。端上來的冷菜看起來也不像是很土氣的樣子,都擺再俏皮的擺盤上,餐具看起來也很干凈。
可是,寬敞的店內(nèi)并沒有其他客人的身影,墻上的對聯(lián)和色彩鮮艷的錦繪反而給人一種寒氣逼人的感覺。
也許到了晚上會有人來,但男人還是選擇了靠近門口的座位坐下。
這時,伴隨著尖銳的叫聲,一只雞從廚房里飛了出來。它一邊扇動翅膀,一邊在桌上飛翔,試圖逃跑。接著,一個黑色的東西仿佛咆哮般從里面飛了過來,掠過那只雞,貼在倆人另一邊的墻上。
落在地上的雞脖子上噴出鮮血,倒在了地上。男人腳邊滾來死雞被切斷的脖子,對面的墻上粘著一把鋒利的菜刀。
“曹正,這樣會把墻弄壞的,小心點(diǎn)?!?/p>
主人一臉不高興地對來撿雞的年輕男子說。
“一會兒把地板掃干凈?!?/p>
展示魯達(dá)絕妙刀技的廚師不知有沒有聽見,隨即便陰沉著臉拔出菜刀退下了。
「那是什么妖怪啊?!?/p>
這家店一直是這樣宰雞的嗎?
「還是趕快離開比較好?!?/p>
“去東京應(yīng)該走哪條路呢?”
他背著手站在入口,向正望著落在湖面上的雪的主人問道。
“你來的這條路便是。”
主人回過頭來,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正想著該不該相信對方,剛才那個年輕的男子端來了熱酒和做好的雞。
“喝一杯怎么樣?”
男人還沒開口,就已經(jīng)被遞來了酒杯。
也許是領(lǐng)會了對方的意圖,主人嗤了嗤鼻子微微一笑,無言地喝干了倒在碗里的酒,然后指著杯底。
“現(xiàn)在還像是加了什么特殊調(diào)料的樣子嗎?”
對方輕生嘲弄。
看到店主人這樣,男人也拿起了筷子。他咬了一口鮮雞柔軟的腿。
“東京的風(fēng)味?!?/p>
“你是京都人吧?”
“啊,我是因公外出的,已經(jīng)離開了兩年,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回去?!?/p>
就這樣一邊閑聊一邊吃完了飯,隨后結(jié)賬離開了奇怪的酒館。
雪停了,薄薄的陽光從云層間射進(jìn)來。在那陽光的照射下,湖水閃耀著銀色的光芒。
“林教頭,那家伙怎么樣?”
主人站在燈光明亮的店門口,望著遠(yuǎn)去的旅人的背影,喃喃說道。
與此同時,從店的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消瘦的身影。
“但是,朱貴先生……”
主人像開導(dǎo)似的繼續(xù)對猶豫不決的人說。
“該做出選擇了。今天是三天的最后一天?!?/p>
————————————————————
林沖歷盡千辛萬苦到達(dá)的梁山泊,并不是被追緝者的世外桃源。
梁山泊的首領(lǐng)王倫,是一個因科舉落榜而投身綠林的書生,召集了五百多個手下,轟動一時,但多少讓人覺得器量不足。這個皮膚白皙,身材微胖的家伙,總給人一種輕浮的感覺,『摸著天』杜遷、『云里金剛』宋萬這些撞云巨漢也常隨左右。
王倫想將自己趕出去,林沖一開始就看出來了。雖然在柴進(jìn)的介紹下,坐了他第四把頭領(lǐng)的交椅,但他心里難免害怕被曾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林沖奪取首領(lǐng)之位。
林沖并不在意這些,所以也沒說什么。
他根本沒想過什么爭權(quán)奪位的事情,只是安心的教著自己手下棍棒武藝,平靜地過著每一天。
但是,他那些手握棍棒和鐵鍬的手下們,理所當(dāng)然地把林沖當(dāng)作神一樣崇拜起來,王倫的猜疑心也隨之加劇。
“林沖不會是謊稱被官府追捕,來探梁山泊的間諜吧?”
聽到州衙門要派軍隊(duì)討伐梁山泊的消息后,王倫突然說了這樣的話。
“因?yàn)槭遣襁M(jìn)殿的介紹,所以沒有必要懷疑?!?/p>
在湖畔經(jīng)營酒吧的朱貴替林沖說話道,但王倫始終沒有解除嫌疑。
結(jié)果,王倫要求林沖拿出真的有落草的意志的證據(jù),在三天內(nèi)拿著行人的首級回到寨里,不行的話就離開山寨。
「當(dāng)山賊真是麻煩。」
男人不知道林沖跟在后面,仍舊邁著充滿自信的步伐前進(jìn)。
朱貴告訴旅人的那條路,不久便會踏入人高的蘆葦叢生的濕地,走到盡頭。只有越過聳立在右手邊的巖石場,才能走上正確的道路,但不知道的人不會注意到。
「為了自己的安寧,不得不犯下無益的殺人罪行……」
那么,這不是和把自己逼到這里的人一樣嗎?
「只搶奪行李都不行不行,要不離開這里算了?!?/p>
漫無目的地,彷徨到野垂死或許也別有一番樂趣。
在林沖的注視下,男子絲毫沒有猶豫的樣子,徑直走進(jìn)了沒有路的蘆葦原。
「…?」
為什么那個男人還沒確認(rèn)前面的道路,就停下來了呢?
就在這么想的瞬間,男人的身影突然從視野中消失了。
風(fēng)起,蘆葦原一分為二。
跳躍的影子遮住了太陽。
“你,為什么跟在我后面——”
揮下的劍的光芒,閃向了林沖的眼中。
刀鞘射出的白刃阻擋住了裂帛的氣勢。
鋼刃的回音飛上銀色的天空,鮮明的沖擊穿透了空氣。
那輕輕的、尖銳的反響,瞬間將林沖的迷惘抹去。
實(shí)際上,對方?jīng)]有絲毫猶豫的余地。
林沖用擋住了太刀的匕首瞄準(zhǔn)了男人的肩膀,但被他一甩,并沒有能夠插進(jìn)側(cè)腹處的縫隙。如果被躲過去,對方的刀刃就會順勢斬來。
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一連打了幾十個回合。
林沖帶著必殺的氣勢的一擊,被男人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
勝負(fù)并沒有分出,空氣中彌漫著勢均力敵緊張感。無論是犀利的突刺,還是敏捷的動作,彼此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一場奇妙而又默契十足的戰(zhàn)斗,讓人產(chǎn)生一種與自己戰(zhàn)斗的錯覺。
哪怕是一瞬間,一不留神就會死。
直覺告訴他們,但沒有人感到害怕。
越是相互碰撞,精神就越清澈,所有的力量都被釋放到極限,伴隨著上天的回響,心中涌起一種空白的興奮感。
但是,在戰(zhàn)斗中稍有不慎就會失去理智的林沖并沒有放手。
不知道戰(zhàn)斗了多長時間之后,被足以麻痹手臂的感覺的激烈碰撞彈開,二人保持了一丈左右的距離。
在云霧繚繞的明暗光芒之下,夾雜著既不帶敵意也不帶贊譽(yù)的視線,形成了對峙。
“報上名來。”

林沖從酣暢淋漓的氣息中問道。
“山賊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p>
男人赫然地站在那里。
即使是這嘲笑般的答復(fù),林沖也不覺得不可思議。
“我是『豹子頭』林沖?!?/p>
男人陰暗的眼眸里,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
“請告訴我你的名字?!?/p>
沉默了一會兒后,男人慢慢地動了動嘴唇。
“——楊志?!?/p>
云斷了,一縷陽光射進(jìn)來。
“世人都稱我為『青面獸』?!?/p>
光芒之下,男人臉上的青痣逐漸鮮明地浮現(xiàn)出來。



“…參見!”
以此為信號,兩人像映在鏡子里的影子一樣,同時跳了起來。
兩刃在半空中相交,在灰色的天空中迸發(fā)出火花。
正當(dāng)他們要一決雌雄的時候,水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相互爭斗的兩個人的斗氣。
“兩位英雄,不要打了!”
撥開茂密的蘆葦,一艘小船劃過來。船頭站著身穿灰色長衣的王倫。
“先停下,先停下……”

王倫一邊用戲謔的語氣說著,一邊下了船,哐啷哐啷地渡過淺灘上岸。杜遷和宋萬跟在后面,朱貴也趕了過來。
但楊志沒有回頭,更沒有破壞這種架勢。
“打擾了,不過是你們自己找上來的?!?/p>
“兩位都有高超的本領(lǐng),不能讓豪杰徒傷筋骨……請先把刀放下?!?/p>
王倫擠進(jìn)兩人中間,窺視楊志的臉。
“……那顆青痣,難道是楊指使嗎?”
“……是我?!?/p>
楊志瞥了王倫一眼。
“我是梁山泊的首領(lǐng),『白衣秀士』王倫。曾經(jīng),我去京城考試的時候,看到了您的身影,很仰慕您的大名。幸好今天在這里見到你了……既然到了這里,要不要要考慮留在我們山寨發(fā)展呢?”
“……夠了?!?/p>
面對滔滔不絕的王倫,楊志冷淡地說,再次轉(zhuǎn)向林沖。
“來,繼續(xù)比試吧?!?/p>
“等一下?!?/p>
打斷眾人的聲音來源于朱貴。
“林教頭襲擊你是有原因的?!?/p>
朱貴情況簡要地加以說明。
“就是這么回事,且先算了吧?!?/p>
“我不了解你們山賊。”
“請不要這么說?!?/p>
面對執(zhí)著都沒有的楊志,王倫執(zhí)著地咬住不放。
楊志雖然不想喝山賊的酒,但在被邀請的過程中,突然被好奇心所打動。
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的名字時,世人皆知。的確是有像傳言中那樣的好本事。雖然聽說過因冤罪而被流放的傳聞,但為什么會在這樣的地方被追緝呢?
林沖收起了武器,一臉困惑地注視著這場騷動。
“那就喝一杯吧。”
“那比什么都重要……”
楊志答應(yīng)后,王倫高興得幾乎要搓揉手,帶他登上小船。
“那個,林教頭?!?/p>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對林沖格外的殷勤,甚至連林沖自己也很訝異。
“怎么回事?”
林沖小聲問朱貴。
“很簡單?!?/p>
朱貴挺著鼻梁咯咯地笑著。
“剛才柴大官人來信。詢問林教頭是否已平安抵達(dá)梁山泊?!?/p>
對王倫這個山野書生來說,柴進(jìn)可是他的恩人。除了杜遷宋萬之外,嘍啰中有很多都是受過柴大官人照顧的。在食物和武器方面,也一直都是柴進(jìn)在援助。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希望會被覺得自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p>
收到了信函的王倫,只能回來迎接林沖。
“原來如此。”
這大概是柴進(jìn)對王倫的為人進(jìn)行辯駁的結(jié)果吧。林沖一邊暗自感謝柴進(jìn)的安排周到,一邊坐上了船的最后一排。
另一方面,楊志則站在船頭,被傳說中的梁山泊的威容所吸引。穿過蘆葦叢生的河道,來到寬闊的湖面上,聳立著霧氣繚繞的梁山。
「真是天險!」
在這個能見度很差的蘆葦原,如果不知道路的話,是無法脫離的,而且好像到處都隱藏著監(jiān)視的船。雖然梁山腳下到處都是堡壘,但老松繁茂險峻的山本身才是要塞。
登上彎彎曲曲的山路,回到半山腰修筑的山塞,王倫為楊志設(shè)宴款待。
在宴會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謙謙頓挫地向冷淡地舉杯的楊志問道——
“指使這次出來是在執(zhí)行什么公務(wù)呢?”目睹了林沖的強(qiáng)大的王倫,對其更加提高了警惕心,他也開始謀劃對付林沖的策略。而林沖和楊志剛才的鏖戰(zhàn),則讓他心生一計。
制使往往接受皇帝的敕令,執(zhí)行各種各樣的任務(wù)。但是,眼前楊志的衣著,作為欽差大臣卻顯得有些寒酸。
「大概是已經(jīng)被開除了吧?」
老練的王倫猜測著。
「如果是這樣的話……」
把楊志也拉攏過來,讓他和林沖互相牽制怎么樣?
但是,楊志傲然地移開了胸膛。
“這是秘密任務(wù),怎么能泄露出去?”
楊志毫不猶豫地說。
“話雖如此,可是侍奉宮中的人,一定有很多煩惱吧?!?/p>
王倫繼續(xù)保持著和藹的笑容。
“考慮一下吧——這也是一種緣分。投身于山中,擁有無數(shù)的財寶,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用向任何人屈膝,享受這種隨心所欲的生活?!?/p>
楊志有些氣憤的皺了皺眉頭。
“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宋國的英雄楊令公的后人嗎?”
他瞪了一眼卑躬屈膝的王倫,輕輕端起酒杯。
“不能因?yàn)樗资赖挠栉哿俗孀诘拿?。?/p>
楊志斬釘截鐵地說著,同時站起身來。
“這樣的話……真抱歉啊?!?/p>
在首領(lǐng)的目光注視下,杜遷和宋萬手持劍身無言地站了起來。宴會的喧鬧聲轉(zhuǎn)眼即退,廳堂里充滿了緊張。
“怎么回事?”
楊志也把手搭在劍柄上。
“我想和你成為朋友,所以邀請你來山寨?!?/p>
王倫的眼睛里亮著陰暗的光。
“如果你拒絕的話,為了保護(hù)山里的秘密,我就不能讓你回去了。”
————————————————————
「大意了……」
在一個上了鎖的房間里,楊志在山賊的慫恿下因?yàn)檩p率而被抓住軟禁。
即使對方有幾百人,也要與他們拼到最后,楊志已經(jīng)做好了用尸體殺出一條血路的覺悟。可是,正準(zhǔn)備動手的時候,楊志注意到在視野的邊緣林沖發(fā)出不要抵抗的信號。
雖然閃過了這樣的想法,但思考之后,還是決定不做無謂的抵抗。的確,即使能從這里闖過去,也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逃出梁山泊。
「但是,誰會幫助我呢?」
楊志試著用身體碰了碰沉甸甸的門,卻紋絲不動。只有一扇窗戶上鑲著鐵欄桿。
走近格子間側(cè)耳傾聽,傳來宴會的嘈雜聲。王倫他們好像還在吵吵嚷嚷。
「逃跑的話就得趁現(xiàn)在……」
楊志在床上盤腿坐了一會兒,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不久便因旅途勞累而睡著了。
“……楊指使?!?/p>
似乎有什么人的影子透過了窗戶,這時寂靜的山寨,已時值深夜。
“你準(zhǔn)備一下,我?guī)湍闾幼?。?/p>
聲音的主人好像是林沖。
“我可不相信山賊。”
雖然有人會幫助自己應(yīng)該感激,但楊志并不想再像剛才那樣輕率了。隨后他便躺了下來,同時緊緊盯著窗戶?
“那么,請把這個拿著?!?/p>
從鐵窗間遞過來的,是楊志纏著布的配劍。接過自己熟悉的武器后,林沖的氣息從窗邊移動到門上。
“現(xiàn)在,我?guī)湍汩_門?!?/p>
“不用?!?/p>
楊志一躍而起,將拔出的劍插進(jìn)門的縫隙,伴隨壓抑的氣勢一起,猛地斬?fù)簟?/p>
一口氣從鎖砍到了底。
“太棒了。”
門一打開,林沖一臉清爽地站在那里。一看到那張臉,楊志便失去了懷疑。
“看門的人呢?”
“那家伙是我的部下,是我的人。船是由朱貴先生準(zhǔn)備的?!?/p>
林沖小聲說著,走在前面。楊志就像林沖說的那樣,經(jīng)過一個假裝打瞌睡的崗哨,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山寨的后面。
狹窄陡峭的懸崖下,巖壁邊停靠的小船上有兩個人等待已久。朱貴在船頭拿著蠟燭,而船頭的曹正握著劃槳。
兩人一上船,船就像擴(kuò)散的墨汁一樣,悄無聲息地向黑暗的湖面劃去。
有時,可以看到山麓和蘆葦原上明滅的光芒,這時朱貴就舉起蠟燭示意,然后便若無其事地進(jìn)入了水路。一會兒,船在朱貴的店前面停靠下來,一行人嘮叨了岸上。
在晴朗而光亮的天空中,灑下的星星閃爍著。
“我們送你到前面的街道吧?!?/p>
只留下行船的朱貴,其他三人立刻在漆黑的樹林中向通往東京的大道走去。從跟在最后的曹正看來,似乎已經(jīng)做好了旅行的準(zhǔn)備。
“到東京如果需要仆人的話,就讓曹正跟著去吧?!?/p>
注意到楊志的視線,林沖這樣請求道。
“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在都城還有些事需要處理?!?/p>
“沒關(guān)系。倒是你,明明是個很有謀略的人,把王倫殺了,代替他成為新的首領(lǐng)吧?!?/p>
聽到楊志著令人諷刺的建議,林沖默默的搖了搖頭。
“我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你留下來的話……”
“不可能的?!?/p>
“當(dāng)然。”
雖然對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但林沖也絲毫沒有不悅的樣子,之后一邊聽著過湖而來的風(fēng)在樹梢上騷動,一邊對著黎明前的冷氣縮著脖子默默地走著。
天邊開始變白的時候,三個人走上了一條寬闊的道路。
“那么,我就這先……”
話還沒說完,林沖感到了回頭間的殺氣。飄飄然的頭發(fā),碰到刀刃,輕輕折斷。
“慢著?!?/p>
楊志用劍指向林沖的鼻尖。就算是在暮色中,劍身也像月光一樣閃耀著。
“好劍。”
林沖喃喃地說著,仿佛在追憶著什么。
“勝負(fù)已見分曉。如果再戰(zhàn)一次,我一定會輸。”
“那種事還不明顯嗎?”
對甚至連拔劍的打算都沒有的林沖,感覺自己被對方輕視了的楊志正得意洋洋。
“你不打算逃跑嗎?”
“您盡管試試看吧?!?/p>
林沖溫和地說著,把隨身攜帶的劍鞘一揮。
楊志對毫無防備地站在那里的林沖,從上方攻擊過來。
林沖的劍尖銳地轉(zhuǎn)動著,擋住了楊志的劍刃,頓時,傳來一陣?yán)坐Q,林沖的劍從根部斷成兩截。
楊志的劍上沒有一道傷痕。
“我沒有能夠和你戰(zhàn)斗的劍?!?/p>
林沖拾起折斷的劍,收進(jìn)劍鞘。
雖說那是柴進(jìn)送的名劍,但在白天的戰(zhàn)斗中早已被對方打得落花流水。
“所以才要來到這種地方?”
楊志的語氣中帶著憤怒。
雖然失去了再比試一番的機(jī)會很令人氣憤,但這是楊志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一個他認(rèn)為強(qiáng)大的男人,而如今,這個人男人卻屈身于王倫手下,這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侮辱。
“對于王倫的心胸狹隘,你似乎毫不在意?!?/p>
楊超側(cè)臉沐浴著淡淡的星光,林沖用既不死心也不自嘲的表情沉默著。
“你知道最近的大赦嗎?!?/p>
楊志把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并不是要回京城復(fù)命的。而是因?yàn)樯饷獠沤Y(jié)束逃亡,準(zhǔn)備回去復(fù)官的?!?/p>
楊志瞇起被青痣包圍的眼眸,苦澀地說。
“前些年,天子為了建造新的庭院,下達(dá)了將江南太湖出產(chǎn)的奇巖太湖石運(yùn)往東京的敕令。那塊巖石易碎。我把巖石用土加固,裝上船,沿運(yùn)河北上,剛到黃河就遇到暴風(fēng),然后船便沉了?!?/p>
因此無法回到京城,也無處安身,便開始各地流浪了。
“但是這次是大赦。雖然不知道你具體犯了什么樣的罪,但也許會也會得到赦免?!?/p>
“……即使是大赦,我的罪也不會有被赦免希望?!?/p>
聽著楊志的話,林沖靜靜地、但凜然地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另一邊。
既沒有在負(fù)氣,也似乎沒有為現(xiàn)在的處境感到羞愧的樣子。
楊志沒有問他什么。
因?yàn)榧词箚枮槭裁?,也沒有意義。
“關(guān)于你的事,我不會忘記的?!?/p>
楊志的目光緊緊盯向了林沖的臉。
“如果有一天,能得到更好的劍,請?jiān)賮戆菰L我『青面獸』。那時,我們再做個了結(jié)?!?/p>
在楊志那緊繃的臉上,隱約浮現(xiàn)出了笑容。
那是楊志第一次出現(xiàn)類似的表情。
“比起失去的東西,也許會得到更強(qiáng)大的劍。”
“我等著?!?/p>
說完,楊志便轉(zhuǎn)過身去,快步向黑暗中離去了。曹正也一臉不舍,回頭跟了上去。
兩人的身影消失后,林沖回到了朱貴的店里。在店門口斟酒的朱貴一看到林沖,就舉杯輕聲地勸酒。
“王倫……那家伙成天都想著怎么耍小聰明。倒是把雜魚們的心抓的挺死。”
聽著朱貴的牢騷,林沖喝了一口溫酒。
迎著黎明的風(fēng),酒旗咚咚地響著。
“朱貴先生,我突然有些雅致?!?/p>
突然,林沖哼起詩來。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yù)望,巾幗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zhuǎn)蓬
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泰山東
「他年若得知,威震泰山冬……?」
“……你還想過這種事情嗎?”
朱貴驚訝地抬起頭來。
林沖喝干了酒,毫不猶豫地笑了。
“總有一天……”
“……是啊。但是詩并不絕妙啊?!?/p>
朱貴這樣說著,也低聲笑了起來。
在某處樹梢上,黎明的烏鴉叫了一聲,但梁山泊的水平線,依舊一片蔚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