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者《樹上的柏拉圖》(十三)| 長篇科幻連載


前情提要
柏拉圖站在溫暖的室內(nèi)見證暴風(fēng)雨的到來。窗外,霓虹明滅不定,閃爍不斷的電子廣告牌像虛弱的夜的眼睛,輝夜把車停在街對面的拐角處,無論行動失敗或是成功,她都是他的唯一退路……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無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樹上的柏拉圖
第十三章 星期六男爵
全文約55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1分鐘
鐵板燒得滾燙,攤開的雞蛋糊了,散發(fā)出陣陣燒焦食物的怪味兒。星期六男爵皺起眉頭,棉塞在鼻孔中翕動,眼睛在不經(jīng)意間往這兒投來淡淡一瞥。柏拉圖不敢抬頭,生怕暴露,視線之中只有一條又一條豐腴白皙的女人的大腿。一只蚊子飛了過來,落在他的左手,被他用右手的手指彈開了。他的視線隨著倉皇逃竄的蚊子移動,看著它漫空飛舞,尋找食物,最終落在一條充滿緊實肉感的光滑大腿上,貪婪地吮吸著甘美的血液。
一道黑影突然擋住了他的視線,抬起頭星期六男爵就站在他的眼前。
“雞蛋糊了?!边@個戴著窄邊高筒軟帽的男人說,鼻音怪異而令人不適。
柏拉圖盡可能平靜地把那燒焦了的雞蛋鏟了起來,一時間找不到垃圾桶,只能隨便擱置在一張干凈的碟子里。他咽了口唾沫,什么都不敢說,舌尖輕輕抵著藏著下牙槽后面的藍(lán)色藥丸,腦海里拼命回憶著母親的態(tài)度,努力扮出一副還魂尸的木然模樣,盡可能以誠實的姿態(tài)扛過這輪審問。
“為什么我之前從沒見過你?”星期六男爵問道。
“新來的,先生。”柏拉圖說,面無表情。
星期六男爵重復(fù)了一遍,“新來的?”
柏拉圖漠然頷首,打碎另一枚雞蛋,重新攪拌著金黃色的蛋液。簡單,直接,有效,沒有感情,沒有溫度,不會撒謊,能少說就少說,這是還魂尸的行事準(zhǔn)則。他希望這個戴單色眼鏡的男人不會性情乖戾到初次見面就要砍人腦袋。
“誰讓你來的?”星期六男爵又問道。
“老板。”柏拉圖說。
“他怎么了?”
“病了?!?/p>
“你是他的什么人?”
“學(xué)徒。”他說。
星期六男爵當(dāng)然相信了,因為還魂尸狀態(tài)下的人不會撒謊。他沉吟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走開了,走到剩下的那幾個女人之中,用手杖戳了戳其中一個女人的柔軟肚皮,對其中一個扎著臟辮的手下命令道:“把這些女人送到我的房間,讓拳手去狗舍等我,讓賽車手到九號賽道上待命?!?/p>
“廚子們呢?”臟辮恭敬地問道。
“叫一些人去賽車場搭建涼棚,把廚師們的工具都搬過去?!?/p>
臟辮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可是外面雨這么大。”
星期六男爵怪異地笑了起來,“雨下得正好。”
柏拉圖低頭傾聽那刺耳的笑聲像被困住的幽靈似的在百貨商場里無限回蕩,舌根逐漸品嘗到藥物的苦澀味兒。他估摸著時間,噙著滿嘴的苦意,心知糖衣已開始溶解,藥物漸漸生效。在他的后槽牙里,還藏著另一顆腸溶膠囊,其目的同樣是為了把他轉(zhuǎn)變?yōu)檫€魂尸,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入夢,如今這些都不需要了。
柏拉圖卷動舌頭,快速分泌唾液,用舌尖挑出下牙槽后面的藍(lán)色藥丸,讓那一分苦澀混合著唾液滾入腹中,喚起夢的神秘。在他即將墜入深沉而古老的夢境之時,他突然聽見星期六男爵說:“那些荒誕而遙遠(yuǎn)的夢啊,全都在死人的顱骨里閃閃發(fā)亮?!钡幻靼走@句話是什么意思。
霧之國。那是一片灰暗的空間,又作尼伯龍根,似有無窮的濃霧不斷地扭轉(zhuǎn),那是流星般的生命和云煙般消逝的死亡,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沉淀為夢中最夯實的平原。時間長久地停留在夢的層面,世界的呼吸——莫不如說集體無意識海洋的共振——在茫茫霧海中蕩起波浪。他站在急速飛逝的高速路上,看見平原盡頭似乎有一座城市。他知道那是什么,千夢之城在目光所及之處閃光,哀慟的霓虹看上去是如此遙遠(yuǎn),如此觸不可及。
天空有幾只無助的飛鳥,云霧中探出蒼鷹的腦袋,那是群鳥或群鳥之王的夢境?夢中的追逐者有著鵬鳥一般的翅膀,其翼若垂天之云,在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濕婆說,如果你看到了鳥,那鳥看到了什么?鳥看到了大地,看到了行人,看到了遠(yuǎn)方的天空,看到了閃爍的群星。可是,在千夢之城,星星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柏拉圖從未想過霧之國的極限在哪兒,從未想過千夢之城的正上方一百千米之外的地方會是什么,更是從未思考過那么多的星辰將于何處閃耀。濕婆說,如果霧之國有星星,那這些發(fā)光的天體總得漂浮于某一片黑暗的真空吧?
柏拉圖展開雙翼,像伊卡洛斯一樣高飛。他向著九天之外的群星飛去,卡戎曾經(jīng)警告他不要像伊卡洛斯一樣飛得太高,過于接近太陽,但此刻皆被他拋之腦后了。飛行是最古老的夢,飛得更高卻是一種挑戰(zhàn),飛向未知是人的生命中的探索與求知欲望,飛向深空卻迎來最終的死亡。一只龐大的蒼鷹在身下的云霧中發(fā)出顫抖的悲鳴,群鳥之王的夢境在他眼中消散。黑暗。冰冷。黏膩??酀?。有什么東西從虛無的意識邊緣襲來。他的視覺在狂飆的速度中扭曲。他想要放聲大叫。
桅桿。漆黑??諢o一物。他好像死了一次,然后活了過來。他做了一場噩夢,夢見自己站在高高的桅桿上,腳下是濕漉漉的甲板和看起來會是一個好歸宿的大海。遠(yuǎn)方的海平線盡頭,正在生成一場風(fēng)暴。雷云的動靜讓尤利西斯頗為不安?!皦粲珠_始震動了,像打雷的聲音。不知道那怪物離我多近了?我本該藏得更深,但我沒有?!币欢浠鹧姘愕乃{(lán)白色閃光在他的手邊綻放,圣艾爾摩之火微微躍動著向他發(fā)出呼喚。他溫柔地?fù)崦U,虔誠而堅定地祈禱:“海倫,庇佑我,憤怒的波塞冬喚起了颶風(fēng)和大浪,請讓我駛離這片大海,讓我回家。”桅桿突然震動起來,一個悲傷的獨眼巨人只身站在甲板上,比凡人大腿還粗的胳膊使勁兒搖晃著桅桿。夢里的巨魔有著紅通通的鼻子,唯一的那只眼睛已經(jīng)被刺瞎了。“沒有人!”波呂斐摩斯憤怒地喊道,“沒有人傷害我!沒有人攻擊我!沒有人是真的!”桅桿嘎吱嘎吱響了起來,猛地炸裂出一聲爆響。桅桿發(fā)出最后一聲無力的呻吟,折成兩斷,不再叫喚,斜斜墜入大海。他感到暈眩,他無以為繼,他掉了下去,他活不成了,但他知道自己還沒到喪命的時刻。他的身體在空中翻滾著,墜落了許久許久。這讓他想起那個對世界心存絕望的嬉皮士。人們意識到哪里不對又維持現(xiàn)狀只是因為保持不變是最輕松的決定,就像慣性,活著正是這樣一種慣性,人出于慣性滑向死亡,最終在死亡的靜止?fàn)顟B(tài)與死亡合而為一。現(xiàn)在,他掉了進(jìn)去,濺起一陣水花。
汪洋。黑暗。冰冷。黏膩。苦澀。滿嘴都是海水的味道,無處不在的水流擠壓著肺腑里的泥沙。世界天旋地轉(zhuǎn),上下倒錯的方向感使他頭昏眼花。他按壓著腹腔,拼命忍住嘔吐的欲望。但沒忍住。海水灌了進(jìn)來,仿佛一片虛空融入另一片虛空。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感覺都沒有了,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迷茫,海底兩萬里深處的黑暗就像溫泉一樣包裹著他、填充著他、溶解著他,冰冷不見了,苦澀不見了,粘稠發(fā)膩的滯感也不見了,仿佛他是一只魚,或是一只夢幻的水母,長久地深潛于空虛,再也沒有掙扎,再也沒有混亂,安寧充塞了他的心靈,如同蜂巢中淌出的蜂蜜,于是他回憶起了飛行的過程,回憶起自己撞上天空的那一瞬間——天空原是大海,倒懸于霧之國上方,于是海霧成了云霧,波光滌蕩為光靄。
現(xiàn)在,他向上/向下游去,總之是向更淺的地方游去,依稀看見了縹緲虛幻的星光——那是云游歸來的僧帽水母,擅長預(yù)知風(fēng)暴,浮囊上有發(fā)光的膜冠,被凍結(jié)于海底的堅冰表面。這就是星星,在下方的霧之國看到的星星,鑲嵌于永夜之夢的星星,承載著上百億個活躍的人類意識的星星。然后他明白這是哪里。誠如弗洛伊德所言,人的全部精神生活,如同一座漂浮于世上的冰山,意識世界只是呈現(xiàn)在海洋表面上的山尖,它在全部精神世界中只占一小部分,而無意識世界則是海洋下面的那巨大山體。他想,這里應(yīng)是人的前意識,無意識與意識的中間層。
夢是一張網(wǎng)絡(luò),水母和冰一起生長。在他凝望的這一瞬間,有無數(shù)只水母仍在山體中沉睡,也有無數(shù)只水母脫離堅冰開始下降。那些下沉的水母都去了更深層次的空間——一片曠野,高速公路蔓延的平原,永恒的城市將在那里不斷建構(gòu)、不斷變化、不斷向內(nèi)生長——也就是他來時的地方。人清醒時,水母在這片天空/大海,人做夢時,水母便墜入夢中的高速路/平原。
他開始搜尋星期六男爵的蹤跡,在附近的冰山中找尋那張涂著白色骷髏油彩的面孔。海平面如此遙遠(yuǎn),費了很久才游到。在出水的那一瞬間,他半夢半醒,在稍縱即逝的剎那地看見了現(xiàn)實中緩緩步行的星期六男爵——鼻孔里塞著棉塞,穿一身黑色的晚禮服,拄著長長的手杖,戴一頂窄邊高筒軟帽,帽檐斜壓在披于背后的長發(fā)之上——他的形象與那海平面上的山體重疊在一起,于是那漂浮于大海上的冰山變成了星期六男爵的冰雕。他又向下潛,一直鉆到那巨大的山體的底部,隔著堅冰去觸碰那只凍結(jié)的水母。
傘狀的膜冠亮了起來,浮囊發(fā)出夢幻般的虹光。水母醒了過來,長長的觸手慵懶地舒展開,像一條華美的云做的緞帶,一點一滴穿透冷硬的堅冰,緩緩地卷向他的指尖。在觸碰的那一剎那,水母遽然漲大,精致的觸手一下子變得有人的胳膊那么長,猛地纏住了他的脖頸又驟時收緊,七十五萬個刺絲囊齊齊發(fā)射出有毒的刺絲。記憶和思維注射進(jìn)來,受激的神經(jīng)像絕望的精神病人發(fā)出的大叫,在大腦深處無止盡地顫鳴。他困住了,動不了,整個人像是麻痹了,石化了,被過載的神經(jīng)信號癱瘓。冰山內(nèi)的水母卷動觸手,拖著它的獵物塞向它的消化器官。水母已經(jīng)漲到一整座冰山那么大。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溶解,成了水母的一部分。
貓。從那遙遠(yuǎn)的被稱作大海的地方,飄來一朵雨做的云。云在家的上空停下了,水結(jié)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落了下來。伐木機(jī)的破碎呢喃在森林邊緣響起,空氣中飄浮著黃色鋸末的味道。雨掩蓋了這種氣味,現(xiàn)在院子里蕩漾著的是新鮮的泥土的氣息和淡淡的青草香。貓在沙發(fā)上喵嗚嗚地叫,隔壁傳來妹妹的笑聲,那聲音讓他厭煩,貓的叫喚更使他怒火中燒。
他悄悄下了床,像鬼魂一樣在低矮的棚屋內(nèi)游蕩。
他悄悄關(guān)上門,合上最后一絲縫隙,失落地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隨便怎么稱呼那地方好了,反正它集合了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等諸多功能,而這一切只在十多平米的空間內(nèi)得以實現(xiàn)。)沙發(fā)上放著妹妹的玩偶,丑陋的芭比就該打扮得像一個巫毒娃娃。他撕掉這玩偶的衣服,發(fā)現(xiàn)她的下面光溜溜的,胸脯也光溜溜的,什么特征都沒有。所以他把它的手腳都擰了下來,用這個非人的小東西來排練他的宗教儀式。
妹妹突然出現(xiàn)在客廳——她長著十二歲的雛妓的模樣——一把奪過他手中四分五裂的玩具,充滿憎恨和厭惡地詛咒他,然后躲到房間里哭泣。貓在這時轉(zhuǎn)了出來,警惕而不安地望著他,絲毫不愿向他叫喚。這是他養(yǎng)的那只流浪貓——不,不是這個他,是另一個他,但他記不起來另一個他是誰了——背上長有虎皮般美麗的斑紋,短而滑潤的被毛油光發(fā)亮?!澳阋稽c都不喜歡我對不對?”他強忍著怒氣,咬著牙問道,“你更喜歡我的妹妹對不對?你只會討好她對不對?”
貓歪著腦袋,疑惑地叫了一聲,讓他覺得自己遭到了鄙夷。所以他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調(diào)大了收音機(jī)的音響,又提著結(jié)實的麻袋,快步回到客廳,一把揪住貓的脖子,把它丟了進(jìn)去。貓在袋子里抓撓,他在院子里鏟土,妹妹在房間里哭泣,媽媽在臥室里被干。雨不知何時停了,小小的院子里浮動著濕潤的泥土的氣息,還有腐爛的植物的味道。他把貓活埋,死了之后又把它挖出來肢解。他把貓頭砍下,殘肢放在壁櫥里。棚屋里飄蕩著電子舞曲和死亡重金屬的二重唱,他期待某一天母親或妹妹打開櫥柜時的場景——她們會為他而尖叫,那樣的想法使他感覺幸福,幾近抵臨高潮。
濕婆的低語?;貞浧饋怼;貞浧饋怼S涀∧愕拿?。記住你的身份。記住你是誰。記住你所追尋的事物。記住你不得不為之放棄的東西。記住那些真正使你成為你自己的一切。記住你自己。當(dāng)你做夢的時候,你會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它們包含最狂野的想象和最豐富的信息,這沒什么。但是,當(dāng)你入侵別人的夢,你的思維注定會被夢中的意象同化,夢會提取你的記憶合成你所看到的影像。這意味著,你是別人的夢魘了,也是自己的夢魘。你要馴服別人,也要馴服自己。你的記憶會取代夢中的對象,你看到的將是曾經(jīng)親自與之交談的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扮演一個全然陌生的角色??ㄈ终f,不要飛得太高,這是為了你好。他說的是對的。但人總想飛得更高,這是我們的宿命。這是一種瘋狂。瘋狂不是一種疾病,瘋狂是一種決定。
我希望你飛得比每一個先行者還高。
(未完待續(xù))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quán)利人的授權(quán)(獨家授權(quán)/一般授權(quán)),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責(zé)編 宇鐳
題圖 《新世紀(jì)福音戰(zhàn)士》截圖
添加未來局接待員為好友(FAA-647),留言“不存在科幻”,即可進(jìn)入小說討論群,和我們一起聊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