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奔
????? ?又有事了,于是我就又請了一天假。實際上半天應該就夠把事兒辦完了,但是一天假啊,一天假!好家伙啊他媽的。
????? ?半天確實夠把事兒辦完了,一天假還剩半天。半天假啊,半天假!好家伙啊他媽的,我這好家伙就他媽的站在這里。
????? ?如何打發(fā)剩下這半天不是一個問題,但我不要去玩游戲。這齊了天時地利人和才偷出來的半天閑,要是就這么用最平平無奇的消閑方式給消了去,那我就對不起這天時地利人和。想法早就定了,不是我為了這半天空閑臨時準備的想法,而是我長久待命的心計終于趕上了一股東風。我要速速坐上公交車,一溜煙就給我從這地方拉走,中午就要開始;甭說什么商業(yè)港,你給我拉海里半天工夫都夠我游回來了;今天老子我報仇雪恨!
????? ?報仇雪恨,應該重新坐車去廣場站,在那地方對著海大看、狠看、爆看,但我現(xiàn)在不想這樣。那天上半天班多少有點累人,只是想找個地方歇會,但現(xiàn)在我精力充沛,我要在本應在單位上班的下午在市區(qū)里四處亂竄,好好地創(chuàng)造并享受無法無天的快感。長久以來在住所和單位之間兩點一線,時間長了只覺得自己是個機器里的活塞;我得脫離工業(yè)廢氣,沾點人氣——機器活塞的身份在今天已經被我自己扔了,現(xiàn)在身上沒有人氣也不好說自己是個人,那到時候我只能說我什么都不是了。
????? ?我坐上了另一個公交直通市里的大商圈,抱著急切的心情想鉆進滲入那人出沒的地方,在那里汲取點人氣,這樣我就更有人的感覺了,沒準能把作為人的什么靈感給激發(fā)或者尋回來,坐在公車上,腦子里凈想著人氣人氣。往窗外看過去,這這那那的也都化作了氣,與天上投下來的光一交織,就都成了光霧似的東西,它們放射著各式的色光,很快地閃進車窗,留下鮮艷明亮的一道軌跡之后很快地把自己甩出車窗之外,光霧們混在一起在車窗里穿梭,一道道軌跡渲染出迅速紛亂地閃爍變幻的一個面,“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渲染著渲染著,我發(fā)現(xiàn)我以前沒見過的顏色,是一個不高的小樓,外墻粉刷明黃的漆。以前不出現(xiàn)的顏色出現(xiàn)了,這就意味著我突破了兩點一線,就意味著我的全新一天開始了。車緩緩停下,“野馬圖”也慢慢現(xiàn)形,稍許陌生的建筑形制(陌生?實際上不至于,只是很久沒再見過這樣式的),眼前凈是新鮮顏色。這就是,商業(yè)區(qū),下車!
? ? ? ?然后我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有點失算了。今兒是工作日,一般人在單位里蹲著呢,一眼望過去五光十色的商業(yè)區(qū)人影寥寥,有一種后現(xiàn)代的幽默感。一腳踏進去,偌大的空間、龐大的建筑、巨大的空曠,三三兩兩的路人不足以瓦解這空曠的氛圍。他們踏進來,我踏進來,這地方卻不似因我們的闖入而變得有人氣一分,好像我們踏進這片池塘卻連個水紋都蕩不起來,有一種怪核或者池核的安心感。安心感是有的,我慌也是真的,但莫慌,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姑娘。這不就有新鮮的人氣兒了嗎?早該往干土上澆點活水了!
???????但走近一瞅,有問題。這姑娘跟一般年輕人可不一樣,臉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看不出血色,手不止是細嫩能用來形容的,一眼看過去像白蠟捏的,再一眼看過去像是瓷燒出來的;乍一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打量一番全身上下看不見皮肉。人氣看不出來,看出來艷艷又森森的妖氣,軀體卻又活生生,動彈起來跟活人一個德性。我趕緊把目光收了回去,轉頭投向偌大的空曠廣場。走來走去的都是這玩意,還擱這尋思沾什么人氣呢!我現(xiàn)在不是個什么東西,在這地方走幾圈真成了什么東西了那可完了。此地不宜久留,鉆進百貨大樓。
????? ?現(xiàn)在的百貨大樓可真不是以前那種“大廳”了,燈亮黃明晃晃,用看天的架勢把頭仰上去才能看著天花板。那天花板實就是整個建筑的頂棚,樓層一層層給挖空了疊上去,三四層的樓疊在一起,與亮堂堂的頂棚一起圈出一個偉大的洞天。這口封了蓋的井里亮著數(shù)以千計的電燈,把井里自然的黑暗全都驅散得隱滅,好像這樣就天下大白了,金的燈、銀的燈、水晶的燈,那打下來的就直比金銀水晶,在這井里打滿了富貴氣。
????? ?我走了進去,踏進了金銀宮;我看了進去,看到了金銀光;我走啊走,我停了下來,我人就被圍在了金銀里。直逼我的是富貴氣,是輝煌的大氣,停。好像缺了點什么,這里是不是沒有我想要的那個啥來著?現(xiàn)在我開始迅速地尋思我來的是不是地方。站定,向前一眼,看不到出口,往回一瞧,當初的入口也遠了??茨_下,地上的地磚是巨大的,大得不像是給人準備的,我往上一走就覺得不自然,覺得我不是個活人,而是個耗子之類的小玩意,回頭一想,反想不出來人應該是多大個。抬頭朝天上看,天是沒有了,讓頂棚封鎖得嚴密,天上灑下來了一種那樣的光,好像是把天光里的一部分顏色全撤掉了,把剩下的部分劇烈地加強,然后再灑下來。說這是井,我的體量都不抵一只井里的青蛙,說這是個洞天呢,我身上這股子沒氣的氣又跟這里格格不入,好像是誤闖了什么仙地的什么妖怪。找到這里的人,他們散發(fā)出的氣息就又跟這地方一樣大氣了,在這里從容不迫地邁步,用平平無奇的眼光掃過這里的光景,恰如這里正是自然而自身又復得返自然,渾然一體耳。我捋到這,我好像才終于把自己這個境況給捋明白點:我這是凡夫俗子進了洞天,來看各列仙班金身來了。這仙人仙子,是人否?非人否?是不是感覺好像都不是那個意思;還是說,在這個告訴發(fā)展,日新月異的時代,新時代人類適應新環(huán)境,已經進化到這種地步了?好家伙,這下霧里看花了。但有一點我是很確定的,仙人是吸靈氣的,這樣的必不會下來跑到凡間里挨煙火熏。那這也不能算是人氣兒???他媽的失算了,我必須速速撤退!
????? ?我走出來再抬頭一看那洞天的頂,上邊也不是什么百貨大樓,寫的什么時尚廣場。我尋思在我天天擱廣場上逛的時候,廣場還就是一片鋪了磚,被馬路圍成一個島的大塊平地呢?,F(xiàn)在這廣場今非昔比,氣沖云天,但是這氣里就是沒什么人氣。那問題就出現(xiàn)了,我是尋思著沾點人氣過來的,想讓自己更人點,結果凈碰上這什么神神叨叨五迷三道的。不過這神神叨叨的卻也幫了我,反面教材就不是教材了?
????? ?我不妨拿羊說話。當我想“羊味”的時候,羊毛味算什么?羊膻味算什么?吃羊肉那個羊肉味又算什么?單拿出來其中一股,我就能指著它說,“啊這就是羊味”?這很明顯不是一回事。這一套套到“人氣”上,也是同一個道理。從那個什么廣場出來后,我反倒更知道我要的這個“人氣”是什么了——但若是你現(xiàn)在就要我交出一個說法,讓我用語言把我所追求的人氣敘述一遍,那我只能說:我不道啊?不是我當初也沒說我能光靠嘴皮子就能把“羊味”給拎清啊。
????? ?新坐一趟公交車,直奔老城居民區(qū)。不必多疑慮,哪個地方又老又有居民,哪個地方就是老城居民區(qū)。車窗上的影像抹出一道亮麗的痕跡又被新的顏色抹去,很快那些亮麗的痕跡就漸漸消失了,換上來的各種顏色,褐的灰的,又是熟悉的那一套。不過歸根到底要去個新地方,大同小異,我也樂得看個新鮮。
????? ?車是顧自己地開著。外面的景色給我的感覺越來越熟悉了,人倒是越來越少了。哦合著物以稀為貴是吧,之前去的地方又鬼又仙的,現(xiàn)在你說人這玩意稀我沒準多少有幾分能真信。不過歸根到底已經是到了人的地界了,這地方總不能說一點人氣都沒有吧?車繼續(xù)走著,終于外頭是一個人也沒有了。不過不急,這樣的居民區(qū)我也見過,靠著路邊溜一趟,在外邊什么都看不出來,但走進去人就多起來,人煙也一并多起來。根據(jù)我的經驗,深入進去就是一番天地,現(xiàn)在只不過是“疑無路”、“初極狹”的階段。這時候,我在快十年前還是個小人時的好奇心就很巧地觸發(fā)了:不妨當個探險,看看這地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 ?下車。下車先吸一口氣,吸了一鼻腔塵土。仔細地感覺一下,這土不像揚塵也不像沙土,只有一種落灰的感覺,像是這地方閑置了多久似的。沒有做飯的油煙子味,也沒有肥皂洗衣粉味,單從味道的種類來講,這地界未免有點過于純潔了。就像一張大白紙放到太陽底下,慘白慘白的,慘得煞眼睛。有些我預想中的東西沒有成真,怪了。
????? ?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我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眼前,天的空間已經統(tǒng)統(tǒng)被騰了出來,只看天際線的話,容易讓人以為自己在原野。原先占用了天的空間的家伙們已經被打倒,被摧毀,垮在了地上。煙火燒盡了,就化了煙墟,現(xiàn)在我面對滿地的煙墟,在這之前我想進這里找一絲煙氣。地上的情況一眼就看清楚了,抬頭一看,天藍得很敞亮,還真有當初我還是個小人兒時的那種感覺。
????? ?我踏了進去。這些樓啊房的現(xiàn)在全打散了往地上一撒,倒也沒什么東西能阻擋我的視線,朝著地面上的瓦礫撒目,真寬廣,非一般。往回看,視線則讓還站著的樓房擋了。我在這片地界踏來踏去。
???????我看到有個門板子躺在瓦礫上,那是用質量不咋樣的木頭板子刷上一層漆,安了個玻璃就來當門。米黃色的漆很明顯是用刷子手工刷上去的,還有那種料子用多了垂下來的液滴,干了形成一個小鼓包。曾幾何時這是再常見不過的一種門板子,那么這家應該就是那樣的人家:住著四六十平那樣的房子,踩著拖鞋蹚著地磚,那地磚往上一躺冰涼,太陽照上去反光,吃飯的時候搬出鋼管木頭板做的桌子,平時坐木架子放海綿套布套的沙發(fā)。這種門板也能當臥室的門,臥室有那種進門的“柜邊柜”,分個三層,說實話就是倆板子,你力氣大照著板子來幾拳都能給那柜子拆半拉,再順著門進去就是床,底下像是個大箱子,上頭是個木板,要是床主不想刷漆,那一張床你都能看出木頭的紋路來。放一個床墊,整那種縫出來的被子,被子的邊會拿針打一遍,再拿不知道是哪家廠子的被套套上,或者直接用自家的料子攢一個出來,有那種高級的,還會在被套上自己繡點花。一家人在這么個屋子里說擠不擠說松不松,這樣的一家就會用這樣的門板子,那玩意隨便往上一撞那聲樓上樓下都能聽見。不過現(xiàn)在它也沒有被撞的機會,這門板就倒在這里,不出任何聲響,往旁邊也撒目不到其他的家用物件,只有碎成各種塊的墻,現(xiàn)在它就與曾經的一家天地化作靜靜的一片。
????? ?我的眼睛放開了地上的門板,抬頭,繼續(xù)順著瓦礫搜過去,除了瓦礫就不再有別的了,要是趴在地上看,那就是當初挺拔矗立的一堵堵墻碎成層巒疊嶂,一路碎過去碎到與天相接。以前這些磚塊圍成大同小異的空間,容納各種各樣的人家,組成這樣的家,那樣的家,現(xiàn)在全成了同一種東西?;蛘呖梢赃@么說,無論這些磚墻水泥盒裝了各式各樣的人,承載著各式各樣的人氣,滄海桑田終究是現(xiàn)了原形,無論你盒子當初裝成什么樣,到最后一看,到底是同一種東西。
????? ?不過看起來明顯還有些家伙不明白這個道理。抬頭看完了,一扭頭,在瓦礫堆的另一個邊上,齊齊整整地立著一個樓宇組成的小方陣。瓦礫組織起來,換了個樣子——就像我踩著的瓦礫們當初的樣子——只是顏色更鮮艷,外表更干凈,它們那邊與我這邊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鮮明到只要它們往這段碎瓦身邊一挨,就有如耀武揚威一般。也或許比耀武揚威更加惡劣,我把現(xiàn)在的這幅光景再敘述一遍就能看出點東西來:把老居民區(qū)給打垮的家伙就光鮮亮麗地站在殘骸旁邊。這新樓是新蓋的,還沒人住,一面面窗戶都黑漆漆的,從那里是看不出一絲活人的煙氣,而里面什么都沒有的新樓死氣沉沉,兀自挺著,展露出空洞的神氣。
????? ?要是我是抱著平常心態(tài)來的,那我或許還能在這片天地里偷一會閑養(yǎng)神,單論這廢墟臨新樓的圖景倒還有幾分藝術。但我本是抱著沾些人氣的想法來的,那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市區(qū)里跑了一圈圈,這氣那氣,沆瀣一氣,反正都不是人的氣。人呢?是不是被什么神仙妖怪給消滅在了這城市里?
? ? ? ?這問題也不好問,總不能揣著這個問題去問那些神仙妖怪,妖怪急眼了把我活吞了,神仙不高興一巴掌拍死我。我又沒那個道行跟他們過招,我就是個機器里的活塞——好不容易有半天空閑想出來重新做人,還他媽失敗了。抬頭一看表四點半,現(xiàn)在從這坐公交回家也六點多了;人去了哪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活塞這東西可以隨便換。我必須速速打道回府,收收心就當今天這半天的事沒發(fā)生過——費老大勁磨了半天洋工一肚子氣不說,瞎想什么怪力亂神的別再耽誤我明兒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