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著邊際的問題令汪淼十分吃驚?！凹{米項目？它與這有什么關系？”他指指那堆膠卷。
申玉菲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他回答自己的問題。這就是她的談話風格，從不多說一個字。
“把研究停下來?！鄙暧穹普f。
“什么？”汪淼認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申玉菲沉默著，沒重復自己的話。
“停下來？！那是國家重點項目！”
申玉菲仍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目光平靜。
“你總得說出原因吧！”
“停下來試試?！?br>“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告訴我！”
“我能告訴你的就這些了?！?br>“項目不能停，也不可能停！”
“停下來試試?！?br>關于幽靈倒計時的簡短談話就到此為止，之后，不管汪淼如何努力，申玉菲再也沒有說出一個與此有關的字，只是重復那句話：“停下來試試?！?br>“我現(xiàn)在明白了，‘科學邊界’并不是像你們宣稱的那樣是一個基礎理論的學術交流組織，它與現(xiàn)實的關系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蓖繇嫡f。
“相反，你得出這個印象，是因為‘科學邊界’涉及的東西比你想象的更基礎?！?br>絕望的汪淼沒有告辭起身就走，申玉菲默默地一直送他到庭院的大門處，并看著他坐進出租車。正在這時，另一輛汽車疾馳而來，在門前剎住了。一個男人下車，借著別墅中透出的燈光，汪淼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人是潘寒，是“科學邊界”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作為一名生物學家，他成功地預言了長期食用轉基因農產品造成的后代遺傳畸形，還預言了轉基因作物可能造成的生態(tài)災難。與那些空洞地危言聳聽的學者不同，他的預言充滿了具體的細節(jié)，且都一一精確兌現(xiàn)，其準確度達到令人震驚的程度，以至于有傳言說他來自未來。
他使自己聞名于世的另一個創(chuàng)舉，是創(chuàng)建了國內第一個實驗社會。與西方那些旨在回歸自然的烏托邦社團不同，他的“中華田園”不是處于荒野之地，而是置身于最大的城市中。社團沒有一分錢財產，包括食物在內的所有生活用品，均來自城市垃圾。與人們最初的預想不同，“中華田園”不但生存下來，而且迅速壯大，其固定成員已達三千多人，不定期到其中體驗生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
以這兩個成功為基礎，潘寒的社會思想也日益具有影響力。他認為，科技革命是人類社會的一種病變，技術的爆炸性發(fā)展與癌細胞的飛速擴散相當，最終的結果都是耗盡有機體的養(yǎng)分，破壞器官，導致其寄宿體的死亡。他主張廢除那些“粗暴的”技術，如化石能源和核電，保留“溫和的”技術，如太陽能和小水電。將大城市逐步解散，人口均勻分布于自給自足的小村鎮(zhèn)中，以“溫和技術”為基礎，建立“新農業(yè)社會”。
“他在嗎？”潘寒指指別墅的二樓問。
申玉菲沒有回答，沉默地擋在他面前。
“我要警告他，當然也要警告你，別逼我們！”潘寒冷冷地說。
申玉菲仍沒回答他，只是對出租車里的汪淼說：“走吧，沒事。”然后示意司機開車。車發(fā)動后，汪淼再也沒有聽到他們說什么，他回頭遠遠地看到，燈光下申玉菲一直沒讓潘寒走進別墅。

回到家已是深夜，汪淼在小區(qū)的門口走下出租車，一輛黑色桑塔納緊貼著他剎住，車窗搖下，一股煙噴了出來，是大史，粗壯的身軀將駕駛座擠得滿滿的。
“哇，汪教授，汪院士！這兩天過得可好？”
“你在跟蹤我？真無聊！”
“別誤會，我要是直直開過去不就完了，講個禮貌打個招呼你還當成驢肝肺了?！贝笫仿冻鏊奶厣敌?，一副無賴相，“咋的，那邊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沒，交流交流？”
“我說過，我和你們沒關系了，今后請不要跟蹤我！”
“得——”大史開動了車子，“好像我愿意掙這倆夜班外勤費似的，球賽都耽誤了。”

汪淼走進家門，妻兒已經睡了，他聽到妻子在床上不安地翻身，嘴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丈夫今天怪異的舉動，不知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噩夢。汪淼吃了兩片利眠靈，躺到床上，過了很長時間才艱難地進入夢鄉(xiāng)。
他的夢境很紛亂，但其中的一個東西卻恒定地存在著：幽靈倒計時。其實，倒計時在夢中出現(xiàn)是汪淼早就預料到的事。夢境中，他瘋狂地擊打懸浮在半空的倒計時，撕它、咬它，但一切擊打都無力地穿透了它，它就懸在夢境正中，堅定地流逝著。它使汪淼煩躁至極，終于從夢中醒來。
他睜開眼，看到了模糊的天花板，外面城市的燈光透過窗簾，在上面投出黯淡的光暈。但有一樣東西從夢中跟隨他到現(xiàn)實中：幽靈倒計時。倒計時仍在他睜開的眼睛前顯現(xiàn)，數(shù)字很細，但很亮，發(fā)出一種燒灼的白光。
1185:11:34、1185:11:33、1185:11:32、1185:11:31……
汪淼轉轉頭，看到了臥室中模糊的一切，確認自己已經醒來，倒計時沒有消失。他閉上雙眼，倒計時仍顯現(xiàn)在他那完全黑暗的視野中，像黑天鵝絨上發(fā)亮的水銀。他再次睜眼，并揉揉眼睛，倒計時仍沒有消失，不管他的視線如何移動，那一串數(shù)字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著視野的正中央。
一股莫名的恐懼使汪淼猛地坐起來，倒計時死死跟隨著他。他跳下床，沖到窗前，扯開窗簾，推開窗。外面沉睡中的城市仍然燈光燦爛，倒計時就在這廣闊的背景前顯現(xiàn)著，像電影畫面上的字幕。
一時間，汪淼感到自己窒息了，不由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驚叫。面對被驚醒的妻子恐慌的探問，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安慰妻子說沒什么，又躺回床上，閉上眼睛，在幽靈倒計時的照耀下艱難地度過了剩下的夜晚。
清晨起床后，汪淼努力使自己在家人面前顯得正常些，但妻子還是看出了異樣，問他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看不清東西？
早飯后，汪淼向納米中心請了假，開車去醫(yī)院。一路上，幽靈倒計時無情地橫在他眼中的現(xiàn)實世界前面，這東西會自動調節(jié)自己的亮度，在不同的背景上都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汪淼甚至盯著初升的太陽，試圖使倒計時被強光暫時隱沒一會兒，但沒有用，那串魔鬼數(shù)字竟在日輪上顯現(xiàn)出來，這時它不是增加亮度，而是變成黑色，更加恐怖。
同仁醫(yī)院很難掛號，汪淼直接找了妻子的一個同學，一位著名的眼科專家。他沒有說病情，而是先讓醫(yī)生檢查自己的眼睛。仔細檢查了汪淼的雙眼后，醫(yī)生告訴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病變，眼睛一切正常。
“我眼睛總是看見一個東西，不管你看哪里，這東西都在。”汪淼說。同時，那串數(shù)字就橫在醫(yī)生臉前。
1175:11:34、1175:11:33、1175:11:32、1175:11:31……
“飛蚊癥?！贬t(yī)生說，同時抽出處方簽開始寫，“我們這年紀的常見眼病，晶狀體混濁。不太好治，但沒什么要緊的，開些碘藥水和維D吧，也許能吸收掉，但希望不大。不過，這確實沒什么要緊的，只要你習慣了忽略視野里的那些雜物，對視力沒什么影響?！?br>“你說的飛蚊癥，那些……東西看上去是什么樣子？”
“不規(guī)則，因人而異，有時是小黑點兒，有時像蝌蚪?！?br>“如果看到的是一串數(shù)字呢？”
醫(yī)生寫處方的筆停了。
“你看到一串數(shù)字？”
“是的，橫在視野中心?！?br>醫(yī)生推開紙和筆，關切地看著他，“一進來我就看出，你過度勞累。上次同學聚會，李瑤向我提起你，說你的工作壓力很大。到我們這歲數(shù)，應該注意了，健康可透支不起了?！?br>“你是說，我這是精神因素所致？”
醫(yī)生點點頭，“要是一般的病人，我就建議他去精神科了，其實沒必要，沒什么要緊的，就是太累了。休息幾天吧，去度幾天假，和李瑤、孩子，叫什么來著，豆豆吧，一起去。放心，很快會恢復的?！?br>1175:10:02、1175:10:01、1175:10:00，1175:09:59……
“我告訴你我看到的是什么，一個倒計時！一秒一秒，在精確地走！這會是精神因素？”
醫(yī)生寬容地笑笑，“想知道精神因素能對視力影響到什么程度嗎？上個月我們收治了一個女孩兒，十五六歲吧，她在教室里突然間什么都看不見了，完全失明。可經過所有檢查，眼睛在生理上完全正常。后來精神科的專家對她進行了一個月的心理治療，又是突然間，她的眼睛恢復到正常的視力水平。”
汪淼知道在這里是浪費時間，他起身要走，最后說：“好吧，不管我的眼睛，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有什么外力，能通過遠程作用使人看到什么嗎？”
醫(yī)生想了想說：“有，我前一陣兒參加神舟19號的醫(yī)療組，曾有航天員報告說，他們在艙外工作時看到了并不存在的閃光。以前國際空間站上的航天員報告過類似情況，都是在太陽活動劇烈的時候，太空中的高能粒子打到視網膜上，人就看到閃耀。不過你說的看到數(shù)字，還是倒計時，絕無可能是這個原因?！?br>汪淼恍惚地走出醫(yī)院，倒計時就在他眼前，他似乎在跟著它走，跟著一個死死纏著他的鬼魂。他買了一副墨鏡戴上，僅僅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夢游般迷離的眼神。
汪淼走進納米中心的主體實驗室，進門之前沒忘記把墨鏡摘下來，盡管這樣，遇見他的同事都對他的精神狀態(tài)露出擔心的神色。
在實驗大廳中央，汪淼看到反應黑箱仍在運行中。這臺巨型設備的主體是匯集了大量管道的一個球體。代號叫“飛刃”的超強度納米材料已經生產出來，是用分子建筑術制造的，就是用分子探針
將材料分子像砌磚那樣一個個壘砌起來，這樣的工藝要耗費大量的資源，那些產品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貴重的珍寶了，根本無法進行量產。
實驗室現(xiàn)在做的，就是試圖通過一種催化反應來代替分子建筑法，使巨量的分子在反應中同時完成筑砌。試驗就是在反應黑箱中進行的，這臺設備可以在數(shù)量龐大的成分組合上進行反應試驗，這樣數(shù)量的組合如果用傳統(tǒng)的人工操作可能上百年也做不完，但在反應黑箱中可以快速自動進行。同時，這是一種集現(xiàn)實反應與數(shù)字模擬一體化的設備，當合成進行到一定程度時，計算機會根據(jù)反應的階段性結果建立起合成反應的數(shù)字模型，將剩下的反應進程用數(shù)字模擬代替，大大提高了實驗效率。
實驗主任見到汪淼后，急匆匆走過來，開始匯報反應黑箱剛出現(xiàn)的一系列故障。這是近來汪淼一上班就遇到的事?，F(xiàn)在，反應黑箱連續(xù)運行了一年多，許多傳感器靈敏度下降，誤差增大，急需停機維護。但身為項目首席科學家的汪淼堅持做完第三批合成組合再停機，工程師們只好在反應黑箱上加入越來越多的補償修正裝置，到現(xiàn)在這些裝置本身也需要補償修正，搞得整個項目組疲憊不堪。但主任小心翼翼地沒提停機和暫停試驗的事，怕汪淼又像上幾次那樣大發(fā)雷霆。他只是把困難都擺出來，意思也很明白。
汪淼抬頭看看反應黑箱，覺得它像一個子宮，工程師們正圍著它忙碌，艱難地維持著正常的運行。在這場景前面，疊現(xiàn)著幽靈倒計時。
1174:21:11、1174:21:10、1174:21:09、1174:21:08……
停下來試試。汪淼腦海中突然響起申玉菲的話。
“全面更新外圍傳感系統(tǒng)需要多長時間？”他問。
“四五天吧，”實驗主任突然看到了希望，趕緊加一句，“快些干，三天就行，汪總，我保證！”
我并沒有屈服，設備確實需要維修，因而試驗必須暫停，與別的無關。汪淼在心里對自己說，然后轉向主任，透過倒計時的數(shù)字看著他，“把試驗停下來吧，停機維修，就照你說的時間表?！?br>“好的汪總，我會很快給你一份更新方案，下午就能停機了！”主任興奮地說。
“現(xiàn)在就停吧?！?br>主任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汪淼，但旋即恢復了興奮狀態(tài)，好像生怕失掉這個機會似的。他拿起電話下了停機命令，項目組里那些疲憊的研究員和工程師一下子都興奮起來，開始按程序扳動上百個復雜的開關，眾多的監(jiān)控屏一個接一個地黑了下來，最后，主監(jiān)控屏上顯示了停機狀態(tài)。
幾乎與此同時，汪淼眼前的倒計時停止了走動，數(shù)字固定為1174:20:35。幾秒鐘后，數(shù)字閃動了幾下，消失了。
當沒有幽靈倒計時覆蓋的現(xiàn)實重現(xiàn)眼前時，汪淼長出了一口氣，像剛從水底掙扎出來一樣。他無力地坐下，很快意識到旁邊還有人在看著他。
他對實驗主任說：“系統(tǒng)更新是設備部的事，你們實驗組的人好好休息幾天吧，這一陣大家都辛苦了?！?br>“汪總，你也太累了，這里有張總工程師盯著，你也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br>“是啊，太累了?！蓖繇禑o力地說，待他離開后，拿起電話，撥了申玉菲的號碼，只響了一聲鈴她就接了。
“你們背后是什么？”汪淼問，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冷靜一些，但沒有做到。
沉默。

“倒計時的盡頭是什么？”
沉默。
“你在聽嗎？”
“在。”
“高強度納米材料怎么了？這不是高能加速器，只是一項應用研究，值得這樣關注么？”
“什么值得關注，不應由我們來判斷。”
“夠了！”汪淼大吼一聲，心中的恐懼和絕望突然化為瘋狂的怒氣，“你們以為這點小魔術就能騙得了我？就能阻止技術進步??？我承認一時無法做出技術上的解釋，但那是因為我還沒有繞到那個可恥魔術師的背后！”
“你的意思，是想在更大的尺度上看到倒計時？”
全息圖像
申玉菲的話讓汪淼愣了一下，他對這個問題沒有準備，于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以免落入圈套?！笆掌鹉隳翘装褢虬?。大尺度又怎么樣，你們同樣可以玩魔術！可以向天空投映全息圖像
，就像上一次戰(zhàn)爭中北約做的那樣，強力激光甚至可以將圖像映滿整個月球表面！射手和農場主應該能夠玩弄人類力不能及的更大尺度，比如，倒計時能夠顯示到太陽表面嗎？”話剛說完，汪淼吃驚地張大了嘴，他竟在下意識中說出了那兩個這時應十分忌諱的名詞，還好，沒有說出更忌諱的那個。他想爭取更多的主動性，于是接著說，“考慮到某種我還沒想到的可能性，即使在太陽的尺度上，你們那個可恥魔術師仍有可能耍魔術，那種力量要真正令人信服，顯示的尺度還需更大些?！?br>“問題是你能承受得了嗎？我們是朋友，我想幫你，別走楊冬的路。”
聽到這個名字，汪淼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但隨之而來的憤怒又使他不顧一切了：“能接受這個挑戰(zhàn)嗎？”
“能?！?br>“你想怎么樣？”汪淼的聲音變得無力了。
“你旁邊有上網的電腦嗎？好，進這個網址：http://www.qsl.net/bg3tt/zl/mesdm.htm，打開了嗎？把網頁打印出來，隨身帶著?！?br>汪淼看到網頁上顯示的只是一張莫爾斯電碼對照表。
“我不明白，這是……”
“在以后的兩天內，設法找到一個能夠觀測宇宙背景輻射的地方。具體的請看我隨后發(fā)給你的電子郵件。”
“這是……干什么呢？”
“我知道納米研究項目已經停了，你打算重新啟動它嗎？”
“當然，三天以后。”
“那倒計時將繼續(xù)。”
“我將在什么尺度上看到它？”
沉默良久，這個為某種超出人類理解力的力量代言的女人，冷酷地封死了汪淼的一切出路。
“三天后，也就是十四日，在凌晨一點鐘至五點鐘，整個宇宙將為你閃爍?！?br>分子探針來源于掃描隧道顯微鏡，是一種利用量子理論中的隧道效應探測物質表面結構的儀器。它可以讓科學家觀測和定位單個原子，具有比它的同類原子力顯微鏡更加高的分辨率。此外它在低溫（4K）可以利用探針尖端精確操縱原子，因此在納米科技既是重要的測量工具又是加工工具。
全息照相是美國科學家伯格（M.J.
Buerger）在利用X射線拍攝晶體的原子結構照片時發(fā)現(xiàn)的，他與蓋伯（Gabor）一起創(chuàng)建了全息照相理論，即利用雙光束干涉原理，令物光和另一個與物光相干的光束（參考光束）產生干涉圖樣即可把位相“合并”上去，從而用感光底片同時記錄下位相和振幅，就可以獲得全息圖像。但由于拍攝和再現(xiàn)時的特殊要求，全息技術從誕生之日起，就幾乎一直被局限在實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