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選自鹿橋（吳訥孫）《未央歌》第八章，標題是轉載人加的

　　旅行時的人，思想是最發(fā)達的。帶了書報雜志去旅行，是把思想裝在囚籠里。結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風景，又戕賊了新環(huán)境的刺激來為愛人作飾品。集合許多游伴一同出門，是一盆常吃的菜換個新盤子裝。然而年青人這一盤打趣，運動，鬧熱的菜是吃不厭的。因此他們便帶到各處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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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令營會址是在宜良縣可保村的揚宗海。有一首形容云南口語的歌謠，原文是怎樣的已經(jīng)記不得了。大意是說，云南方言里一個小池，一個小湖都稱為海，而萬仞高峰只叫做坡。兩三句話便描繪出這山國的特色來。其實云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頗有幾個好湖。并且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們高高地居處在幽靜的層巒里，叫人走上去見她們時意外的歡喜。青松環(huán)繞下的湖光山色，靜雅宜人。仰望行云似手伸于可及，山風吹來時便想留住這里不走了。她們美麗中間有一種剛健的氣質。不是艷麗，不是秀媚。令人覺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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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么樣的好湖，在云南頗為不少。大理點蒼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撫仙湖，都是。這個揚宗海更是線條清楚，輪廓大方整齊。像是個沒有機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雞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則有一點珠寶氣，像是少婦。不過這昆明湖很大。離開城市這一面，到昆陽一帶去訪她時，又素靜優(yōu)閑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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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從昆明往南開，半點鐘就過了盛產(chǎn)水果的呈貢，從這里便繞進山里去了。呈貢是昆明這一個平壩子的極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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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山之后，窗外就沒有了遠景，大家就不大愛看那擦著車窗過去的熱帶叢草了。有人提議說笑話，有人提議唱歌。這又不是開會，所以也不用付表決。大家都會唱的歌便是全車附和，新鮮的歌常是越唱跟得上的人越少，終于那個提倡的人不好意思獨唱便中途停輟了。笑話呢，有的是別人聽過的，或是聽過的差不多的，便常有人搶著說或是來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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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流行的歌聲全從車窗中被他們用年青的嗓音送進深山里去了。笑話也說累了。坐在車門口的金先生說：“大家聽我一個建議，我們聯(lián)句子，集體創(chuàng)作一個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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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金太太管記錄?！庇嗝锨谛χf。他四下里用眼一找，不見馮新銜，他才想起來馮新銜聽說正寫小說寫得高興，又不便請假，這次沒有參加。他于是說：“誰出題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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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不忙題目。”金先生說：“有沒有題目都不要緊，順了心意瞎編好了。不過每個人都要參加，而且要依了次序說。不該你說時，你就有好意見也不許搶著說，因為那樣會弄得后來成了只幾個人的工作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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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個建議成不成？”小童從行李堆上滾下來舉手發(fā)言：“金先生請你示意給我們的文學家們；我們的故事要用簡單的敘事句子聯(lián)起來，那種又臭又長的形容詞兒，寫在紙上還罷了，用嘴說，我出不了口。別人也沒法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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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點很要緊?！苯鹣壬f：“故事的作風要原始一點兒。不要現(xiàn)代社會這種虛飾的感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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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半開化民族的故事?！贝笱缯f：“那種極淳厚的情感所造成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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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就是憑空捏造罷了！”朱石樵說：“事實上半開化民族的心理我們是不可思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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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就是瞎編的意思?！碧A燕梅說：“還不就是胡說一泡！”朱石樵笑了，看了看自己的小胸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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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罷！”沈蒹說：“伍寶笙把那半個梨扔了，把坐位排一排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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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我這半個梨核兒！”小童說著把手里的梨趕緊啃干凈了扔給窗口的大宴。伍寶笙嫌他在車中間礙事，叫藺燕梅讓出半個坐位來，把他推去坐下。大家倚了車廂坐成一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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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yōu)槭裁从憛捫稳菰~呢？”梁崇榕說：“只要說出來不刺耳，也可以試著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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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坐在車廂外踏腳板上看山的范寬湖，范寬怡，周體予，也被伍室笙找進來了。范寬湖聽別人講了剛才商議的經(jīng)過，又見梁崇榕說這句話，他就說：“我也覺得可以用。還有故事里的人物也不用限制。這樣限制起來，不用說就已經(jīng)差不多了。比方說也可以有文明人在那半開化民族里遭遇的描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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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余孟勤說：“其實都無所謂，光聯(lián)形容詞也有時有很好的結果。比方說形容一個理想的境界。金先生，開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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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小童和藺燕梅似乎在商量些什么。他們聽見要開始了就說：“那么可以由著各人的高興聯(lián)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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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對，”沈葭說：“他們要搗亂。把他們分開。”金先生聽見了說叫小童過來，小童就去站在范寬湖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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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一邊開始，”金先生對那一頭車廂門口的陸先生和本年新聘的文學院教授顧一白先生說：“你們帶起點新學生的膽子來！他們太沉寂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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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要叫新同學老同學每人在說第一句時介紹自己名字？”陸先生把半斗煙磕掉了說：“有些位還彼此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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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不用了?！苯鹣壬f：“兩個星期過來就都熟成老朋友了。現(xiàn)在不要用任何介紹方式，免得引起生疏的感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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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顧一白先生說：“從我起頭；在云南的西南邊邊上，深山里頭有一個部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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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的人口近些年來，不知道因為什么，很稀少了?！币粋€學生說：“雖然他們占了山中罕有的一大片草地高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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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族的名字叫做穿顏庫絲雅。”陸先生說，他那個神氣就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范寬怡要笑，小童止住她說：“別笑！大家一起認真起來，夢也會像真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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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酋長的名字就是世襲這個族名?！辈讨倜阏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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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講下去了，大意是：這一代的酋長到了五十歲還沒有子嗣，他那如花的夫人很想替丈夫物色一位王妃，但是這個國度是不曾有過一夫多妻的事的。所以他們不能想像什么是王妃。這是王后從雉雞，從山貍，從水蛇，從牡牛從麋鹿看到的榜樣。她很想引她丈夫也去學習聰明野獸的樣子，于是她告訴丈夫說她得一怪夢，需要從一個旅行去找解答。她便叫侍從準備好五匹馬，帶了精美的食品同酒，出發(fā)旅行，第三匹馬乘坐的是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健美善歌的淑女珊樂顯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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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樂顯河是一種善唱的鳥名?！边@個學生解說道：“這是一種長尾纖足的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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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四個字怎么寫？還有‘纖足’兩個字說起來也怪不順的?！惫苡涗浀纳蜉笳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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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譯音。”那個學生說，他一邊裝模作樣伸出一個手指在空中亂寫一陣：“原文是這么一種寫法。珊樂，是善樂的意思，顯河是字尾的變化，表示小小的腳瓜的意思。”大家看他裝得煞有介事，都高興地笑起來了。大家問了他的名字，他叫桑蔭宅。也是學外文的。是轉學三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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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鳥還會跳舞?！绷硗庖粋€學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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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該誰接了？”金先生說：“珊樂顯河！你把故事岔開了。別脫了槽。還有兩匹馬沒交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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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可以叫珊樂顯河?！标懴壬χf，仿佛惟有他倆個是穿顏庫絲雅語言文字專家似的：“那是陰性字尾。他該叫珊樂米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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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脆叫沙彌罷?！鄙蜉笳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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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毙⊥f：“就叫小和尚算了！”于是大家就管桑蔭宅叫小沙彌或是小和尚。他紅撲撲的臉便發(fā)光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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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我接了。”伍寶笙說：“他們三匹馬乘了三個人。一個隨從也不帶用另外兩匹馬帶了吃的東西，同宿營用帳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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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蒹一邊記一邊說：“謝謝，省了兩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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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晚上他們到了一條小溪流旁邊住下?！绷撼玳耪f。跟著她就用了一大串兒的形容詞說那綠色的絲質帳篷如何美麗，襯了黃昏時的原野如何悅目，又說那帳篷上面還繡了彩色的狩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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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篷架好了。珊樂顯河解開了馬勒，放他們自由去河里飲水，草原上吃草?！绷撼缁苯又f。她也學姐姐的樣用了許多形容詞描寫這淑女肢體，容貌動作上的美麗。她們姐妹的口才，和表情都是出色的動人。于是人人眼前有了一個玉琢成的異族女神，站在夕陽下遼闊的草原上，那頂尊貴豪華的絲質帳幕前面，迎了風，用白皙柔軟的手攏她那如絲細發(fā)。大家都神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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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該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兒看看。小童正用眼給她示意。她便說：“忽然一陣大風吹黑了半邊天。飛砂走石里，把帳篷吹不見了！風才大呢！嗚——呀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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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接罷薛令超！”伍寶笙說：“再由著燕梅的性兒講下去，珊樂顯河也要被風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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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過去后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頭怪獸！像是恐龍那種大動物！”薛令超說：“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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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體予接著說：“這個動物有一個兩只角的大頭。大嘴。銳牙！身上有鱗！鱗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滿了許多碎石亂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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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看見珊樂顯河站在那里，它就向她沖過來！”范寬怡說：“它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氣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來了老鼠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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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比喻不像，”小童說：“老鼠一點也不可怕，并且這樣說下去他們怎么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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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忙什么呀！”大余說：“中間還隔著一個范寬湖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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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忽然另外一匹馬趕到！”范寬湖精神奕奕地說：“一個青年的探險家扛了槍來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電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個明星。依了習慣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樂顯河的愛，又繼穿顏庫絲雅而為那個部落的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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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該小童接了。大余說：“你恐怕又要搗亂了！藺燕梅一陣風吹走了形容詞。你是不是打算爆發(fā)一個山洪沖走這個二十世紀的探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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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希望有個山洪在這時候爆發(fā)，”那邊顧先生說：“為了這怪獸出場之后，鏡頭太熱鬧了，大家?guī)缀跬艘v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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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啦，”小童說：“那個怪獸聽見有聲音趕到，就放棄了珊樂顯河，把頭一回，他伸出一個長舌頭來，就像食蟻獸那樣，輕輕地把這探險家卷下肚去了。不料這探險家雖然已經(jīng)進了怪獸的肚子，他還是想念著珊樂顯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獸肚子里把身邊的手榴彈取下好幾個，把引線一一拉開。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煙罐子底下燃放那樣，‘丁丁，堂堂，’一陣響，血肉橫飛。他自己和怪獸同歸于盡。外面珊樂顯河早驚呆了，直到穿顏庫絲雅和他的王后跑來才把她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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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個人記一記罷！”沈蒹說：“全像你這樣一路胡編下下去沒完沒結地，累也該把人累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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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小童說：“全為了梁崇榕梁崇槐兩大段形容詞，惹出了藺燕梅一場大風。又為了息風，出了怪獸，好容易碰見我這種熱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還怨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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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故事便比較平妥地展開了；大風怪獸之后，三個人失去了糧食同馬匹。那時已經(jīng)是到了一個山叢底下，他們認為是神意如此，便祈禱了上天之后，相攜徒步入山。在山中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驚險的旅程，也見了許許多多奇禽異獸。王后所要找的幾種動物更是常?？匆姡瑹o奈從沒有三個同時在一起，如他們三個這樣。她心上便一直是悶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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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個甘泉旁邊休息。聽著泉聲，王在草地上睡著了。后偷偷地拉了珊樂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個小潭去洗浴。她們便提了衣服，赤足從水里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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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樂這個名字是大家答應沈蒹簡寫的。因為珊樂顯河四個字說起來省事記下來便太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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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貴婦人走上去不遠便找到一個極可愛的小石潭。上面一個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里可以洗沐頭發(fā)。整個小潭到處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潤全身，解一解幾日來的疲乏。珊樂忖度王在下面睡覺一時不致醒來，便聽從后的慫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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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在瀑布下洗發(fā)的后看見石穴里游出兩尾鱗色鮮麗罕見的魚，她便喚珊樂來看。珊樂這時在自己腿旁邊也發(fā)現(xiàn)了一尾。便也告訴了后，兩個人都覺得很奇怪。這時后那邊的兩尾沿了小石潭轉著游了過來。還沒有碰到這邊的一尾，這尾單獨的魚就又游進一個方才未被珊樂發(fā)現(xiàn)的洞里去了。那兩尾魚，差不多相并的，同在潭里游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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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那兩尾魚像是餐后散步似的，莊嚴地游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樣子，后和珊樂都覺得很可笑。對于那另外一尾的行徑她們也覺得很詫異，她們又很奇怪這石潭中只有三尾魚，奇怪何以這種美麗的種族這么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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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后，請求王不要問緣故，讓她們在此地再盤桓一天，她說她已經(jīng)差不多可以解釋她的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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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時候她再邀珊樂上小石潭去玩，兩個人又下水去嬉戲。她告訴珊樂注意三尾魚都出來時，便各守住它們的一條歸路，看看是什么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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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會兒，那莊嚴、肅穆，幽靈似的一對魚出來散步了，后使用身體堵住了那個石穴。這尾單獨的看見那兩尾出來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卻被珊樂擋住了。三尾魚一下子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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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獨的一尾顯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閃避。但是那兩尾魚便四處攔截。終于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來。另外一尾卻又不肯上來。這樣相持了很久。沒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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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魚默然地游開了，游到石潭邊上，一縱上了石岸。她左翻右復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終于有一下碰開了她美麗的頭顱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鱗也沒有了光澤了。又一忽兒她化成了一塊白石，仍是魚形，和大石連在一起，移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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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里兩條魚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這三尾魚一直是這樣生活在同一池潭里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后的年月將如何渡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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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命令珊樂說：“去捉那一尾單獨的魚，卻又不要當真抓著她！”珊樂從命做了。這失去伴侶的一尾魚忽然活躍起來沖了過來援救。后忙令珊樂停捉，于是看見那尾一直沖過來把這一尾咬住。那舉動之猛烈又似愛撫更似仇殺。一切皆由于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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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明白嗎？親愛的珊樂？”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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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聰明的王后，”珊樂恭謹?shù)鼗卮穑骸拔覍嵲诓荒苊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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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們的王來教給你罷?！焙笄f嚴地說。她說完將自己的頭猛向巖石上一撞。珊樂忙去拉時，眼前不見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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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長出一個小花骨朵兒來，一霎間又開了一朵花。白色，鑲了黃色的邊，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樣。而后的冠仍遺在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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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在山下久等她們倆個不見下來，便順了水尋上去。走了不遠，聽見了哭聲。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見了裸體的美麗的珊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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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在山上收珊樂為新后。給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們護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宮時，石潭里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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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樂回宮后便生了一個男孩。那種族也榮盛了。那尾石魚仍在潭邊常常有人去憑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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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個結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來。顧先生也聽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記錄要了去細看。大家對這神話也很滿意，不過也引起了熱烈的爭執(z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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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宴是那個打破僵局說出那尾美麗的魚自殺的人。藺燕梅是那個說出王后化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畫的小魚的熱愛。三個轉折點把故事給規(guī)范成了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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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豈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義的宣傳文字？”桑蔭宅說：“我們穿顏庫絲雅是不負這責任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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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那王后和那自殺的魚本來是雖生猶死。”陸先生說：“個體終久都是死的。我們只有在種族的繁盛里可以見到長生草的影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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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還是不能令人滿意的。”余孟勤說：“活著就是為了延續(xù)種族？那么延續(xù)種族有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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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懂不懂？”小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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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續(xù)種族的意義在什么地方是不能問的！”金先生說：“你一有了生命，你便開始對這責任負債了！不論男性或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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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這事沒有辯論的余地，”一個新學生說：“故事之中還有另外一個意識，就是說三個同時存在是不合宜的，是丑的。這正是反對多妻或多夫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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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了?！绷撼缁闭f：“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樂做王妃。于是總不能實現(xiàn)，結果還是只有放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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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我還嫌這故事太人性了。”陸先生說：“我愿他再天性一點。孝賢，你說說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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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事我也是同樣看法?！蔽閷汅弦舶l(fā)活了：“這該輪到學生物的人發(fā)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說，別一張口又是上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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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宴，大余，朱石樵幾個知道小童脾氣的人全笑了。小童聽了陸先生的活正要開口講上帝，被伍寶笙一句話攔住，差點說不出來，他說：“這小魚事實上太像小人兒了。只有人間有這些新花樣，什么這個制，那個制的。在生物界這一方面要憑爭奪的。獨身主義更是沒有了。愛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愛的爭勝便推動了進化，也同時延續(xù)了種族生命，我們的故事描寫的本是人間的事。至于獨身之后反過來問種族生命的意義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見了！”說得大家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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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還是不要馬上下結論?！苯鹣壬f：“從我們半日的工作里得來的一點又原始又荒誕的感覺，是我們參加夏令營的好心境，一種異于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給我們休息，不要用熱衷腸的討論給驅走了。第二，結論留到后日他自己從思潮中跳出來時，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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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本來是瞎編派么！”藺燕梅說：“現(xiàn)在倒弄得像是一種什么經(jīng)典了。好像舉出了一種寓言之后又從而訓導一樣。我們不要那些個。我們只拿它作當真的一件傳說。愛怎么解釋都隨便，而這傳說依然存在?！彼浞直憩F(xiàn)了年幼的愛好文藝者的浪漫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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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故事是很生動的，”朱石樵說：“可信可不信沒關系。正如那一對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羅馬城，或是中國的泥馬渡康王的事一樣，神話的根上生了史實的花叫人難解難分，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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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正說著車到了水塘站了。這里是滇越路全線最高的地方。車從山嶺上走來再開出不久路右邊現(xiàn)出一片水色。明凈深藍的揚宗海已經(jīng)看見了。車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轉著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邊，一跌出車去，非直滾到水里是不會止住的。車滑著向前走，機器聲停了。只間斷地聽到氣閘放氣的聲音。車內的談話也停了，大家聚到這一邊來看。有白鷺隨了車飛，追著機車的蒸氣飛了一段，又側下翼子一滑頃刻間便小成一個白點。許久才落到湖面，然后在水面上一擦，又過對岸去了。慢慢看見了水邊不遠有村落，村邊一個小山上還有一所廟宇，紅色的廟墻清楚地可以從遠處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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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所廟就是夏令營的營址?！辈讨倜阒钢f。這樣一句話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紛紛說笑起來。都說這風景輪廓和廣告畫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還要清爽，還要美。說著又有唱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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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里水真清?！毙⊥f：“有點像珊樂她們看見魚的小石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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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見過那個石潭？”大余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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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看釣得起那種魚來時，就一定是了?！敝焓哉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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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顏庫絲雅！”桑蔭宅合十膜拜。用一種祈禱的腔調說：“都坦諾其，都斯坦諾其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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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經(jīng)？”小童說：“土耳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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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鄙Ｊa宅鄭莊地說：“是穿顏庫絲雅文！意思是說，我又看見你了，我終能又看見你了！”說得一車人都笑了。顧先生也高興起來說：“這樣一個旅行團體出游怎么會不快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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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營的負責人已經(jīng)來接了。他們這一節(jié)車廂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開了的。大家從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營的鵝塘鎮(zhèn)后寺里去，一路上快樂地唱著歌。新來的人又稱來接的人為穿顏庫絲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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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廟叫做萬安寺。占地不大，是依了一個小山頭而建的。寺內只剩下有限的幾個和尚。其余的地方空了出來辦小學校。夏令營占的是一間大殿，和兩邊樓上樓下的廂房。這幾處原來也是空著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間單房。同時他們還給陸，顧二先生也準備了一間房子。他們聽從負責的人指導，先整理好住處，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后休息一下。午飯已經(jīng)在等候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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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對他們是不需要的。他們有著多余的體力。在搖鈴招集吃飯時，范寬湖，小童，桑蔭宅他們都是從寺門外趕著跑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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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飯是很豐盛的。這里的規(guī)矩是輪流做飯，其余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營的人希望客人們能做幾天好飯吃，所以這一天特別賣力氣先準備一頓好飯食向他們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車，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時的休息，興奮了一早上的客人們全餓了。于是極豐富的一頓飯被他們狠狠地吃個精光。飯才吃完，下大雨了！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氣溫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兩廊下看雨閑話。瓦上的雨水直淌下來，把地上鋪的石板沖洗得非常清潔，濺起的水珠乘風飄到臉上，發(fā)上，涼颼颼兒地。大家看著雨談了許多話，認識一下新朋友，又辯論珊樂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飯時候雨才晴。飯后，隨便去田野看水，看將熟的莊稼，去村子里玩。所有的鄉(xiāng)間石板路都非常清潔。樹葉，小草都綠得可愛，不久夕陽下山了。他們回來睡覺。到夏令營來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張寂靜無聲的田野圖畫。及一個神異杜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