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周，楊慧就開始和向老師一起學(xué)習(xí)了。向老師的補(bǔ)習(xí)方法和她之前接觸的都不大一樣，并不是只給她講題，而是會給她打印很多英文閱讀，讓她一遍遍地讀，然后向她提問題，在一問一答的過程中讓她一遍遍地練習(xí)荒疏許久的單詞和語法。神奇的是，在和向老師學(xué)習(xí)幾周之后，楊慧故意忘卻的英文單詞和語法漸漸回到她腦海中，但又好像是從意識的深處漸漸顯現(xiàn)出來——原來自己以為忘了但卻從未忘記。

有時候，在補(bǔ)習(xí)之后，向老師還會和楊慧一起吃點簡單的晚餐。雖然她的身體已經(jīng)十分不便，但讓楊慧感到驚奇的是，只要向老師晚上想留她吃飯，每次她都會提前準(zhǔn)備出來兩三樣色香味俱全的熱菜，有一次還給她做了八寶葫蘆鴨——這道菜需要烤箱，但楊慧也不知道挺著大肚子的向老師從哪里借的烤箱，因為，顯然，她家沒有這東西。

而且，向老師那位相貌清俊的先生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從向老師偶爾提起他時的語氣和表情來判斷，這位先生應(yīng)該還健在，只不過因為一些特殊的事情無法在這關(guān)鍵時期陪在向老師身邊，而這些特殊的事情也并非向老師或她先生能夠左右的——向老師并沒有對這位先生有任何怨懟之情。同時，據(jù)楊慧觀察，不僅向老師在第一晚大方借她那件始祖鳥的沖鋒衣比較貴，向老師的所有衣物似乎都比較貴，比如第一次見她，她穿的大衣就是Max Mara的，后來每次楊慧來找她，她都穿著她不認(rèn)識、但一看剪裁和用料就極其考究的大衣和羊絨衫，楊慧最開始還用心記、打算回宿舍同蘇心圓一起上網(wǎng)查查，但第一次記就讓她覺得愧對向老師：人家對她那般掏心掏肺地好，自己卻總想著打探她的秘密。這樣……實在有點不好誒。于是楊慧索性放棄了打探向老師的私事，雖然這件事情奇怪之極：一個如此楚楚動人、光彩照人、家境不凡的孕婦，在沒有先生、沒有其他家人的陪伴下，獨自一人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平房區(qū)里，當(dāng)著一個月工資都未必能買她一件大衣的農(nóng)民工子弟小學(xué)的班主任兼英語老師，這件事在誰看來都會覺得奇怪已極，何況，從向老師講英文的口音可以推斷，她絕對在美國生活過，而且生活過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以她的水平去大學(xué)講英文系的專業(yè)課都綽綽有余，可她為什么情愿在如此特殊的孕期、縮在這樣一棟破舊晦暗的平房里生活呢？

楊慧從哪方面解釋，都解釋不了，縱然自己覺得總想著搞明白向老師的私事兒不大光明磊落、辜負(fù)老師對她的一片愛心，但她還是忍不住和蘇心圓在宿舍一遍一遍地分析向老師這個人和圍繞著她發(fā)生的種種怪異事件。

“圓圓，就像你之前說的，她如果一心想促進(jìn)階級融合、投入邊緣基礎(chǔ)教育，本可以在生完孩子之后去做這件事，她一個人，肚子有那么大，每天就在下了雨院子和外面的路上又泥又滑的路上走，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某次楊慧補(bǔ)習(xí)回來說。

“她不是還有你么？”蘇心圓忽然有些頑皮地說，“你聽聽你那擔(dān)心的語氣，好像是家里的大寶擔(dān)心懷著二胎的媽媽，生怕自己的媽出什么事兒！你倆啊，說不準(zhǔn)她在平行宇宙里，真的是你的媽媽或者姐姐呢？要不然你倆怎么能那么心有靈犀？”蘇心圓說，忽然她意識到在楊慧面前提起她的母親可能會揭開她的傷疤，所以一下子捂住了嘴，滿眼抱歉地看著楊慧。

“沒關(guān)系啦，都過去了”，楊慧淡淡地說，用手把蘇心圓捂在嘴上的手拿開?！拔掖_實幫她干點登高跑腿的活兒，但一周也只能去周六周日，那她周一到周五怎么過呢？真讓人放心不下?！?/p>

“那你周一到周五去看看唄，反正你課也不多。”蘇心圓又說。

“周一到周五是課不多，但我不得學(xué)英語做題還有學(xué)專業(yè)課嘛！誒，你知道不，那誰現(xiàn)在年級第九，眼看著要趕上來了。”楊慧沖李亞楠的床努努嘴。

“她不是要去美國讀研究生嘛！她這段時間不都在準(zhǔn)備GRE？放寬心，她的張君曉在美國，她可舍不得，GPA排名第一也會去的?！碧K心圓也盯著李亞楠的床鋪看，從床簾的縫隙中隱隱約約地看到一摞凱普蘭出版社出的GRE教材。

“行吧”，楊慧想。雖然她清楚李亞楠要去美國讀研究生，但她就是覺得有點什么事兒不對勁，說不清道不明，總覺著黑暗里有一雙詭異的眼睛在盯著她，暗戳戳地阻礙她保研?！澳阏f她會不會臨時改變主意不去美國了？”楊慧忽然這樣對蘇心圓說。

“不會吧，她都那么瘋狂地準(zhǔn)備GRE了，你知道嘛，有一次她以為宿舍里沒有人，就給她家里打電話，說到自己考GRE的事兒都說哭了，好像因為壓力太大，我就算在宿舍，覺得聽她打電話也不好，就戴上耳機(jī)聽歌了。但她都這么準(zhǔn)備了，再不去，說不過去，除非她沒申到學(xué)校，可那也是大四下學(xué)期才出結(jié)果，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和你競爭的，把心放在肚子里?！碧K心圓又說。

楊慧也只能暫時把心放下，雖然她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別別扭扭的，她想，大概就是因為自己和李亞楠的關(guān)系不好吧，所以關(guān)于她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她都覺得不舒服——自己還是把注意力放在考六級上好。

就這樣，在接下來的十月和十一月里，每次楊慧看完子弟小學(xué)周末的作業(yè)班，她都會拐去向老師家念英文，向老師似乎每周也都很期待她的到來，每當(dāng)她來時向老師的臉上都似因開心而變得閃閃發(fā)光。同時，子弟小學(xué)的孩子們也很可愛，那二十幾個周末在班級里寫作業(yè)的學(xué)生從來都不需要楊慧操心，只要她在前面坐著，下面的孩子們，尤其是那幾個和她要好的女孩兒們，都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作業(yè)，偶爾會走上講臺問她一下題目，下課也會和她說，慧慧姐姐再見、慧慧姐姐回學(xué)校路上小心、下周見之類的。小孩兒們有時候也會問問她大學(xué)生活，她也鼓勵他們好好學(xué)習(xí)、考她所在的那所在全國都赫赫有名的大學(xué)，小孩兒們都說，哎呀，我們不如慧慧姐姐聰明，考不上考不上。各個嘴角上揚(yáng)，眼中含笑，十分可愛，雖然楊慧來這里只是為了湊夠社會實踐那0.5分，但相處久了，那些孩子也確實給她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甚至有些讓她念念不忘。

在向老師那里補(bǔ)習(xí)更不必說了，向老師的英語幾乎同英語母語者無異，講起來婉轉(zhuǎn)流暢，對楊慧不熟悉的語法娓娓道來，而且從來都是鼓勵她的，這讓一直在公立學(xué)校教育高壓下接受教育的楊慧感到如飲甘泉——就算我發(fā)音再不標(biāo)準(zhǔn)、自己學(xué)得再爛，向老師也不會批評我，何況，我還有高考全省第八的智商呢！

就這樣，沒補(bǔ)習(xí)幾次，楊慧在學(xué)校做真題的成績直線上升，語法題之前只能對一半，現(xiàn)在如果不全對她都覺得對不起向老師，閱讀理解更是一目十行，有時候她甚至覺得，看中文的速度也不過如此。而且，更重要的是，向老師對她的關(guān)心與和向老師之間那種心意相通的感覺，似乎也抵消了楊慧心中對學(xué)英語的抵觸，好像英語并不再象征著那李紅玲一去不返的外國，而變成了愛與期待、夢想與未來。

楊慧真心為自己的變化感到開心，每周她都期待著去子弟小學(xué)看自習(xí)、去向老師家上課。但在開心之外，除了向老師那神秘莫測的身世，她好像也覺得那座子弟小學(xué)及周邊有點不對勁——其附近的天氣和她所在城市大部分地區(qū)的天氣總是不同的。比如天氣預(yù)報里說今天整日晴天，子弟小學(xué)附近包括向老師家周圍就會下大雨，比如天氣預(yù)報里說今天全市都會有或多或少的降雨，子弟小學(xué)附近就一滴雨都沒有，比如天氣預(yù)報里說全市陰天，子弟小學(xué)及附近就是晴天——而且坐公交車來的楊慧都沒有意識到究竟車開到哪里天忽然晴了或者雨忽然停了。這是怎么回事？她問過蘇心圓，蘇心圓也不清楚這種詭異的天氣變化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提出和楊慧一起過去看看，但楊慧始終沒有理由和動力去調(diào)查對她親若母女或近若姐妹的向老師，所以只能作罷。她也不是沒想過直接問向老師，但每次當(dāng)她看到向老師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欣喜的臉，她也就作罷了。哎，管她呢，大概這一帶就是氣候異常區(qū)吧，既然異常天氣影響的范圍不廣，大概天氣預(yù)報也不會報。楊慧又這樣想。

終于到了六級考試的前一周，離向老師的預(yù)產(chǎn)期也不遠(yuǎn)了。那天下午楊慧看完周末自習(xí)班之后，去向老師家，兩個人還是先聊了聊彼此這一周的生活，然后向老師開始給楊慧補(bǔ)習(xí)英文。雖然程式和向老師的聲音都沒有變，但楊慧還是敏銳地捕捉到，空氣里似乎有那么一點點冰涼涼的哀傷，對，沒錯，就是哀傷。這種哀傷看不見摸不著，但卻絲絲縷縷從向老師的語氣中、眼神中、鼻孔里呼出的氣中表現(xiàn)出來，又滲入楊慧的皮膚，讓她在恍惚間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幻覺，覺得自己以后再也見不到向老師了。

“想什么呢？”見楊慧突然停下來，向老師溫柔地問，雙眼閃閃亮亮地看著楊慧。

“嗯，老師，我……我能問您兩個問題嗎？”不知道為什么，楊慧實在羞于指出她模模糊糊但卻切實感受到的凄涼與哀婉，被向老師突然一問，忽的不知道說什么了，腦子一短路，一下子就把在心里盤旋了很久的事情說了出來?！班?，老師，這兩個問題其實已經(jīng)在我心里困惑很久了……”

“嗯，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向老師還是輕輕地說，“這樣說吧，你看到的世界未必就是你身體所處的世界，它不是夢境，不是幻覺，也不是平行宇宙，就是……你大概看過那種一覺醒來、整個世界的人都不見了的電影吧？日韓愛拍那個體裁，電影雖然是假的，但有時候你看到的世界卻是真的。在這個真實的世界當(dāng)中，一切皆不同但一切皆有可能。這樣說不知道你能理解多少？”

楊慧靜靜地聽著向老師的話，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但又覺得再追問似乎不妥，于是她傻傻地說：“那老師，您先生呢？您生孩子他都不來陪你？”

向老師被她這個問題逗笑了，說：“他會來的，但不在現(xiàn)在，也不在這里，但他總還是會來的，而且你以后也能見到他，哦，還有這個寶寶?！彼约捍T大的肚子，笑意盈盈地對楊慧說。

楊慧被這倆奇奇怪怪的回答搞得有點暈，但她也沒再追問下去，并且當(dāng)她聽到向老師說將來自己會見到她先生和她的寶寶時，她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地了，并感覺今晚那種絲絲涼涼的哀愁好像是虛構(gòu)的一樣，不是真的，只不過……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罷了。想來已經(jīng)是十二月中旬了，大概下周或者下下周向老師就該生了。她之前也問過向老師，生產(chǎn)的時候需不需要她陪伴，向老師一直說不用不用，沒事，家里會有人來的，自己也不怎么緊張，一切自然而然就好，自己和寶寶都會沒事的?！澳愫煤脤W(xué)、這次考過六級就好?！毕蚶蠋煖厝岬卣f，語調(diào)好像夏日午后大雨過后空氣中的芬芳。

有了向老師的保證，楊慧那天晚上回答向老師的提問格外流暢，連向老師都感到有些驚奇，說她的水平直接去美國讀書好了，不用再考什么六級了。楊慧也笑笑，雖然她每天看李亞楠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準(zhǔn)備托福GRE，但她也不知道去美國讀書需要什么樣的英語。她只是想把六級過了然后保上本校的研究生就好，就這么一點點的要求。就這么一點點的希望。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當(dāng)楊慧做完最后一道題，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半了，向老師家胡同門口最后一班進(jìn)城的車七點四十五到站，楊慧走過去十分鐘，所以她必須得告辭了?！袄蠋?，生孩子的時候真的不需要我嗎？要不您告訴我哪家醫(yī)院，我過去看看您也成啊！”楊慧臨告別前說。

“沒事兒，放心，你會看到寶寶的。下次如果我還沒生我們繼續(xù)，離考六級也只有兩周了。我晚上再給你出一點關(guān)于虛擬語氣的題，微信發(fā)你，答案一起。你現(xiàn)在除了虛擬語氣還有點問題，其他的都挺好的。另外，別忘了，你看到的世界未必是你身體所在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是真的，就像我剛才跟你說的那樣?！?/p>

楊慧還是沒太明白向老師最后一句話的意思，但她必須得去公交車站了，否則誤了公交可怎么辦？于是她和向老師道別，一路抹黑向公交車站走去。沒想到剛出了老師家，天空就開始下起細(xì)密的雨，然后沒到十分鐘，雨就變成了狂暴的雨夾雪。就在她想要不要返回向老師家里避避著莫名其妙、連連逃過天氣預(yù)報的鬼天氣時，公交車居然頂風(fēng)冒雪地來了，好像只為接她一人似的。楊慧跳上車，選了個空調(diào)熱風(fēng)直吹的暖和座位坐下，又掏出手機(jī)看看天氣預(yù)報。“不會下這么大的雨夾雪都不報吧？”

果然沒報，據(jù)天氣預(yù)報顯示，今天本市及周邊地區(qū)雖然溫度只有零下三度，但無風(fēng)無雪無云也無雨，可外面的天氣卻顯示，公交車已經(jīng)離開郊區(qū)很久了，雨夾雪一直向頭野獸一樣跟隨著它，好像只有它附近有雨夾雪——“或者，只有我附近有雨夾雪？”楊慧被自己這怪異的念頭嚇得一哆嗦，“不能吧，我怎么可能是吸雨體質(zhì)？可就算是真的，這雨為什么一直跟著我？”

她想著想著，公交車忽然停了，楊慧看了一眼站牌，離學(xué)校還有整四站。司機(jī)先在駕駛位置上鼓搗了一通，然后又打了倆電話，再然后開門下車又不知道干了點什么，等他再上車時，他對車?yán)锇罨墼趦?nèi)的兩位乘客宣布，車壞了，走不了了，天氣也忒差，不好意思了您二位，您看要不下車打個車走？

楊慧就這樣下了車，反正也打不著車了，那就走回學(xué)校吧。越走身體越冷，越走腳下越滑，而就在她離宿舍樓門還有10米不到的距離時，她腳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左手雖然撐了一下身體，但卻按在了路邊一個泥濘的水洼里。楊慧看了看自己臟兮兮又濕答答的羽絨服袖子，心想：“今天怎么這么倒霉？”然后又發(fā)現(xiàn)宿舍門口停著的警車和救護(hù)車，進(jìn)了宿舍樓被宿管查證件，然后，一回頭就看到那個自殺的大四師姐被人蒙著白布單從樓上抬了下來。

回到宿舍聽見李亞楠語氣不善地和家里打電話，但具體說了什么她也沒聽清。她琢磨著好歹躲過這尷尬的時刻，正好換下來的睡衣沒洗，她就端著盆和暖壺去水房洗睡衣，正好聽見同班不同宿舍的女生在討論四樓那位師姐的事情，據(jù)說這位師姐本身家境就不是很好，一直有心理陰影，到了大學(xué)之后因為成績不像在高中時那么出眾又被男朋友甩了，所以一沒想開就做了對自己特別不好的事情。

“哎，太慘了，其實很多事情忍一忍就過去了?！备舯谒奚岬泥嵸毁徽f，她是她們宿舍的馬大哈，心大得能裝下一頭鯨魚，雖然自己各方面條件都一般般，完全沒有任何地方出彩，但她就是非常自信，什么事兒都不放在心上，每天過得快快樂樂、歡歡喜喜的，大家都喜歡她，她好像也喜歡大家。

“倩倩，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很多事情不放在心上——這其實也是一種福氣，就是，對于很多人來說，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心里這道坎就是過不去。這件事可能在你那不算什么，但在別人那里就是難受得需要用兩敗俱傷的方法強(qiáng)行跨過去?！睏罨酆苷J(rèn)真地說；她這些年本就受足了自己內(nèi)心的煎熬，李紅玲失蹤，楊建軍生病，自己一天比一天長得像頭豬，全身一片一片地起疹子，如果不是奶奶和爸爸，她可能早就支撐不住了。

人生如果能像電腦游戲那樣該有多好，一次玩壞了，就點擊重來，重來多少次都可以，哪怕有一點點不如意。楊慧想。如果她的人生重來，她真的希望有李亞楠的容顏、身材和金錢，有鄭倩倩的心態(tài)，還有蘇心圓的父母——可自己為什么偏偏是楊慧？為什么李紅玲要失蹤楊建軍要病倒？為什么從十一歲開始自己一點點都沒長高只長胖還有各種皮膚??？

一切問題對于楊慧來說都無解，除非自己的人生重啟，除非自己在重啟時能做出選擇。“向老師當(dāng)媽媽應(yīng)該不錯?！睏罨塾窒?，心里不由得隱隱羨慕向老師肚子里那個還未出生的娃娃?！皪湫碌娜松。梢灾貑⒌娜松?！在能長高的年紀(jì)使勁長高，在能被愛的年紀(jì)被父母疼愛，在能好好學(xué)習(xí)的時光里好好學(xué)習(xí)，在能做選擇的時候做出最好的選擇……這是一種怎樣的人生??？”楊慧一邊聽水房里其他女生討論四樓師姐的事情，一邊擰著睡衣上的肥皂泡，一邊回答著同學(xué)們關(guān)于她看到尸體的種種問題——這時，李亞楠抓著她那件貴得不得了的羽絨服沖了進(jìn)來，大聲質(zhì)問楊慧，為什么把“賣了她都買不起”的羽絨服弄臟了。

“我好稀罕么！？”楊慧懟了李亞楠之后心想，拎著盆和洗好的睡衣就往宿舍走，進(jìn)了宿舍門之后還不忘狠狠地摔了下門，以示自己的憤怒。沒想到，一抬頭，蘇心圓等著一雙震驚的眼睛望著楊慧，“慧慧你這是怎么了？”

楊慧不知道蘇心圓在宿舍，搞得剛才那摔李亞楠的門好像是在摔蘇心圓一樣，她連忙道歉，講了自己怎么走了四站路回來，怎么在宿舍門口摔了一跤，怎么被師姐的尸體嚇到又怎么把李亞楠的大鵝羽絨服袖子蹭臟一小塊的事情說了。“本來我還蠻愧疚的，但她說，就算把我賣了也賠不起，我火兒一下子就竄上去了。對不起啊，圓圓，我不是摔你的?！睏罨鄣狼浮?/p>

“哎，沒事兒，你心里憋屈，我知道，把火兒撒出來不就好啦。”蘇心圓甜甜地沖楊慧笑了笑，然后說：“可是，你說今晚外面雨夾雪？我今晚和幾個高中同學(xué)出去吃火鍋，我們就坐靠窗的位置，一晚上也沒見下雨下雪，回來時外面的地也是濕濕的。你這是怎么回事？”

楊慧忙拿自己羽絨服的左袖子給蘇心圓看，袖子上赫然小半個手掌那么大的泥水印記，只不過在宿舍暖氣的烘烤下，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楊慧又伸手給蘇心圓看了看手在地上硌了一下的痕跡，蘇心圓伸出又白又圓的小手摸摸楊慧那依然隱隱作痛的左手說，“可憐的娃兒，今晚本大爺獎勵你點什么才能撫平你的傷疤？有鴨脖子你啃不啃？”

楊慧本想說吃，可忽然看到羽絨服左袖子上的泥水印子，于是說：“給我備著！我去把袖子洗了回來再吃?！碧K心圓點點頭，去自己桌子那開始換衣服。

楊慧再去水房時，李亞楠已經(jīng)不見蹤影，剛還在一起討論四樓師姐的幾個女生也各回各的寢室，水房里空空蕩蕩。楊慧在羽絨服袖子上打了點洗衣皂，搓了幾下，冬天的涼水真的冷到她手指關(guān)節(jié)縫兒里。她一邊洗著自己這件大一時買的便宜羽絨服——它其實早就開始漏毛了，早就不暖和了，或者說，它大概就從來沒暖和過——一邊想著李亞楠那件火紅的大鵝穿上到底會有多暖和?！熬退阄屹I得起，但我能穿得進(jìn)去嗎？”楊慧又想。

她洗完羽絨服回了宿舍之后，看到蘇心圓又用又軟又糯的家鄉(xiāng)話和小侄子打電話，聽起來像是小侄子想她想得直哭，吵著鬧著要來北京看她，蘇心圓軟聲安慰，說，“哎呀呀，再過一個月，再過一個月我就回去了呢！是呀，我也可想可想你了，你看著日歷數(shù)30天，30天一到我就回去了！北京可冷可冷了，把你凍壞了怎么辦？我們這兒有個人啊，在外面走著走著，鼻子就凍掉了！”蘇心圓看到楊慧進(jìn)來，說，“不說啦！下次再說！我要去給人安鼻子了！拜拜！”

楊慧看蘇心圓說得開心，把她帶得也很開心，想這幸福家庭長大的小孩兒就是不一樣，性格都像五月里的陽光那樣照到誰都暖洋洋的，剛和李亞楠之間的不快一掃而光。她把羽絨服晾好，就把椅子搬到蘇心圓桌子旁，蘇心圓從她的百寶箱里抓出一大把真空鴨舌，然后打開宿舍窗戶，居然從窗戶外面掏進(jìn)來兩聽果啤，說：“咱倆也喝點兒？我剛從火鍋店拿回來的，一路上都在外面凍著，一進(jìn)宿舍我就放外面了，應(yīng)該還冰著。”

“行，整點就整點兒”，楊慧笑呵呵地說，當(dāng)她撕開第一個真空鴨脖的包裝時，忽然想起來那位大四師姐的事，于是問蘇心圓：“你回來的時候，外面還有警車和救護(hù)車嗎？”

蘇心圓不解地看著楊慧：“什么警車救護(hù)車？我什么都沒看見??？”

楊慧又問：“王小紅查你證件了嗎？”

蘇心圓答：“沒有啊，我就直接進(jìn)來的。怎么了？”

楊慧把大四師姐的事情從她看見的到她在水房聽見的都原原本本跟蘇心圓講了一遍，蘇心圓也是一臉肅穆地聽著，聽到楊慧無意當(dāng)中看到了那位師姐的尸體更是倒抽一口涼氣。末了，楊慧說：“她這一生過得如此不如意，可能是想死后重新再來吧。你說咱們?nèi)松绻芟裼螒蚰菢樱话淹娌缓镁涂梢灾貋碓撚卸嗪冒?！?/p>

蘇心圓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對楊慧說：“我覺得那位師姐的死未必能帶來新生，如果新的生命也不如意怎么辦？那還要去死嗎？我覺得，如果想重生，此生就可以，而且，還可以重生無數(shù)次。你不能改變你的過去，但你可以改變你對過去的想法，想法變了，人生大概也變了吧。我們可得好好活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