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海時間十七時三十三分，普萊斯島。

　　“真可惜，極海的冰茶味道可是一絕?！眲P倫掃了眼面色蒼白的少女，漫不經(jīng)心地將一塊蛋糕塞進嘴里，敲了敲桌子，“還沒緩過來？不過就是穿越了三個星門而已?！?/p>

　　此刻是極海的傍晚時分，巨大的赤紅色恒星堪堪懸在海面上不遠處。夕陽如火，輝煌燦爛的亮紅色云霞自海面升起，一團一團擁簇著朝天穹散布開，仿佛春夏交際時漫天的木棉。幾艘帆船從普萊斯島的大馬尖角鉆出，朝圣馬丁港駛來。晚風(fēng)將它們的三根主桅和一片黑紅色的帆布吹成完美的弧形。林白出神地望著遠方，她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在艦首揮舞雙手，背后的夕陽讓他成為一道漆黑的剪影，以及金色的輪廓。

　　“因為，真的……很疼?！绷职谆剡^頭，抱住雙腿，靠在藤椅上，“不過還是謝謝?！?/p>

　　“謝什么，這是交易。你還算不錯，說不哭就不哭。”凱倫抿了口琥珀色的冰茶，晶瑩剔透的冰塊在杯中叮當(dāng)作響，來自極海赤道海溝內(nèi)的茶葉上下浮動，“能走路時說一聲，我們?nèi)グ雿u玫瑰?！?/p>

　　林白呼了口氣，將臉頰擱在膝蓋上，怔怔望著一望無際的極海。

　　在山上住久了，就會想象海的遼闊。茵迪絲山附近，有兩處地方可以看到廣闊的水面。一處是山腳的湖，但它不夠?qū)?，可以依稀看到對岸的燈火，若是從半山腰看下去，更顯得狹窄。另一處則是山那邊的海，它倒是無邊無際，卻無比洶涌，似乎從來沒有平靜過。

　　林白害怕那片海，即使她在書上知道了它的成因，依舊害怕。十二歲時，她曾在歌鈴峰的斷崖上凝望遠方許久，靠近地平線的位置，海水似乎安靜了下來。林白想那兒一定很美，海水，波瀾不驚，像最美的藍色玻璃似的。她想那兒一定會有很多白云，天上有，海底有，她可以劃著小船在中央，仿佛置身于兩個世界的中央。

　　林白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在凱倫飛船上醒來時的場景，在云層的中央，那似乎就是想象中的地方。難怪她回去后會著了迷，入了魔，無比渴望去書上說的極海，渴望見一眼平靜的大海，看看它是否真的和夢里一樣。

　　她是如此渴望自由，就像籠中的雀鳥在午夜時夢見林中的月光，渴望到甚至懷念起那危機四伏的夜晚。

　　現(xiàn)在她真的在極海了，卻覺得自己依舊在做夢。三十分鐘之前她還在茵迪絲的月夜下難以入眠，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在極海的圣馬丁港稍事休息——凱倫說還有很多地方要去，時間緊迫。

　　“我們走吧。”林白站起身，步子略有些不穩(wěn)。她按著桌子，搖晃了幾下，深吸一口氣，看著凱倫，笑道，“我沒事了?！?/p>

　　“嗯?！?/p>

　　凱倫合上書本，夾在腋下。這次是《純理性的批判》，林白沒看過這本書，是凱倫從空間站回茵迪絲前買的。

　　他們順著木質(zhì)海濱棧道朝島內(nèi)走去，凱倫在前，林白稍稍落后。道路兩側(cè)的游人摩肩擦踵，他們一批批地從圣馬丁港口出來，在修剪成各種造型的森林中漫步。林白想，這些衣著光鮮的人們或許代表著無數(shù)文化、無數(shù)個星球，他們該有著多么精彩的人生?。勘热缒敲┲{色高領(lǐng)無袖衣服的女孩，她灑滿藍色亮片的眼瞼在夕陽和燈光下閃爍著迷離的光芒，紋著神秘線條的雙臂像是某種圖騰。感受到附近的目光，藍衣女孩掃了林白一眼，隨后被人群簇擁著，朝一條小道走去。

　　離開港口附近，他們來到一個斜坡，附近是由榕樹構(gòu)成的森林，游客們正乘上形形色色的觀光車，那場面像是個繁忙的車站口。在這兒，斜坡展開成一條青色的車行道，通往高處流光溢彩的商業(yè)街。游客們離開港口后，會在這兒乘上自己酒店的觀光車，游覽完整個鎮(zhèn)子，再前往餐廳預(yù)定好的位置，享受普萊斯風(fēng)味的晚宴。

　　凱倫似乎沒有要觀光車，林白只得跟在他身后，從一側(cè)的階梯上攀登。這兒多數(shù)是已經(jīng)提前放好行李的游客們，在這兒漫步著欣賞島嶼和周圍海洋的風(fēng)景。他們有著身著灰色或藍色的保守禮服，有的披掛著極為新潮招搖的流行款式——林白剛在圣馬丁港的廣告屏上見過。他們在普萊斯漫步，仿佛來參加一場浩大的宴會。

　　傍晚的霞光逐漸淡去，暮靄降臨，海面上的恒星也不甘地沉入海底。榕樹上亮起了數(shù)千盞提燈，它們有些是直接生長在榕樹上的生物學(xué)夜燈果實，有的是古樸的木質(zhì)提燈，無數(shù)身披輕紗的螢火蟲在林間穿梭著，燈光一閃一閃，宛若群星。想到群星，林白的目光越過榕樹，看向湛青色的天穹，她注意到已經(jīng)有幾顆星星在微微閃爍。

　　“你，你?！?/p>

　　林白聽到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她回過頭，看到那名之前見過的女孩站在身后，布滿藍色亮片的眼瞼閃閃發(fā)光，梳成無數(shù)小辮的亞麻色頭發(fā)在微微抖動。她沒有穿那身深藍色的嚴(yán)肅無袖高領(lǐng)衣服，而是套了一件寬松的灰色布袍。

　　“您好？”林白回應(yīng)到，朝凱倫身后退了一步。

　　她們的聲音經(jīng)過同聲傳譯機對比后傳到彼此耳中，藍眼女孩報以微笑?！笆悄恪Ｎ覀?nèi)プ咭蛔?？”她伸出手，掌心也有著異色紋路。

　　一名眼窩深陷的布袍男子悄然出現(xiàn)在藍眼女孩身后，眼神晦暗，在林白身前的凱倫身上輕輕掃動。

　　林白看向凱倫。

　　“那我們也去走一走？”凱倫笑著攬住那名布袍男子的肩膀，將林白丟在原地。

　　林白愣住了，微微張嘴。但她看到凱倫回頭揮了揮手，說道，“半個小時后，在半島玫瑰見。”

　　“哦。”

　　“你好，我是澤尼塔?！彼{眼少女說，“愿意陪我在這兒走一走么？”

　　林白謹(jǐn)慎地點點頭，依舊沒有握住澤尼塔懸在空中的手。

　　“你是住在半島玫瑰么？那兒的位置是最棒的，今晚的煙花肯定美極了?！睗赡崴p手背在背后，朝商業(yè)街走去。

　　林白站在她身邊，她突然意識到澤尼塔似乎和她差不多高，那覆滿藍色亮片的眼瞼下是一對碧綠的眸子。

　　“嗯，是。你說煙花？”林白說，“今晚會有煙花么？”

　　澤尼塔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今晚是普萊斯的慶典夜，自然少不了煙花典禮，我還以為你是特地來看煙花的呢。”

　　林白臉色微紅，手指輕輕絞在一起。

　　“來點？”澤尼塔拿起一根烤串，遞給林白，“南邊游島上飼養(yǎng)的羊，味道棒極了，據(jù)說這些羊甚至?xí)斡竞蜐撍院＠锏乃?，是海豚幫人類放牧的，這可真奇怪，羊群不應(yīng)該在草原上么？”

　　“羊群也會生活在山上?！绷职谆貞浐笤耗切r羊，它們在陡峭的巖壁上如履平地，“那生活在海里應(yīng)該也不奇怪，畢竟這兒可是極海，97%的區(qū)域都被海洋覆蓋?！?/p>

　　“對哦，格瓦納提斯只有草原和海子，沒有海?！?/p>

　　林白接過一串，拿出通訊志準(zhǔn)備付賬。

　　“我請你的。”澤尼塔說，“我的邀請，自然會幫你付賬?！?/p>

　　“為什么？”林白問。

　　“因為我喜歡你?！睗赡崴器镆恍Γ澳阆矚g我么？”

　　林白愣住了，臉驟然變紅，“你……你說什么呀！”

　　“我們走?！睗赡崴プ×职椎氖?，拉著她小跑起來，“那邊有一家冰茶店，是普萊斯最著名的。”

　　跑了兩步，林白緊皺眉頭，哎喲了一聲，蹲了下來。

　　“你怎么了?！睗赡崴B忙蹲下來，憂心忡忡地看著林白，“需要叫醫(yī)療服務(wù)么？”

　　“不需要。”林白瞇著眼，咬牙露出張笑臉，“嘶……我蹲一下就好。呼……呼。抱歉，最近身體不太舒服?！?/p>

　　“該說抱歉的是我?！睗赡崴坪跏纸辜?，“別逞強啊，你等下，我?guī)闳グ雿u玫瑰的醫(yī)療所。”

　　“不用的！”林白突然站了起來，大口喘著氣，“不用！不用！”

　　片刻后，她垂下頭，低聲說道，“抱歉，我……”

　　澤尼塔抱住了她。

　　“痛的時候要說出來，否則不就白痛了么？”她低聲說道，“獨自承擔(dān)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們尊敬勇氣，但也應(yīng)該愛護自己?！?/p>

　　林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能清晰感受到澤尼塔的體溫，以及她在布袍下和自己貼在一起的柔軟身體，一股害羞的情緒從心底升起，但澤尼塔頭發(fā)和身上傳來的馨香卻讓她感到一陣輕松。和之前全身僵硬被凱勒抱著走進艦長室不同，此刻，林白渾身放松，似乎可以完全依靠著澤尼塔。她將腦袋擱在澤尼塔肩膀上，強忍著眼淚，低聲說了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