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保羅·加利克
國家：英國
　　從倫敦飛往巴黎的班機上，坐著一位瘦小的老婦人。她衣著粗陋而整潔，看得出是個打雜女工。她懷中抱著一個手提包，里面有 1400美元--這是她三年來的積蓄。她臉上流露出興奮與忐忑的神情，因為此行將實現(xiàn)她的理想。
　　這位哈里斯太太一年到頭上門給顧客做家務(wù)，每天工作 10小時。三年前的一天，她在顧客家看見兩件美麗絕倫的衣服，便念念不忘。她問明這衣服是從巴黎黛爾赫時裝公司買來的，因而開始攢錢。今天，她終于坐上了飛往巴黎的班機。
　　黛爾赫時裝公司經(jīng)理柯伯特女士今天上午心情極端惡劣。這是為了她在外交部工作的丈夫朱爾斯。朱爾斯是部里最有才干的人，可是他沒有政治上的親朋好友，因而多年來一直得不到提升，而他已經(jīng) 50歲了。最近有一個部門的主任去世了，誰接替他是一個熱門話題。朱爾斯可能又會給別人排擠掉。柯伯特女士眼看他這一生即將無望，因而深感悲傷和痛苦。

此時她正在安排下午的時裝展覽會。有個老婦人走了過來。她穿著破舊的衣服，戴著顏色不相配的手套，徑直走近柯伯特女士，說：“嗨，親愛的，請問衣服掛在哪兒 ?”
　　柯伯特女士冷冷地說：“恐怕您找錯了地方。衣服不在這兒，時裝展覽會只對私人開放?！?br>　　哈里斯太太茫然地說：“那么，我就看這個展覽會吧?！?br>　　柯伯特女士感到一陣不耐煩：“對不起，這個星期的展覽會已經(jīng)全部客滿。請您下個星期再來?！?br>　　哈里斯太太胸中不禁燃起怒火：“您以為我買不起 ?看!”她拉開提包往下一倒，一張張綠色的美元飄飄而下。
　　柯伯特女士迷惑而震驚，卻更加堅決：“對不起，展覽會已經(jīng)客滿?！?br>　　哈里斯太太嘴唇發(fā)抖。“啊，你們法國人難道沒有心腸嗎 ?難道您沒有渴望過一樣?xùn)|西嗎--一想到它就會流淚，在黑夜里因為得不到它而渾身顫抖?”
　　這話像刀子一樣戳痛了柯伯特女士的心。她自己就是夜夜輾轉(zhuǎn)難眠而為丈夫的事揪心。剎那間她理解了這位老婦人的心。
　　“您三點鐘來吧，”她說，“座位是沒有了，不過我可以給您在樓梯上找個地方。”
　　安德魯先生是黛爾赫公司的會計員，年輕英俊，身材魁梧。由于工作關(guān)系，他有時要到衣錦腮香的模特們當(dāng)中去。他很樂意去那里，有時還為此找借口，為的是能看一眼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心中充滿了絕望的愛情。
　　模特明星娜塔莎是巴黎的寵兒。她有著燦爛的前程 --要么在電影界發(fā)展，要么嫁給某個富豪名流。
　　安德魯先生來自一個中等家庭，職業(yè)和收入都不錯，但他的世界離娜塔莎猶如地球到某個行星那么遙遠。
　　他看到了她，穿著即將表演的時裝。他覺得心臟停止了跳動。她是這樣的美麗。
　　娜塔莎來自里昂的一個中等家庭。她厭倦了職業(yè)帶給她的生活。她沒有在電影界發(fā)展的野心，也不想嫁給大富翁。她想有一個她所生長的那樣的家庭，同一個她愛的人結(jié)婚，一個善良、純樸的男人，不需要有多么英俊或聰明。她模糊記得見過眼前這個年輕人，卻不知道他是誰。
　　柯伯特女士把哈里斯太太帶到了留給要人的機動座位上。因為她覺得，比起那些漫不經(jīng)心只顧炫耀自己的人來，哈里斯太太是真正喜愛衣服的，而且她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勇氣來追尋她的夢想。
　　坐在哈里斯太太旁邊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外套扣眼里插了一朵玫瑰似的東西，這讓哈里斯太太很驚奇。老先生冷淡地問：“有什么不對嗎，女士 ?”
　　“哦，對不起，”哈里斯太太說，“我居然那樣看著您。我以為是一朵花。我喜歡花?！?br>　　她天真的回答把老先生的一絲不快驅(qū)除了：“這是個花結(jié)。如果是真花就會好看些?！?br>　　“您是來給您的女兒買衣服的嗎 ?”
　　“不，我常到這兒來。我喜歡看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女人。這使我覺得自己又年輕了?！?/p>

“是啊 !”哈里斯太太附和著，并湊近他低聲說，“我特地從倫敦來給自己買件衣服?！?br>　　老先生一下子明白了。他想起了他的年輕時代，他在英國讀書的日子，那些打雜的女工，她們快樂的外表下蘊含的正視生活艱辛的勇敢和堅強。
　　“這太妙了。希望您能找到您喜歡的衣服?！?br>　　一個衣著時髦華貴的女人由兩位服務(wù)員小姐陪同走到哈里斯太太身邊坐下。哈里斯太太聞到一陣濃香?！班?，您身上真香啊?！彼芍缘刭澝赖馈?br>　　那女人神色慍怒，用法國沖著柯伯特女士喊：“您讓這個粗野的東西坐在我旁邊是什么意思 ?讓他走，我有個朋友要坐在這里?！?br>　　那位老先生漲紅了臉，想說什么。
　　柯伯特女士猶豫了一下。哈里斯太太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么，平靜地坐著，臉上掛著明朗而信任的微笑，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讓她走就像是在責(zé)打一個無辜的孩子，柯伯特女士這樣想。
　　她堅決地說：“這位女士有權(quán)坐在這里。她專程從倫敦到這里來買衣服，我不能讓她走?！?br>　　老先生恢復(fù)了常態(tài)，贊賞地看著柯伯特女士。娜塔莎上場了。她穿著一件純黑的晚禮服，光彩照人，魅力四射，人們熱烈地鼓掌。哈里斯太太的心狂跳起來，就是這一件 !她選定了!這時她發(fā)現(xiàn)一個青年男子熱切地看著娜塔莎。
　　“哦，他愛她……”她悄悄地說。
　　試衣室里，哈里斯太太穿上了這件晚禮服，十分合身?！鞍?，就是這件了。”她欣喜若狂。
　　柯伯特女士微笑著說：“可是這件是樣品，您得再等幾天我們?yōu)槟喿觥?br>　　哈里斯太太叫起來：“什么 ?再等幾天?可是我只剩下回家的錢哪!就是說我得不到這件衣服了!”她兩眼涌出了淚水。
　　眾人不知所措。
　　安德魯在一旁說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到我家去住幾天。我姐姐不在家，您可以住她的房間。”
　　柯伯特女士輕呼：“你是個天使啊，安德魯 !”她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好像是遮掩著擦去眼角的淚水。
　　公司里所有的人都聽說了這個英國打雜女工的故事。娜塔莎下班時也特地來看這位令人感動的老太太。只聽老太太突然說：“哎喲 !安德魯先生給了我他的地址，可是我怎么找得到呢?”
　　娜塔莎溫柔地說：“我?guī)グ?!我有車?！?br>　　安德魯?shù)姆块g亂得一團糟。他沒料到娜塔莎也來了，慌亂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哈里斯太太并不奇怪。她每天上門工作，顧客的家里都是這個樣子。她著手收拾起來。
　　娜塔莎很久沒到過這樣的家了，普普通通，毫不奢侈，卻感覺舒適和安樂。她覺得仿佛回到了自己以前的家，竟舍不得離開。她說：“讓我也來幫忙吧。”
　　在一個家里真好。不再是一個洋娃娃，而是一個女人。娜塔莎一邊干活一邊想。
　　安德魯不知什么時候出去的，又突然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了。

“干這么多活兒，你們一定餓了吧 ?”他轉(zhuǎn)向頭臉蒙垢卻心滿意足的娜塔莎，“我……我可以請您留下來吃飯嗎?”
　　哈里斯太太既然要在巴黎呆幾天，便上街溜達。這天她不知不覺來到花市。滿街都是花，姹紫嫣紅，香氣撲鼻，哈里斯太太恍如在夢中，又像到了天堂。
　　迎面一位老先生慢慢踱過來。他看見哈里斯太太，臉上綻開笑容，脫下帽子像招呼一個女王一樣地說：“您好啊，倫敦來的愛花的朋友 !”
　　這位老先生就是時裝展覽會上哈里斯太太的鄰座。他有爵位和財產(chǎn)，人卻很孤獨 --老伴去世了，兒女成家各立門戶。他邀請哈里斯太太坐下來曬曬太陽。
　　哈里斯太太談她的情形、娜塔莎、安德魯以及柯伯特女士。老先生感興趣地說：“柯伯特女士真是勇氣可嘉?！?br>　　哈里斯太太說：“可是她也很可憐……”她說起朱爾斯的事。
　　老先生注意地聽著，嘴角現(xiàn)出孩子似的笑?！笔前。⑦@樣一個女人的人，才智必然是沒有疑問的?！彼肓讼耄瑥目诖锾统鲆粡埧ㄆ?，在上面寫了點什么，然后遞給哈里斯太太：“請您碰見柯伯特女士的時候交給她。”
　　柯伯特女士看著這張卡片，臉上先是發(fā)紅，繼而轉(zhuǎn)白，突然把哈里斯太太摟進懷里：“您，您真是太奇妙了，太奇妙了 !”然后飛也似的跑開去，到一個沒人的房間里，無所顧忌地邊哭邊看那張卡片：“請讓您的丈夫明天到我這兒來，我或許能幫助他。--夏薩那侯爵?！?br>　　哈里斯太太明天就要離開巴黎了。這天晚上，安德魯邀請她和娜塔莎到一家著名的酒店吃飯。
　　哈里斯太太的快樂中隱隱含著些悲哀。她舍不得離開這些她喜歡的人，回到她冰冷的小屋里去。而安德魯和娜塔莎除了不舍之外，還感到她一走，將他們倆帶到一起的魔力也將消失。
　　安德魯今天分外英俊，娜塔莎也從沒有今天這樣漂亮。他想，她也要走了，她是屬于富人們的。她想，他怎么會娶我這樣被寵壞的人呢。
　　“你們不想跳舞嗎 ?”哈里斯太太問。
　　安德魯漲紅了臉。這正是他所渴望的，可他怕娜塔莎不樂意。娜塔莎見他表示勉強，便說自己不想跳。
　　哈里斯太太覺察到他倆的聲音很空洞。“你們倆怎么啦 ?安德魯，你不會說話嗎?你在等什么?娜塔莎，你不能幫他一下嗎?”
　　“可是他不會 --”
　　“可是她不能 --”
　　哈里斯太太借口上洗手間，跑了開去。足足一刻鐘后她才回來，只見兩人在舞池里，娜塔莎頭靠在安德魯懷中，眼里噙著淚水。兩人見她回來，一齊跑過來擁抱住她。
　　哈里斯太太終于回到了倫敦。
　　她顧不上回家就先去佩羅絲小姐家。她是她的顧客之一，是個任性的姑娘，夢想著當(dāng)電影明星。她曾為哈里斯太太要去巴黎而大發(fā)脾氣，哈里斯太太不放心，所以先趕來看她。
　　一進門，就聽見她在嚎啕大哭。
　　原來她被邀請去參加一個宴會，宴會上有一位著名的電影制片人。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可是她沒有好的衣服，無法吸引他的注意。

哈里斯太太知道這種渴望某種東西而又得不到的心情，正如同她自己、柯伯特女士、安德魯?shù)热怂?jīng)歷過的一樣。她的心依然沉浸在他們溫柔甜蜜的感情之中。她說：
　　“我可以把我的黛爾赫時裝借給你?！?br>　　哈里斯太太一整天都處于興奮之中。她幻想著佩羅絲小姐告訴她，她的衣服怎樣贏得了眾人的艷羨和制片人先生的注目。
　　她打開門，卻不見佩羅絲小姐。屋里一片黑暗。她聞到一股異常的味道，本能地驚恐起來，拉開燈，就看見她那件衣服隨隨便便地扔在床上，中間被燒焦了一大片。
　　旁邊一張紙上潦草地寫道：
　　“親愛的哈里斯太太，我無法當(dāng)面向您解釋，所以我離開了。宴會后突然有火星濺到衣服上燒了起來，我險些給燒死。我想他們會給您補的，燒壞的地方也不大。我十分抱歉。我這個星期不在家，請如常打掃?！?br>　　哈里斯太太沒有哭。她默默地將衣服疊 好，裝進提包里，關(guān)上門出來。她把佩羅絲家的鑰匙從鑰匙串上取下來，塞進信箱里，然后搭車回家了。
　　她機械地?zé)?，沏茶，吃飯，洗碟子。等一切都做完了，她拿出那件衣服，撫摩著被燒壞的地方，無聲地啜泣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敲門聲。她不想理睬，以為是有人找錯了地方。但敲門聲越來越猛，她只得站起來，擦干淚去開門。
　　“哈里斯太太嗎 ?”年輕的郵遞員問。
　　“是的?！?br>　　“您的花送來了，我給您搬進來?！?br>　　一個個白箱子給搬進屋里來。
　　一定是弄錯了，她想。她機械地打開那些箱子：頓時她感到自己又置身巴黎了 --五顏六色的花，蓬蓬勃勃占據(jù)了大半個屋子。
　　“祝賀您回到了家。我和安德魯今天結(jié)婚。上帝保佑您。娜塔莎?！?br>　　“您使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安德魯·法維勒?！?br>　　“送給愛花的女士。海帕萊德·夏薩那?！?br>　　“朱爾斯現(xiàn)為部里的首席秘書。我不知說什么好，親愛的，謝謝你?？肆_蒂娜·柯伯特?！?br>　　“祝您好運。黛爾赫公司全體職員?！?br>　　……
　　哈里斯太太的膝蓋在顫抖，眼眶里涌出了淚水。她仿佛又看見了他們，又聞到了花市的芳香，巴黎的一幕幕又回到了眼前。
　　啊，她得到的，并不是一件衣服啊。她得到的是一次永生難忘的經(jīng)歷。她發(fā)現(xiàn)人們很熱情友善，相互理解，充滿愛心。她發(fā)現(xiàn)他們都愛她，以后她將不再感到孤單。
　　哈里斯太太將衣服緊緊地擁抱在懷里，仿佛擁抱著她所有的朋友

作者：yxu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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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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