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 龍門

大雨傾盆而下，仿佛上帝手執(zhí)神鞭抽打著這座孤城。

龍門城本來明亮的夜晚徹底被那令人作嘔的黑暗吞噬，萬千高樓失去了顏色，仿佛巨人的殘軀一般，沒有絲毫生機。

幾道明亮的閃電轉(zhuǎn)瞬間割裂了天空，落在遠方的黑暗之中。一道明亮的火光在遠方噴吐而出，沖擊波以火光為中心擴散開來，爆炸之強烈讓人產(chǎn)生了太陽已經(jīng)升起的幻覺，高樓的玻璃在沖擊波下一片片碎裂，混雜在雨水之中砸在了地面上。

整座城市猶如正在經(jīng)受天罰的罪人一般，從地底傳出了呻吟一般的機械摩擦聲。

長時間高功率的運轉(zhuǎn)終于讓龍門的源石引擎達到了極限，地下電路被大面積燒毀，堅韌的鋼鐵被持續(xù)的壓力所撕裂。在無盡的浪潮之前，這座城市再也不能邁出哪怕一步，留給龍門的只有最后告別的時間。

貧民窟

「父親，您真的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嗎？」運輸機已經(jīng)懸浮在空中，林雨霞抓著繩索，看向暴雨中的父親。

「嗯，留下來的諸位，總要有人能在最后關頭給他們些鼓勵，讓他們安心」。鼠王沒有打傘，濕透的大衣緊緊地貼在身上，本就瘦弱的體格顯得格外萎靡。

遠處傳來了雷聲的轟鳴，閃電又一次劃過漆黑的天幕。

林雨霞望著父親，早已知道今日他必定要陪龍門這座城市走到最后一刻。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到了永別之時，望著父親瘦小的身軀依然屹立在風浪中，自己怎么也做不到轉(zhuǎn)身拋下父親離去。

「林小姐！再不起飛就晚了」運輸機中的干員對著繩索向下喊道。

「走吧」鼠王輕輕嘆了口氣，「我已經(jīng)活夠了，但你還有你的人生，還有你應該守護的人，不該被我這把老骨頭耽誤在這」。

林雨霞早已忘記了眼淚為何物，如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自己臉上流下來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林小姐！再不走就真的完了」看到逐漸壓近的黑云，司機大吼道。

鼠王轉(zhuǎn)過身向遠方走去，他似乎不愿讓女兒看到自己的頹態(tài)，留給林雨霞的只有那個彎曲的背影。

林雨霞轉(zhuǎn)過身，順著繩索爬上了運輸梯。登上機艙的一剎那，風浪再次襲來，運輸機晃了幾晃，險些失去控制。林雨霞扶住機艙勉強轉(zhuǎn)過頭，艙門外只能看到漫天的水汽。鼠王應該已經(jīng)離開了，在龍門被真正的災難吞沒之前，他還要親自去與一些人告別。

運輸機漸漸遠離了城市，透過舷窗，林雨霞望著下方那被風雨淹沒的龍門，恍惚間仿佛看到風雨之中還有著堅守的一方沙壁，女孩的眼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羅德島 作戰(zhàn)指揮室

「博士，龍門剛剛與我們失去聯(lián)系了」。

凱爾希的聲音依舊不帶任何感情，卻不可避免地掛上了一絲疲憊。

偌大的指揮室里只有兩人，此時靜的出奇。

博士放下了手邊的工作，把額頭貼在冰冷的桌面上，自從海岸線被突破以來，冷靜的面具他戴的太久了，現(xiàn)在他的心中有一萬種感情想訴說，可臉部的肌肉依舊不愿把一絲一毫情感表現(xiàn)出來。

那座城市寄托著眾人的過去，承載過眾人的命運，也是好多已經(jīng)逝去的羅德島干員的家鄉(xiāng)。

可它所寄托的重量卻與它的命運無關，在風浪之中龍門也與眾多移動城市一樣沒能逃出命運的魔爪。

揉了揉眼睛，博士生硬地抬起頭來，極力表現(xiàn)出自己依舊很鎮(zhèn)定，可不斷顫抖的身體表現(xiàn)出他的精神正處于崩潰的邊緣。

「情理之中，龍門的源石引擎已經(jīng)超頻運轉(zhuǎn)很久了，這個結(jié)果不足為奇，那座城市如今已經(jīng)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連博士都不敢相信這么客觀的結(jié)論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

聽了博士的話，凱爾希輕輕嘆了一口氣，道

「博士，我認為你現(xiàn)在應該去休息一下，剩下的指揮工作我會做完的」。

「開什么玩笑」博士低下頭，一陣眩暈感沖上自己的腦?！脯F(xiàn)在上千萬的人類流離失所，很快就要被海浪吞噬，你卻叫我去休息一下？」。

凱爾希在后面抱住了博士，把頭靠在博士肩上，輕聲說道。

「在這種力量面前大家都無能為力，此時你在與否其實沒多大差別」。

博士沉默不語。

「其實你很早就認清這個現(xiàn)實了不是嗎？」

被自己一度否認的直覺就這樣被凱爾希說了出來，支撐自己這么久的虛假的執(zhí)念在龍門失陷后徹底破碎了。他的指揮只是延緩了人類的滅亡，隨著時間的推移沒有人能擺脫命運。

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涌上博士的腦海，就像是在水中快要溺死的人終于浮出了水面，自己的意識漸漸模糊，隨著精神的放松，長期以來的壓力在博士身上顯現(xiàn)出來，大腦已經(jīng)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他的眼前無法控制地陷入黑暗。

一天后

自己的頭越發(fā)的昏沉了，迷茫充滿了博士的內(nèi)心，像是已經(jīng)濕透的柴火，無論怎么努力都點不起來一個火星。

一具身軀在博士懷中動了動，博士下意識的向下看去，對上了那雙紫色水晶般的眼眸。

昏暗之中，兩人就這樣對視著。

博士能感覺到，紫色的眼眸中閃動的光彩已然不復，可女孩還是努力掩蓋住自己的痛苦，就如同前些天的自己一般，戴上了不屬于自己的面具。

「可她還僅僅是個女孩啊」博士想道。

博士把林雨霞抱入懷中，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用手輕輕撫摸她紫色的長發(fā)。女孩縮在博士懷中，她承受的生死離別早已超過了她的極限，在博士的懷抱下很快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反手抱住博士的腰，止不住的哽咽起來。

「想哭就哭出來吧，沒關系的」博士盡量放輕聲音說道，即便如今希望這種東西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博士也依舊想讓身邊的人好過一點。

林雨霞沒有放聲大哭，可博士清晰地感受到眼淚滑過自己的胸膛，昏暗中時不時傳來女孩的幾聲哽咽。博士輕輕嘆了口氣，俯下身子吻了吻女孩的額頭，輕輕松開女孩，從床上爬了起來。

「我還有點事要去辦，你好好休息一下吧」走到門邊，博士轉(zhuǎn)身對林雨霞說。

女孩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只是抬起頭看向博士，將千言萬語都溶解在了自己的目光當中。

博士心中猛然抽動了一下，本已下定好的決心瞬間動搖了一下

「謝謝」，博士連忙低下頭，輕聲說了一句，走出了房門。

漆黑的走廊望不到盡頭，前方如同眾人的前路一般充滿黑暗。

曾幾何時，這里充滿了干員們的歡笑聲。博士很喜歡在走廊里漫步，與自己的干員擦肩而過，感受下大家對事業(yè)的熱情，也希望在去辦公室路上碰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就算在公共場合不會做些什么，目光對視間也包含著無限的情思。

如今卻只余漆黑的走廊不斷向遠方延伸，眾人皆已化為塵埃被歲月吞噬。

博士心中又是一陣割裂般的疼痛。

如果自己還在城墻里碌碌無為的話，真的對得起那些獻出生命的干員們嗎？

扶著破碎的墻壁，博士走到了作戰(zhàn)指揮室門口，推開門走了進去。

「博士？」凱爾希抬起頭，看向門口的男人。

「已經(jīng)有多少人撤進最后的城市里了？」博士走了進去，坐到了桌前。

「我有個很遺憾的消息要告訴你」凱爾希低下頭，沒有回答博士的問題「如今要進城的人遠超預計值，以這個趨勢，城市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很快就會崩潰，也許我們真的該下定決心關閉大門了」。

「這一天還是到來了啊」博士嘆了一口氣，心中有些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關閉大門后這里能抵擋住海嗣的浪潮嗎？」。

「沒有把握」凱爾希搖了搖頭「但據(jù)我的推測，當我們的文明已經(jīng)再也無力干涉大群的進化，海嗣不會繼續(xù)對我們進行攻擊」。

「你有幾成把握？」。

「我不知道」凱爾希搖了搖頭「一切都建立在未被證實的推測之上」。

「那把我算上，有幾成把握？」。

凱爾希驚異地抬起頭，看向博士。

「你瘋了？」少見的，凱爾希的語氣帶上了驚慌。

「如果我把自己交給伊莎瑪拉的話，人類的存活概率就會更高，對吧？」。

凱爾希沒有點頭，她不愿承認這個事實

「人類還需要你，博士」，凱爾希有些懇求地看向博士。

「大門關閉后我這個戰(zhàn)地指揮官就該失業(yè)啦」博士慘淡地笑了笑「還不如讓我最后做點對人類有意義的事呢」。

屋內(nèi)陷入了沉寂。

外面?zhèn)鱽砹艘宦曧懥恋恼ɡ?，即使隔著幾層墻壁依然有種震耳欲聾的感覺。

「我也是時候走了，記得替我跟我的女孩們告別」博士站起身來，整了整自己臟亂的大衣，如同烈士赴死一般走出了房間，即將去面對無盡的風雨。

凱爾希無言以對，甚至沒法攔住博士，她的最高指令是維護人類文明的存續(xù)，而伊莎瑪拉會憑借本能待在博士身邊已經(jīng)成為定論。眼淚無言的從淡綠色的眼眸中流出，她無法想象博士的余生將會有多么的痛苦，偏偏自己對這件事無能為力。

一天后 城門

「您……您這個時候要出城？」控制室的長官不敢相信地看向博士。

「嗯，打開后不用等我，直接關門就可以了」。

「可……可是，外面的人已經(jīng)全都被那些怪物吞噬了，您出去也沒有辦法救誰了」。

「我出去當然是為了救你們」，博士不容置疑地說道，「不要問理由，快點去開門吧，不要在這里浪費時間了」。

長官猶豫了幾秒鐘，最終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指揮官，心一橫按下了按鈕。

「博士，您能在五分鐘內(nèi)回來嗎？」。

「不用管我，開門的時間夠我走出去就好了」。

「我會給您留五分鐘，如果您真的回不來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都說了不用管我了」博士走下臺階，下到了地面，一陣水浪正拍打在他的身上，他搖晃了下身子，吐出了一口鮮血，繼續(xù)頂著夾雜著腥味的海風向城外走去。

外面早已遍地都是野蠻生長的溟痕，可隨著博士走出，溟痕卻主動為他讓出了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是那位美麗的少女，正向著博士張開懷抱。

籠罩在世界之上的陰云從未有過地裂開了一條縫隙，圣潔的陽光映在了遠方的少女身上，如同女神降世一般。

可博士此時已經(jīng)抑制不住自己手和腿的不斷顫抖，自己無力面對的未來正不受控制地涌上自己的腦海。

要在海嗣的巢穴中度過上千年的光陰，他不敢去想象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希望到底能撐多久會被徹底磨滅。

博士打心底里后悔了，就算人類幾天后真的會全部滅絕，如今他也想回到自己住了幾十年的臥房，抱著自己的女孩好好睡上一覺，扔掉所謂的守護人類的責任也沒什么所謂，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呢。

可他的身體并未停下，依舊僵硬地向前走去。

如果不想后果的話，博士多想讓林雨霞陪自己走完這段路。

路上兩人聊聊這些年的往事，聊聊曾經(jīng)路上看過的風景，哪怕是……鼓勵自己一下也好啊。

淚水不自覺地從博士眼里涌了出來。

結(jié)果直到最后，自己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對她說。

就這樣一步一步，博士離那位女孩的距離越來越近，心中后悔的聲音也越來越強，如果腳下可以出現(xiàn)一塊石子，把自己絆倒在這里該有多好，哪怕已經(jīng)無法回頭，也不愿面對前路的黑暗。

「要不……我還是回去吧」，博士終于被心聲所淹沒，停在了通往天堂的路上。

自己的腦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劇痛。

恍惚間，眼前昏暗的場景逐漸溶解消逝，溫暖的光芒漸漸浮現(xiàn)在眼前。

自己身上的傷痛逐漸消失，被風浪拍打的感覺也逐漸隱去。

秋日的陽光透過窗子，映在兩人互相懷抱的身軀上。

還是那個熟悉的房間，也還是那個熟悉的少女。

這就是我的命運嗎？

少女來到博士的耳邊，銀白色的長發(fā)掃過博士的胸膛，她放松了身體，海浪般柔軟的嬌軀在博士懷中輕輕抬起，紅寶石般的眼睛深情地凝望著博士。

「博士，你還記得我嗎」她低聲問道，冷清的聲音在博士聽來如同仙樂一般悅耳。

博士吻了吻她的長發(fā)，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少女知道自己的問題不需要回答，博士已經(jīng)給了她滿意的答復。

她躺了下來，挪到了博士枕邊，用雪白的雙臂輕輕環(huán)繞住博士的頸部，她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希望博士主動吻上自己。

這就是我的未來嗎？

如果……能一直活在這種幻夢中，那未來似乎也沒什么可怕的。

只不過……就再也見不到我的朋友們了，連一句好好告別的話都沒對他們說過。

博士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兩行清淚無聲地流下。

罷了，就當是為了他們，今日也絕對不能回頭。

博士俯下身子，吻在了少女柔軟的雙唇上。

就在這時，博士感受到一個人從自己背后沖來，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腰。

眼前的光景瞬間支離破碎，美麗的少女化作碎片消逝在黑暗中。海風的腥味重又飄進了自己的鼻腔，身上的傷痛愈發(fā)地厲害，自己又回到了風雨交加的現(xiàn)實。

自己距圣光下的少女已經(jīng)只有十步之遙，偏偏在這時幻夢被打碎了。

驚駭之下博士急忙轉(zhuǎn)過身，映入眼簾的是一頭紫色的長發(fā)。

「你他媽瘋了？」博士一把推開林雨霞，強行忍住自己的眼淚「我配不上你這種人，也從來沒有愛過你。所以前面的路我也不需要你陪我走，我不值得你付出生命，你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

博士心中又是一陣割裂般的疼痛，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會再心痛了。

林雨霞沒有回答博士的話，從水里爬了起來，一把抱住了博士。

博士剛想推開她，忽然間現(xiàn)了異常。低頭看去，自己的小腹已經(jīng)被鋒利的水晶劍貫穿，鮮血順著血槽涌到了水中，把附近的海水都染成了紅色。

如果這不是夢的話，那我確實不用走完這段路了。

「可是這樣對人類……也太不負責任了」力量逐漸從體內(nèi)流失，博士抱著林雨霞摔倒在水里，喃喃地說道。

水晶劍是雙刃劍，抱住博士的時候另一邊的劍刃同樣貫穿了女孩，林雨霞用盡身上最后的力氣，來到了博士的耳邊，輕聲問道

「我不會后悔我在人類的未來和博士之間選擇了博士，可是博士你……會選擇原諒我嗎？」。

博士低頭看了下小腹的傷勢，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救了。

「所以……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因為我不想讓博士痛苦地度過余生，你本來不用承受這么多的痛苦的」。

「可是……你本不用陪我一起死的啊」。

林雨霞失去血色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似乎覺得這么天真的話不應該從博士嘴里說出來。

「博士真的想讓我這樣熬過一生嗎，如今我的使命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再是……那個不可或缺的林大小姐了」。

這是那個女孩自己的選擇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真的不該說出那樣一番話。

也許真的該和這個世界告別了，就這樣解脫的話……對我來說應該也是個不錯的結(jié)局。

雨霞……其實我很想……再撫摸下你的長發(fā)。

雖然……我已經(jīng)做不到了。

博士用盡最后的力氣抬起頭，吻在了林雨霞的唇瓣上。

希望人類……還有未來吧。

博士的意識逐漸沉入了無盡的黑暗。

以兩人為中心，巨大的水晶從地底出現(xiàn)，將兩人包裹于其中，如同閉合的花蕊一般，螺旋狀的水晶在頂部閉合，永遠懷抱著兩人失去溫度的身體。

整個大群在伊莎瑪拉的影響下發(fā)出了憤怒的怒吼，海嗣的浪潮轉(zhuǎn)瞬間向著城市涌去。

水晶依舊堅定的立于道路上，渾濁的海浪也不能埋藏它的光輝，骯臟的生物亦不能玷污它的圣潔。

遠處，城門轟然關閉，隔斷了凱爾希望向遠方的目光。

全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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