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這聲叫喊之后，方螢也跟著一愣, 看一眼滿臉橫肉的魁梧男人, 再看一眼被蓬亂長發(fā)遮住半張臉的狼狽女人。

　　終于，她艱難地喊出兩個名字：“萬紫琳？魏明？”

　　鄭成燦也是一愣, 壓在魏明心口上的腳立即挪開了。

　　魏明一骨碌從地上爬起, 惡狠狠地瞪視鄭成燦一眼, 把萬紫琳衣袖一扯, 兩人并肩一站, 像是在頃刻之間就達成了聯(lián)盟。

　　方螢管閑事的心情立即去了大半, 此刻看這個陣仗，也明白恐怕是萬紫琳, 這時候也都不會愿意她來管這個閑事了。

　　人生最尷尬的事情之一，大抵就是多年前的同學再聚，對方光鮮亮麗，自己卻在泥地里摸爬滾打吧。

　　差距因為時間的延宕，陡然之間變成了一柄傷人的利劍。

　　再者, 方螢永遠記得當年魏明對鄭成燦的欺凌，也永遠痛恨那時候的自己沒有任何能力為鄭成燦討回公道。

　　無聲之間，鄭成燦也與她達成了共識，撣了撣衣上的灰塵, 拾起擱在地上的塑料袋子, 將方螢手一挽，擠出了圍觀的人群。

　　“方螢！”

　　身后驟然傳來萬紫琳的喊聲。

　　方螢回了一下頭。

　　隔著人群，萬紫琳欲言又止, 目光一觸即別開，在魏明的呼喝聲中，她終于是低下了頭。

　　這意料之外的重逢，讓方螢和鄭成燦回去的半程路上都是沉默。

　　方螢記得高三那年，聽說萬紫琳跟混成了“社會人士”的魏明同居被發(fā)現(xiàn)，然后被學校開除了，之后，這兩個人的名字，就徹底退出了她的人生軌跡。

　　頃刻之間，初中那些陳黃的往事，像是帶著嗆人的塵埃，撲鼻而來。

　　臨睡之前，鄭成燦忽然摸出手機，打開了淘寶頁面。

　　方螢湊過去，“你要買什么？”

　　“隨身報警器?！?/p>

　　方螢啞然失笑，“買這個做什么——你以前也給過我這個，記得嗎？”正是那個烏拉烏拉亂叫的隨身報警器，解救了當時鄭成燦的困境。

　　“嗯。這個也是給你的。以后你要是加班，回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接你?！?/p>

　　方螢明白過來，他是在提防今日得見，已完全一身匪氣的魏明。

　　方螢把隨身報警器放在包里，警惕地過了一個月，并沒有碰見任何危險，也再也沒有在附近遇到過魏明和萬紫琳。

　　周一上班，方螢正在整理卷宗，律所里指導她的王律師走過來，敲一敲她桌子，“方螢，去接待室見一位客戶。”

　　方螢驚訝：“我？”

　　“嗯，點名了要找你，”王律師笑說，“看來你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新人律師了?。　?/p>

　　方螢笑說：“王老師，您別開我玩笑，我道行還淺呢。”

　　合上卷宗，鎖上電腦，往接待室走去。

　　瞥見端著水杯，拘謹坐在沙發(fā)上的人，方螢登時一驚——居然是多日未見的萬紫琳。

　　萬紫琳抬起頭來，囁嚅道：“……方螢?！?/p>

　　方螢心緒復雜，“……你吃早飯了嗎？我們換個地方說吧?！?/p>

　　律師事務(wù)所對面有茶餐廳，方螢給萬紫琳點了一個菠蘿油，一杯奶茶。

　　萬紫琳大約是真的沒吃早餐，狼吞虎咽，幾下就把盤子里的東西清空了。

　　“還要加一點嗎？”

　　萬紫琳搖頭，“不用不用，謝謝了……一會兒我自己付賬?！?/p>

　　方螢不由自主地去觀察萬紫琳。

　　記憶中，她是個很好看的姑娘，初中時候就懂得穿衣打扮，身邊從來不乏追求者。她自然也自視甚高，那時候開玩笑說以后要找個有錢的小開，做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奶奶。

　　十年時間，已把人改變得面目全非。依稀還能看出一些當年的底子，然則面色蠟黃，黑眼圈深重，她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一頭長發(fā)，如今也如稻草一樣枯黃。

　　主要的是，她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衰敗頹然的氣息，完全沒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應有的精氣神。

　　“你找我……有什么事？”

　　萬紫琳卻沒正面回答，“是孔貞貞告訴我的，你在這里工作。她說在機場碰見過你……”

　　“嗯?！?/p>

　　萬紫琳垂著頭，很是不安地往窗外看了看，“……我想起訴離婚?！?/p>

　　方螢直截了當問道：“魏明是不是經(jīng)常打你？”

　　萬紫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身上衣服的袖子，把整個手都籠了進去。

　　“你知道你當年找張軍告發(fā)了魏明，導致魏明冤枉鄭成燦的事情嗎？”

　　“我……我知道，我后來……告訴過魏明。他說他也知道，他只是故意找茬，整一整鄭成燦……他看鄭成燦不順眼……”

　　方螢胃里梗了一塊似的泛起惡心之感。

　　她永遠沒法忘記當年自己挺身而出幫了萬紫琳，卻反過來被她嫌棄多管閑事。

　　這兩個人……

　　她心里陡然閃過一個惡毒的念頭，這兩個人，還真是天造地設(shè)一般的般配。

　　“方螢……對不起，”萬紫琳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在她目光轉(zhuǎn)過來之前，又率先低下頭去，囁嚅道：“……那時候什么也不懂，被很多事情迷惑。你應該能看出來，這些年我過得不好，我為自己的決定吃了很多苦頭。”

　　萬紫琳抽噎了一聲，“……上個月，貞貞過來見我——這么多年，她是我唯一還保持聯(lián)系的朋友，我很感激她，我都這樣了，她還愿意來見我……我跟她聊了很多，我很后悔……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我還年輕啊……”

　　方螢一言不發(fā)。

　　萬紫琳低頭抹淚，越說情緒便越發(fā)激動起來，引得旁邊桌子的人紛紛側(cè)目。

　　方螢不說話，也不制止，說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心理。

　　嫌惡有之，同情有之，感慨亦有之。

　　終于，萬紫琳哭聲漸止，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眼淚，又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算了，我知道，當年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我找你是強人所難?！?/p>

　　她把自己背來的包拿到身前，在皮革都已經(jīng)蹭花，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的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只錢夾，掏出五十塊錢放在桌上，怕不夠，又多放了五塊。

　　她站起身，腳步有所猶豫，“……耽誤你時間了。還有，幫我跟鄭成燦道個歉?！?/p>

　　·

　　鄭成燦最近被指派跟應用物理領(lǐng)域的幾個學長學姐，一起幫有家民用科技公司做個外包的項目。這一類的項目，通常就是導師拿來給他們發(fā)福利的——錢多事輕，還能積攢閱歷。

　　鄭成燦原本不打算參加，但自從那天碰見魏明之后，他便萌生了要去更安全一些的地方租房的念頭，因此需要依靠這筆獎金做周轉(zhuǎn)。

　　導師確認名單之后，給他們拉了一個群。

　　鄭成燦還在觀察形勢，就看見屏幕上蹦出了一個打招呼的表情，他瞅一眼那名字，當下便萌生了退意，私下問導師，能不能不參加了。

　　導師發(fā)給了他一個瘆得慌的微笑表情。

　　“……”

　　導師：“克服困難啊。多少人想做這個項目我沒給。”

　　鄭成燦只得回復：“我知道了。”

　　再進群里，蘇怡悅已經(jīng)跟人聊得風生水起了。

　　蘇怡悅在讀博。

　　不是一個導師，研究領(lǐng)域又不同，因此雖然是在同一個學校，鄭成燦與她基本沒有半分交集了，要不這回陰差陽錯被塞進了同一個項目組里，他都快忘了還有這么一個人存在。

　　項目組的人在群里彼此熟悉之后，很快就召集了第一次會面分配任務(wù)。

　　有上次被偷穿外套的事件，鄭成燦不得不對蘇怡悅?cè)谭纻?，但好在會開下來，蘇怡悅對他并沒有過多的關(guān)注，只在散會時隨意問了一句他坐地鐵還是公交。

　　都這么多年了，鄭成燦相信蘇怡悅不至于還對他有什么別樣的心思，他也自戀不到這個程度。

　　離開教室，他給方螢撥了個電話，得知她已經(jīng)先回家了。

　　他在小區(qū)門口買了點兒水果，拿鑰匙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屋里沒開燈。

　　“阿螢？”

　　黑暗里傳來“嗯”的一聲。

　　他急忙打開燈，卻見方螢正沒精打采地趴在沙發(fā)上，趕緊過去，把她腦袋扳過來探了一下。

　　“沒事……”方螢順勢往他膝蓋上一趴，“我就是心情不好?！?/p>

　　“怎么了？”

　　“我的職業(yè)道德，受到了私人情緒的挑戰(zhàn)。”

　　鄭成燦笑一聲，“說人話。”

　　方螢頓了一下，“……我今天見了萬紫琳?！?/p>

　　鄭成燦一怔，立即警惕起來，“什么時候見的？在哪兒？魏明也在？對你說了什么？”

　　方螢搖頭，“……她去事務(wù)所找我，希望我?guī)退鹪V離婚——她四年來一直在遭受魏明的家庭暴力?！?/p>

　　鄭成燦沉默了。

　　“……理智上我不應該拒絕，可心底里我又覺得……這是她咎由自取。真當我這么想的時候，其實我又是同情她的……你明白，我也曾經(jīng)……”

　　“我明白?！?/p>

　　方螢把臉埋在他腿上，發(fā)泄似的“啊”了一聲，“……我好糾結(jié)?。　?/p>

　　鄭成燦把她從沙發(fā)上撈起來，往懷里一抱，“……你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p>

　　方螢抬眼瞪他，“什么時候有答案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偷看了？”

　　鄭成燦笑了笑，“起來吃水果，吃完了，我還得跟你交代一件事?！?/p>

　　方螢騰地爬起來，立即來了興趣，“什么事？”

　　鄭成燦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

　　方螢老大不高興，“……能不參加嗎？”

　　“……那我得跟我導交涉，也不是不行?！?/p>

　　“交給我來做決定，回頭出了什么情況，你還可以把責任推到我頭上，鄭成燦，沒想到你是這么狡猾的人?！?/p>

　　鄭成燦：“……”

　　方螢掙扎了很久，“這樣吧，你幫我做決定，我?guī)湍阕鰶Q定。”

　　她煞有介事地從包里掏出一個本子，扯下一張紙，對折撕成兩半，遞給鄭成燦半張，“考驗默契的時候到了！我們每個人寫兩個答案，第一個，寫自己覺得對方會替自己做的決定，第二個寫自己替對方做的決定?！?/p>

　　“幼稚不幼稚？”

　　“你管我？”

　　雖然這么說著，鄭成燦還是在地毯上坐下，趴在茶幾上認認真真寫答案。

　　方螢拖長了聲音：“……不準偷看哦。”

　　鄭成燦：“……”

　　很快寫完，方螢數(shù)“一二三”，兩人同時把紙展開。

　　鄭成燦寫的是：參加；接受。

　　方螢寫的是：接受；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