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穿過長長的火車棧道，便是商店街。午夜朦朧的天空下，只有一家便利店散發(fā)著淡淡的光亮，像在守護著什么。虹介在便利店門口停下了腳步。

? ? ? 推開便利店的門，一股冷空氣尾隨著虹介卷襲進來。收銀員小姐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寒意刺激得清醒起來，緩緩挺直了身子，看向他，臉上浮現出難以掩飾的驚喜，卻又故意冷冰冰地朝他說道：

? ? ? “得有兩年沒見面了吧，虹介先生。在些忙什么呢？”

? ? ? 收銀員的聲音直往虹介腦門兒里鉆，惹得他一陣目眩。虹介感到自己像是被一股溫暖的話語推了回去，不由自主地想要離開便利店。他不討厭這位收銀員小姐——當然，也不是她那莫名的生分和拘謹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 ? ? 虹介不想向別人袒露他這兩年的生活。

? ? ?“好久不見，A子。生意還不錯吧？”

? ? ?“還是老樣子來光顧的盡是些熟客畢竟這地方很少會有新人搬進來住住慣了的人又舍不得離開。有時候，望著門口那顆黑櫻樹，我真有種感覺，就是這里會不會永遠都是這樣?！?/p>

? ? ?“哪會有什么是永遠不變的??！我們長大了，不就是這里的變化嗎？即使風景沒有改變，人成長了，那也算是變化吧。難道我們不是這里的一部分嗎？”

? ? ?“沒有任何預兆地離開，又沒有任何預兆地回來，倒是很有瀟灑的俠客風范。虹大俠確實成長了很多嘛。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不過，離家出走可不是一個成熟的大人能做出來的事哦?！盇子的臉上毫無表情，看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嘴上卻不饒人。

? ? ?“當然是要回來的，我怎么可能會真正的離開這片土地。這里有我所珍視的一切?！?/p>

? ? ?“凈講些又大又空的話。外面天真夠冷的吧。明明是春天……你看，還要降溫呢?！?/p>

? ? ? A子指了指手機屏幕，示意虹介湊上前看。上面是未來五天的天氣預報。明天會有寒潮。

? ? ?“是啊，真冷啊，裹得嚴嚴實實才敢出門。有感冒膠囊嗎？這么冷的天家里該備點那玩意兒的?！?/p>

? ? ? “我記得上個月往你家里放了一些藥的，就在進門右手邊的柜子里。你不在那里住了嗎？那里我每個月都會去打掃。”

? ? ? “怎么會。我哪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啊，”虹介輕輕捏了一把A子的臉，“我人都不在你打掃屋子干嘛呢，有打掃的時間休息一下不好嗎？一個人看店這么辛苦?！?/p>

? ? “屋子里落太多灰對身體不好。你到底去哪了？手粗糙了好多?！?A子面頰上滯留的指尖已不如兩年前那般稚嫩，似乎是察覺到了虹介刻意的隱瞞，便放棄了詢問的想法，“不想說沒關系的，只是，你這次不會一聲不吭地消失了吧！”

? ? ? 她的聲音強硬而又近乎悲凄。那嘹亮的近乎哀求的話語在虹介的心里久久回蕩。

? ? “我在高新路的那家動畫公司上班。多虧了劉叔幫忙打點關系?！焙缃榛卮?。

? ? “真好啊，你之前最喜歡的工作不就是這個嗎……真奇怪！劉叔怎么沒向我提起你！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又是什么時候托他幫忙的！”

? ? “可能他事情多，忘了吧。”

? ? “天天躺著曬太陽看小姑娘哪有那么多事可忘的！”

? ? ?A子憤然地站在窗前，抬頭看著隱隱約約的月亮，不覺臉頰變得緋紅。

? ?“這是哪家的火爐啊，我的手都要燒掉皮了?！?/p>

? ?“是嗎，是火爐嗎？會把你燒壞的啊?！?/p>

? ?“真的。”虹介閉著眼睛，一陣熱氣沁進腦門，他這才直接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隨著A子激烈的呼吸，所謂夢幻的東西傳了過來。那似乎是一種令人依戀的自責，又像是一顆始終無法平靜下來的心。

? ? ?真的是夢幻嗎？

? ? ?虹介伸出自己的手，A子迎了上去。虹介的掌心感受到了難得的豐滿。

? ?“手真不老實?！?/p>

? ?“換個位置會不會比較好？”

? ?“我打算把便利店開下去。母親囑托過我，我不愿叫她難過?！?/p>

　? A子的話語埋藏著哀思與無端的期待。他感到一股滾燙的情感激流從虹介那里傳到她的身體深處，化作滿足感涌上她的心頭。

? ?“很好啊。每天清閑自在的，不用看人臉色?！?/p>

? ? ?A子纖細的手指在虹介的后背不停地刻寫著他的名字。虹介感到手掌里那難得的豐滿變得愈發(fā)溫暖。

? ?“我不喜歡清閑自在，你也知道，我是閑不下來的啊。閑著的時候，心里總是發(fā)癢，想要找點事情做。剛織了件毛衣，不知不覺就織成了你的尺碼。你啊，為什么不找我呢。我去給你拿來，你穿上試試。”

? ? ?A子的肌膚白嫩，就像是初春時節(jié)負在山巒表面將融未融的積雪，在陽光下充滿光澤。

? ? ?虹介擰開功能飲料的瓶蓋，低頭看了一眼，便咕嘟咕嘟地大口飲了起來。

? ? “哎呀，好痛快！”

? ? ?虹介挺痛快的。他的大腦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可他將飲料一飲而盡的瞬間，他的腦門變得輕松多了?；腥缯驹诤叧惺苓h方迎面吹來的寒風，頓時神清氣爽。這應是深冬季節(jié)的寒風。

　 一灣結了冰的大湖，涌上了他的心頭。湖上霧藹迷朦，結著厚厚的一層冰，像是古人書里描述的仙境。C女邀請虹介到結了冰的湖面上散步，有時還會滑冰。不過，與其說那是邀請，倒不如說是一種引誘。高中時代的虹介深深迷戀著C女，甚至到了一種癡狂的地步。

? “來，穿上試試嘛。”

　 A子將毛衣套在虹介的身上。兩年未見，虹介的身材并無太大的變化。方才A子也實打實地感受到了。毛衣是淡雅的粉白色，使人不覺聯(lián)想起門口那顆老黑櫻樹。初春時分，冰雪尚未完全消融，老黑櫻樹就急不可耐地綻放出了簇擁著枝頭的花朵，也是粉白色的。待到櫻花快要一股腦兒地墜入大地的季節(jié)，A子就端著盆從樹上采滿滿的櫻花下來。此時的櫻花，吸飽了春天的味道，做成糕點風味獨特。虹介很喜歡這種味道。

　 眼前的這位姑娘，虹介心想，大概就是由櫻花組成的吧。一陣春意融融的感覺涌上了虹介的心頭。

? “穿上真舒服。你的手藝，簡直就同專業(yè)的紡織女沒什么區(qū)別?！焙缃槿滩蛔】滟澋?。

　 A子大概是將自己全部的情感都傾注到了這件制造品中。

? ?“凈愛瞎說些羞人的話。只是在閑得發(fā)悶的時候，隨手織出來的嘛。”

　“哪有！叫誰來評判都是這樣。這件毛衣，穿起來真的好舒服。”

　? A子把手搭在虹介的胸口，溫柔地來回摩挲著。多么寬闊??！多么令人心安??！安菲甚至想就這樣死在此處，倒也是一個浪漫的歸處。

　“該走了吧。天都快亮了。”

　? 虹介望向窗外。天空已經微微發(fā)白，有幾家早餐鋪已經亮起了燈。再過不多久，趕早務工、上學的人們就會陸續(xù)涌來。

?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 A子一直相送到門口。一走出便利店，虹介就看見了一個巨大的棋盤的幻影。有一兩個車連同各式各樣的棋子一并擺在棋盤上，透明的棋身和閃爍其上的文字，如此奪目。車只要向前走去，黑方就會輸吧。可是他們緊緊地定在棋盤上，紋絲不動?？礃幼酉缕宓娜瞬⒉幌脍A。黑方的棋子慢慢地將紅方啃食干凈。

　? 虹介把眼睛抬得更高，仰望著黑黝黝的森林。冬夜寒峭，冰冷的露水滴破了虹介的夢。頂著梳骨的寒風，C女和虹介并肩走著。湖面很滑，虹介時不時會摔倒。C女那如同水蛭環(huán)節(jié)一樣美麗的嘴唇，水嫩又透著光，笑起來時散發(fā)著勾引人靈魂的嫵媚。

　“真笨拙啊。原來真有人站起來后立刻又摔倒嗎！”

　? C女笑著將虹介扶起，幫虹介揉了揉摔得發(fā)痛的屁股，又輕輕挽上虹介的胳膊。

　“那我就一直扶著你吧。我不會松手的?！?/p>

? 　她的聲音嬌美而又艷麗，散發(fā)著迷人的魔性，宛如藤蔓一般，將虹介的心緊緊纏繞。優(yōu)美的音色仿佛撫摸著精神的支柱，將想要抗拒的想法吸收殆盡。

　“我也是。”

? ? ? 藤蔓吸足了養(yǎng)分，綻放出了絢麗的白薔薇。兩人的靈魂，似乎在此刻重合了。

　?

　? ? 穿過長長的火車棧道，便是虹介居住的小區(qū)。小區(qū)看起來相當破舊。大門是老式的雙開式鐵門，深褐色的鐵銹斑駁地分布在大門之上，仿佛要將那黑色全部化為己有。上了年紀的保安躺在門衛(wèi)室的小床上睡覺，身旁的加濕器正在源源不斷地釋放蒸汽。

　　虹介經過大門，朝家的方向走去。老舊的居民樓表面，樓牌號早就消失不見。如干枯的鮮血一般的水漬，像是淚滴劃過臉頰，又像是血液從傷口流出那樣遍布樓的表面。樓道十分狹窄，當初沒有那么多大型電器，也就沒有預留多大的空間。虹介回憶起換冰箱那天，雙開門冰箱只能用吊臺運到家里。當冰箱被巨大的機械設備抬起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安全感攫住了虹介的心。就像是乘坐過山車，人和車都被抬升至空中，卻被牢牢地拴在巨大的機械結構上。死神的鐮刀時刻懸在脖頸邊，可上帝卻緊緊地將死神的手定住——天大的危機面前，人若是被保護住，安全感就會格外突出。

　　要是冰箱意外從高處掉落，就那么被砸死，尸體大概會變成肉泥吧。倒也不錯，虹介心想。就那么莫名其妙死掉，再也不用承受痛苦才好。

　　虹介低下頭。學校廣場的三面被高大的樹木環(huán)繞，風吹拂樹葉，樹葉有綠色的、有紅色，還有黃色的。強盛的生命力，想必是初夏時節(jié)。廣場靠近教學樓的一側，虹介的腳下，一具黏糊糊的尸體，血肉模糊，仿佛執(zhí)行了某種古老而神秘的儀式。廣場死一般的寂靜，過路的學生匆匆走過，好像都不在意這具從天而降的尸體一樣。虹介仔細辨認后才發(fā)現，死在他面前的是鄰桌的一個同學，一個平時總是充滿活力的人，雖然嘰嘰喳喳惹得虹介心煩，但很討同學們的喜歡。虹介發(fā)現他雙臂伸展著，如同飛鳥展開雙翼。

? ? ? ?虹介閉上眼睛，模仿著將雙臂展開。夏天的風腳步很輕很輕，時間仿佛靜止了。虹介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上課鈴聲響起。

　　虹介從家門前的墊子下摸出鑰匙。鑰匙插入門孔，在轉動中發(fā)出了熟悉的聲響，這是一種令人心安的聲音，昭示著擁抱溫暖的家。多日趕工文案本就令虹介十分勞累，再加上徹夜未眠的困倦，虹介來不及洗澡，只是灌了幾口水，便趴在床上，胳膊伸直，掌心朝下，睡著了。

　　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四季不斷地、快速地變幻著。一灣霧靄朦朧的結了冰的大湖，突然從其下生長出一棵直沖云霄的、散落著花朵在空中飄舞、粗壯的黑櫻樹。忽又吹過一陣風，夏蟬演奏著銀晶晶的寂靜，銀河璀璨耀目，流動著的是夏日。一把火點燃了星月夜，進而整個天空都在燃燒，有一片楓葉林，好像也在著火。從滿世界的火焰中，蛻出一只蝴蝶，隨風而行，直到那灣結了冰的大湖。輕薄而又近乎透明的翅膀，沾染上霧水之后發(fā)膩，在暖陽下散發(fā)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