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風(fēng)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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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姬海棠果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

我的生父母不想在如何養(yǎng)我上做功課，又希望我成為一個贏在起跑線上的新聞文職，所以他們沒有為我選定巢父母，而是很早就把我送到鴉天狗集中撫養(yǎng)中心，在那里和年齡更大的鴉天狗同時學(xué)畫圖寫字和使用文本編輯設(shè)備。我的孵化記錄和配子記錄本該由撫養(yǎng)中心的教練保管，后來它們被我自己拿走了。

風(fēng)還是一如既往地從山頂向下刮。自出生起我就被告知：我今后將會坐在什么樣的辦公椅上，將由我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的天賦、以及我生父母、巢父母付的錢決定。鴉天狗的一張辦公椅能坐一輩子，飯綱丸大人在上，誰也別想覬覦別人的椅子。不是為了生父母的期望，也不是為了給巢父母報恩，我從出生起就是獨自一人。我的一切努力當(dāng)然是為了能坐上一把好椅子，僅此而已。

撫養(yǎng)中心的競爭非常激烈，我雖然年齡最小，但在的項目考核中都有所表現(xiàn)，至少能當(dāng)個小記者。搜集信息、遠程觀察、職業(yè)性記錄、飛行通訊、快速判斷法則，我努力反復(fù)練習(xí)撫養(yǎng)中心教給我的一切技能。

羽翼未豐的我在一個機緣巧合之下，瞥見一只比我大兩三歲模樣的鴉天狗和一只目光銳利的白狼天狗在撫養(yǎng)中心的閣樓里下棋。

午飯時間到了。飯綱丸大人有規(guī)約，低等級的白狼天狗此時不能進入鴉天狗的居所，不然就是僭越。抓到就該告發(fā)。這是我該做的事情，如果我是個勇敢的好孩子就會立即告發(fā)。但我不是。

我拋了一枚硬幣來決定。正面吃完飯后告發(fā)，反面先打小報告讓別人告發(fā)。

一陣風(fēng)吹來，硬幣掉在地板磚的縫隙之間，直立著嵌在完美的九十度角。

我想，那就不告發(fā)了吧。既然身為操縱風(fēng)的妖怪，那么順應(yīng)風(fēng)的意志也算是我的分內(nèi)之事。我輕輕躍起，扒著墻從窗戶里看，剛剛好能看到眉飛色舞的白發(fā)狼耳少女和眉頭緊鎖的黑發(fā)帶翼少女，還有將她們分隔開來的將棋棋盤。

棋子之間沒有顏色區(qū)分，但棋手的毛色是黑白分明。那就鴉執(zhí)黑，狼執(zhí)白。

黑在白的暴風(fēng)驟雨般攻勢下，幾招破綻將自己逼入了絕境。白方龍馬如入無人之境。黑被迫打出角行威脅王將，被白走龍王催殺。黑用飛車吃掉桂馬，放棄一車化解催殺。白吃香車將軍，黑跑王。白用步兵吃飛車再次催殺。

黑發(fā)少女的嘴唇微動，我隔著窗讀出來她在說的句子。

“現(xiàn)在開始，要起飛了。”

黑打出銀將將軍，白用金將吃。黑又升變一個銀將，白發(fā)少女頭上冒出陣陣冷汗。白跑王，黑打步被吃，又打桂馬，將白王逼回，最后黑又打出步，封鎖了最后一條退路，幾秒種前處于大優(yōu)勢的白認輸了。

我不懂棋，但眼睜睜地看著方才的絕境在轉(zhuǎn)瞬間被扳回，局勢逆轉(zhuǎn)，這一點毫無爭議。

黑發(fā)少女伸出右手食指頂在白發(fā)少女額頭上，說了聲“Bang”。白發(fā)少女一屁股坐在地上。

過了半晌，白發(fā)少女才發(fā)覺了我的存在，急忙收起棋盤奪門而逃。房間里只剩下黑發(fā)的鴉天狗少女一人。我剛想扭頭去追，那黑發(fā)少女盯著我搖了搖頭，然后作出手勢示意我進屋。我遲疑了一下，照做了。

她說，剛才那位白狼天狗叫犬走椛。

我點點頭。

你要告發(fā)沒關(guān)系，當(dāng)心我反咬你一口，哈哈。

我只是覺得好厲害就來看了。

厲害嗎？

算是吧。

你不覺得那招厲害。

因為我不懂將棋。

不對，不對。你看著，這幾手絕處逢生難道不妙嗎？算了，我叫射命丸文。你叫什么名字？

姬海棠果。

姬海棠，你的巢屋是哪一間？以后我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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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對于我來說算什么呢，我一時想不到有什么詞能形容。文就是文。她是個無法用語言敘說的特殊符號，擠不進工整的油墨字中。

文也是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但文和我不一樣，她的生父母和巢父母條件都很好，就算不來撫養(yǎng)中心，她的家庭和飯綱丸大人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也足夠讓她坐上一把好椅子。她說她在不久前倉皇逃家，一頭扎進撫養(yǎng)中心，主動向這個冰冷無情的競爭世界投懷送抱。

第一次聽到她講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我十分詫異。我追問她是不是家里有矛盾，或者是被牽扯進上級的爭端，或者是被飯綱丸大人冷眼看待之類的，但文全都否認了。她表示自己既不關(guān)心椅子，也不關(guān)心未。不久后我就不再疑惑了。文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沒有任何利益邏輯可言，這就是她的作風(fēng)。

撫養(yǎng)中心的醫(yī)生給文做檢查的時候都說，文身上的羽毛比一般鴉天狗要有韌性得多，逆著風(fēng)能飛得更高。用肉眼遠看是看不出來的。

和我不一樣，文的勝負心非常強。她是那種在游泳比賽里會故意嗆幾口水再開始游，最后追到第一名身旁，捧著亞軍獎杯還忍不住譏笑的家伙。置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戰(zhàn)，扮豬吃老虎。文是勝利的享受者，她喜歡看著自信過剩的對手無力地掙扎，嘴硬不肯屈服的模樣。

與椛的那場棋局后，我就一直跟在她身邊。她告訴我，作為每一場逆風(fēng)競技中最忠實的觀眾，不必喝彩也不必參謀，只要看著就行了。無論是正經(jīng)的訓(xùn)練還是娛樂的游戲，只要能和看起來很強的對手針鋒相對，文總是主動將自己置身于劣勢之中，在陷入谷底之時再說出憋了許久的臺詞“現(xiàn)在開始，要起飛了”，華麗地完成大扭轉(zhuǎn)。

她獲勝的時候會把右手食指搭在對手的額頭上，雙唇吐出“Bang”的一聲，然后笑著看對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我對她說，如果你是為了追求刺激才離家來撫養(yǎng)中心的，我發(fā)自心底地看不起你。

文笑了笑，說，我敢想的事情比這大得多。

會因為文的才能而欣賞文的人很多，比如將棋上的手下敗將犬走椛。椛只是輸了文幾場棋，就服服帖帖了，見到文就擺出十分恭敬。但文并不喜歡這種關(guān)系，她往椛的身上潑水，并用外行人的術(shù)語揶揄椛的棋技，最后故意被椛打贏兩倍場次。椛之后就看不起文了。像這樣，文每遇到一個追隨者就破口大罵，再故意弄幾場恥辱性的大敗把自己的形象搞差。結(jié)果就是沒有人愿意和文建立起長久的友誼或者競爭對手關(guān)系。

我一直確信著文擁有無與倫比的才華，所有方面上的，毋庸置疑。我不知道文為什么會安然讓我在她身邊留著，也許是因為我對她沒有任何競爭力可言。在她眼里的我永遠循規(guī)蹈矩，全心全意順著上頭的意思追求成績和分數(shù)，和她不是一路人。

她還對我說過，要想在我身上找到逆風(fēng)翻盤的快感是不可能的，因為兩個原因：一是不管她做了什么壞事，我都一心希望她能過得更好，這很難滿足她的征服欲；二是我看她的眼神像看垃圾一樣，一直沒變過，這讓她很欣慰。

我從來沒把文當(dāng)成垃圾看，我只是心疼她。我希望她能做出更好的選擇，但我無法改變她的想法。不過我們確實變成了外人看來的朋友關(guān)系——一起吃午飯、一起上廁所、一起逛小攤販。

文學(xué)東西比我快十倍，看書過目不忘，對記者的職業(yè)技能和天狗的常規(guī)考核項目完全精通。自從認識文以來，我沒有一天不在向她請教。在文的指導(dǎo)下，我的筆試成績逐年攀升，撫養(yǎng)中心的教練說我前途無量，主動為我寫推薦信給飯綱丸大人。

我知道文比我聰明得多也努力得多，但文的成績很一般，和以前的我別無二致。我想這是她主動控制的結(jié)果。問她原因時，她說怕自己被當(dāng)成太強勁的對手。我告訴她天狗社會的階級分層和撫養(yǎng)中心之間有多么緊密的聯(lián)系，希望她不要再為了眼前的樂趣斷送前程，她沒有聽我的。

撫養(yǎng)中心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明天我們就要被扔進成年天狗的世界，到飯綱丸大人麾下工作了。

文的成績沒有起色，按這樣下去她只能被分配到一個以跑腿為主的職位上。我知道文完全有能力拿到更好的分數(shù)，因此還多次向教練請示再給文幾次機會，但文都拒絕了。她說這個成績夠了，不用再改了。我很生氣，把她的畢業(yè)證書拍在桌上，說我勸你無數(shù)次了，你居然這樣對我。但她只是笑了笑。

于是射命丸文成為了小記者，姬海棠果成為了報社的上層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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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離開撫養(yǎng)中心后，無巢可歸的我們倆首先選擇了同居，一同分擔(dān)床鋪和辦公室的費用。文的工資比我低了五倍，但她堅持和我出一樣的錢。我沒有拒絕，因為我騙不過她，而且她沒有其他人愿意合租了。

文在客廳里貼了一張房規(guī)，上面沒有一條是她會執(zhí)行的，也不要求我遵守。文帶進家的東西很多，鍋碗瓢盆和電器家具都是她買的。收入高的是我，選房間的也是我，但這個家屬于她。這是她應(yīng)得的。

我們的房間是分開來的。文在家里裝了監(jiān)控攝像頭，并且把密鑰交給我保管。我在外面有很多朋友，但總是一個人回家。文沒有朋友，但總是帶人回家。每次文從外面帶人回家時，都要向她的對象解釋一番為什么有另一只鴉天狗住在這里，以及為什么房間里面有固定攝影機。聽完后，有的會被嚇跑，有的暴跳如雷，有的更加興奮，什么反應(yīng)的人都有。我對她帶回來的人是誰、是什么種族、什么性別沒有興趣，不想看監(jiān)控，也不想記名字，反正不可能有一個能堅持過兩天，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還能聞到一點氣味就算厲害了。

如果你想去別的地方租房，那就去吧。她不止一次這樣對我說。這都是她對于自己把家里搞得滿地狼藉的時候做出的假借口，沒過幾天她又會變回原來那個樣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們之間的默契只有在保持距離的時候才能成真。

和文住在一起倒也不錯。畢竟她讓我坐上了舒服的辦公椅，她對我有恩，我當(dāng)涌泉相報。天狗的人生走到這一步，將來的五百年基本上也確定了。不出意外的話，基本不會有能力范圍外的升職降職，不會有領(lǐng)導(dǎo)離世和下屬跳槽，所有的工作者如同齒輪一般吻合起來。文說這些齒輪組成名為“天狗之里”的無個性的整體。是一臺鼓風(fēng)機，往同一個方向一直吹。

我不介意繼續(xù)過這樣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話。

文開始發(fā)行自己的報紙。?

我按照飯綱丸大人安排的工作去報社上班，與十個同事一起分擔(dān)記者的工作。當(dāng)時影響力榜首的報紙是《文文。新聞》。沒錯，文以一己之力把報紙的知名度提升到幾十人團隊都達不到的程度。

很快，有不少個體記者也涌現(xiàn)出來，影響力榜上占了一大半。包括我工作的地方在內(nèi)，大多數(shù)的報社也開始考慮轉(zhuǎn)型成個體記者合作出版刊物的形式。

我一邊和文聊工作上的事情，一邊對文說，你主動混過考核當(dāng)小記者，只是為了以小記者的身份動手會有更大的成就感罷了。到頭來靠的還不是我告訴你上頭的人都在寫什么，天才什么的也是有極限的。

文說，真是謝謝了。

我最后說道，雖然這樣，但我還是要說一句，《文文。新聞》干得不錯。雖然我在工作上算是你的對手，但我確實覺得你干得不錯。

因為文一直是獨自工作，除了身為室友的我以外恐怕沒有別人知道——其他幾份登上影響力榜單的報紙全部出于同一人之手，也就是文。

她能一下子出版好幾份，大多是周刊，最長的是兩份月刊，用的都是不同的化名。

我開始納悶文到底從哪里拿來的那么多素材。她對我?guī)缀跏菬o話不談，但我有工作在身，總不能跟著她出去取材。我在報社里翻了好多記錄研究了半天也研究不出來，只好回家問她。每個月她都會讓我?guī)退崦?，把掉下來的逆風(fēng)羽和普通羽毛分開燒掉，這個時候我們閑聊得多。

但文的第一句話不是回答，而是反問道：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你為什么不先問我呢？

我向她道歉。我說，我一直都在向你學(xué)習(xí)，從撫養(yǎng)中心到工作以來你教給我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我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你。

文搖搖頭，說，我什么都沒能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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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風(fēng)還是一如既往地從山頂向下刮。屋外狂風(fēng)大作，斷裂的樹枝夾著石子和葉片砸在墻上。快要打盹的我一激靈坐了起來。我轉(zhuǎn)頭看向沙發(fā)上坐著的文，她躺下了，閉著眼睛在聽著什么。

她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一個人出那么多份報紙嗎？

我說，我猜猜看，你還想再玩一次更大的逆風(fēng)翻盤。除了你以外沒人會愿意跟你一起搞的，所以你只能靠自己。

文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但又擺了擺手。

她說，對，你可以想得再大些。

超越報社之后是什么？新聞界？幻想鄉(xiāng)其他地方的報紙？

文伸出食指，往天花板指去。

該不會是大天狗吧。

文點點頭，說，我要給飯綱丸龍搞個大新聞，關(guān)于她的秘書的丑聞，能斷送掉她的整個政治生涯。我已經(jīng)搜集了所有需要的材料，安插好了所有的線人，就差開始動手了。

我搖搖頭。為什么？我剛想開口問，才意識到文不是過去的那個文了。她在那個年紀就愿意把自己扔進撫養(yǎng)中心，現(xiàn)在的她呢？她什么事都可能做出來。她和我不一樣。

文說，那么緊張干什么，想對付她的外頭來的人多著呢，我也可以做得到。把飯綱丸龍拽下來，讓她對大天狗內(nèi)部起了疑心，其他幾個大天狗也就不能幸免。被當(dāng)成刀口使的我不過是個小人物，沒有人會認為是我的主意。

我說，我知道了，你是反社會人格。

文說，不是。我再正常再上進不過了，你很清楚這一點。

我說，那我更正一下說法，別人會說你是反社會人格，然后分析說你在孩提時期因為缺少巢父母的關(guān)愛和撫養(yǎng)中心的管教才變成這樣。其他人向飯綱丸大人告發(fā)了，你就可能丟掉工作，之后幾百年都得靠我養(yǎng)。

文又說，姬海棠，噗，我不用你來養(yǎng)。你看看你，丟臉的模樣。大天狗、生父母、巢父母、撫養(yǎng)中心、教練考核、百年不變的工作，對你來說就像是常識。你嘴里的飯綱丸三字后面不加上大人二字好像就不完整似的。這是病。我告訴你，這些東西不是空氣也不是水，每個天狗視作稀松平常的習(xí)慣，在其他妖怪眼中大概率是怪癖。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和你住了這么久，我不懷疑你的能力。但有不少剛剛?cè)肼毜男氯硕颊f過同樣的話，他們外出采訪，最后回到工作崗位上，以為自己看透了一切，結(jié)局也是注定的。

那我和那些新人相比如何？

確實，沒有人比得了你。你如果要去做轟轟烈烈的事，就放手去做吧。

好，你是鼓風(fēng)機中孕育的完美零件，就像風(fēng)扇的扇葉一樣跟著風(fēng)轉(zhuǎn)，你當(dāng)然會往保守的方面想。聽著，我要把飯綱丸龍連著她往你腦子里灌的那些常識從王座上拽下來，讓你，還有幻想鄉(xiāng)的世人看看這臺鼓風(fēng)機里頭丑陋的膠水和木片。

我說，不要用這種好像你對我知根知底的口氣，我不是能自己跟自己打拳擊的雙重人格，也不是吃了精神藥物就會消失的假想朋友，你與我的關(guān)系真的只是分擔(dān)房租的兩個人罷了。我是一個想過上不錯的日子，而且關(guān)心你的天狗，僅此而已。

她問，那你作為飯綱丸手下的忠實天狗，會阻止我嗎？

我搖搖頭。

文對我笑笑。她說，行吧，總之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問，你覺得我這樣順風(fēng)起帆、隨波逐流的人可以給你什么幫助？去找別人啊，養(yǎng)一批愿意追隨你的忠誠信徒，讓他們幫你做事。比如說那個挺崇拜你的犬走椛，你陪她下幾局棋就能跟她變得無話不談了。

她說，除了你以外，沒有什么人和我一樣，是從生父母巢父母還有死氣沉沉的天狗等級中脫身成長起來的。他們不會理解的。放心，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讓我繼續(xù)住在這里和你聊天就好了。

我嘆了口氣，關(guān)上了房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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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文開始行動了。她每天都穿著不同的打扮出門，到妖怪之山外邊的很遠的地方去取材，回家時不再帶七七八八的人過夜，而是偶爾添一道小傷口。她會把自己外出冒險的故事全部講給我聽，比如在地底散播天狗之間的八卦，在敵對的山姥領(lǐng)地發(fā)傳單，甚至向地獄的神明推銷自己的報紙。然后她就會開始向我講解天狗等級結(jié)構(gòu)，暗示我飯綱丸是多么十惡不赦。

我聽完她的故事后，總感覺這使得我自己成為了共犯。我想她應(yīng)該不再擔(dān)心我會向其他人告發(fā)她了。但幾番思索下來，發(fā)現(xiàn)她講故事的手段過于高明，除了“扳倒飯綱丸龍”這樣直白的句子以外，完全就是平庸無趣的小記者見聞。說她在提防我也不無道理。

不過我沒有把我們之間的談話內(nèi)容告訴任何人。文理應(yīng)如此信任我的。

文開始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手眼通天的知情線人，仿佛每一方都能從她的嘴里聽到經(jīng)過篩選的事實，每一步都逐漸將大天狗的形象往文所期許的方向誘導(dǎo)。她像是幻想鄉(xiāng)上空懸浮著的傀儡師，用最小的信息量擾動著各勢力之間的力量平衡。與此同時，文還在以更快的速度分發(fā)自己的幾份不同的報紙。

我這時已經(jīng)明白了，文并非在收集報紙素材，她自己就是素材。她引發(fā)事件，她結(jié)束爭端，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都是她自己掌控的。文如果只是一個記者，總會露出破綻。如果《文文。新聞》能出到一千期，就算是對天狗新聞業(yè)一無所知的人也該意識到她的動向了。只是這“一千期”現(xiàn)在散亂地分布在不同的個體記者報紙上，只有我知道它們之間存在的聯(lián)系。

一天，我看著文把便攜打字機從背上解下，里頭吐出幾張印到一半的稿子。

文說，今天這篇稿子就是打火石，點著了，之前埋下的所有引線都會一齊嘶嘶作響。飯綱丸龍的名聲將像巨石入水一樣沉進深淵。

我問，大天狗倒臺之后你要做什么？

文撓了撓頭，說，沒那么快。這幾招只會把飯綱丸醞釀已久的新卡片市場計劃搞砸，讓她的盟友對她失去信任，再過幾個月才會倒臺。這期間我當(dāng)然得騰出手來處理其他大天狗。

再往后呢？我沒記錯的話，整個天狗上層是你想要以小記者姿態(tài)扳倒的最大目標吧。然后對付幻想鄉(xiāng)？再往外界去？文，你很厲害，但我覺得到這里就夠了。

文拍了拍我的大腿，說，我不知道。我大概會繼續(xù)找新的目標。

你不知道？

我只是感覺那股風(fēng)一直存在，不管有沒有鼓風(fēng)機什么的，總有一股風(fēng)在吹著。說不定我有一個宿命的對手在風(fēng)的最高處等著我，只是一直都沒有現(xiàn)身。對了，說不定是你，飯綱丸倒臺后你變成新的大天狗，因為你是乖寶寶。

別胡編了，我之后一百年都還會是普通記者，這就是我的命。倒是文你開始憑直覺做事了。

你反對嗎？

我不反對。你或許真的能做到。但我想知道你到底是秉著顛覆僵死的天狗等級巴拉巴拉的糖衣理想主義，還是將你的整個生命當(dāng)成一場逆風(fēng)翻盤的競技。成就感？興奮感？施虐感？不管你想用哪個填飽肚子，我覺得都總有一天會到頭的。

文笑了笑。她沒有回答，而是問我工作的狀況怎么樣。

我說，多虧了你，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我除了和你住在一起之外，沒有做過任何一項會讓人指手畫腳的事情。我在報社是勤奮員工代表，新人都是我一把手帶起來的，我很好。還有，我的辦公椅是新型合成材料，坐起來很舒服。

嗯。那我就安心了。

你關(guān)心我干什么。還有，你皺眉咬嘴唇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安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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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fā)布后，文的文章沒有起到什么效果。先前埋下的伏筆和憤怒之種都啞了火，各方勢力并沒有如文預(yù)想的那樣揭竿而起，風(fēng)還是一如既往地從山頂向下刮。既沒有鋪天蓋地的對大天狗的詆毀，也沒有為大天狗站臺的死忠宣傳員現(xiàn)身。

整件事情僅僅是沒有掀起什么波瀾罷了。

文沒能扳倒飯綱丸。飯綱丸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是誰在搗鬼。就像一枚孤獨的石子擊打在湖面，漣漪隨風(fēng)擴散，最后又恢復(fù)平靜。后來飯綱丸還是對天狗內(nèi)部起了疑心，為了進行立竿見影的反擊，當(dāng)天下令讓一大批個體記者撤職，將整個妖怪之山的新聞業(yè)進行了大整改。

行業(yè)整改后，文失去了自己的小記者工作，我的工資提升了百分之三十。

我想，文大概是輸了。但她不是故意輸?shù)?。我告訴自己，她可能并不把這當(dāng)回事。這么說來，文的故事應(yīng)該還會變得更加精彩。

文收拾完東西回家的時候，我正躺在沙發(fā)上等她。

房租現(xiàn)在我來付。我搶在她開口之前說道。

她點了點頭，開始把自己從辦公室搬回來的工具一樣一樣擺在客廳地上。米黃色的文件夾，里面是五顏六色的稿紙。一張壁掛式照片，里面是文和我在畢業(yè)那天的合影。椛送的一套將棋，全新的，沒拆開過。臺燈座，抖一抖全是灰。黑色的照相機向上擺著，黑洞洞的鏡頭像在地毯上鑿了一個坑。

我說，你沒事吧？

她點點頭。

我說，大天狗沒倒臺，該想想以后的安排了。你雖然丟了辦公室，但除了被取締的《文文。新聞》和其他周刊以外，還剩下兩份月刊可以繼續(xù)做吧？

文點點頭。

你別點頭了，跟我說話。我不會把你告發(fā)出去的，事實上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要想繼續(xù)住在這，就不能不說話。我問你，你會好好做那兩份月刊嗎？

文說，當(dāng)然。飯綱丸龍現(xiàn)在還沒有倒臺，是因為時機還沒到。我以后要親自外出取材的話，東西都會堆到家里來，希望你不要介意。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繼續(xù)教你怎么去大結(jié)界外的地方取材。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你，姬海棠。

我嘆了口氣。

現(xiàn)在的文不再是天狗的記者。射命丸文這個名字徹底消失在影響力榜上。但文依然像個幽靈一樣影響著整個妖怪之山甚至是幻想鄉(xiāng)的新聞業(yè)。那兩份剩余的月刊不再登上明面的影響力榜，而是悄悄潛伏在不受關(guān)注的水面下伺機而動。

有文為我繪制的幻想鄉(xiāng)地圖后，我成為了報社里唯一一個能把外勤擴張到妖怪之山外的主管。我開始安排越來越多的大型報導(dǎo)工作，文也每次隨著我一同出行。她去訪問她的采訪對象，我去按部就班地執(zhí)行分配的任務(wù)。文已經(jīng)不再挑選素材，她會潛入最危險的監(jiān)獄和最兇殘的幫派深處，拋棄掉一切與記者身份相關(guān)的特征，用隱蔽的非法竊聽器搜集情報。她告訴我，她依然在尋找對手的弱點。

我們還是住在一起，但現(xiàn)在除了我的臥室以外的地方都擺滿了文的東西。文不再帶她的兩夜對象回來了?，F(xiàn)在我每天晚上下班去接她，她回家的時候總會裝作精神煥發(fā)，躺到沙發(fā)上又立即像爛泥一樣陷進布料之間的縫隙。

文向我借了不少錢，買了大概是來自外界的一些工具。我沒有要求她還，因為她現(xiàn)在替我做很多工作上的危險事情，完全超出了她借的錢的價值。我們沒有再花很多的時間聊天，因為文把一天的所有時間都用來整理她的情報了。她看上去比同時制作七八份報紙時還要繁忙。

到我們這個年紀，大多數(shù)鴉天狗都已經(jīng)登記成為生父母，把自己的遺傳因子交給孵蛋所了。我和文都沒有這么做，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去做。在周日的夜晚，我和文無言地坐在沙發(fā)上，聽著窗外的呼呼風(fēng)聲，看著墻上的時鐘宣告午夜降臨。

我轉(zhuǎn)過頭問文，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們兩個從來不認識，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

文說，為什么問這個。

因為當(dāng)時我拋了一枚硬幣。如果沒有一陣恰到好處的風(fēng)，那枚硬幣一定會是正面或反面朝上，不可能立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實話說，挺不像你的。

而且我聽說兩個人長期在一起的話，會從對方身上吸收優(yōu)點，共享缺點，最后變得越來越像。

她說，事實完全是相反的。我們是極端的東西都往一個人身上湊，兩人的交集變得越來越小。

我說，如果我們沒有相遇，我把安排好的人生道路走完，應(yīng)該會變成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記者，整天宅在家里靠翻蓋手機寫新聞吧。你呢，你會把你的才華用在扳倒飯綱丸龍以外的事情上嗎？

為什么是翻蓋手機？

我挺喜歡翻蓋手機的，如果不是為了跟上你的設(shè)備要求的話。

文翻了個身，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還真會把心思用在簡單點的事情上。我可能會專心做一份報紙，多練習(xí)拍照技術(shù)，跟你一樣當(dāng)個小記者。

我還指望著你會變成更高位的天狗呢。你在我看來就是個故意放棄神格的神。你變成能呼風(fēng)喚雨、控制鼓風(fēng)機的人，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她搖搖頭說，不可能。你低估我了。

正常情況下不應(yīng)該自謙說“高看了”嗎？你真就毫不收斂。

你可以聽我說真話，姬海棠。沒有你的話，我的興致很快就會磨滅的。你大概不能理解這一點吧。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區(qū)別，我不會變成什么高位天狗。

這樣啊。我還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你這么看重。

沒有特殊的。你甚至不在乎我具體用什么方法對付飯綱丸，如果要你來描述的話恐怕也只能籠統(tǒng)地說出幾個生僻詞。如果一切重來，你倒有可能和我在這個年紀碰面，變成我?guī)Щ丶业哪侨喝死锩娴囊粋€。

我說，我很難想象我們變成那種關(guān)系的場景。有點惡心。

文說，同感。

我說，文，我想回房間休息了，你如果要工作的話燈給你留著。

好的。

之后文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后又輕聲說：“現(xiàn)在開始，要起飛了?！?/span>

??

7

隔天，文不見了。

清晨時分，我聽到了一年以來首次由文以外的人制造的敲門聲。敲門聲短促而緊湊。我從貓眼向外看，映入眼中的是犬走椛的兩只大耳朵。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上一次見到椛是在什么時候了，只知道她現(xiàn)在是負責(zé)巡山的哨衛(wèi)。我給椛開了門。

椛一開門就問，射命丸前輩……在家嗎？

文還沒回來。

這樣啊。只是好久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今天想順道過來關(guān)心一下……地上這么多東西是……

抱歉，我馬上收拾一下。進來坐坐吧。

這是我頭一主動將文以外的人請進屋。椛很精神很活潑，和她小時候那個樣子差不多。椛帶了禮物來，是文最討厭的花茶。我也看到她背上還背著盾牌和砍刀。椛說，今天是大天狗們和商業(yè)盟友會面的重要日子，秘天崖之上都分配了額外的守衛(wèi)，所以她才有空來鴉天狗的領(lǐng)地。椛說，只是想提醒一下，從之前的幾次大新聞看來，這次恐怕有不法之徒要抓住時機搗亂，請記者們也多加警惕。

我向椛道謝，說我會轉(zhuǎn)告給文的。

椛臨走前又說自己非常希望能和文再敘敘舊，畢竟白狼天狗中再也沒有其他會下將棋的人了。如果不是地位等級有絕對的差別，她很希望能再多見我們幾面。

我說，會有機會的。

椛又停住腳步，說現(xiàn)在有一些同事在調(diào)查前段時間的惡意丑聞。不是說懷疑文前輩怎么樣，只是今天文前輩剛好不在家的話，如果是被盯上……

我說，你不用擔(dān)心，文和那種事情沒有任何牽連。

椛點點頭，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椛一走，我就把收拾起來的東西全部鋪開，然后捏著備用鑰匙打開文的房間門。

房間里擺滿了整整齊齊的紙堆，墻上涂滿了手寫筆記，似乎有個精神病人曾被關(guān)在這里，試圖靠歪曲的文字組織和理順想法。一角的地面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破壞，上面有一些壓痕，似乎是油漬。我翻過散發(fā)著濃重的文的體味的垃圾堆，撥開空氣中凝滯的文的羽毛，終于在搖晃的木床上找到了文總是隨身攜帶的筆記本。

應(yīng)該是文故意留下來讓我看的。

在妖怪之山的山崖邊上有一座廢棄的小屋。文曾經(jīng)帶我來過這里，說是一個堆放新聞素材的落腳點。除了我們兩個以外沒有其他人知道此處。這里雖然離秘天崖很遠，但空氣的流動毫無阻礙。

我推門而入，看到了端著一把有半個身子長的槍的文。她左手握槍，右手持羽扇，整個山腰邊的風(fēng)都隨她的手掌而動。

文說，進來吧。

我說，我很抱歉，今天我闖進了你的房間，翻了你的筆記才知道你要來這。但椛今早來過我們家了。

文擺擺手，你沒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椛說了什么嗎？

椛說了大天狗們要出門。我覺得這和你不辭而別有關(guān)。

文點點頭，說，這是一把來自外界的武器，白狼天狗們把它叫做狙擊槍。只要控制好風(fēng)向，就能從千米以外命中目標。雖然一枚減速的金屬彈對飯綱丸的護衛(wèi)來說可能不算什么威脅，命中了也不會造成什么傷害，但這是一個導(dǎo)火索，可以打草驚蛇。

我問，這是最后一步棋了嗎？聽你的語氣，在這之后就沒有其他的計劃了。我想知道你說的那句“要起飛了”算不算數(shù)。

文反問道，你知道我在和什么東西搏斗嗎？明明沒有上級知道我在做什么，明明你沒有對我做出任何阻止，我卻感覺到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寸步難行。為什么？

我說，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

文又說，我看到了這陣風(fēng)的真面目。它不是飯綱丸一個人，不是鼓風(fēng)機，就是風(fēng)本身。它在我身邊，它是我的家，它住在我腦子里，它刻在我的骨髓中。我已經(jīng)窮盡一生的努力去斬斷它和我之間的聯(lián)系，從父母到朋友到職場，能斬斷的東西我都斬斷了。但我至今仍不知道我們從什么時候就開始決勝負了。

我答道，我站在你這一邊。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我欠你的太多。雖然我以前總是說為了你好要怎樣怎樣去干預(yù)你的生活，但我最后都聽你的沒有真的下手，不是嗎？你真的要這樣做的話，就算我會變成共犯，我也不會攔著你的。

這樣啊。

我對文說，但如果你開槍，白狼天狗遲早會找到我們。至少椛知道你今天不在家。我們兩個被抓進監(jiān)獄，家里的房間就空了。房租問題我們恐怕還得商討一下。

文瞇著眼睛看向武器上的鏡子，一邊說，無所謂。就像以前的每一場比賽、每一次決勝、每一次戰(zhàn)斗一樣，你知道我會獲得勝利的。

我說，嗯，我相信你。

她說，姬海棠，當(dāng)我扣下這枚扳機，天狗世界的風(fēng)暴會將我卷入其中，我會變成黑色的逆向氣流。我會拿出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一手，我會收獲激烈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反抗，我會讓你為我喝彩，然后風(fēng)再也不會從山頂上吹下來。

我看見旁邊有一把多余的椅子，就拿過來坐下，然后靜靜地看著文。

我說，我只是個觀眾。我真的希望你能拿出厲害的一手，真的。

文嘆了口氣。

她端起槍和羽扇，又放下，又再次端起。她轉(zhuǎn)頭看了看我，又看向窗外。文沒有動手。我們就這樣面面相覷，直到太陽快要落山。

??

8

涼爽的晚風(fēng)吹來，太陽落山，大天狗大概已經(jīng)完成會面返回了。

我對文說，明天還要工作呢，咱們回家吧。

此話一出，文的眼里熄滅了火。她的整副身軀散架了一樣往地上癱倒。然后文突然恍然大悟似的，用盡全力緊緊攥住我的手。從她的嘴角擠出一絲微弱的苦笑。

她把我的食指從拳里掰出來，按在她自己的額頭上。

我試圖在她的瞳孔里看到她想要傳達的信息，但那里只有無盡的虛空。

然后我想了一會兒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蛟S我從來都沒有理解文靠什么來支撐她的信念，或者她到底有沒有信念都是個謎。文可是個徹頭徹尾的天才啊，她不需要任何幫助就能弄對所有事情，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她對我從來不說謊，那么她說的應(yīng)該就是對的。在天狗的世界里，沒有文不能逆風(fēng)翻盤的存在吧。

但我沒有時間思考了。順應(yīng)風(fēng)的意志，留給我做的事情只剩一件。

“Bang”，我用手指頂著文的額頭，輕聲念道。

然后我有種錯覺，仿佛看到文的翅膀上的黑色羽毛全數(shù)脫落，被晚風(fēng)裹挾著飄向看不見邊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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