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中時候，我家在東營的房子旁邊有一家舊書店。店主是一個面相兇惡的老頭，頭發(fā)剩余不多，兩撮發(fā)白的眉毛十分刻薄地立著。書店門臉破舊，而且地上擺放的幾摞舊雜志旁邊總架著一個電磁爐，給充滿紙張霉味的封閉空間增添一股濃郁的只有老人愛吃的稀爛寡淡的面條味。但店里有一整套檔案館或圖書館里才能看到的搖桿滑輪式書架，里面存放著各類圖書。我隔幾天就去一次，用幾塊零錢買回一本科幻、懸疑、武俠小說一類。相比看電影、電視或者游戲，閱讀一直是我更喜歡的消遣方式，至今如此。在正經(jīng)的文學和哲學著作之外，我還需要大量的娛樂性讀物。一個暑假過去后，我又把這些書以廢紙的價格再賣回給他。老頭把一摞科幻小說掛在秤桿上，手上攥著兩個秤砣，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覺得從我身上白撿了幾十塊錢。他不是愛書之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民間文化人士或知識分子。只要有利可圖，他什么書都賣，包括向附近的民工賣粗制濫造的黃色小說。賣舊書只是他的工作，他看起來不喜歡這項工作。

（二）
在我看來，書從來不是傍身之物。我頻繁地買書和賣書，毫無心理負擔。我并不覺得自己需要經(jīng)營藏書，因為大多數(shù)書我不會反復讀。即使想重讀，下單再買一本就是了。《憂郁的熱帶》我買過兩次，讀了兩遍，都賣掉了?！督鹚贡ぴ娂芬彩侨绱?。柏拉圖的《會飲》我買過大概四五次，讀了許多次，最后也賣掉了。到最后，我讀了許多書，但手頭總沒有書。一方面，我在過去幾年頻繁搬家，上大學、留學、畢業(yè)、工作。并且我的工作決定我今后需要不斷地搬家。另一方面，我承認自己對如今的書缺乏尊重。過于泛濫的硬殼精裝、將作者胡亂吹捧一番的腰封和博人眼球的封面設計，背后體現(xiàn)的仍然是鮑德里亞所說的資本邏輯，讓我覺得出版商只想快速從我腰包里拿錢。

舊書就不一樣了。新書是工業(yè)化的流水線產(chǎn)品，但每本舊書都是獨特的。這一本的內(nèi)頁有一個篆體印章，旁邊寫著“程信泉 8.August 1962 購于Leipzig”。程信泉是誰？這本書是《布萊希特詩百首》。當我翻看它，我感到我在共享程信泉的記憶。這不是“這一類里的一個”，而是這一個、就這一個、獨一無二的一個。就像你愛的那個人一樣。我買過三次中譯版的布萊希特詩集《致后代》，每次都是讀過一遍就賣掉。我覺得我隨時可以再買到一本。但程信泉的布萊希特我一直帶在身邊，山東、上海、海德堡、北京、慕尼黑。另外還有一本舊的《Selected Poems of W.H. Auden》，一本舊的《Gedichte von Gottfried Benn》。我的行李箱里總給它們留出一個位置。

（三）
海德堡大學的校園建筑是分散的，英語學院旁邊有一家巨大的舊書店。我想要一本策蘭的詩集。我向店員解釋了好一會，但我把Celan的重音讀錯了（應該在前一個音節(jié)），他始終不能明白。言語糾纏太久，互相不能理解，尷尬逐漸加劇。最后我轉(zhuǎn)而買了一本格奧爾格的詩集（George發(fā)音比較容易，作為緩解尷尬的救命稻草，一下子從我腦海中蹦出）。我不喜歡格奧爾格。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也不喜歡策蘭。我不能因為早上的黑牛奶就喜歡一個詩人。早上的策蘭我們中午讀，我們晚上讀，我們夜里讀。我讀不懂黑頭發(fā)的策蘭。黑頭發(fā)的策蘭我早上讀不懂，我中午讀不懂，我晚上讀不懂。

食堂門口，一個中年男子在買書。他戴著一頂牛仔帽，嘴里總叼著煙，但舉手投足像知識分子。他把書鋪散在汽車引擎蓋和環(huán)形長椅上，我看到人類學、埃塞俄比亞史、亞述文明一類專業(yè)程度很高的書。世界史系就在附近，他大概是教師或作家。他管每本書要兩歐元或者三歐元，對專業(yè)書籍來說，這個價格只是象征性收一點，接近于白送。我很喜歡他的風度：把自己的藏書鋪滿一地，并不推銷或吆喝，也不指望著靠書賺錢。他守著一攤書，表情總是十分悠閑，好像在說：這些知識我享受過了，你們來挑一點吧！大概一周時間，他每天都在，我很想和他聊天。當你遇到一個擁有那么多有趣的書的人的時候，你會產(chǎn)生和他聊聊的欲望。但我勇氣不足，不停提起的念頭總是很快放下。后來他不再擺攤了，大概是書差不多賣完了。我從他那里買了一本關于古埃及的書，講的是商博良的故事。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夢想成為商博良那樣的人。也許他也一樣。

（四）
我在潘家園遇到過一個賣舊書的人。我想買一套《水滸傳》，但不喜歡花哨的現(xiàn)代版。我把這個念頭告訴她，她挑出一套八九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水滸傳》，分上中下三冊，裝幀簡潔而干凈。她開出的價格即使以新書的標準來看也太高了。我讓她便宜一點，她很認真地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名著都是請專家校對注釋過，很講究的！又說：這套書，你讀起來非常放心，里面一個錯別字都沒有，是最權威的。不知道為什么，我非常喜歡這個理由，心甘情愿地多拿了點錢。我對她印象很深。她說話的口氣平靜，不急躁，好像并不急于達成一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