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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露拉/陳/阿麗娜】復(fù)活(上)

2021-07-06 21:39 作者:Magus92  | 我要投稿

本文首發(fā)于CP28合志《如是我聞》,全文約3.6萬字,插畫由?@MAaaaaackia??繪制。

故事中部分情節(jié)與前作《他們的戰(zhàn)爭》有關(guān)聯(lián)。

這次受胡遷影響很大。


作者:阿里曼的紅字

插畫:MAaaaaaackia &?匿名

排版:吃瓜吃瓜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

0.「兩手空空走向這個世界,只帶著一項對自由的許諾。


Autre

她做了個夢。

夢中,她站在曠野上,眺望遠(yuǎn)方的城市。一條黑蛇纏繞在她腳邊,向她提出許諾。

「你將繼承黑蛇的知識,流著紅龍的血,踩著熊的國土,翻閱駿鷹的歷史。」

「你將接受萬民的跪拜。他們將把自由進(jìn)獻(xiàn)到你的腳邊,換取果腹的面包。」

“絕不?!彼f。

黑蛇吐著信子向她襲來,她以纏繞火焰的長劍回?fù)?。手臂被啃咬三次后,她刺穿蛇的顎骨。她拋下它的尸體,向城市走去。她采食野果,啜飲河水,腳趾被砂土磨破,鮮血淋漓,皮膚在烈日下泛紅起泡。三天后,她終于回到城市,只看到城門已經(jīng)緊閉。她叩擊大門,回聲不止。她呼喚親人,友人,她曾憎恨過的養(yǎng)父母,然而大門依舊緊閉,唯有譏笑聲如同防空警報,在她耳邊閃爍。于是她跪在門前,垂下頭,屈服于孤獨和絕望。直到紅日西斜,淚水干涸,夜幕覆蓋大地,一只白鹿引她離開城市。她們展開雙翼,向極北的雪原飛去。

?

生銹的軸承嘎吱作響,把她從夢中驚醒。

“我以為你們把我給忘了?!彼瘟嘶问稚系氖咒D。

“我們很忙。”來者在桌對面坐下。他戴著純白的面具,只有眼睛處留著兩個空洞,手肘內(nèi)側(cè)長著源石結(jié)晶,“你有十分鐘來說服我不殺死你,公爵的養(yǎng)女。”

“聽說你想殺死公爵,我可以提供協(xié)助?!?/span>

“憑什么相信你?”他語氣中的威脅遠(yuǎn)多于疑問,“要怎么證明,你來這里不是受公爵的指使?”

“我兩天前就找到了這個據(jù)點。假如真的想揭發(fā)你們,出現(xiàn)在這里的就不會是我,而是公爵的蛇鱗?!?/span>

他解開她的手銬,“今后,如果你有任何背叛的想法,我會保證你死得很痛苦?!?/span>

“告訴我你們的計劃?!?/span>

“十八桶源石炸彈。我們打算把它運(yùn)到公爵宅邸的地下,在那里引爆?!?/span>

她用指節(jié)敲擊桌面,“打算怎么運(yùn)過去?公爵心思細(xì)密,即使是地下也安排了專人守護(hù)?!?/span>

“有你的協(xié)助就行。公爵很信任你,利用好這一點?!?/span>

“可我還沒決定要加入呢?!?/span>

面具人手中多了一把漆黑的長劍,“你覺得你有得選?”

她嘆了口氣,“確實沒有?!?/span>

“炸藥會摧毀方圓三百米內(nèi)的所有建筑,癱瘓城市下層的動力機(jī)構(gòu)。源石粉末將擴(kuò)散到大氣中,把礦石病散布到整個城市?!?/span>

“……會有很多人死去,無辜的人?!彼f。

“會有很多人死去。會有更多人成為感染者,這是他們視而不見的代價。不要以為我們的苦難只由公爵一人造就,那些人生活在一個感染者被歧視,被迫害的城市里,卻對此無動于衷。他們,同樣有罪。”

“這太極端了,不是全部的人都——”

面具人晃了晃劍。油燈下,刃面如同流動的液體。

“好吧。假設(shè)你的計劃成功了,公爵死去,城市癱瘓,市民成為和你一樣的感染者。之后,你會怎么對待他們?”

“我將賜予他們一個我非常喜愛的結(jié)局:毀滅。”

“再之后呢?”

即使隔著面具,她仍能察覺到對方的皺眉,“這是個開始。我們將在各地發(fā)動戰(zhàn)斗,解放受苦受難的感染者同胞,以我們之手,一個新的時代將會到來。戰(zhàn)爭的時代?!?/span>

“我開始聽不懂了,你到底在期望什么?”

“大概……是能燒盡整片大地的火焰吧?!?/span>

“你就是個瘋子?!?/span>

面具人撐著桌子起身,發(fā)出蛇一般的嘶聲,“你是精神錯亂了?”

“不。我在很認(rèn)真地說,你是個瘋子。我們唯一的共同點是想殺死公爵,除此之外,你不過是個毫無理想的暴徒,只想發(fā)泄自己的怒火?!?/span>

“很好?!眲庵赶蛩谋羌?,她紋絲未動。

?

咽喉被劃開時,人會發(fā)出類似開水沸騰的聲音,然后水球破裂,鮮血順著胸口淌落。面具人捂著喉嚨向前癱倒,背后顯出一個嬌小的身影。

“你沒必要激怒他?!倍得毕率桥缘穆曇?,“這很不理智?!?/span>

“你是蛇鱗?”

“我是。其他人在清理據(jù)點,抓捕犯人。你拖延了他們兩天時間,做得很好。”

她蹲到死者身邊,揭下他的面具。

“我們該走了?!鄙喵[說。

她一動不動。

“你在等什么?”

“這怎么會是我的臉?”她問。

“這里很不安全。失去了據(jù)點,他們很可能直接引爆炸彈,與我們同歸于盡?!?/span>

“這不應(yīng)該。”她抬起頭,“為什么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

離開據(jù)點后的第三分鐘,背后傳來巨大的響聲。無數(shù)瓦礫被拋到空中,墜落在地時卷起無數(shù)沙塵。

“真可惜,那些源石本可以用作燃料。這個冬天會很冷?!鄙喵[放下兜帽,臉龐被火光照亮。是位相當(dāng)年輕的少女,頭發(fā)和眼睛同樣是暗紅色。

“你救了我一命。”她向蛇鱗伸出手,“你的名字是?”

“他們叫我九。”女孩握住她的手?;鹧纥c燃了女孩的手指,然后是手臂,肩胛,胸口,頭發(fā)。最后有一具白骨在燃燒。

?

A'utre

她舉著火把走入山洞?;鸸庹樟梁稚膸r壁,上面有水滴緩緩垂落。她走得很快。兩分鐘后,洞口的日光退縮成針尖般的小點,火把上纏繞的布匹被炙烤得焦黑。

腳邊傳來清脆的聲響。一塊骨骼被她踩碎,破成粉末。她彎下腰,看見更多細(xì)碎的骸骨,沿著濕洞窟一路鋪陳,直到那尚未可見的盡頭??斩吹难劬﹁傇诖砂咨娘B骨上,向她投來無聲的凝視。

再次起身時,火把熄滅了。它的死亡毫無征兆,仿佛之后的黑暗都晚了一步才抵達(dá)。她握緊火把,冷汗沁入木棒。

「無需掩飾恐懼,這是你們的本能?!?/span>

聲音在巖壁間震蕩。黑暗中一雙蛇眼發(fā)亮,如同燒紅的炭火,掃過它的獵物。她感到肢體冰涼,皮膚下,脆弱的意識不停挪動,想要逃離山洞。

「但我仍有一個問題……」

“你好啊?!彼M力微笑。

「你為何在此?」

“我來和你打個賭,科西切?!?/span>

?

1-A「從睡眠中蘇醒,擦干你的眼淚。今晚,我們逃離,我們逃離?!?/strong>

?

Autre

她從夢中醒來,伸手去摸水杯。它沉落在墨色的海洋中,在冬夜的潮水里起伏不定,直到她握住杯把,用落著灰塵的水潤濕喉嚨。她入睡前,水還是溫?zé)岬?,有人不允許她喝涼水??涩F(xiàn),在她只覺得食道變成一口狹窄的井,就和她從中汲水的那口一樣冰涼。她攤開手,一簇火苗在手心匯聚,舔舐瓷杯的底部。白煙從杯沿溢出。她喝了一口,暖流沖刷而下。

被自己殺死的人,臨終前會感到同樣的溫暖嗎?她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她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哀嚎,無論是感染者還是普通人,最后的聲音都同樣刺耳。

寒風(fēng)拍打著窗框。窗上有個破洞,她用墻紙做了封堵,那張紙像迎風(fēng)的船帆一樣鼓動著。她看著它,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來塞住崩塌的堤壩。

墻紙破裂,冷氣灌進(jìn)房間,吹散白煙,窗簾起舞,月光的影子投入墻壁。碎紙片落到手心,在火焰中燃燒殆盡。她放下水杯,向窗外看去,一團(tuán)火光在風(fēng)雪中閃爍。

她穿上外衣,推開木門。阿麗娜坐在火堆旁,棉衣包裹著纖瘦的肩膀。

“做噩夢了?”阿麗娜問,把一本書放到手邊。

“我的窗戶被吹破了?!?/span>

阿麗娜笑著嘆氣,“我不是說過嗎?那種紙是擋不了風(fēng)的。你先等著,這次我用帆布幫你堵住,保證吹不破。”

“可明天我們就離開這里了。”

“就算我們走了,這座屋子也還在。今后,也還是會有和我們一樣的人在這里歇腳?!?/span>

“和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她問。

“和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

她點點頭,“先陪我坐一會兒吧?,F(xiàn)在幾點了?”

“不知道呢?!?/span>

“要是有鐘就好了。”她說。

“買一座鐘的錢,夠換七八條面包。”

“等以后我們有錢了,再去市場上買吧?!?/span>

她翻過阿麗娜的書,皮革封面有著粗糙的紋路。一個小字被印在書皮上:K。她把書放回原處,“你不是要給孩子講課嗎?在課堂里掛個鐘,這樣他們就知道還有多久能下課了?!?/span>

“但我……不喜歡鐘?!?/span>

“為什么?”

阿麗娜用木棍撥動柴火,“它只會往一個方向轉(zhuǎn)。滴答,滴答,滴答……紅色的針轉(zhuǎn)一圈,一分鐘過去了;黃色的針轉(zhuǎn)一圈,一小時過去了;黑色的針轉(zhuǎn)兩圈,我們就離死亡又近了一天?!?/span>

十二月六日,她想,離十二月七日只有一天。記住,記住,記住十二月七日。

“我做了個夢?!彼f,“夢見一個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就燃燒起來。那感覺就像是真的?!?/span>

阿麗娜握住她的手,觸感冰涼,“你看,我沒有燒起來?!?/span>

她笑了笑,接受了這個安慰,“謝謝。”

“還記得老爸爸嗎?”

“伊萬.伊賈斯拉夫爺爺……我很想他。”

“我也是。你知道嗎?他其實有過一個孩子。一個兒子??稍诤苄〉臅r候就夭折了。那天晚上,他們給孩子守靈,老爸爸太累,不小心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里,他看到自己的兒子燃燒起來。他說:爸爸,你怎么不來救我?”

“然后呢?”她問。

“然后老爸爸醒了。他發(fā)現(xiàn)一根蠟燭翻倒,點燃孩子手臂上纏著的布。他后來把這件事告訴了一個醫(yī)生。醫(yī)生說,他在夢中已經(jīng)聞到了燒焦的氣味,本應(yīng)被這味道刺激得醒來。但夢想要延續(xù)他的睡眠,于是編造了一個孩子著火的情境,好說服他繼續(xù)把夢做下去??蔁沟臍馕对絹碓綕?,他還是醒了過來。”

“相當(dāng)新奇的理論?!?/span>

“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另一個醫(yī)生,他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釋?!?/span>

“你是怎么想的?”她問。

阿麗娜的眼里有什么晶瑩的東西在閃動,“我只覺得,這是件悲傷的事?!?/span>

?

A'utre

火焰在她的手心涌動。空氣受熱膨脹,化成沾滿油污的鏡子,把前方的景象染得扭曲擺動。她深吸一口氣,讓火焰緩緩成型,塑成球狀,投擲出去。一具破損的盔甲被擊中,火焰順著上面的裂隙向四面八方擴(kuò)散。黑煙散去后,胸甲正中多出了一個空洞,邊緣鑲著暗橙的絲帶。

“你在做什么?”一個聲音問。

她回過頭。九靠在門框邊,雙手抱胸,側(cè)頭審視著她。她沒聽見九走近的聲音。

“練習(xí)法術(shù)?!彼f。

“練習(xí)法術(shù)做什么?”

“不知道?!?/span>

“怎么會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她把盔甲殘骸從固定架上拆除,“有什么事?如果你要找科西切,他今天不在?!?/span>

“我想去外面走一圈?!?/span>

“沒人攔你?!?/span>

“我們可以一起出去?!?/span>

她想了想。沒理由同意,也沒理由拒絕。

五分鐘后,她們走在灰?guī)r城的街道上。這座城市正如其名,由灰色的巖石砌成。沿街的樹木落光葉子,只剩光禿的枝椏。馬路對面有幾個人慢慢走著,他們穿著深色衣服,戴著寬檐禮帽,活像緩慢蠕動的石頭。九帶她去了感染者聚落。這是城市北邊的一小塊土地,空氣中泛著酸腐的氣味,好像每個人都躲在屋子里嘔吐。她首先看到一個人站在平房外,用額頭撞墻,一下又一下。那聲音好似兩顆石頭碰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她問。

他看向她。他的額頭上有一塊細(xì)小的黑色晶體,在血液的覆蓋下閃閃發(fā)亮,好像剛長出來不久。

“你怎么還不去死?”他問。

九拉著她走開,“剛搬到感染者區(qū)的人都是這副樣子,過幾個月就習(xí)慣了?!?/span>

她聽見身后又傳來石頭碰撞的聲音,“一旦習(xí)慣了,就不會有改變的動力?!?/span>

“改變什么?”

“感染者的境遇。在這座城市里,他們活得比馱獸還糟。”

“改變了又能怎樣?這無關(guān)緊要。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死?!?/span>

她第一次認(rèn)真地看了九的眼睛,眼睛似乎只睜開了一半。

“每個人都會死?!彼J(rèn)真地說。

“所以,每件事都無關(guān)緊要?!本耪J(rèn)真地說。

“……你為什么會來這里?”

“在古代玻利瓦爾,有這樣一個習(xí)俗:每年九月,祭司們會挑選出一個奴隸女孩,為她喬裝打扮。接下來的一年里,她會被當(dāng)作女神對待。人們都為她獻(xiàn)上貢品,向她祈求豐收美滿。到第二年九月,她會被送到神殿里。祭祀將剖開她的心臟,割下她的頭顱,把她的血液灑滿神殿,然后穿著她的皮跳舞。這一切結(jié)束后,他們會選出另一個女孩,繼續(xù)這個習(xí)俗?!?/span>

她感到一陣惡心,“你想說什么?”

“我就是那個女孩?!?/span>

“科西切是祭司?”

“你是祭司。”

“我不會是祭司?!彼龍猿终f,“假如我要殺死誰,那也一定是有罪的人。”

九眨了眨眼,她發(fā)覺九以前從不眨眼,“有趣,你一點都不像科西切。”

“我憑什么像他?”

“你是科西切的繼承人,為什么你會不像他?我見識過他改變很多人。只要愿意,他本該能輕易改變你。這一定有什么理由。”

“我就是我。”她堅持著。這是一種恐懼,仿佛她以為的反抗并非反抗,她陷在父親的陷阱里卻毫無自覺,甚至需要別人來點出這件事。

?

九不知從哪變出兩個面包圈,把一個送到她手邊,“吃嗎?”

“你從哪買來的?”

“附近孩子送的,我和他們關(guān)系不錯?!?/span>

“我不吃感染者的臟東西。”她故意說得很大聲,并做出嫌惡的樣子。撞墻的男人又不撞墻了,用那種你怎么還不去死的眼神看著她。

“我給他們講故事?!本乓Я艘淮罂诿姘?,鼓起臉頰嚼著,“九歲以前,我看過不少武俠小說。他們愛聽。”

她想起自己曾有一個妹妹,她也愛看武俠小說。陳暉潔。除了愛看武俠小說,兩人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還有一點,她想起來了。陳暉潔吃面包時也會鼓著臉頰嚼,像只倉鼠。

感染者聚落的中心立著一座雕像,同樣由灰色的巖石雕琢而成,卻仿佛吸走了所有的色彩。雕像刻畫了一個被火焰環(huán)繞的男人,大理石被打磨得極薄,看久了會覺得它在風(fēng)中燃燒。

“這是科西切?!本叛鐾裣?。

“這是火鷹?!彼瘩g道,“反叛的駿鷹。傳說他曾站在烏薩斯開國皇帝身旁,推翻自己同族的統(tǒng)治。他是反抗的象征??莆髑邪阉旁谶@里,是因為相信感染者會向雕像祈禱。他們會指望一個火鷹般的英雄來拯救他們,卻沒有意識到英雄本應(yīng)從他們中誕生?!?/span>

九撫摸著雕像前的銘牌,“火鷹,火焰獵手,斯瓦羅格……這些名字全部指向科西切。皇帝嫉妒科西切的功績,因此把他的事跡拆分出來,化成不同人物的傳說。這樣,人們便不再相信科西切真正存在過?!?/span>

“這不可能。他為什么不說?”

“說了又有什么意義?假如一個人突然宣稱自己是千年前的傳奇人物,你只會認(rèn)定他是個瘋子;更何況,那些傳說在流傳千年后早已喪失了原本的含義。要想摧毀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跡,最有效的辦法不是否認(rèn)他,而是消解他。”

“那你又為什么要告訴我?”她問。

“因為他很可悲?!?/span>

“誰?”

“科西切?!?/span>

她瞪大眼睛,“可悲?”

“他必須時刻堅信自己是科西切。他必須堅信人類是脆弱的,復(fù)雜的,自私的,并不能有絲毫懷疑。他把這些話刻在離靈魂最近的地方,一旦有所動搖,他就必須殺死那個動搖的自己。他必須刻骨銘心地知道自己是千年以前向駿鷹舉起反旗的那個斐迪亞,自己是被皇帝嫉妒,被皇帝背叛的將軍——只有這樣,他才活得下去。因為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的這些想法,能代表他仍是科西切,而沒有變成帶著科西切名字的其他人?!?/span>

“活該?!彼f。

九露出淺薄的笑容,“是的,活該?!?/span>

雕像后方是一座廣場,廣場邊石梯被建造成適合坐下的高度,有個戴氈帽的老人坐在那里。他的白胡子上落滿白霜,嘴角翹起一個麻木的微笑,這種笑容多見于被活活凍死的人。一個白發(fā)的男孩爬在他身邊,扳著老人的手指。在手指還沒被掰斷前,一塊十字型的紅色勛章從老人手里掉了出來。這種勛章很廉價,只要在戰(zhàn)場上受過傷就拿得到。

九走過去,摟住男孩的肩,跟他說了些什么,又把面包圈塞到他手里。男孩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向反方向跑去。那里有許多平房,每棟的屋頂都豎著煙囪,但沒有一根煙囪冒著白煙。

“你和他說了什么?”她問九。

“我告訴他:我能理解?!?/span>

“這沒有任何用處。”她說。

“的確沒有?!?/span>

“他叫伊諾嗎?”

九不解地歪頭,“他為什么叫伊諾?”

“我……不知道?!?/span>

“你記錯了,塔露拉。你現(xiàn)在還沒有遇見伊諾,那是七年后的事?!?/span>

她拿起雪地上的勛章,卻感覺它冷得發(fā)燙,只得放回老人手里。廉價勛章有股淡薄的香氣,像是松針林里的味道。她想找塊布蓋住老人,可這其實藏不住什么,只會讓陽光和視線不再能照射到他身上。

如果有個人跑過來,抱著老人的尸體狠狠哭一場,那人會被當(dāng)成瘋子。

“你在指望什么?所有事物都是斷裂的。這枚勛章不屬于我,我也不再需要它。它該被放回南邊的礦山,回到它出生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老人對我說。

?

1-a「希望處決那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你投來仇恨的叫喊聲。

?

object petit a

我從夢中醒來。房間是一片黑色的凝膠,墻角的監(jiān)控攝像頭閃著暗紅的光亮。自從我被帶進(jìn)這個房間,它就從未熄滅過。我看著它,想象自己的目光能穿過攝像機(jī)的鏡片,瞥見另一邊的人們。這時,他們坐在監(jiān)控室里,手邊放著熱咖啡,揉著因值夜班而產(chǎn)生的黑眼圈。他們會注意到我從床上起身,凝視著攝像頭,并在紙上寫下這樣一段:

08142號房,病人塔露拉醒來,看了看攝像頭。生理指標(biāo)正常,沒有逃脫的意向,或使用源石技藝的痕跡,但她的心跳比平時快了一些。

綜合以上跡象,她可能剛做過夢。

干員某某某,記錄于某年某月某日,凌晨某點某分。

牢房里沒有鐘,我沒法判斷具體時間。

當(dāng)然,他們也可能不這樣寫。也許這件事不值得被記錄,也許現(xiàn)在太晚,值夜班的干員都睡著了;也許根本沒有什么值夜班的干員,只有PRTS在監(jiān)視著我;也許攝像頭只是個擺設(shè),它不會記錄任何影像,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讓我以為自己被時刻被注視著。無論如何,我只能想象。想象,這是我唯一被允許擁有的自由。

早上八點,或任何接近正午的時間,,廣播里響起機(jī)器合成的女聲,宣讀今天的日期和氣溫。一如既往地,我沒有在聽。當(dāng)你被關(guān)在一個恒溫的牢籠里時,知道日期和氣溫并不比知道卡西米爾騎士競賽的冠軍是誰更有價值。廣播結(jié)束后,另一個女性的聲音介入進(jìn)來。這聲音出自真人之口,但不比機(jī)械帶著更多人情味。

“今天上午,會有人來看你?!蹦莻€聲音說,“請做好準(zhǔn)備。”

她沒說是誰,但我猜得到。

?

“塔露拉,我給你帶了些書?!?/span>

她站在牢籠的另一邊,手里提著空的袋子。與此同時,一疊書順著送餐口進(jìn)到房間。書太厚,連裝盛它的托盤都略微凹陷下去。

“凱爾希醫(yī)生說,讀書對你會有好處?!?/span>

我瞥了一眼書堆。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卡夫卡的《審判》,詹姆斯·喬治·弗雷澤的《金枝》,看不出選書的規(guī)律。

“我和阿米婭聊過了,關(guān)于科西切的事?!彼咽执钤诓Aι?,指肚微微發(fā)白,“科西切,不死的黑蛇……真是個怪物。在烏薩斯徘徊千年的長生種,每本歷史書上都寫著他的化名。就連龍門城曾經(jīng)也在他的掌控之下,直到魏彥吾把他趕走。作為報復(fù)……科西切把你變成了黑蛇?!?/span>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在想……如果被他盯上的是陳暉潔,結(jié)果會是怎樣?!?/span>

她用食指和拇指擰著眉心。一個假設(shè)懸在她的喉口,好像得用力咳嗽才能讓它出來。

“那時,科西切第一個找到的也是我。如果魏彥吾沒有用你做交換……我不敢保證陳暉潔會仍是現(xiàn)在的我?!?/span>

我忽然有些同情她。在我為自己已行之事承擔(dān)罪責(zé)時,她在為她未行之事感到內(nèi)疚。

“……還是什么都不想說嗎?!?/span>

手指從玻璃上滑落,跌到她的身側(cè)。

“我會再回來見你?!?/span>

這句話并不比“再見”一詞意味著更多。

她走后,我開始看書。我讀到一個叫K的人被逮捕,審判。餐盤從房間另一側(cè)彈出,提示我該吃午飯,于是我吃午飯。我讀到律師,畫家,叔父和神父,沒有一個人真正在乎K。餐盤從房間另一側(cè)彈出,提示我該吃晚飯,于是我吃晚飯。又過了一會兒,窗外的燈被關(guān)閉,于是我放下書,關(guān)上房里的燈。坐回原位時,我意識到那本書只剩十幾頁就能讀完,又想把燈重新打開,可讀完書也不能解決什么,它只意味著我解決了一天的時間。于是我等待著,等到室內(nèi)和室外同樣漆黑一片。透過玻璃,我看見塔露拉坐在列車站臺的長椅上,無數(shù)列車從前駛過,有些裝滿炸彈,有些通往墳?zāi)梗行┹d著兩百年的時光沖向懸崖,有些人坐在列車上,向塔露拉招手??伤砩蠜]有車票,沒有一輛列車能帶她離開這里。

于是她閉上眼,等待夢境。夢中,她踏著草地,在露水中飄飄蕩蕩行走,讓我的歡歌輕易刺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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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上羅德島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并不受歡迎。

她在曠野中一個臨時搭建的崗哨前停下腳步。四位全副武裝的干員等在那里。他們都戴著墨鏡,無法辨識神情。一位金發(fā)的菲林青年向她走來,手里拿著扁平的黑色儀器。

“這是必要的安保措施?!彼f,“請你理解?!?/span>

她點點頭,配合地展開雙臂。青年用儀器掃過她衣服外側(cè)的虛空,嗡嗡作響。

“這是什么?”她問。

“輻射指示器。如果你身上有危險的源石制品,它能探測得到?!?/span>

“也許我自己就是個危險的源石制品?!?/span>

“我不否認(rèn),但我們愿意相信你?!?/span>

“最低限度的信賴。”她不置可否地聳肩,“甚至還包括用手銬捆住我?!?/span>

“這只是偵測器,用于監(jiān)視你的礦石病癥狀,也便于制訂治療方案——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話。”青年遞出一個藍(lán)色的手環(huán),“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不戴上它?!?/span>

她接過手環(huán),套在手腕上,“這樣就行?”

“可以了。我是亨利,該怎么稱呼你?”

“他們叫我九?!?/span>

他向她伸出手,“九小姐,歡迎來到羅德島?!?/span>

“不要和感染者握手。”她告訴亨利,”但還是謝謝。我很高興看到羅德島擁有了自己的領(lǐng)土?!?/span>

“為什么這樣說?”

“因為你告訴我‘歡迎來到羅德島’,而這里距離羅德島的陸行艦還有一公里的路途。所以我只能假設(shè),羅德島獲得了這片土地的所有權(quán)?!?/span>

亨利皺起眉,“這是個玩笑嗎?”

“是的,同時也是個抱怨。”

“這同樣是必要的安全措施。你的身份相當(dāng)……敏感?!彼麕┻^崗哨,向羅德島走去,“能安排你和博士的會面,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的事?!?/span>

“我能理解?!?/span>

“你腰上掛著的東西,最好也藏起來?!?/span>

亨利指著半片斷裂的白色面具,上面凝結(jié)著暗紅的血塊。她用繩子把它串起來,掛在皮帶上。

“整合運(yùn)動已經(jīng)不存在了?!彼f。

“但它留下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戴著那種面具的人殺死過羅德島的干員——對你即將見到的每個人而言,那可能就是他的同事,朋友,戀人。人們需要時間來接受這件事,有些人會需要很久?!?/span>

“你也是其中之一?”她問,

“我不是。我很幸運(yùn),只是個普通的醫(yī)生,連戰(zhàn)場都沒上過?!?/span>

她解開面具上的繩子,“麻煩你替我保管它?!?/span>

亨利輕輕搖頭,眉間刻著厭惡。

“這不是我的面具?!彼嬖V他,“這副面具屬于一個叫格里高利的整合運(yùn)動。他死在龍門。我見過他,沒有阻止他去送死。我想,這是個警醒?!?/span>

亨利凝視著面具,“我們收治過一些整合運(yùn)動,那是在切城事件結(jié)束的兩天后。我們治好了每個受傷的干員,回收了我們能回收的干員遺體,妥善埋葬。我們修好船身上的每個傷口,和龍門談了條件,聽說,有些大人物還去烏薩斯忙了好一會兒——等這一切都結(jié)束,我們才派出救援隊,帶回不少受傷的整合運(yùn)動。大部分都是被羅德島干員打傷的,烏薩斯軍團(tuán)和龍門的黑衣混蛋不怎么留活口?!?/span>

“后來呢?”

“他們被收容在集中病房里。我打開房門時,感覺整座房間都在流血化膿,顫動,呻吟不止。超過一半的人都沒救了,拖了太久,我只能在病床的掛卡上畫上紅色的叉。有一個整合運(yùn)動,在我經(jīng)過時抓住我的衣角。他說了一句話。猜猜是哪句?”

“‘我不想死?!彼聹y道。

“可能是。我不知道,我聽不懂烏薩斯語。他的大腿被房梁壓爛了,發(fā)黑發(fā)臭,只能截肢。我做的手術(shù)。兩天后,高燒要了他的命。我后來想:他戴著整合運(yùn)動的面具,這意味著他會殺過無辜的人,甚至可能有羅德島的干員因他而死。他的死不是因為我手術(shù)沒做好,也不是因為我們過了太久才去救他們。他的死是個報應(yīng)。我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個解釋,好讓我忘記他那張臉。這需要時間,可能需要很久?!?/span>

他自嘲地笑了笑,“剛當(dāng)上醫(yī)生那會兒,我念過誓言。其中有一段是這樣:‘我將拯救病患,不因任何宗教,國家,種族,地位不同而有所區(qū)分’?,F(xiàn)在我才明白,拯救并非全然公平,拯救也會有所區(qū)分。親近的人和疏遠(yuǎn)的人,正確的人和錯誤的人。更可怕的是,這些事該死地正確:我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能讓我們在治好自己的干員之前先去救治整合運(yùn)動。也許羅德島做得沒錯,只是我不愿接受?!?/span>

“你屬于一個不那么復(fù)雜的世界。”她說。

亨利點點頭,接過面具。他不愿觸碰它,又不知該把它放哪,只得提著繩子,面具不停旋轉(zhuǎn)。

“我?guī)闳ヒ姴┦俊!?/span>

?

2-A「明天,明天,又一個明天,一天接一天地前進(jìn),直到最后一秒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中去的路?!?/strong>

?

Autre

她聞到煙味,影影綽綽,好像有什么東西燒焦了。

“他們叫我——”

她睜開眼,看到一團(tuán)火。柴薪在中間燃燒,火星向四方升騰,融化冰雪。阿麗娜坐在火堆的另一邊,削著蘋果。

“你在這里坐了一會兒就睡著了,睡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還感覺累嗎?”

“還好?!?/span>

“我們之前在做什么?”阿麗娜把蘋果遞給她。

“你呀,是沒睡醒,還是活在夢里?”

她嚼了一口。果肉淡而無味,冰原上結(jié)出的果實永遠(yuǎn)不會甜,“就當(dāng)我是在做夢吧,阿麗娜老師?!?/span>

“那就復(fù)習(xí)一下好了。我們一路向北,五天前抵達(dá)了這座礦場,你和游擊隊一起沖進(jìn)去,把感染者們都釋放了出來。管理礦場的駐軍大半已經(jīng)逃走了。留下來抵抗的反而是……感染者,那些感染者監(jiān)工。軍團(tuán)賦予他們權(quán)力,讓他們管理其他礦工?!?/span>

“是誰在帶領(lǐng)雪原游擊隊?”她問。

“我猜他們沒有領(lǐng)袖。把游擊隊聯(lián)系起來的是一種共通的理念,而不是某個特定的人?!?/span>

不,是有的。我想。

“對了?!卑Ⅺ惸日f,“在前幾天的戰(zhàn)斗里,有位老先生幫過我們。他希望我們?nèi)ヒ娝淮??!?/span>

?

“我女兒不見了?!?/span>

說話的是個瘦弱的老人。他住在礦場邊的小木屋里,滿頭白發(fā),臉上的皺紋比土地的溝壑還深。他年輕時也許很魁梧,但歲月剝奪了他引以為傲的一切。長矛和盔甲在角落里積著灰。阿麗娜說,三天前他正是穿著那身盔甲撞進(jìn)礦場,然后立即被衛(wèi)兵擊倒。

“是個卡特斯女孩,大概十五六歲,在礦場里生活。頭發(fā)和耳朵都是白的,像霜一樣白。你們有見過她嗎?”

自然沒有。在這片大地上,要碰巧遇見過一個人并不比遇見同一個人第二次更容易。

“我們會去找?!彼f。

老人從茶炊里倒出褐色的液體,“喝茶。”

桌上還有一堆糖。老人抓了幾顆,想給她們,又把糖果捏回手里,悵然若失地揉搓。

茶濃得嗆口,“很好喝,謝謝?!?/span>

她們沒有時間去找。她們要治療受傷的同伴,確保物資的供應(yīng),并為礦場的感染者安排生活。那些人習(xí)慣了礦場的生活,回到地面上后仍弓著背,瞇著眼,好像會被陽光灼傷。但她們問了囚犯,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卡特斯女孩,頭發(fā)和耳朵都是白的,像霜一樣白。眾人紛紛搖頭,只有一個人站起身,隔著牢房的鐵欄桿,說了一句話。

他說:她抽中了黑簽。

兩天后,老人從小屋里出來,一瘸一拐,手里提著矛槍。

“您要去做什么?”阿麗娜問他,

“我屋里還有幾袋茶葉,夏天剛采的。不嫌棄的話,你們拿走?!?/span>

“您要去做什么?”她問老人。

“囚犯,在哪里?”老人問她。

“什么囚犯?”

“礦場的人。你們留了活口,我親眼見到?!?/span>

“請不要過去?!卑Ⅺ惸日酒鹕恚瑩踉谒懊?,“管理礦場的人早就逃走了,余下的人——”

“余下的人,同樣有罪。他們身患礦石病,他們理應(yīng)反抗。然而,他們沒有?!?/span>

阿麗娜抿緊嘴唇,向她投來求助的眼神??粗先说谋秤埃龥]來由地想起了一句話:每件事都無關(guān)緊要。

“如果把他們?nèi)細(xì)⑺溃湍茏屜У娜嘶貋怼窃摱嗪冒??!彼f。

老人茫然地看著她,轉(zhuǎn)身走回木屋。阿麗娜舒了口氣。就在那時,一聲嘶吼在雪原上空回蕩。

兩天后,老人上吊了。那之前的半天,她和阿麗娜決定離開。

“我感覺,我們還是得去和老先生告?zhèn)€別。”阿麗娜說。

于是她們又去了林中的小屋。她打開房門,向屋內(nèi)走了一步。半分鐘后,她向屋外退了一步,關(guān)上房門。血從木門下滲出,把雪地染成紅色。

“老先生還好嗎?”阿麗娜問。

“他上吊了。”她說。

她朝木屋的反方向走。阿麗娜拉住她的手。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是哪件事讓他這樣做:是失去了女兒,還是沒能為女兒報仇?!?/span>

“這不是你的錯。”阿麗娜把她扯回來一點。

“這怎么會是我的錯?他一個人住在小屋里,沒人照顧得了他。女兒是他最后的希望。這個冬天我經(jīng)歷過,很冷。他很快就會知道這個冬天有多冷。他沒力氣打獵,活不下去。如果什么都不做,感染者最終都會變成這副模樣。”

“可你看,下雨了?!卑Ⅺ惸日f。

她抬起頭。有水落在臉頰上,順著皮膚向下滑落。更多雨滴敲打著大地。恍惚間,她又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好像能劃破云層。那聲音理應(yīng)屬于一個更強(qiáng)大的人,一個能決定自己命運(yùn),或與之抗?fàn)幹了赖娜恕?/span>

烏薩斯在下雨。

我手里握著鏟子,為老人挖好墳?zāi)埂?/span>

“被科西切控制,是什么感覺?”他問。

“沉眠在黑暗中,什么都不用看,什么都不用聽。偶爾會有光芒滲入,亮得刺眼,又很快消失。”

“就和我一樣?!崩先寺M(jìn)去,躺下,閉上眼,再也不動了。阿麗娜拂去墓碑上的泥土,一個名字被刻在那里。

博卓卡斯替。

“愛國者老先生。八年以后,他和他的女兒將因你的命令而死。那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你在說什么?”我問。

“接下來該去哪里?”她問。

“我們繼續(xù)向北,向雪原走?!卑Ⅺ惸日f。

?

A'utre

“恐怕我無法祝賀你的勝利。”

她回到灰?guī)r城時,九正在讀報紙。公爵府內(nèi)早已裝上源石掛燈,可沒有一盞被點亮。長桌盡頭,一枝蠟燭供應(yīng)著微弱的火光,蠟油順著燭桿滴進(jìn)銀盤。

“什么勝利?”

九把報紙攤開到她眼前,她看見自己的照片被放在頭條最顯眼的位置,“你在舍塔爾會議上的發(fā)言,已被傳得眾人皆知。你提出的感染者治理政策并不成熟,但足以煽動保守派貴族,他們很快就會在自己的城市效仿推廣。短期內(nèi),這些政策將卓有成效。”

她點點頭,“從而使他們忽視長遠(yuǎn)的隱患?!?/span>

“比如這一條?‘應(yīng)設(shè)立感染者糾察隊,由感染者來監(jiān)察并治理感染者,以降低普通人感染礦石病的可能性?!屢蝗喝吮O(jiān)管另一群人,就要賦予他們棍棒和權(quán)利。你是在期待這些糾察隊會揭竿而起,帶領(lǐng)其他人一同反抗?”

“他們都是感染者,分擔(dān)著礦石病的疼痛。即使暫時在強(qiáng)權(quán)的逼迫下傷害彼此,也終有一天會團(tuán)結(jié)起來。他們會在當(dāng)權(quán)者放下戒心時揭竿而起?!?/span>

“你聽說過礦場嗎?”九問她,“開采源石的地方。在灰?guī)r城以北,這樣的礦場有很多。礦工要么是感染者,要么即將成為感染者。每座礦場都有駐軍,但駐軍總是比礦工少,即使裝備優(yōu)勢也無法彌補(bǔ)人數(shù)差距。你猜,他們用了什么方法來穩(wěn)定局勢?”

“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

“他們選出一部分感染者監(jiān)工,給予他們更高的地位,讓他們?nèi)ス芾砥渌V工。這種傳統(tǒng)已延續(xù)了十幾年,至今仍被采用,很少會因此而產(chǎn)生暴亂。據(jù)說那些監(jiān)工折磨感染者的手段之殘忍,往往比沒有礦石病的管理者要有過之而無不及?!?/span>

她瞪大雙眼,“可他們都是——”

“他們確實都是感染者,但這一個標(biāo)簽不能代表什么。不會有人僅僅因為對方同自己一樣是感染者,就產(chǎn)生額外的共情。出生于富足家庭的人,即使罹患礦石病也能得到完善的治療,無法理解普通感染者的苦難;礦場的監(jiān)工們被賜予了武器,但他們追求的也不是推翻礦場的統(tǒng)治。相反,他們的地位雖然不及駐扎的軍人,但至少比普通的礦工要好一些。即使生活再苦,他們也總能通過欺凌,折磨其他感染者來獲得滿足感。這相當(dāng)于為他們又上了一層枷鎖:加害者絕不可能去釋放被害者身上的枷鎖。一旦這樣做,他們就會落到平等的地位,不僅喪失特權(quán),更會被原本的被害者報復(fù)?!?/span>

“那被他們折磨的礦工呢?他們?nèi)藬?shù)眾多,為什么不主動反抗?”

“他們一邊憎惡著監(jiān)工,一邊渴望成為他們。只要表現(xiàn)優(yōu)良,普通的礦工也有機(jī)會被提拔成監(jiān)工。既然如此,又為何要冒著致命的風(fēng)險去反抗強(qiáng)權(quán)?就結(jié)果而言,沒有人會追求絕對的平等,我們只需要生活得比另一些人更好,并看到他們承受更多的苦難,就足以填滿自己的小心思。至于那‘另一些人’,只要給他們一丁點變得更好的希望,他們就會死抱著不放?!?/span>

“你把人想得太壞了?!彼f。

“是你把人想得太好了,塔露拉。我敢起誓,人們生得比你想象中要弱一些,矮一些?!?/span>

“那么他們更需要被逼迫。”她舉起報紙,“我的這些話不是說給貴族聽,而是說給感染者聽。我要他們意識到:假如不反抗,他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糟。他們的每項權(quán)利都會被剝奪,他們的每種價值都會被否定。要想獲得自由,他們必須站起來?!?/span>

“你覺得在感染者中有多少受過足夠的教育,讓他們能辨識文字?在這些識字的人中,又有多少會愿意掏錢買報紙,來閱讀你發(fā)表的高論?而且,這樣的事你在灰?guī)r城已經(jīng)做過很多次,除了讓幾個醉漢對你大放厥詞,被蛇鱗抓走以外,還有什么結(jié)果?”

她張開嘴,卻找不到反駁的言辭,“那我該怎么做?”

“你要走到感染者中間去。你要和他們吃相同的食物,住相同的屋子,做相同的工作。你要首先傾聽,而后理解。如果可能的話,你要試著去愛上一個感染者,了解他,或她的痛苦和困惑。只有這樣,你才能堅持下去。”

她不禁笑出聲,“這太蠢了?!?/span>

“一個貴族會關(guān)注感染者的人權(quán),本身就是件愚蠢的事。事實上,我至今仍不明白是什么讓你對感染者如此上心,難道只是出于對公爵的反抗?”

她坐到桌邊,“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常去龍門的孤兒院。我會用魏彥吾給的零花錢買些小禮物,分給那里的孩子??赡苁俏矣X得自己和他們有些相似,也可能只是偽善,畢竟做那些事時,總有兩個侍從跟著我。院子里有個女孩,和我差不多年紀(jì)。她整天就坐那,看著圍欄外面,一句話也不說。我朝她揮手,她也不動。有次,一個中年男人來了,隔著圍欄看了她一會兒,又立刻走開。那是世上最孤獨的兩個人在對視。”

“那個男人是誰?”

“孤兒院的院長說,女孩的父母都是學(xué)者,在野外考察時遭遇了天災(zāi)。母親去世,父親幸存下來,但成了感染者。為了不讓把礦石病傳給孩子,他把她送進(jìn)孤兒院。他很少來看她。我猜,是不敢?!?/span>

“在某種程度上,我贊同那個父親的做法?!本诺难劬Ρ粻T光照得火紅。

“那時我就意識到,礦石病不只是疾病。成為感染者,就意味著你將被迫把自己和世界的某個角落切割開來。”

“就像種族,國籍,血統(tǒng),地位,或其他任何貼在人身上的標(biāo)簽。相信我,人很善于尋找這類屬性?!?/span>

“但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會變成感染者,每個人都有遭遇這種苦難的可能性。即使是你我,甚至科西切,都不例外?!?/span>

九點點頭,誘使她繼續(xù)說下去,“那女孩后來怎么樣了?”

“公爵帶走我的兩周前,我最后一次去孤兒院。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看見她坐在雨中,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按得沒有血色。我跑過去,想把她拉到屋子里,但我拉不動,只能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我還……”她捂住額頭,想了很久,“我還摟住她的肩,說了一句話。我說——”

“‘我能理解?!本泡p聲說。

蠟燭熄滅得悄然無聲。

等等,難道是你……”

“我有債必償?!?/span>

我向九伸出手。九縮回身體,向大門走去。風(fēng)雪從房外涌入,點燃了蠟燭。

“你要去哪里?”我問。

“你值得更好的未來?!本耪f。

?

2-a「但最后總歸要殺死他。你等著吧,我們會殺死他的?!?/strong>

?

object petit a

第二天早晨,我讀完了《審判》。K死了。死得像條狗。

我放下書,仰望天花板,思考這本書到底講了些什么。但我試圖去回想故事時,只捕捉到一個細(xì)節(jié):K第一次被逮捕的那天,他吃了個蘋果當(dāng)作早餐。

那天,我的早餐里的確有一顆蘋果。

半小時后,我意識到今天是周五。周五,凱爾希醫(yī)生會來。

這是她第三次親自來到我的囚籠。她在玻璃墻對側(cè)坐下,一本筆記本被攤在膝上,筆尖懸在距紙面五厘米的地方。這只是習(xí)慣性動作,因為我從未見她用筆寫下任何東西,她也從未向我展示過筆記本里的內(nèi)容。上面能有什么?我猜不出。

“你的生理指標(biāo)很正常,只是做夢的頻率高了一些?!彼苌僬Q?,綠瞳沉靜得沉靜如的礦石,“這不一定是壞事。但要記?。簤艟呈欠抢硇缘模贿B貫的碎片。在夢里,你可以輕易顛倒歲月和季節(jié),讓亡者復(fù)蘇,得見玄奇的幻境,但你千萬不能陷入其中。在夢里,我們可以從懸崖摔下,或落,樓上一躍而下,同時察覺不到任何疼痛……”

她輕輕皺眉,“在夢里,我們墜落而不自知?!?/span>

我聽說過不同的事,在一部老電影里。這部電影發(fā)生在層層遞進(jìn)的夢中。為了和身邊人同時醒來,電影里的人們發(fā)明了一個喚醒彼此的方法:他們會一起墜落。

“考慮到你的心理狀態(tài),這些夢境可能會對你的想法造成一些影響。”

我不需要別人來談?wù)撐业南敕?,這不重要。

“如果你有任何需求,無論是什么,盡管告訴我?!?/span>

我沒有需求。

“下周羅德島會離開龍門。在這之前,陳警官希望能帶你離開病房,再去看一眼龍門。只要你點頭同意?!?/span>

我沒有點頭。

“有人收編了整合運(yùn)動的殘余人員。他們還想繼續(xù)戰(zhàn)斗,但不會是在烏薩斯或龍門。我推測,他們會去薩爾貢?!?/span>

我不在乎。我沒資格在乎。

她拿出一枚錄音筆放在桌上。與此同時, 房間里的攝像頭暗了下去。

“最后還有一件事。這件事只在你我之間。”

錄音開始于刺耳的喧囂,能勉強(qiáng)分辨出電鋸的轟鳴,混凝土被打碎的巨響,以及一個凄厲的嘶吼,狂暴而沙啞。無論是誰發(fā)出這聲音,他的聲帶一定會因此被撕碎。過了一會兒,兩個女聲加入進(jìn)來。聽上去,她們是在和第一個聲音對抗。

“這段錄音來自羅德島的干員。一周前,她們在龍門遇到一位宿主,并與之戰(zhàn)斗。”

凱爾希按下快進(jìn)鍵。聲音變得尖銳而不連貫。半分鐘的折磨后,時間再次放緩。

從那沙啞的聲音里,一段模糊的詞句滲過玻璃墻,抵達(dá)耳邊。

“你聽清了嗎?”她把錄音倒退了二十秒,又播放了一遍。其實沒必要,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名字。

男人沙啞的聲音叫喊著:科西切。

“你有什么頭緒嗎?”她問。

我不知道。

“那么,今天就到此為止?!彼掌鸸P記本,從座椅上起身。

每次凱爾希醫(yī)生到來時,都差不多是這樣:她說,我聽,直到她決定結(jié)束對話。也許她認(rèn)為我需要一個新聞播報員,也許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話。無論如何,我很感激她。

要是沒有凱爾希醫(yī)生,我會忘記在這五十平米的囚籠之外,存在著一個名為泰拉的世界。那里有巨大的移動城市,一望無際的雪原和終年無雨的沙漠,薩爾貢邊境的大裂谷深不見底,仿佛巨人在巖壁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那里每天都有人誕生,有人死去,有人患上礦石病,有人為了活下去拋棄良知。那里有薩米的野狼,在永別前告訴彼此來冬再會,那里有維多利亞的騎士,在秘密和忠誠間撕裂自己,那里有被遺忘的神明,在風(fēng)暴中等待重生。那里有人躺在行軍床上,在漫無盡頭的時日中計算雨滴的數(shù)目,等待著一千個日子變成九百九十九個,九百九十八個,九百九十七個,他會伸手抓住鐵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和從那片裂痕中滲入的陽光,他會渴望復(fù)活,渴望新生,和全然不同的生活。

那不是我。

凱爾希的言語引出了一個充滿視線的世界,那里有成千上萬個我素未謀面的人凝視著我。他們恨我,期待著我的處刑,并會在那天到來時向我投來仇恨的呼喊。

“雖然你可能聽厭了,但我還是想重復(fù)一遍。”她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過身,“這里不是監(jiān)獄,羅德島上沒有監(jiān)獄。”

這句話我已經(jīng)聽了四次,我甚至能背誦她的下一句話。那句話并不比“再見”意味著更多。

她說:“在能力范圍內(nèi),羅德島會救治你?!?/span>

救治,拯救和醫(yī)治,兩者都與我沾不上邊。我只想告訴她一個笑話,一個我忘了出處的笑話。

某天夜里,有兩個瘋子想逃出精神病院。他們帶著手電筒上了樓頂,只要跨過一米寬的縫隙,他們就能抵達(dá)另一棟樓,從此獲得自由。

第一個瘋子跳了過去,但第二個瘋子不敢。無論第一個瘋子怎么勸他,他都相信自己跳不過去。于是,第一個瘋子說:我打開手電筒,照在這道坎上,你順著光柱走過來吧。

第二個瘋子說:什么,你當(dāng)我是瘋子嗎?你一定會在我走到一半時就關(guān)掉手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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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羅德島無法接受這樣的合約?!?/span>

她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為什么?”

“你想建立的這個新組織,實質(zhì)上與整合運(yùn)動并無區(qū)別?!泵爸鵁釟獾乃慌e起,送進(jìn)面罩夾縫間的黑暗。

“一個為感染者謀求權(quán)益的組織?”她問。

“一個會毫不猶豫采取暴力手段的組織。我們不可能與這樣的組織建立合作關(guān)系?!?/span>

“從羅德島口中聽到這樣的指摘,著實諷刺。你們是怎么阻止整合運(yùn)動的?難道是靠崇高的理念和動人的說辭?”

“如非迫不得已,羅德島絕不愿動用武力?!?/span>

“博士,現(xiàn)在是幾幾年了?”

“我相信你知道答案,所以不必設(shè)問。”

“自從我們發(fā)明歷法以來,已過了千年有余。你認(rèn)為在這千百年中,有多少人試圖通過溫和手段改善感染者的處境?”

“想必數(shù)不勝數(shù)。接下來,你是不是會告訴我:可這些人都失敗了?”

她聽出博士的挑釁,并為此微笑,“搶先說出一個事實并不能否定它的正確性。圣庫卡斯,條頓公國,新拉納克……如此之多的先驅(qū),試圖為礦石病患者創(chuàng)造世外桃源,或至少讓他們和其他人平起平坐??涩F(xiàn)在我們?nèi)栽诔鸷薜恼p間尋求生存的權(quán)利。博士,你有什么理由認(rèn)為羅德島一定能得償所愿,而不是重蹈覆轍,或者更糟——在百年過后,就被世人遺忘?”

“我從不認(rèn)為羅德島必定成功?!?/span>

“所以也請接受這個事實:有許多感染者不愿把希望寄托在羅德島身上。有許多感染者相信只要礦石病不被根治,感染者就注定低人一等,遭人壓迫,受人歧視,而且他們的生命也不允許他們支撐到礦石病從大地上消失的那一天……假如那一天真的會到來。比起遙不可及的天國,他們更想要羅馬和凱撒的寶劍,無論上面是否沾著血?!?/span>

博士身體前傾,“你在談?wù)摰氖墙⒁粋€國家?!?/span>

“一個由感染者建立的國家。不以種族,出生和血緣為區(qū)分,而是由礦石病的苦難聯(lián)系在一起。”

“你們會需要土地?!?/span>

“玻利瓦爾的東邊正好有塊無主的空地。”

“沒有什么地方是真正無主的,總有人宣告過所有權(quán)。”

“那我們就把它買下來,或搶過來?!?/span>

博士靠回椅背,手指輕點著面罩,“我不會阻止你……也無法阻止你。但你不可能成功。”

“我從不認(rèn)為我們會成功。”

“我們在世界各地都有分部,也和不少貿(mào)易公司有來往。如果你們想要抑制劑,可以以個人的名義去采購。但羅德島不可能與你們直接簽訂合同,即使是在你們成功之后。”

她點點頭,“相當(dāng)崇高?!?/span>

“我希望你們能成功。與此同時,我恐懼于你們?yōu)榇怂冻龅拇鷥r,和愿意付出的代價?!?/span>

博士向她伸出手。結(jié)束對話的標(biāo)志。

“我不知道與你握手會發(fā)生什么事?!彼f。

“最糟糕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博士問。

“最糟糕的結(jié)果是,你會回到切爾諾伯格,重新啟動引擎,直接撞向龍門。”

“……那曾是科西切想達(dá)成的事業(yè)。”

“我就是這個意思?!?/span>

3-A「上帝保佑亨利王!廢王理查這樣說;愿他享受無數(shù)陽光燦爛的歲月!」

?

Autre

第五個冬天來臨時,她們抵達(dá)了雪山腳下。山上寸草不生,大團(tuán)的白雪壓在大塊的巖石上,足以凍死所有植物。日光炙烤著積雪,從它身上剝下層層皮膚。作為報復(fù),積雪把日光轉(zhuǎn)化成暴力的白色。那是冰冷而刺眼的光芒,能灼傷每個來客的眼睛。

“聽說在雪山對面,有一座灰?guī)r砌成的城市。那里的感染者生活得很糟?!卑Ⅺ惸劝央p手伸近篝火取暖。

“我們?nèi)ブг麄??!?/span>

“別犯傻,塔露拉?,F(xiàn)在只有你我兩人,得先做好準(zhǔn)備。東邊有座村莊愿意和我們交易,我去那里買些東西?!?/span>

“買什么?”她問。

“罐裝的水果和干蔬果。知道為什么要買這些東西嗎,塔露拉同學(xué)?”

“如果沒有蔬果……戰(zhàn)士們會得病?!?/span>

我說。

“你還記得,真好?!?/span>

惶恐席卷而來,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我始終認(rèn)為我們向前走了五個春天,并對此毫不懷疑??苫剡^頭,仍能看見老人跟著我們。他是在第二個夏天死去的,還是第三個?季節(jié)不再可靠了。

你已經(jīng)死了。

老人的脖子被勒斷,頭顱斜垂到肩膀上,滾動時會嘎吱作響。

「我們都已,死去。」

他并不孤單。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男孩,用手指戳破自己的喉嚨,試圖把埋藏其中的源石挖出來。血順著手臂往下流。

「沉睡吧,沉睡吧?」他用破損的聲帶唱歌。

還有更多人,站在他們身后,站在他們身旁,站在他們身前,有些被貫穿心臟,有些被砍去手臂,有些被挖去雙眼。那些沒有被挖去雙眼的,都凝視著我。

“塔露拉?”

“……不要去?!?/span>

“不要去哪里?”

“不要去西邊,那里有感染者糾察隊;也不要去東邊,糾察隊的殘兵會向東逃。”

“那我該去哪里?”她輕笑著問。

“哪里都別去?!?/span>

“我不可能哪里都不去?!?/span>

“別走?!?/span>

“可我已經(jīng)走了?!?/span>

醒來時,我的臉頰貼著雪地。篝火已經(jīng)燃盡,炭灰覆蓋著整個世界,而阿麗娜不見蹤影。

我拄著劍,支起身體,向太陽熄滅的地方跑去。

東邊,我知道她去了東邊。

?

阿麗娜說得沒錯。東邊有座村子,對感染者并無敵意。她進(jìn)村時沒有人拔出刀劍,或朝地上吐唾沫——這是種古老的迷信,人們相信這樣做能驅(qū)除災(zāi)禍。一個裹著頭紗的老婦人推著小車走過,看到她時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眼里的憐憫多于恐懼。

“我在找一個埃拉菲亞女孩。個子不高,白頭發(fā)……像雪一樣白,拎著籃子。她有來過嗎?”

老人伸手指向村子的另一邊,“她住那兒,最里面的屋子。”

她順著石板路走。白霧彌漫,帶著青草的氣味,一定是有人在燒牛糞取暖。有個小商販坐在街邊,柳條筐里放著鹽,香料和茶葉,都是雪原上難以找到的東西。他的左眼是渾濁的白色,看不見瞳孔。

“我認(rèn)識你嗎?”她拿起一個蔥頭,有著辛辣的氣味。

他用右眼看著我,「你認(rèn)識我?!?/span>

“你是獨眼的拉基津,我想起來了,我從你這里買過東西。奶奶說你的貨雖然有些貴,但都是貨真價實的——”

她放下蔥頭,轉(zhuǎn)過身。

「你記得我?!估蛘f,「你記得我們所有人。你記得這里?!?/span>

“我怎么會記得這里?”我問。

……不對。

在村門口為我劃十字的老奶奶,是格露莘卡女士。很久以前,她曾邀我一同祈禱,在我拒絕后便改成為我祈禱。那時我不理解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后來卻對她萬分感激。

后來?什么的后來?

從這里往南邊走,能看見一條蜿蜒的小河,夏天可以在那里抓到鱸魚。東邊有座小教堂,阿黛伊達(dá)女士就在那里生活。西邊是老畫師的房子,他堅持只用硬刷作畫,畫中仿佛有野蠻的力量在生長。向北走,跨過雪山,有一座灰?guī)r砌成的城市,感染者和普通人過著天差地別的生活。五年前,我正是從那里逃出來的。我記得,我橫跨雪山,用火焰和劍斬開一條生路,渾身是血地撞進(jìn)一座村莊……

什米爾村。

記住,記住,記住十二月六日。那以后,我以為我向前走了五個春天,并對此毫不懷疑。但我沒有。

村子的盡頭,一扇木門打開。阿麗娜抱著大袋子,晃晃悠悠地向我走來。

她抬起頭,向我微笑。

“歡迎回家,塔露拉?!?/span>

我做了個夢。

在夢里,我顛倒了日月和季節(jié),向回走了五個春天,回到我們離開之前。那時,一切還未變得無可挽回。

?

A'utre

她拔出劍,甩掉沾染的血跡。

“嘶……哈哈哈哈……”

他說我刺得不準(zhǔn),他錯了。是我不打算讓他死得痛快。他干咳著,發(fā)出空洞的嘶聲,每次呼吸都比上次更短。

“九在哪?”她高聲問,試圖把他遠(yuǎn)去的意識拉扯回來。

“哦……九……”他的喉嚨被血塊堵住,臉色因失血而蒼白,但還是擠出一個鄙夷的微笑。

“九在哪里?!”我再次問。

“嘶……”他搖搖頭,漫不經(jīng)意地看著她,“九……是誰?”

“別裝傻!那個叫九的斐迪亞女孩,她去了哪里?”

“哈,我可不認(rèn)識……什么……九?!?/span>

他死了。

接下來的一分鐘尤其安靜。我本以為自己身上會發(fā)生些什么:腦海里會顯現(xiàn)出他的聲音,忘記自己的名字,思考問題的方式變得功利自私,或最簡單地,開始敵視感染者。如果有這樣的傾向,我就得殺死自己。但什么都沒發(fā)生。

活下去嗎?

活下去吧。

我得趕快離開。我選擇了蛇鱗不在的時間動手,但他們很快就會察覺。

他們已經(jīng)察覺了。接近大門時,三個人影等在那里,被黑袍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你殺了他?!币粋€蛇鱗說。他的語調(diào)沒有絲毫起伏,好像被殺死的是只蚊子。

我點燃了他,把他變成噼啪作響的火球。兩把匕首交叉襲來,我拔劍格擋住一把,另一把從脖子邊緣擦過。在那之后,第一個蛇鱗才摔倒在地。

“你進(jìn)步了。你在學(xué)習(xí)他的做法,很好?!?/span>

“不這樣做,我就得死?!蔽覔]劍逼退匕首。蛇鱗是科西切麾下的精銳,與三個蛇鱗正面交戰(zhàn)絕無勝利可能。

兩個就有區(qū)別嗎?

右腿傳來尖銳的痛感。我低下頭,一把飛刀插在膝蓋上方,我咬牙把它拔出來。蛇鱗繞到我的身后。但他的動作太直接,太容易預(yù)測。我切斷他的手腕,抓住兜帽里的東西。皮膚下的水分沸騰爆開,他慘叫著死去。

只剩一個蛇鱗了。但有點……不對。

我看向死者,他的臉孔被灼燒得面目全非,額頭上有塊凸出的黑色晶體,幽幽地發(fā)亮。那是源石。

我記得這個男人。

“他們不是蛇鱗?!?/span>

最后一人點點頭。他的同伴都已死去,可他沒有一點驚慌的意思。

“他們都是感染者,從未接受過戰(zhàn)斗訓(xùn)練?!?/span>

“你強(qiáng)迫他們扮演蛇鱗,是為了嚇倒我?你以為我如此膽怯?”

“我沒有強(qiáng)迫。我只不過告訴他們:如果能殺死你,我就治好他們的礦石病。效果很好,他們幾乎成功了?!?/span>

“礦石病是治不好的?!?/span>

“你明白這件事,他們不明白。痛苦使他們愚昧,無知使他們認(rèn)為我們無所不能。為了求得我們的恩賜,他們會心甘情愿地殺人。這是你的最后一課,塔露拉。”

我握緊長劍,壓抑住嘔吐的沖動,“上完這堂課,你就會放我走嗎?”

“不會?!?/span>

聽到這句話時,我被嵌進(jìn)了墻里。疼痛姍姍來遲,嘴里充斥著膽汁的苦澀。我甚至沒能看清是什么擊打了我。拳頭,鈍器,還是源石技藝?

“他對你寄予厚望,可你永遠(yuǎn)成不了他。與其接受一個殘次品,不如就此結(jié)束?!?/span>

我把自己從墻上摳下來,這耗費(fèi)了我全部的氣力。我歪倒在地,傾斜的視野中,蛇鱗握著我的劍緩緩走近。十分鐘前,我問過自己要不要再活下去,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你在笑什么?”他問。

“她說得對。這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span>

我不在乎他能否聽懂。劍鋒懸在我的頭頂,仿佛蘊(yùn)藏著渴血的欲望,想要終結(jié)它原先的主人。我閉眼等待。

我等到了開水沸騰的聲音。蛇鱗捂著喉嚨,鮮紅的泡沫從指縫溢出。第二刀從胸口刺出,徹底奪走他的生命。

“沒必要激怒他,這很不理智。”

“九?”

她把我從地上拽起,扯動了幾條疼痛的肌肉。

“你……還活著。這兩個月你都去哪了?”

“跟我來。有一條捷徑可以逃到城外,但蛇鱗和軍方也知曉消息。為了確?;?guī)r城的繼承權(quán),他們會來追殺你?!?/span>

“那怎么辦?”

她從蛇鱗的尸體上取回長劍交還給我,“我們戰(zhàn)斗,一如既往?!?/span>

?

兩小時后,我們逃出了灰?guī)r城。我早已忘記自己殺過多少人,又受了多少傷。血液和油脂黏附在劍刃上,握柄變得黏滑溫?zé)?,難以抓握。

“堅持住。直到跨過雪山我們都還沒安全。”九攙扶著我。她的狀況并不比我更好,白衣被敵人和她自己的血染成暗紅色。

“我以為你死了,或至少是遠(yuǎn)走高飛,再也不會回來。你究竟去了哪?”

“我和魔鬼打了個賭?!?/span>

“什么賭?”

“我忘了。”

“你是在開玩笑?”

“如果這是玩笑,我會保證你聽得出來。現(xiàn)在,如果不想變成冰雕,就別說話,節(jié)省體力。”

六小時后,我們到了雪山的另一邊?!艾F(xiàn)在我們該去哪?”我問。

“西邊有座小村莊,很少有人知道。你可以去那里躲藏?!?/span>

“它有名字嗎?”

“什米爾村?!?/span>

我們沿著河岸走。剛?cè)氪簺]多久,河面還殘留著破碎的浮冰。不久后,會有魚群溯流而上,鱗片在水下閃閃發(fā)亮,我會跳進(jìn)齊膝的河流,把狗魚撈進(jìn)網(wǎng)兜,帶回給爺爺奶奶,他們會邊熬魚湯邊說我該注意些形象,別像個糙漢子一樣玩水,就算不在乎形象也得小心感冒,我會敷衍幾句,然后盛碗熱氣騰騰的魚湯,坐到門外的柵欄上,阿麗娜會坐在旁邊,她會唱歌,讀書,聊天,或什么都不做,做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做也很好。這種生活會持續(xù)三年。三年里,我只接觸到世界的一點點,卻愿意認(rèn)為自己擁有一切。

然后呢?

然后,萬物墜落。一切我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切我珍視的和憎恨的,一切新生的和枯萎的,一切已成灰燼的和未成灰燼的,沒放鹽的湯,黏糊糊的樹葉,瘤奶炒的油籽,辣味糖,全都墜落在地。我用蠟做成翅膀,黏在背上,以為這樣就能與當(dāng)下的一切臟污永別,就能振翅高飛,去到另一個地方,尋求全然不同的生活。即使飛得離太陽太近,翅膀熔化,余燼落進(jìn)海洋,尸骸在咸水里腐爛,那也能意味著什么,象征著我獲得了比僅僅活著更多的事物。但我從未飛翔,我腳踩的是手電筒的光芒,一段窄橋,通往同一片天空下另一片臟污的角落,在抵達(dá)那里之前,我們總覺得那里會比這里更好。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地方是更好的,拉撒路從未有過復(fù)活的機(jī)會,盲眼的女孩也無法再獲光明,更不可能有人叫喊“主啊,你是正確的!”魔鬼被驅(qū)趕到豬的身上,然后它們跳下懸崖,墜入大海,一了百了。

我做了個夢。

在夢里,我們墜落而不自知。

“別去什米爾村……我不能去。”

“你已經(jīng)去了。就像你已經(jīng)遇見伊諾,把他變成梅菲斯特。就像愛國者和霜星已經(jīng)死去,他們因你而死。這一切注定發(fā)生,而你心知肚明?!?/span>

我不再認(rèn)識身邊的人。一個陌生的獄卒走在我身邊,把我向什米爾村押去。細(xì)長的手臂,從水面的倒影里,從草木的殘渣里,從每一處干涸的裂隙里萌發(fā),它們伸展,扭曲,互相勾結(jié),纏上我的脊背,撕扯皮肉,吸食鮮血,然后大笑。

“看,你到了。”

那是一個無星的夜晚。我逃出灰?guī)r城,被軍人和恐懼追趕著。我橫跨雪山,用火焰和劍斬開一條生路。我聽到野獸呼號不已,失血使我?guī)缀跏ブX。黑暗中,只有一道光亮指引著我。我向它伸出手,幾乎是在攀爬。最后,我到了這里,渾身是血,倒在爺爺和奶奶的木屋門口。

獨自一人。

“你從未真正存在過,是嗎?”我向九提問,可她已消失不見。

村子的盡頭,一扇木門打開。她捂著右臂,晃晃悠悠地向我走來。可血仍從斷口滴下,每次只有一點點。和她臉上的血色一樣,一點一點地流失。

她抬起頭,向我微笑。

“歡迎回家,塔露拉。”

我做了個夢。

在夢里,她踏著紅雪,在鮮血中飄飄蕩蕩行走,讓我的歡歌輕易刺透。


【塔露拉/陳/阿麗娜】復(fù)活(上)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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