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空】

Ⅰ
如果鈴蘭不願在你經(jīng)過的路旁開放。
突然想起來,是已經(jīng)過了相信童話的年齡了,但是他回想起那個人的幼稚舉動,依然會在這樣漆黑又寂靜的寒冷冬夜裡面猶如天真且虔誠的孩子似的向星星禱告祈願說,“明天一切將變得更好,曾經(jīng)許下的心願也能夠?qū)崿F(xiàn)。”
每次見面的時候那個人總是一副很有活力的樣子,於是神谷便能看見他從還很遠(yuǎn)的路的盡頭跑過來,逐漸長起來的劉海被風(fēng)吹到兩邊,歪歪斜斜地橫亙在額頭。那個人偶爾也會提著一份加了重糖的熱奶茶,因為跑步的原因,上面的泡沫從封著的杯口溢出少許,然後他就依然捧著一杯灑了的奶茶,用著像是在討好的語氣,“神谷先生,稍微灑了一點,但是你還是快些喝吧,不過這家店的人還是那麼多?!?br/>
“不是說了不要總是給我買這種會令人發(fā)胖的東西了嗎?如果想要喝的話,收錄結(jié)束後我會自己去買的?!彪m然神谷這麼說,卻還是不得不接過來,再等著那個人撕開吸管的包裝紙,然後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起來。
“路過的時候,剛好很順路。”
“所以就說了啊……”加了重糖的口味,甜蜜得有點過分——這種甜蜜過頭的狀態(tài)總歸顯得不夠真實,“我會自己去自動販?zhǔn)蹤C(jī),或者是便利店買罐裝咖啡的。小野君以後就不要再買了哦。”
“這個,之前不是……覺得喝咖啡太苦了嗎?”
咖啡確實苦。
甜蜜又苦澀。
這種甜蜜又苦澀的味道充滿了一整個夏天,甚至直到這樣的深冬時節(jié),仿佛乾燥的空氣中也嗅得出四葉草和洋甘菊的濃重苦澀。
而除了苦澀,困擾神谷浩史的還有事故遺留下的後遺癥:一開始,隻是無法控制身體動彈不得,整日癱在床上盯著醫(yī)院的天花板默默流淚,後來勉強(qiáng)打起精神復(fù)健了許久,本以為會有些起色,可隨之而來的卻是不知何時會發(fā)生的神經(jīng)痛——有時痛得極了,他便安慰自己,如果此時正在努力工作不去思考別的事情的話,就會不疼了吧?
臨近聖誕節(jié)的時間節(jié)點附近,感受不到那種充滿熱情、洋溢著幸福的節(jié)日氛圍,蜷縮在被窩的神谷此時感受到的唯有逐漸愈合的傷口因為寒冷侵襲而愈發(fā)雜亂無章的劇烈疼痛。隻是他實在困倦地不願去爬起來將暖爐的溫度升高一些,不得已地只好將頭也徹底埋進(jìn)了被子裡。身體困頓沉重,意識思維卻被疼痛磨得更加敏銳清晰,某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每一個相處時的分不清是刻意還是無意的觸碰,那些欲言又止、不曾講出口的話語都被他一幕幕一遍遍地在腦海之中反復(fù)激蕩回想。
——“好巧啊神谷先生,你也是出來去休息室接水嗎?”
——“神谷先生今天也是晚睡吧!”
——“其實我的能量是很少的,這樣的我只好每天都很努力地去吸收生活中的那些微光……”
——“……”
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手指輕輕在黑暗中隔著衣物摸索,似乎指尖沾染的依舊是觸目猩紅。這樣的情景發(fā)生了不止一次,疼痛難以忍受,但是似乎隻有疼痛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仍真正地活著。於是那些無處宣洩的壓力與並非情願的甘願全部鬱結(jié)於心,再統(tǒng)統(tǒng)被轉(zhuǎn)化成為了針對自己而進(jìn)行的一場又一場像是永無止境的施虐:那些遲遲未曾愈合的傷口是最好的證明,如同他滿目瘡痍的靈魂在等待著來自另一個靈魂的救贖似的,神谷浩史在等著有誰能肯定他的存在,牽起他的手,然後向未來走下去,兩個人一同變得光芒萬丈熠熠生輝。
隻是那個人一定不能夠是小野大輔。
神谷記得和小野大輔的第一次見面——因為人數(shù)眾多而稍顯擁擠的錄音室角落裡坐了一位猶如水仙花一樣靜美的後輩:一起進(jìn)行收錄的其他人都在各自三三兩兩地探討等會兒的錄音,或者是工作結(jié)束後要去哪家居酒屋聚餐,隻有那個人,獨自低頭專心看著臺本,眼神流轉(zhuǎn)中滿是自信光彩。
總覺得這樣的目光似曾相識,好像曾經(jīng)在別的地方也見到過,他便想去看看那雙仿佛倒映了一整片星海的眼睛,更想知道這雙眼睛的主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則緩緩邁開了步伐,與周圍的每一位役者挨個打了招呼後,終於走進(jìn)了那個人。等到伸出手的那個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臉頰都在發(fā)燙。
一定是比傍晚的夕陽還要更加紅艷——雖然這樣想,卻還是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自若的模樣,再加上練習(xí)過無數(shù)次、看起來恰到好處的微笑,用著清澈的聲音說,“初次見面,我是神谷浩史?!?br/>
那個後輩握著他的手,“小野大輔,還請多多關(guān)照。”
僅僅是四目相對的一個瞬間,卻就此淪陷其中,掙脫不開,無法自拔。
老套且又爛俗的劇情。
命定之人,命中註定。
或許是不願甘願順從,神谷浩史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和自己共同走在這條路上,卻又希望這個人一定不能夠是小野大輔。
隻是小野大輔整日圍繞在他身旁,揮之不去。
是已經(jīng)過了相信童話的年齡了,在他的印象裡,大概會是中學(xué)時代懵懵懂懂的時期,才會相信這種類似於,兩個人相愛的人一定會擁有一個幸福完美的結(jié)局。
而現(xiàn)實——事情總是發(fā)生得突然。距離那起事故的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半年的時間,具體的是什麼細(xì)節(jié)他恍惚不清,隻是覺得,斷裂的肋骨或許會刺穿胃、肝、五臟六腑,但是心臟總歸是沒有什麼大礙,可是每當(dāng)?shù)搅诉@樣夜深人靜、隻剩他一人獨處的時候,那裡都在一廂情願地賣力跳動,將疼痛隨著血液,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的體液循環(huán),輸送到這具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為了緩解疼痛,神谷浩史睡覺也不得不總是側(cè)臥著。他用還不太靈便的左手拿起一旁的手機(jī),小小的電子屏幕在他的臉上投下一塊光亮,隱約感到身後傳來細(xì)微的聲響,果然下一秒就有一隻帶著熱度的毛絨生物鑽入懷中。
“喵。”沉默寂靜的空間響起一道清脆的聲音。
“是貓咪老師今晚要在這裡陪我睡覺嗎?”他合上手機(jī)的屏幕,緩緩收緊了手臂,擁簇著這份微弱的溫暖,“那就隻一次哦?!?br/>
那就隻一次哦。
隻是一次而已。
像是一期一會。
原本很多以為能夠長長久久一生一世地攜手走下去的人,到最終都變成了一期一會。雖然生命中仿佛突然多了一個人,但是神谷卻總有種錯覺,他害怕那些發(fā)生的過往都隻是遙不可及的妄想與盛夏白日的幻想,以及悱惻纏綿的臆想,它們?nèi)徊粫丈溥M(jìn)現(xiàn)實成為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現(xiàn)實地上演——到最終隻是黑暗裡一場即使被精心設(shè)計演繹也無人觀賞的獨角戲;一場不期而遇,故事的情節(jié)就被停留在序章,如同電車剛剛駛出站臺沒來得及留下任何軌跡。
遠(yuǎn)離市區(qū)的老舊公寓,內(nèi)部裝潢或許看起來並不是多麼豪華高檔的樣子,但總歸是被打理得整潔有度的房間,一個男人踡縮在被窩中抱緊貓咪團(tuán)子,疼痛似是有所緩解。寂靜的寒冷冬夜裡,時間總是過得漫長無比,而無法抵抗的沉沉睏意終究是壓過了疼痛,比清晨的黎明和小野大輔都更早到來。
都說夢境是一個人潛意識中最真實想法的深刻體現(xiàn),神谷從便利店買完麵包和事務(wù)所的前輩後輩們搭乘同一部電梯的時候他還在想晚上夢中的情景——說是夢境卻不那麼貼切,更多的像是在觀看自己的回憶,感受了一遍什麼是昨日重現(xiàn)。
依舊是關(guān)於“我的一個朋友”那甜蜜卻又苦澀的故事。
蜂蜜與四葉草的故事,什麼樣?
在一抬頭一低頭的罅隙里有人低聲說了話,“我永遠(yuǎn)不會讓你感到悲傷與苦澀?!?br/>
於是一切就變得很微妙。
眼神有了溫度手心有了潮濕,胸膛裡面跳動的東西變得熱起來。
那些天空里匆忙盛開的夏天,陽光有了最繁盛的拔節(jié),那些柔軟蓬鬆的流雲(yún)像是粉色的棉花糖。那個膚色逐漸白起來、頭髮微微長起來劉海部分恰好斜斜地?fù)踉谘矍暗尼彷叄谧约旱淖簧戏帕艘槐涿叟c百香果混合在一起的飲料,加了冰塊的紙杯外壁上面不斷有液化的小水珠滑落,而那些遇冷的蒸氣湮染出的水漬將杯子下面壓著的東西也一同浸潤,不用揭開那張紙,也能夠透過那些略顯透明的纖維看到被包裹著的是一個四葉草。
似乎所有人都在尋找四葉草,神谷浩史也不例外。上野的公園裡面,不是櫻花盛開的時節(jié),遊客突然少了很多,神谷在那裡找到了一朵柔軟潔白的停雲(yún),將它框進(jìn)舊式的拍立得照片裡面;前往了每一個苜蓿盛開的隱蔽地方,一片、兩片、三片地數(shù)著,卻始終沒有從入目滿眼的叢中找到多出來的一片葉子的四葉草。
眉眼低垂之間,座椅上的蜂蜜滿是甜蜜,彼此不是少年,青春卻高揚著旗幟獵獵捕風(fēng)。隻是此刻回過神,神谷覺得,面容蒼白的小王子終歸會變成頭戴王冠的國王。
應(yīng)該有一隻在等愛的狐貍,真正的小王子會一邊懷念他獨一無二的玫瑰花,一邊又遠(yuǎn)離他。他從他身邊匆忙地跑過,驚不起風(fēng),浮草卻開出了伶仃的花;他在他背後安靜地等候,落日終於關(guān)上了沉重的門。
哪怕有些旋律其實從來沒被歌唱過,有些火把從來沒被點燃過。
即使有些誓言其實從來沒被說出口,有些雨水從來沒被滴落過。
天空絢依然爛,停雲(yún)很是柔軟,“若是再找到一個有著四片葉子的苜蓿草,是否依然像去年的夏天一樣在滿是苜蓿的草叢中抬起頭,然後遇見我呢?!?br/>
——遇見我,在那個冗長的,甜蜜又苦澀的,未曾結(jié)束的夏天。
——盡是無邊的黑暗中,神谷浩史抱著一隻貓終於陷入夢境。
——而有的故事,或許隻有在夢中才能夠被現(xiàn)實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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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風(fēng)花?這一系列的續(xù)作而開始的?春空?。前幾日收到了購買的小物,突然覺得?如果鈴蘭不願在你經(jīng)過的路旁開放?或許比之前的設(shè)想更為貼切。
不過果然還是非常不適應(yīng)從 神谷浩史 的視角出發(fā)。
文章純屬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