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塞壬到底是什么呢？ 是用歌聲魅惑人心的海怪吧？ 是掌管河流的神明的子嗣吧？ 是被拔去雙翼的悲劇者吧？ 是與繆斯賽歌的狂妄者吧？ 世人的評(píng)價(jià)有多少是真實(shí)？ 又有多少是來自詩人臆想？ 而真正的塞壬，她們是怎么想的呢？ 她曾問，帕耳塞洛珀姐姐為何投海？ “因?yàn)樗龕凵狭藠W德修斯，卻愛而不得?！?奧德修斯，她記得他。 那是一個(gè)英俊魁梧的人類男性，威嚴(yán)如神明。 她曾問，為何她們一直歌唱？ “為了找到愛我們的人，將我們帶離?！?離開，是的，離開。 離開這受神明詛咒的石島。 她仍記得那一天。 她與兩位姐姐來到那金碧輝煌的殿前， 在她們面前，高傲的繆斯們站立著。 “你們竟真覺得你們的音律高于我們？” “愚妄的妖精，你們的自大將毀滅你們。” 她們?cè)谝袈芍衩媲罢玖ⅲ?音律的神明向她們挑戰(zhàn)， 她們并不膽怯。 在人類世界，她們的歌聲廣受歡迎。 有人類曾言，她們的歌聲高于繆斯。 她們開喉，空靈的歌聲涓涓流出—— 如飛鳥之羽翼劃過天空； 如溪流之活水淌過河床； 如幼芽之嫩綠撐開土壤。 若是人類，早已無法移開眼眸， 只愿注視她們的歌唱的身姿，直到永遠(yuǎn)。 可那司掌音律的女神們，皺起了眉頭。 “愚蠢的塞壬，這也配稱為歌唱？” “且洗凈你們的耳，聽聽何為音律！” 她們開喉，歌聲如潮水涌入雙耳—— 如破殼之雛鳥第一次放聲鳴叫； 如翻浪之碧海再一次漫上沙灘； 如參天之巨樹最后一次因風(fēng)作響。 那是無法逾越的聽覺盛宴。 即使是塞壬們，也早已無法移開眼眸， 只是注視著繆斯們歌唱的身姿，保持緘默。 一曲終了，她們?nèi)跃镁贸两谀且魳分小?結(jié)束了，終究還是敗于司掌音律的神明。 但繆斯并不愿輕易放過她們。 繆斯們將她們潔白的羽翼撕下， 編作成頭頂?shù)挠鸸冢?繆斯們將她們空靈的歌聲剝奪， 扭曲成蠱惑人心的妖歌； 繆斯們將她們囿于荒寥的石島， 讓她們等待永不來臨的救贖。 相傳，只要俘獲水手 那愿為自己葬身海洋的心， 經(jīng)歷九死一生的考驗(yàn)， 踏上那遠(yuǎn)航的海船， 便能拯救塞壬們的絕望。 可她們的聲音早已扭曲， 水手們一旦聽見，便會(huì)失去理智， 不顧一切向石島沖來，船毀人亡。 更別提那貪饕的卡律布狄斯， 那駭人的海妖斯基拉， 這里早已成白骨累累之地， 惡名在外，又有何人來此冒險(xiǎn)？ ——奧德修斯。 那神一般的奧德修斯。 他經(jīng)過了卡律布狄斯和斯基拉的考驗(yàn)， 他命水手將耳朵封住，而將自己綁緊， 只為一聞她們的歌喉，即使那早已扭曲。 他經(jīng)歷了那九死一生的考驗(yàn)， 他愿意冒險(xiǎn)傾聽她們的歌聲， 他奇跡般地帶領(lǐng)水手們返航， 如果拯救者真的存在，那么一定是奧德修斯。 可奧德修斯走了。 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船，從石島中間穿過， 被水手們駕馭著，沒有一絲猶豫。 但帕耳塞洛珀姐姐愛上了奧德修斯， 她的心在一瞬被他俘獲， 為他無與倫比的勇氣； 為他超脫凡人的容貌； 為他冠絕群雄的智慧。 她無比堅(jiān)信，奧德修斯就是那個(gè)拯救者。 她無比渴望，那船能返回來， 打破神的詛咒， 帶上她與她的姐妹， 一同離開這絕望之地。 可奧德修斯走了， 連著她的愛，她的希望。 于是她投身于海洋，以原初的姿態(tài)， 來悼念她求而不得的愛情， 來悼念她求而不得的希望。 又過去了多少年呢？ 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她們變換為半人半魚的模樣， 只為能在海中游弋， 只為能再靠近那船舷一點(diǎn)點(diǎn)， 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希望。 背上的傷痕仍隱隱作痛， 海風(fēng)仍滿載她的呢喃， 卻蠱惑著愚妄的水手前來送命。 無數(shù)個(gè)日夜隨月升月落而去， 無數(shù)的生命在她們眼前隕落， 無數(shù)道希望在她們面前消散。 時(shí)間在潮水漲落間流逝， 她們的希望也磨損殆盡， 但神明詛咒之地永不改變。 終于，她僅剩的姐姐放棄了希望， 她不再相信神明信誓旦旦的承諾， 畢竟她們從來言而無信。 她不再相信愚蠢的所謂愛情， 畢竟殉情也不過兩具白骨。 她不再相信虛無縹緲的希望， 畢竟希望只帶給她更深的絕望 她在石島的周邊游弋， 用她僅有的武器——那妖惑的歌聲， 對(duì)人類施展她絕望的報(bào)復(fù)—— 她令天空下起暴雨， 而她在水天相接處等候； 她令海面掀起巨浪， 而她在等待盛宴的到來； 她令船只觸礁而毀， 而她在水中欣賞那殘??； 她令水手窒息而死， 而她在水下與他們相吻。 只剩下她自己了。 她坐在礁石上， 咸澀的海水只能沒過她的魚尾， 無法沒過她的人身。 人類管這副模樣叫擱淺， 也許，他們說的對(duì)。 她早已擱淺： 擱淺在那名為絕望的礁石上， 名為希望的海水啊， 你們又何時(shí)才能沒過她的頭顱， 讓她回歸海洋？ 天上，狂風(fēng)與暴雨襲來， 海面，巨浪與漩渦共存。 又是一艘船， 殘破不堪 卻又頑固地前行著。 在船頭，有一位高大英俊的男性， 表情堅(jiān)毅，宛若神明。 他的腰身緊綁粗大的繩索， 他的水手們耳朵封上了蠟。 奧德修斯后，千百年未見了， 英雄般的人類。 她的心強(qiáng)烈地悸動(dòng)， 可帕耳塞洛珀的悲劇又牢牢地攥著她的喉。 千百的歲月早已讓她不敢相信， 但她真的，無比渴望著。 她選擇最后一次相信希望。 于是，最后一次， 她竭盡全力地 向那人類喊出 人類早已無法聽懂的語言： “你是為了歸鄉(xiāng)嗎！英俊的船長？ “你是為了冒險(xiǎn)嗎！勇敢的船長？ “你是為了財(cái)富嗎！頑強(qiáng)的船長？ “即使結(jié)果還是我的一廂情愿也好， “即使結(jié)果是再一次被神欺騙也好， “即使結(jié)果只是為了嘲弄我們也好， “我仍愿意最后一次去相信—— “你是為了拯救我而來！ “來啊——來拯救我吧！ “用盡你的智謀，去抵抗這暴風(fēng)！ “用盡你的意志，去忤逆這歌聲！ “用盡你的勇氣，去對(duì)抗那神明！ “來啊——來拯救我吧！” “賭上你的船只，來靠近這礁石！ “賭上你的水手，來越過這漩渦！ “賭上你的生命，來扭轉(zhuǎn)這神意！ “來啊——來拯救我吧！ “來啊——來拯救我??！ “來啊——來拯救我！” 船在向著礁石而來， 在向著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