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雪 31-40 作者都關月
31
我大概對他來說,不只是個替身了吧。
能讓他在忙中抽閑,去關心有關我的瑣碎。
我盯著滿桌子的吃食出神,忽然一陣喧嚷,我來不及看清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大力撲倒在地。
我只來得及分辨出,將我推倒的是一只大貓,我能做的只有護住肚子。
場面太過混亂,周圍宮女的尖叫,貓的嚎叫,捉拿那只瘋貓的一眾太監(jiān)的呼喊,通通一股腦沖進我的耳朵,搞得人頭暈目眩。
慌亂中,我被人大力扶起,又被那人裹著腰幾個巧妙的身位,閃到了安全的地方。
我護著肚子忍不住發(fā)顫,但是當我看清救我那人的臉時,只覺得空氣幾乎凝固,我亦是幾乎化成僵木。
32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錦鶴。
她一襲黑衣,長發(fā)只用一條黑鍛高高束起,裝扮絲毫不見女氣。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身形,恐怕我會認為她是京城哪位官家的貴公子。
我被她單手裹著腰帶出了混亂,亦是被她那張臉擊得潰不成軍。
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官,卻是任誰都能看出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只是她似乎沒注意到我,待我站穩(wěn),她就松開我的腰,輕盈地竄了出去。
她奪了太監(jiān)手里的木棍,取了個刁鉆的角度丟了出去,那十幾個人急紅了臉都摸不到的大貓,就這么應聲從假山上落了下來。
見那貓落地,她徑直伸手將它捉進了懷里。我看她擰眉將貓丟給了太監(jiān)。
「這孽畜誰養(yǎng)的?有心養(yǎng)沒本事訓?還偏生放出來禍人?」
我想過去謝謝她,可是一抬腳身子就一軟,倒在了宮女懷里。意識消散前,我看見她沖我奔過來。
33
良妃不是普通的妃子。
她未出閣前,端的是將門養(yǎng)出的閨秀??傻降资菍㈤T,她的喜好,總歸與尋常女兒不同。
她喜歡猛禽。
她宮里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凡是能傷人的,都有那么幾只。
我尚未入宮前,她宮里一只豹花貓將一個宮女的眼睛抓瞎,太后勒令她將一眾猛寵送走。
可是她倚仗將軍府的威儀,依舊養(yǎng)在宮里。后來陛下對她表了不喜,她這才有所收斂,將一眾猛寵送走,只留了一只半大豹花貓養(yǎng)著。
那日御花園發(fā)狂傷我的,就是那只已經長大的豹花貓。
良妃跪在我的寢宮,對著我對著陛下苦苦哀求,想要留下那豹花貓的性命。
陛下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我讀不懂的東西。
他說,你來決定吧。
隨后就將寢宮留給了我與良妃。
良妃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
「阿厭平時很乖,它不是故意傷你的。妹妹能不能放它一馬?」
我沒說話,她依舊跪在地上。
這時候小宮女推門進來,送來了補藥,提醒我一定要趁熱喝。
我點點頭,小宮女很識相,目不斜視地退了出去。
良妃又說:「阿厭是我一手養(yǎng)大的,我實在舍不下它。妹妹,我將它送出宮去可好?這輩子都不再見它,只求能留它一條性命?!?/p>
她眼底有不可忽視的希冀,看得出是真的在意那只豹花貓。
可是陛下臨走之前那個眼神,讓我心下隱隱不安。
我端起藥,一飲而盡。藥有一絲燙,惹得我舌尖有點痛。那一絲疼痛過后,絲絲縷縷的苦味在嘴里蔓延,弄得我忍不住皺眉。
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但是我的的確確因為那只貓傷了胎氣。
于是我問:「你當真愿意一輩子不見它?」
她說:「只要它好好活著,我愿意一輩子不見它。求妹妹饒它一命?!?/p>
我不解道:「它只是個畜牲,你為何這樣不顧一切放下架子救它?」
她說:「我覺得值得?!?/p>
我說:「好,但是它的去向,要由我決定?!?/p>
34.
良妃到底沒能救了那只豹花貓。
因為我跟陛下的第一個孩子,沒了。
那天寢宮里只有我與她二人,我突然小產,她百口莫辯。
陛下盛怒之下,將良妃位分一降再降,離處死只差一步的時候,平絨將軍將兵權交還給了陛下。
兵權交還給陛下的那天晚上,良妃被綁在椅子上,看著那只豹花貓被活活打死。
陛下則抱著我,不住安慰我說:
「阿蘇不難過,孩子還會有的。」
我其實有些聽不進去,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那天,一切那么突然。
我告訴良妃,豹花貓我要親手送走。我本意是想看她惶恐的表情,想嚇一嚇她。
可就在她憂慮的時候,翻天覆地的絞痛讓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我以為只是傷了胎氣,沒想到那只豹花貓真的要了我孩子的性命。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只是任由陛下抱著,無聲無息地流淚。
我自認不是多情的人,也并沒有太多關注這個孩子,甚至我都沒有做好當一個母親的準備。
可是孩子真的離開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掉眼淚。
陛下說:「阿蘇你看看我?!?/p>
我就看看他,但是視線很快就被淚水模糊,我看不清了。
他說:「別難過,還會有的?!?/p>
我沒出聲,只是掙脫他的懷抱,縮成了一團。
35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錦鶴,她依舊是長發(fā)高高束起,明明是一襲黑衣,卻板正中給人一種干凈的感覺。
她坐在御花園蓮花池的欄桿上,用蓮蓬調笑一個小宮女,臉上掛著邪邪的笑意。
我聽從太醫(yī)的醫(yī)囑,休養(yǎng)了幾個月,這些天好不容易得以出門透透氣。
小宮女說,娘娘在宮里待得太久了,久不見日,面色著實蒼白了些。
我聽著她的話,不自覺地摸了摸臉。
遙遙望見錦鶴將那蓮蓬塞給了小宮女,拍了拍手從欄桿上跳下來,正巧跟我視線相對。
她愣了愣,終究是沖我走了過來,似乎是糾結于怎么行禮。我看她一通掙扎以后,跟我抱拳敷衍了一下。
不知怎么回事,看她別別扭扭,做不好宮中禮儀的滑稽模樣,我竟然忍不住勾出一個笑。
小宮女當即嘆道:
「娘娘可算是笑了,這幾個月可愁死奴婢了。」
我瞪了她一眼,小宮女縮了縮脖子,退了回去。
我向錦鶴道謝,多謝幾個月前她出手救我。
可是錦鶴擺擺手,說了一句受不起。
沒有別的意思,她就是說了一句受不起。
她看我的眼神沒有嫉妒,沒有憤怒,有的是憐憫,是愧疚。
我一瞬間有點明白,她為什么這樣看我。
她可能,并不像禮云口中說的那樣喜歡皇帝。
36
我邀她到我的錦和殿坐一坐,她到了以后似乎愣了一下。
她說:「你住在這里?」
我點點頭,輕輕說:「這里不比其他殿來的氣派,但是貴在別致?!?/p>
她沒說話,許久以后輕輕說:「這是個好地方?!闺S后自顧自地在殿里轉起來。
我看著她的背影,腦袋里不知道該想些什么。
我曾一度幻想,真正的錦鶴是哪般模樣。究竟是如何美貌,得以讓他念念不忘至今。我甚至暗自揣測,錦鶴是不是死了。
可是她沒有,她不如我想象中容貌傾城,甚至不像是從世代書香的南宮家出來的女兒。
她通身帶著的,是整個皇城都沒有的干凈,一種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習得的模樣。
想到如此,我突然有些自慚形穢。我自認為是個成功的替代品,以為錦鶴也是金山玉髓養(yǎng)出來的貴女,我已經成功替代了她。
可是,根本不是。
倘若不是因為這張臉,我再絞盡腦汁,他大概都不會看我一眼。
錦鶴高我半頭,身形更是大我一圈。她端茶杯的時候用的是左手,隨后我發(fā)現(xiàn),她習慣于用左手。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明顯,她灑脫地甩了甩右手,告訴我:
「我的右手算是廢了,現(xiàn)在是個左撇子?!?/p>
我頓時心下好奇,可不待我思考如何詢問,門外便風風火火闖進了一個人。
是陛下。
37
我不自覺地站起來,呆呆地看著他,忘記了行禮。
反倒是錦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對他行禮,目不斜視,面上更是不見一絲不該有的表情。
「你怎么在這里?」
皇帝的聲音有些冷,他沒有看我,只垂眸看著地上依舊行禮的錦鶴。
我輕輕告訴他,是我叫她來的。
但是他似乎沒聽見,或者說,是不想聽見。他固執(zhí)地盯著錦鶴,眼中又是那翻涌的情緒。
我沒再說話,對他行禮告退,將錦和殿留給了他們二人。
可是剛剛走出去沒幾步,就被一只手拉住。
我回頭,對上的是錦鶴那雙跟我?guī)缀跻荒R粯拥难劬Α?/p>
她說,該走的人是我。
隨后她身形輕巧地離開了。
許久以后,他站在了我的身邊。
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
站了不知道多久,我有些累了,徑直轉身離開,卻被他拉住。
「阿蘇,你是聰明人。」
我沒回頭,但是我點了點頭。
他松開手離開了,沒有看見背對他的我淚如雨下。
我是聰明人,很多事情不用撕破臉皮就已經心知肚明。
他從未許諾過我什么,我又哪里來的底氣為自己鳴不平。
38
我又一次見到了禮云。
那是擎云公主同他的孩子的百歲宴。
禮云的孩子早就出生了,只不過那時我剛剛小產,所以沒有人告訴我。
我不知道該送些什么,但是我總該送禮的。
我搜羅了為自己那個沒福氣出生的孩子準備的所有東西,收拾了一大箱子,想給擎云公主送去。
但是收拾好以后,又覺得這是百歲宴,我這些禮,不太吉利。
索性我讓小宮女從私庫里挑了一套繁復的首飾,送了過去,自己則聲稱抱恙窩在了宮殿里。
可是我還是被皇帝一句話叫去了滿月宴。
他寵擎云,我作為禮云的「堂妹」,不能不去。哪怕他是皇帝,也要親自登門給擎云這個面子。
所以我,又一次見到了禮云。
他在人群中淡然地應酬,滿堂的賓客讓他眉宇間微微顰起。
他不喜歡人多。
我陪皇帝走了過場,尋了個地方偷閑。禮云不知何時也偷溜到了我身邊。
「你瘦了許多。」
他如此開口,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尬了半晌,我只是點了點頭,他又問:「你會不會恨我?」
「公子何出此言?」
他嘆了口氣:「阿蘇,你應該猜到的?!?/p>
我點點頭,說:「我不會恨你。」
39
皇帝覺得我聰明,禮云也覺得。
可是哪里又有什么天生的聰明人,只不過是從一開始我就明白,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禮云根本不會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懶得猜忌禮云的目的,也懶得去跟皇帝心中所愛一較高下。
我自幼長在戲舞班子,能活著長大已是不易。人生在世,我本一心貪圖享樂,活于當下。
可是,大概是突然被泡進了蜜罐子里,我起了貪心吧。
他滿心滿眼都是錦鶴的模樣,已是令人羨慕,偏生他那樣的眼神日日夜夜都放在了我身上。
戲多迷人眼,惑人心弦。
禮云說,你像她,卻又不像她。能讓人記起她,卻不會讓人錯認成她。
我抿了口茶,輕輕點了點頭。這大概,也是陛下將我留在身邊的原因吧。
40
一盞茶的消遣過后,禮云忽然起身,我不解地看他,他似乎讀懂了我的疑惑。
他說,偷閑一盞茶做我的禮云公子,此時,他是駙馬。
看著他的背影,我憑空多了一絲難過。
好像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過得到底好不好。從前是我仰望于他,那時他在我眼里,光打在他身上都是褻瀆。
如今,卻覺得當年的公子如玉,蒙了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