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惡狠狠的咬向武松的拳頭。

流出的虎血也隨著寒風(fēng)被吹起。

身材魁梧的武松壓在了老虎的身上，接二連三地對準老虎的額頭出拳。

老虎的獠牙與爪子死死剜進了武松的皮肉。

像是痙攣似地揮舞著的前爪，不斷剜著利爪抓向武松的額頭。武松的太陽穴已經(jīng)被劃破了。

就算這樣，武松也絲毫沒有放下抬起的手臂。

他發(fā)出了言語無法形容的吶喊，渾身是血，繼續(xù)猛地揮出拳頭。?

毛發(fā)破裂，骨頭破碎，鮮血四濺。

然后，武松用像是使出了渾身力氣一樣的必殺一擊直直地打向老虎的眉心。

老虎發(fā)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哀嚎。

帶著沾滿了血泥的毛皮沉重地倒在了殘雪上。

武松抬起那只軟骨嶙峋的老虎的身體，把它舉過了頭頂。

額頭上的傷口流出的血染紅了視線。

然后猛地將老虎摔向了一旁的巖石。

老虎不聽使喚似的地吐出了紅彤彤的舌頭，顫抖了兩三下之后，伸長了四肢。

與此同時，武松也仰面倒在了地上。

手腳發(fā)麻，肩膀灼痛。

倒地的武松取下腰間的一個瓠子，用冰涼的酒潤濕了喉嚨。

然后把喝空的瓠子隨手一丟，睡了過去。

呼吸困難，心臟好像要跳出來了。

全身各處都能感受到自己激烈而頻繁的心跳，就這樣被這種感覺包裹著，武松笑了。

喘著粗氣地笑了。

從未有過這樣愉快的記憶。

也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來。

武松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剛一睜開眼睛，刺眼的光芒就射了進來。

天空中蔓延著朝霞。

那是像血一樣殷紅的天空。

「已經(jīng)……早上了？」

大概是失去知覺之后睡著了吧。

旁邊還躺著那只被自己打死的老虎。

武松舉起了自己的雙手看了看。

不知是老虎的還是自己的，紅褐色的鮮血已然沾滿了全身。

「我還活著……！」

武松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痛……”

但是身上的劇痛使他頓時慘叫起來。

的確，他還活著。

武松拔掉剩下的一個瓠子的塞子，咕咚咕咚地喝盡了酒。

冰涼的酒潺潺地通過了自己的胸膛，清澈的醇香蔓延了全身。

此時仰望著朝霞喝下的酒，是武松一生中喝過最美味的一次酒。

當武松愉快地擦嘴的時候。

看到了從山路對面隱約出現(xiàn)的幾個人影。

個個手里都拿著刀叉和棍棒。從外觀判斷，似乎是附近的獵人。但總年齡看來，都是早該退休的老人。

大約五、六個朽木一樣的老人正僵硬地向這邊前進著，緩慢地在崎嶇的道路上爬行。

武松再一次躺回在枯草上。

腳步聲也在筆直地接近。

“你們……看那個！”

獵戶們注意到了武松。

緊接著一同跑過來圍住了武松的身體。

“死了嗎……是死人嗎？”

“是被老虎殺死的嗎？”

“又是那只該死的畜生！”

“聽說被老虎咬死的人會變成倀鬼，一定要小心！”

武松在心里微微一笑。

“還很年輕，真可憐啊……”

突然，武松啪的一聲從雜草里跳了起來。

“哇??！”

“混蛋，你們說誰死了呢？”

武松怒斥著像受驚的蜘蛛一樣四散逃跑的老獵人們。

“死掉的，明明是老虎好吧！。”

武松大笑起來，像仁王一般站立在那里。

“這可不得了……”

獵人們都驚呆了，一聲不吭地默默走了回來。

他們看了看武松所示的巖陰，更加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這……是那只老虎！”

“的確是那個吃人的老虎……”

“死了嗎？”

“已經(jīng)死了！”

武松敲了敲了自己沾滿鮮血的胸膛。

“不會是你一個人殺死的吧？”

“真是倒霉的老虎啊……”

老人們面面相覷。

然后一齊向武松跪下，雙手合十。

“??？這是干什么？”

“你真是我們的救世主?。　?/p>

“我們的孩子，還有孫子……都被這畜生糟蹋了?！?/p>

“是你替我們報了仇啊！”

“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武松，是清河縣人?！?/p>

“請一定要到我們村子來……”

老獵人們這么說著，同時砍下了附近的樹，把老虎綁在木樁上抬了起來，帶著武松一起來到了山腳下的村子里。

剛到村子里保正的家，老獵人們就把已經(jīng)死掉的老虎抬了出來，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都告訴了保正，不知因為什么事聚集在一起的人們都很高興。緊接著，村子里就為殺死長期困擾村子的老虎的豪杰，舉行了盛大的宴席。

不久，接到通知的縣政府也派來了使者，要將將打虎英雄迎接到縣城。

“不，我……”

面對如此鄭重的禮遇，武松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村民們便讓武松換上了新衣服，把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還插上了鮮花。

使者準備了兩個轎子，前面的轎子上放著老虎的尸體，后面的轎子上坐著武松。

花轎上裝飾著用紅布做的花飾，武松的胸前也系著用嶄新的絹子做成的紅色花帶。

由喇叭聲和鑼鼓聲引領(lǐng)的的盛大隊伍，在初春的陽光下向陽谷縣的縣城前進。

剛進城門，街上就已圍起了人墻。

“老虎來了！”

人們相互吆喝著，陸續(xù)地聚集在一起。

“那就是打死老虎的人??！”

“好厲害??！”

在一片驚訝聲和贊譽聲中，載著老虎和武松的轎子熱鬧地向縣衙門走去。

“一看就有英雄的風(fēng)范?。　?/p>

“那手臂真強壯！”

“真是個好漢?。　?/p>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大人和孩子也好，都為了一睹傳說中的豪杰而爭先恐后地擠進人群之中。小孩子們都歡呼著，跟在轎子的后面。

「干了件大事呢！」

雖然在歡呼聲中被抬著走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有什么不好。

在搖搖晃晃的轎子上，武松望著眼前聚集在一起的狂熱的群眾們。

這個時候，一陣風(fēng)吹過，武松的視線突然停留在了一個女人的身上。

那個在稍遠的屋檐下站著的，年輕的女子。

頭發(fā)上連根簪子都沒戴，身穿淺綠色、毫無裝飾的粗布衣服。

但是，那個身姿卻像是自己會發(fā)光一樣，在聚集的眾多群眾之中脫穎而出。

恬淡的紅唇似乎微微濕潤。還有那雙像是截取了夜空一樣明艷閃耀的雙瞳。

武松感覺自己仿佛要被那眼睛深處的光輝吸進去一般。

視線交匯，相互纏繞著。

唇角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但是，女子沒有笑。

只是那樣大大的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武松。

閃耀的瞳孔像是小小的深泉一樣，有種被吸引過去的恐怖感。

在那泉水深處，好像無聲地沉眠著什么甜美，黑暗，而溫暖的東西。

仿佛感覺到了那些情感一樣，武松情不自禁地移開了目光。

游行的轎子繼續(xù)不斷地向縣衙前進。

女子依然在那里一直凝視著武松。

無論相隔多遠，武松始終感覺到，女子的視線始終包攏著自己的全身。

陽谷縣的知縣是一個看起來很和藹，胖墩墩的中年男子。

知縣帶領(lǐng)著上下的官員，一同在政廳前迎接隊伍。他一臉驚嘆地望著放在鋪石上的老虎，笑瞇瞇地望著拱起手的武松。

“真是個好漢??！”

知縣抖了抖圓乎乎的肚子，用朗厚的聲音夸贊了武松一番，隨即將他叫到了廳里。

“去年得到了西域的良馬，今天又得到這么厲害的壯士，看來今年我的運氣很不錯?。　?/p>

知縣高興地給武松賞賜美酒，以及殺虎人應(yīng)該拿到的獎金。

“一共有一千貫，請別客氣，收下吧?！?/p>

“我只是和它打了一架而已……”

武松決定把賞錢贈給整個景陽岡下的村子。

“請把這些錢交給那些因為老虎而失去了家人的人們吧。”

“……好?！?/p>

武松爽朗的笑容，另知縣再次對他刮目相看。

“好，那上錢就由你分配！雖說不能算是表示對您的感謝……但我想任命你做這個陽谷縣的都頭。壯士意下如何？”

“不，我其實……”

“請您一定要接受我縣的邀請！”

知縣熱情地向武松勸道。

武松思索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接受。

「清河縣和陽谷縣近在咫尺。我要是當上都頭再回去，哥哥也會為我高興的吧！」

從那天起，武松就住進了衙門，擔(dān)任陽谷縣都頭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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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了都頭的武松，這幾天每天都被官府里的人邀請，在衙門設(shè)宴，或是接受不斷前來問候殺虎英雄的當?shù)馗缓纻兊膯柡颉?/p>

這樣的交往對武松來說只是無聊的事情，但在衙門的馬廄里十多匹一字排開的名馬，倒是吸引了他的目光。據(jù)說知縣非常喜歡馬，只要聽說有好馬，就會投入巨資購買。另外，地主權(quán)貴們在想要得到某種便利的時候，也會找名馬獻上，而不是錢或古董。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匹?！?/p>

知縣把武松領(lǐng)到馬廄，得意地指了指一匹馬。

是一匹三歲左右的雌白馬。

“這是去年從西門大官那里得到的馬?！?/p>

聽起來像是賄賂，但知縣一點也不發(fā)怵，無所謂似的地摸著馬的鼻子。

“西門大官人?”

這段時間，武松見過大多數(shù)地主土豪的面孔，但第一次聽說那個名字。

“還沒見過面嗎？”

知縣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那可是個有趣的男人。不過，他也很反復(fù)無常。雖然每過不久就會拋頭露面，但如果想主動見他的話，他在縣衙門附近開了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草藥鋪，可以到那里去拜訪他。”

因為還沒有參觀過陽谷縣的街道，所以知縣當天下午就派武松到街上歇班。

武松也覺得無聊了，于是決定上街逛逛。

果不其然，在衙門的前面，有一家很氣派的藥店，有很多人進進出出。武松向店里瞥了一眼就了過去，繼續(xù)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

街上的人們一看到武松就會聚集在一起，想聽他講殺虎的故事，就嚷嚷著邀請他去店里。最初樂于交往的武松，不久也開始覺得麻煩，便默默走向杳無人煙的僻靜街道。

不久，他來到了一條滿是破舊的房子的狹窄街道。雖然牌門上寫著紫石街，但并不是什么高雅的街道。

規(guī)模很小的茶館，賣著各種廉價商品的小賣店，還有販賣佛具的店面等等鱗次櫛比，每家店門口都坐著一臉疲憊的主人。

即使是能清楚的聽見來自道路另一邊的的慘叫聲和謾罵聲，也只是微微抬起頭，根本沒有人想站起來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

武松仿佛要逃離這個小巷中黯淡的氣氛一般，朝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走去。

街頭上，幾個年輕的流氓們圍住了小販。

“胡人什么的，就不要在這里做買賣嘛?！?/p>

“不、可以、不付錢、那樣、不好……”

“你在說什么啊？”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笑聲，一個頭上纏著布，留著長長的金茶胡須的男人滾到了路邊。

一眼就能看出，是來自西方的胡人。

似乎是個賣胡餅的，在那個滾來滾去的胡人的周圍，散落著幾塊扁平但撒著芝麻的燒餅。

惡童一般的流氓們，笑嘻嘻地圍繞著蹲在路上的胡人。

“這種東西豬都不會吃吧！給人吃會不會死??？”

“給你吃點好的吧！”

其中一個流氓從附近的店里搶來了肉饅頭，靠近著胡人，并把他摔倒在地，然后拿著饅頭，想強行塞進胡人的塞進嘴里，兩個人也因此開始扭打在一起。

胡人緊抿著嘴頑強地抵抗著。

“喂?！?/p>

武松撥開了人墻。

“喂，你們干什么呢？”

他一把抓住了流氓的肩膀。

“干嘛？”

“打擾了……”

剛要開口的兩個流氓的突然說不出話來。

鉆進無賴的圈子的，并非武松一個人。

還有一個穿著漂亮的年輕男子從背后戳了戳另一個流氓的肩膀。

年輕男子看著武松，臉上浮現(xiàn)出威脅的表情，而看到了年輕男子的流氓的臉上，則浮現(xiàn)出卑賤的笑容。

“武都頭好……”

“老爺好……”

流氓們點頭哈腰，視線在武松和年輕男子之間尷尬地切換著。

“嘿嘿，沒什么大不了的?！?/p>

肉包子孤零零地掉在了路邊。

“不要欺負別人。”

年輕男子把不知道用來干什么的錢塞給流氓，揮手趕走了他們，還給胡人扔去了銀粒。

然后，向武松微微點了點頭，雙手反在后腰悠然自得地走在大街上。

武松目送著他的身影，扶起了呻吟的胡餅販。

“不要緊嗎？”

“我、還好、但是、朋友、被打了……”

胡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跑向滾到了遠處的大蒸籠。

“我、要去、幫他……”

蒸籠打后面一樣，好像有一個肥胖的孩子倒在那里。

“武大、要、看大夫嗎？”

“啊?”

武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胡人抱起來已經(jīng)失去意識的，不是孩子。

而一個非常矮小的成年男子。

被打扭曲的臉。但是，即使沒有被打，臉上的黑痣也會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動物的面相。

“……哥哥？”

永遠不會忘記，也絕對不會看錯。他就是應(yīng)該身在清河縣的哥哥武大。

“這不是哥哥嗎?。　?/p>

矮小的男人叫了一聲，睜開眼睛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揚起一直笑著的眉毛，睜大雙眼環(huán)視四周。

“我是在做夢嗎，好像聽見二郎的聲音了。”

男人摸著頭上的腫起的大包不好意思地笑了。

“哥哥，是我?。　?/p>

武松笑著跑過去，在哥哥面前彎下腰。

“……二郎？”

武大楞了楞，抬頭看著武松，揉了揉青腫的眼睛。

“我是在做夢嗎？還是被打迷糊了……？”

“哥哥還是老樣子……”

武松像擺弄人偶一樣，把武大的兩個胳肢子拉了起來。

“真的是二郎嗎？”

武大用那雙小手，啪的一聲拍了拍武松的手臂。輕輕撫摸著弟弟的臉。

“啊，二郎！是二郎??！”

“是啊，是我??！”

“太不可思議了，你為什么會在這種地方？”

“你沒聽說打虎英雄武松的名字嗎?”

“我聽說過殺虎的事，但連名字都沒問。那么，那個叫武都頭的，就是你嗎！喂，段先生，快看啊。這是我的弟弟！我們竟然在在這種地方相遇了！”

胡人也露出驚訝的表情，望著久別重逢的兄弟倆。

兩人雖然手拉著手，但在武松身旁武大顯得是那么渺小。

“哥哥搬到這里來了嗎？”

“嗯，去年就搬來了?！?/p>

“怎么突然搬家了”

“啊……到家里來就知道了?！?/p>

武大把掉在地上的兩個蒸籠撿了起來，用扁擔(dān)挑在肩上。多出來的一個蒸籠，由武松代替武大拿著。

“哥哥，剛才那個男人是誰？”

走著走著，武松突然好奇地問了一句。

“啊，那個人啊，是賣藥的西門慶老爺。來，進屋吧。你一定非常會驚訝的！”

武大在紫石街外的一棟房子前停下腳步，紅臉抬頭看向武松。

然后，向家里呼喚著。

“金蓮，我回來了！”

————————————————————

?“金蓮，金蓮，快開門啊！”

武大扣著門，但是并沒有很快打開。

不知道呼喚了多少聲之后，終于聽到了腳步接近的聲音和門栓脫落的聲音。

“……今天回來好早啊……”

大門緩緩打開了。家中布滿了微暗的光線。

“怎么，又被打了嗎……”

分開門口的布簾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

一邊無精打采地打著招呼，一邊慢慢地從陰影之中顯露身姿。

武松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那雙仿佛能切裂黑暗的雙瞳。

以及如花朵一樣綻放的紅唇。

是“那個”女人。

“我弟弟回來了喲！”

互相凝視的兩人身下，武大自豪地挺起胸膛。

“沒想到啊，那個打虎的武都頭，居然是我弟弟！”

“……騙人的吧？”

女人凝視著武松，眼睛睜的老大。

“是真的嗎？”

隨即一眨不眨地凝望著武松。

“……啊?！?/p>

武松的嘴角也慢慢滲出了微笑

“……我也吃了一驚?！?/p>

女人就這樣注視著武松，掀開簾子邀他入內(nèi)。

“這么說的話，武大之前確實說過有個弟弟什么的……但是，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會是你這樣的……”

“那個人”。

聽到這句話時，武松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種好像有什么柔軟的東西，反向觸摸著脖子的異樣感覺。

奇妙的鼓動撞擊著胸膛。甚至與遇見老虎時的心跳有幾分相似。

“——真是吃驚……”

女人讓武松坐下，倒了茶，深深地嘆息著，再次低聲道。

武大收拾了蒸籠，坐在武松對面，高興地眺望著坐著的弟弟和站在身邊的妻子。

“實際上，去年，潘金蓮和我……那個，結(jié)婚了……”

武大一邊搔著腦袋一邊繼續(xù)講述。

“清河縣的孫大戶知道吧。有名的大財主，金蓮是那家的使女，把她賞給我做了老婆……”

“那還真是……奇特啊……”

有錢人對家中的婢女不中意而賣掉，或者因為年紀大了，所以便宜地賣給別人做媳婦，這種事情并不罕見。

武松打量著天真地高興著的哥哥和不愉快的皺著眉頭的嫂子。

即使是以自己偏頗的視角看來，好脾氣的哥哥比起人類也更像猴子。

然后，比起賣炊餅小販的老婆，眼前的女人更像是首都青樓里做美艷藝妓的年輕女子。

即使是在柴進宅邸的侍女里，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姑娘。

不如說，這樣的女子，武松前所未見。

應(yīng)該不是那樣容易扔掉的侍女。

“……是為了泄憤喲?！?/p>

察覺到了武松的詫異，金蓮用隨便的語氣說。

“老爺強迫我做妾，我拒絕了。因為我討厭夫人那樣頤指氣使的人。這話傳到夫人耳朵里，覺得問明明是個小婢女還自高自大，看不起正妻，觸了她的逆鱗。說不想做本家的妾室的話，就要由主家來選擇結(jié)婚對象下嫁?！?/p>

“就是這樣，選中了街上最丑的我……”

武大不顧妻子的愁容，一臉笑意。

“但是，也因此掀起了軒然大波，周圍都很吵嚷。一上街就被嘲笑，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想著到?jīng)]人認識我和金蓮的地方生活，所以索性搬家了。沒想到，居然能在這里和你見面！”

“那么，那個被我打死的官員的案件呢？”

“啊，那個官員啊，只是一時昏過去了而已……你逃跑以后又醒了?！?/p>

“那么，后來就沒有追究了嗎？”

“嗯。真是太好了，對吧？”

“……那個?！?/p>

這個時候，金蓮插話道。

“雖然也要敘舊，但是不能只喝茶啊。我來照顧武松叔叔一下，你出去買些酒菜回來吧？”

“啊，倒也是！”

武大從金蓮手中接過錢，一路小跑出了家門。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兩個人。

“水燒開了……”

金蓮從廚房搬來了盆子盛著的熱水，放在武松腳邊。

白皙的手指伸向武松的腳。

武松反射性地縮起了腳。

“怎么了？”

蹲在腳邊的金蓮抬起了頭。

白皙的容顏，在盆中升起的熱氣中淡淡地閃耀著。

武松感到難以言喻的不安。

初次相遇時感覺到的不安，并不是錯覺。

“我自己來吧。”

武松自己脫下鞋襪，洗了腳。

金蓮拿著擦腳的毛巾，一動不動地俯視著。

“買東西一直都是大哥去嗎？”

被那視線弄得不自在的武松問道。

“……嗯?！?/p>

金蓮面無表情地把毛巾遞給了武松。

“因為，我不能長時間走路?！?/p>

金蓮提起裙擺，露出了被美麗刺繡的鞋子包裹的小腳。

不足一掌，三寸長的纏足。

武松慌忙移開視線。

「這個女人——」

腳，特別是把纏足給別人看，不是正經(jīng)女人的行為。

武松悻然地站起，背向女人站在通往后院的窗口。

女子帶著不知道是微笑還是冷笑的面容，坦然地凝視著武松的背影。

————————————————————

哥哥還沒回來。

武松頑固地站在窗前。金蓮什么也沒說，倒掉了洗腳水。

黃紙糊的格子窗前的花盆里，生長著小小的蓓蕾。

在這沒有裝飾的房間里，紅磚的素色花盆和光澤的綠葉倒是增添了一抹色彩。

“……這是百合。”

武松不知不覺地撥弄起葉子的時候，金蓮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身邊。

“這個……能開幾朵花？”

“只有一個花蕾喲?！?/p>

“確實?！?/p>

金蓮微微側(cè)首，眺望著百合。

“我想，花要是能開兩朵就好了?！?/p>

晚霞開始給窗戶紙染上了淡紅色。

“那樣的話，我就能剪一朵插在頭發(fā)上了?！?br/>

仿佛是在催促著什么一樣，金蓮仰望著武松微笑起來。

“在這樣的季節(jié)嗎……？”

武松自己也不知道百合是在什么季節(jié)開花，但是，現(xiàn)在明顯還不是花期。

“是啊。放在陽光下，把房間燒暖和。那樣的話……在冬天也能綻放?！?/p>

一瞬間，金蓮露出了仿佛少女般的微笑，將視線轉(zhuǎn)回了百合上。

“如果開的是白百合就好了……”

那樣低語的側(cè)臉，看上去就像是無垢的普通女孩。

就像其他的女孩那樣單純的天真無邪。

武松這樣想著。

不久，武大抱著酒瓶和打包的下酒菜回來了。

馬上就開起了小小的酒宴，三人各自入席。

各自傾聽兄弟分別以來發(fā)生的故事。

金蓮聽著武松講述打死老虎的事情，眼睛逐漸明亮起來，認真地側(cè)耳傾聽。

這期間，武大忙著燙酒，收拾菜肴，在廚房和飯廳往返來回。

武松座位的對面只剩下金蓮，但哥哥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

“說起來，哥哥的生活怎么樣。生意做得還順利嗎？”

“嗯，馬馬虎虎吧。不過也交到了朋友……”

“剛才的胡人嗎？”

“他是最近游蕩來的，租住在村里的小旅店。和我一樣根本不會能打架，但是有人欺負我的時候總是想幫我?！?/p>

“然后，就一起被打嗎？”

“嗚，結(jié)局是那樣沒錯……”

“那個，武松叔叔是住在縣衙嗎？”

金蓮插入了彼此大笑的兄弟之間。

“是的?！?/p>

“那樣的話，有所不便吧……嗯？”

金蓮的視線轉(zhuǎn)向武大。

“讓武松叔叔搬到家里住如何？”

“啊呀，對哦，那樣最好不過了！”

武大喝了一點酒，已經(jīng)面紅耳赤。

“但是，那樣太麻煩了……”

“可以到里面的房間住。三餐也一起吃就好，添雙筷子的事?！?/p>

“是啊。金蓮說的沒錯。和以前一樣生活，怎么著也比住縣衙好！”

“……倒也是?！?/p>

武松感覺金蓮的視線仿佛在燒灼著自己的脖子，勉勉強強地答應(yīng)了下來。

但是，從哥哥家告辭的武松，向縣衙申請搬家之后，在打包行李期間的時候，以及扛著行李往哥哥家去時，都斷斷續(xù)續(xù)地感到了后悔。

第二天，天還沒全亮的時候，武松被關(guān)門聲弄醒了。

起床后到外屋看了看，誰也不在，只是從廚房傳來了收拾東西的聲音。

看到金蓮背對自己，在灶臺前攪拌著鍋子。

“哥哥他……”

“去做生意了。”

大概是剛蒸過炊餅的緣故，廚房彌漫著溫暖的熱氣。

“一直都是這么早出門嗎？”

“要不就趕不上賣早飯了?！?/p>

“哦……”

“很多人買炊餅當早飯的哦。武松叔叔不知道嗎？”

金蓮像是感到稀奇一樣微笑起來。

“也正常啊，畢竟你是當都頭的。來，快些洗臉吧！”

用金蓮舀的熱水洗臉的武松，注意到了廚房的角落里放著小小的竹床。

“這是……誰的床？”

“武大的。”

金蓮把粥盛進碗里，若無其事地答道。

“嫂嫂你呢……”

“我在二樓睡。那種事情無所謂了。來……吃點粥，準備去上班吧?！?/p>

在武松裝束的期間，金蓮已經(jīng)準備好了早餐。

而在武松吃飯期間，金蓮也一直坐在稍遠的地方，默默地盯著他。

“怎么了？”

不習(xí)慣被女人盯著看的武松，有點發(fā)毛地問。

“……發(fā)髻……”

金蓮毫不畏怯的樣子，凝視著什么似的孤零零地回答。

“頭發(fā)，好夸張啊。”

武松的頭發(fā)只是結(jié)成簡單的發(fā)髻，旁邊用布條纏了兩道。

金蓮的唇角露出了笑意。

“不要動。我?guī)湍愫煤门??！?/p>

的確，武松自己隨手盤的發(fā)髻簡直變形彎曲，綻開的頭發(fā)也支棱著。

“沒關(guān)系的……”

“身為都頭，頂著這樣的頭發(fā)出去太搞笑了。來吧！”

武松本來已經(jīng)粗魯?shù)卣玖似饋?，聽到金蓮像母親告誡孩子一樣的話語，不知不覺又坐了下來。

金蓮站在武松背后，解開纏頭布和發(fā)髻，從懷里拿出梳子，開始梳理起來。

就這樣一直沉默著，一邊梳著，一邊靈巧地分開糾纏打結(jié)的頭發(fā)。

灶上煮著藥罐，低矮的小房間里充滿了熱氣，溫暖和潮濕混合起來，顯得奇妙地明亮。

其中只回響著，梳理頭發(fā)的輕微聲音。

“……你的頭發(fā)很軟啊？”

“誒？”

突然被搭話的武松大吃一驚，直起了腰。金蓮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坐好。

金蓮將梳過的頭發(fā)在兩手間順滑地流動，又從衣櫥里拿了新的布條。

然后，系成了一絲不亂的漂亮發(fā)髻。

“很相配??！”

金蓮伸出了鏡子。

鏡子里映現(xiàn)著心情不爽的武松的臉，還有凝視著他的金蓮。

兩人的視線在鏡中交匯。

“……這道傷，是什么弄的？”

金蓮越過肩膀，觸摸著武松額上的傷痕。

“是老虎……”

雪白而冰涼的指尖，從額頭劃到太陽穴，然后滑到面頰上的傷疤。

噴到頸上的呼吸與心跳的鼓動從背后傳來。

武松粗暴地把鏡子放回桌上，踢開凳子站起身來。

“嫂嫂”

轉(zhuǎn)身瞪著女人

“怎么了？”

金蓮帶著接近不可思議的眼神，佇立在那里。

房間里好像太熱了。

籠罩著令人窒息的熱氣。

雖然武松想說些什么，但不知該怎么說。

然后仿佛要擺脫金蓮的視線一樣，默默地快步離開了家。

————————————————————

那一天，武松回家很遲。

“哎呀，回來晚了?！?/p>

武大輕輕敲了敲們，金蓮一副等了很久的表情過來拿下了門栓。

“和縣衙的同事們喝了頓酒?！?/p>

“是嗎？”

桌上已經(jīng)準備好了盛著魚和蔬菜的碟子。

武大坐在桌上，似乎一直在等著武松回來一起吃飯。

“啊對了，武松叔叔……請用這個吧。”

金蓮遞出了一個有蓋子的小陶罐。

“這是什么？”?

“金創(chuàng)藥。很有效的?！?/p>

“二郎受傷了嗎？”

“被老虎劃傷了。”

“這么嚴重……”

“不……已經(jīng)好了。”

“治好才行啊。已經(jīng)留下傷疤了！”

“你真細心。二郎，收下吧，用一點試試?！?/p>

“不……好吧?！?/p>

武松收下了藥罐，回到自己的房間。

昨天在原本當做庫房用的里間過夜，簡單收拾了一下，放好了鋪蓋。但是武松走進房間后卻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被整理的敞亮如新，放好了桌子和椅子，床上也鋪好了新被子。

大概是金蓮縫的吧。被端嚴絲合縫，針腳也很細密。

「并不是個壞女人啊……」

以前是在財主家當侍女的話，說不定還勤學(xué)好問，意外地會照顧人。

雖然因為和武大的關(guān)系，可能會相處不順，但應(yīng)該不會打架。

將對方當做嫂子對待，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武松從行李中拿出了柴進贈與的銀子。

回到外屋，遞給了正拿起筷子的金蓮。

“這是干什么？”

“請收下?！?/p>

“給我的？是銀子啊……竟然還這么多……叔叔太見外了！”

“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嫂嫂不要客氣，請拿去用吧！”

“好高興……”

金蓮抬頭看著武松嫣然一笑，端起涼掉的菜盤去廚房重新加熱了一遍。武大看著這一切。

“你來了以后，金蓮也變溫柔了?！?/p>

金蓮的身姿消失以后，武大高興地在武松耳邊低語。

“她啊，其實本來就是個溫柔的女人。再好的家，想過好日子，都必須有個好女人才行啊。所以，我拼命工作，不論如何，都想讓金蓮高興起來！”

武松想起了廚房里看到的簡陋的臥鋪。

“哥哥……你幸福嗎？”

“當然幸福啦！”

武大短短的脖子點了好幾次頭。

“我很幸福喲。只要看到金蓮的臉，就覺得很幸福了！”

除了對嫂子的視線如芒在背以外，武松在陽谷縣的日子過得還算平穩(wěn)。

縣城里很和諧，雖說偶爾也會發(fā)生一些事件，但最多不過是市民們的爭吵罷了?？h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街上的人也都仰慕武松的武勇。

但是，有一天早上，他剛來到縣衙，就發(fā)現(xiàn)有衙門里的人們來去匆匆的。

“這是怎么了？”

武松向過路的小個子問道。

“有小偷。昨天晚上，有人試圖潛入馬廄?！?/p>

“抓到了嗎？”

“不，我們有追過去，但是被他逃了?！?/p>

“如果昨晚我住在這里，估計就抓他住了?！?/p>

但是，如果是進有錢人家還好說，但進入政府機關(guān)的地方也太不可思議了。即使是瞄準了知縣的名馬，這種行為也太大膽了。

正想進一步詳細詢問時，又跑來了另一個小個子的家伙。

“武都頭，知縣閣下來找您。”

“我這就去?！?/p>

武松一鼓作氣地站起身來向馬廄跑去。

與其和女人周旋，還不如追盜馬賊。

武松跟著小個子的男人跑到馬廄前，氣派的馬棚前站滿了士兵。

知縣正臉色蒼白，心神不定地來回踱步，等待著武松的到來。

“昨天晚上，有人潛入了馬廄的屋頂，打探里面的情況?！?/p>

縣令一看到武松，就用尖銳的聲音訴說道。

“一定是看到了我的白馬……那匹馬對我來說比妾室還重要！從今天開始，你就每天負責(zé)在馬廄里監(jiān)視吧！”

知縣像個被誘拐的小孩一樣驚慌失措。

“本來想讓你搬到府上，可是官府在關(guān)鍵的時候可能又有所不便……”

“交給我吧。讓我住在馬廄里就好。”

武松高興地答應(yīng)了。

感覺終于可以自在的做回自己了。

因為現(xiàn)在，武松終于有了堂堂正正不用回家的理由，真是太感謝縣令了。

“這是我正式托付給你的第一份工作，我很信賴你?！?/p>

這樣說著，知縣終于從馬廄前離開了。

從那以后，武松一到晚上就睡在馬廄的草苫子上，外面還有看守的士兵，過了兩三天，還是什么也沒發(fā)生。

不久，新月之夜到來了。

這是一個有云的夜晚，街道的燈熄滅的時候，天空被黑暗封鎖了。

「要是來的話，大概就是今天了?！?/p>

失敗過一次的小偷，也可能已經(jīng)放棄了。

但是，武松下定決心，今晚一定不會睡覺。

他躺在香噴噴的草苫子上，望著掛在天花板上的亮窗，渾然地迎接著深夜的到來，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是四更天了。

突然，他好像看到了窗戶上的什么東西一樣，跳了起來。

同時，本廳也發(fā)出了聲音。

“著火了！”

武松跑到門前，聽清了從里面發(fā)出的很大的聲音，一腳踢開了門。

“怎么了！”

“后面的倉庫著火了！”

后面建筑物的屋頂，確實一片紅亮。

“快救火！先去主屋！”

武松大聲地命令著圍觀的士兵們。

“我先去了！”

士兵們也急急忙忙地跑著跟了過去。

不久，馬廄里，誰也不在了。

在濃濃的夜風(fēng)中，敞開的門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馬廄里一片漆黑，只能聽見由于騷動而感到恐懼的馬嘶聲和馬蹄聲。

天花板的窗戶上，有一個小小的影子掉了下來。

發(fā)出了很輕微的聲音，降落在草苫子山上，一邊唱著什么歌，一邊在馬群之中來回徘徊著。

不可思議的是，一聽到那首歌，原本鬧得沸沸揚揚的馬突然回到了平靜的氣氛。更有甚者，竟然陶醉地垂下頭，乖巧地側(cè)耳傾聽。

人影一邊低聲吟唱著，一邊在最里面的白馬面前停下了腳步。

“等等！”

當那只手臂即將伸向馬的時候，武松手拿樸刀從門后的陰影處飛了出來。

然后跑到了人影的背后。

武松伸出手，想抓住那只手臂。

就在這時。

有什么東西從影子的手中飛了出來。

下一個瞬間，火花四濺。

同時卷起了一股浩蕩的風(fēng)。吹進啦眼睛，刺痛了喉嚨。不知是唐芥還是花椒，讓人眼花繚亂，難以行動。

同樣被風(fēng)影響的馬兒們開始騷亂起來。武松也不禁掩面停下了步伐。

在這個間隙，人影向門的方向跑去。動作像野獸一樣敏捷。

從武松的腋下穿過，就這樣飛奔出馬廄。

武松一邊咳嗽一邊跟在后面。

想喊起士兵們一起，但嗓子像被灼燒一樣，說不出話來。

「可惡！」

武松一個人在漆黑的街道追逐著遠去的人影。

直到一路追到郊外，人影終于迷失了。

那一帶連像樣的房舍都沒有，只有倒塌的荒蕪寺廟和雜草叢生的空地。

武松也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到哪去了？」

倒塌的土墻的陰影，以及隱秘的草叢，好像有很多可以隱藏的地方。

黎明臨近。

地面很暗，東邊的天空也開始染上琉璃色。

武松在黑暗中依靠著微弱的燈光慢慢地走著。

他走進荒廢的古寺的庭院，望向四周。

干枯的池塘的對岸，好像有一座小小的假山。

在那上面有一個人影。

“是誰！”

武松飛快地穿過水池，從背后拔出了樸刀。

那個男人在地上鋪上了布席，整個身子撲在上面，面向西方黑暗的天空跪下。

人影慢慢地回頭看像武松。

“是、你啊……”

是那個賣胡餅的胡人。

“你……在這種地方干什么?”

“……祈禱。”

他挺直腰板跪坐著，冷冷地回答。

“我一直在這里祈禱。”

“什么？”

“凌晨到了，我們要祈禱。”

“什么……”

“真主?！?/p>

胡人指了指黑暗的西方天空。

“啊？”

這是西方沙漠彼岸的國家的信仰。

胡人在拂曉的風(fēng)中揚起金色的胡須，不斷地點頭。

“我從、遠方的、西域、而來。”

胡人站起身來，把布席揉成團抱在懷里。

“長途旅行……我在、尋找?！?/p>

胡人背對著武松，慢慢地往假山下走去。

從他的背影中，絲毫看不到他那不為人知的模樣，甚至散發(fā)出一股難以侵犯的威風(fēng)。

“……什么？”

武松不斷的發(fā)出疑問。

胡人的回答，永遠都是嘀咕著那幾句難以捉摸的話。

但是，那是遙遠的異國語言，武松無法理解。

————————————————————

與胡人再會的那天，武松久違地回到了武大的家里。

得知馬匹被小偷盯上，知縣將馬匹轉(zhuǎn)移回官邸隱藏起來，并決定雇私人保鏢來守護。

傍晚，結(jié)束了看守工作的武松站在了數(shù)日不見的紫石街門樓下。

街上依然沒有什么活力。夕陽在天空中蔓延，晚霞的光線參差地射入狹窄的胡同。店家大多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黃昏的紫色薄暗中，面帶倦容的小販零零散散地走在街上。

不久，武松在大街的對面看到了武大的房子。

但是，門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了光，其中有個面熟的男人擠了出來。

那是之前與武大相會時，煽動地痞流氓毆打胡人的男人。

還是穿著流行的絲綢長衣，帶著瀟灑的頭巾。但是，今天卻是一副很不爽的樣子。

「是那個叫西門慶的男人?！?/p>

武松放慢了腳步。

西門慶也注意到了武松。

但是，今天他看到武松也不點頭，只是皺著眉頭斜了他一眼就走過去了。

「——什么啊……」

武松對那種態(tài)度無法釋然，同時敲響了家門

敲了一次沒有開。兩次、三次，繼續(xù)敲響。蹙著柳眉的金蓮粗暴地拉開了門。

“太過分了，有完沒完……”

“什么？”

“哎呀，是你?。　?/p>

金蓮露出了笑容。

“哥哥他……”

“還沒回來哦！”

武松的粗眉毛抽動一下。

“剛才出去的男人，是西門慶沒錯吧？”

“……啊。”

金蓮平靜地回到廚房。

“以前，幫他家做過幾次衣服。這次又來拜托……我拒絕了。”

“只是為了拜托，就要專門來家里嗎？”

“誰知道呢，一定是閑的蛋疼……”

金蓮端著鍋回到房間里，帶著艷麗的笑容請武松坐下。

“比起這個，好久不見叔叔了！”

面朝后院的窗戶，照射著夕陽的光芒。少許飽滿的百合花蕾，在暗紅色的背景下描出了黑色的剪影。

“好幾天沒見到露臉，我很擔(dān)心。那個……看這個，怎么樣？”

金蓮側(cè)過頭，秀出新盤的發(fā)髻。

“什么？”

“這個喲！”

發(fā)髻上插著嶄新的發(fā)簪。

“是叔叔給的銀子打的！”

小小的銀片做成了一串垂下的蝴蝶，耳朵上也裝飾著同樣的耳環(huán)。

艷麗的黑發(fā)，還有垂落在雪白頸項上的銀色蝴蝶一同映入眼簾。

沐浴著窗戶中射入的黃昏的光芒，閃閃發(fā)亮。

“如何？”

這樣問著的嬌柔女子的美麗面頰和溫婉頸項，也染上了茜紅的光輝。

沒有修飾的嘴唇上，浮現(xiàn)了美麗的嫣紅。

“很漂亮吧？”

武松曖昧地笑了一下，站起來走向自己的房間。

在他背后，金蓮小聲低語著。

“……果然，不適合我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怎么樣呢？”

回頭看去的武松，與金蓮的視線在暮色之中碰撞。

攤販在叫賣，長長的尾音在外面的大街流淌。

能清晰地聽到孩子玩耍和狗兒嬉戲的聲音。

但在這座房子里，鴉雀無聲。

“……到底怎么樣呢？”

在可見的金色光芒之中，金蓮露出了自豪的微笑。武松默默地踩著黑暗，背過臉去。

————————————————————

武松回到家里后，金蓮比以前更加細致地照顧起居。

似乎并不在乎武大，卻總是盯著武松的一舉一動。看起來若無其事，但是武松明顯受到了格外周到的照顧。

注意到這一點的武松，盡量在武大不在的時候出去，晚上回來得也很遲，盡量避免和金蓮兩人獨處。

即使搭話，也只是冷淡地回答。金蓮露出生氣的表情，或者鬧別扭時，也絕對置之不理。

“最近，都不怎么在家里吃飯了?。俊?/p>

因為武松回來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武大也感到了寂寞。

“因為工作很忙啊。”

“也是，畢竟當都頭了嘛，應(yīng)酬就是多！”

這樣交談的時候，金蓮仿佛責(zé)備一樣的眼睛一直看著武松。

「還是以老虎為對手更輕松些……」

武松想要搬出去住，但沒想好用什么理由說服哥哥。

其實什么原因也沒有，只是，在金蓮的雙眸深處，總是潛伏著什么讓自己難以言說的不安。

武松沒想好怎么說，也沒想好應(yīng)該怎么做。于是，每天都在早上天還沒亮?xí)r就開始梳洗，準備出門上班。

剛穿好衣服出了房間，就看到金蓮正在在給百合澆水。因為這幾天的寒冷，花苞一點沒有開放的意思。

“不喝點粥嗎？”

金蓮向著面色冷淡走出來的武松打了招呼。

雖然武松一直不吃飯，但金蓮每天早上都會煮好熱粥等著。

“沒有食欲?！?/p>

“……外頭很冷啊?！?/p>

“無所謂?！?/p>

咬著嘴唇的金蓮的雙眸中，浮現(xiàn)出了悲傷的顏色。

但是，武松只是假裝沒有看見，離開了家。

外面吹著刺骨透肌的寒風(fēng)，天空中彌漫著鉛灰色的云。

今年的春天比往常來得遲一些。

白天氣溫也不是很高。武松豎起衣領(lǐng)，在街上巡邏。

到達菜市場的時候，聽到了男女爭吵的聲音。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武松撥開圍觀人群走上前去。和賣蔬菜的男人吵架的女人，毫無疑問是潘金蓮。

銀色的蝴蝶，在寒冷的北風(fēng)之中顫抖著。

一瞬間，武松不知如何是好，猶豫起來。賣菜男粗野地叫罵，金蓮的雪白面龐含羞帶淚，緊咬著嘴唇?jīng)]法答話。武松實在看不下去，無可奈何地介入兩人之間。

“嫂嫂？”

“武松叔叔！”

回頭看見了武松，金蓮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她指著啞口無聲的賣菜男挺起了胸膛。

“你看，我說過的吧。你再亂講話的話，我就要叫家里人來了。你看，現(xiàn)在怎么說！”

“怎么了？”

“你可別后悔哦！武松叔叔是我老公的弟弟，我可沒有騙人！之前說不賣菜給我，現(xiàn)在你怎么說？”

“不，我隨口亂講的……如果那樣，是我不好……”

賣菜男撓著頭向武松道歉。

“現(xiàn)在又怎么了？看武大是那種人，就把我也當笨蛋嗎！”

“呃，算了吧。你要買什么？”

“冬瓜??！”

“你看，這個是最好的。怎么樣？”

賣菜男指著菜堆里最大的冬瓜。

“給武都頭吃的話，必須拿最好的！”

“那是當然了！”

金蓮聳起肩膀，付了錢。

冬瓜足有一個小孩子那么大。

武松苦笑著詢問——

“說起來，這么重的東西怎么運回去?。俊?/p>

“是哦……”

金蓮像是才注意到一樣，瞪大了眼睛。

“那個，我真的沒有考慮……”

“我來拿吧！”

武松把一摟粗的冬瓜扛在了肩上。

“好厲害！”

金蓮看到隆起的肩膀肌肉，發(fā)出了感嘆。

感到那熟悉的后背發(fā)毛的感覺，武松趕緊加快了步伐。

“虧得你能走到這里來啊……”

“以前一直拜托武大買菜，但他一直買不到冬瓜。所以，我想自己來買。我想給你做好吃的！”

武松背向天真無邪地講述的金蓮，扛著冬瓜，不停步地向家里走去。

“等等我……”

聽到呼喚聲的武松回過頭去，看到金蓮正挪動小小的鞋子，拼命地向前走，沒有依靠，踉踉蹌蹌地在路上掙扎前進。

只有小孩子那么大的纏足，很難跟上普通人的步伐。

“武松叔叔，你走太快了！”

金蓮抬頭擦汗的時候，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

武松反射性地大踏步上前，一只手接住了即將倒下的金蓮的身體。

感覺像摸到了輕輕飄起的羽毛一樣。

金蓮散開的長發(fā)觸到武松接住的手臂，有什么甜甜的香味飛揚起來。

“謝謝……”

武松聽到了道謝的聲音，立刻放開了金蓮的身體。

然后繼續(xù)扛起冬瓜，盡量緩慢地再次邁步。

金蓮在幾步之外，低著頭慢慢跟在后面。

今天，不知為何有種汗毛逆立的不安感。

「是我想多了嗎……？」

回想起來，金蓮只是對自己過分親昵，但并沒有頻送秋波，或者挨挨擠擠地公然示好。

也許是自己對她冷淡過頭了。

把冬瓜搬到家之后，到門口送武松回縣衙的金蓮，一邊呼出白霧，一邊仰望著灰色的天空。

“這一定是今年最后一場雪了……今天，請早點回來吧！”

銀色的蝴蝶，在蒼白的面頰兩側(cè)忽閃忽閃。露出了仿佛透明一樣的微笑。

————————————————————

時間到了下午。氣溫更加冷了。

雪花飄飛，到了傍晚，殘雪把街道覆蓋成了白色。

嵌在墻壁里的窗戶上，能隱隱約約看見簌簌地堆積起來的雪花。

冰冷昏暗的廚房里，金蓮正在料理冬瓜。

剝?nèi)ネ馄?，切成薄片，放進鍋炒。少許放了些雞肉和生姜調(diào)味，慢慢地?zé)踔蟆?/p>

繚繞的熱氣，被金蓮滿滿地吸入胸中。

鍋中煮著切薄的冬瓜。

白色的冬瓜發(fā)出庫次庫次的聲音，逐漸變得柔軟而透明。

金蓮佇立在鍋邊，傾聽著冬瓜煮開的聲音。

那個聲音，和太鼓與喇叭的聲響重疊起來。

熱鬧的音樂。

人群的喧囂。

火紅的花帶。

以及那個坐在轎子上，好像稍微有點害羞的樣子挺起胸膛的男人。

還有，躺在轎子前面的，金色的老虎。

沐浴著鍋中升起的熱氣，金蓮回想著扛著冬瓜的武松隆起的手臂。

「我已經(jīng)——等你好久了……」

內(nèi)心深處知道，總有一天會與他相遇。

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男人。

金蓮的唇邊，逐漸綻開了蜂蜜一樣甜美的笑容。

緊接著，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嫂嫂！”

沉醉在彌漫的熱氣中，金蓮慢慢地回過頭來。

“……等你好久了。”

鍋里早已煮軟的冬瓜，已然接近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