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發(fā)膚記之重生|第十六章 太陽雨
“怎么了,慧慧?”江老師看楊慧半天都不轉(zhuǎn)頭也不說話,就開口詢問了。其實,當(dāng)楊慧看到那塊不明所以的亮白色之后,雖然有點失望,但剛才的所有擔(dān)心都煙消云散?!安豢赡苓@么巧吧?”她想,忽的聽到江老師在叫她,她回過頭去,望著江老師一笑,又回去指著照片里的C位君說,“我也不認識他,但看著眼熟,剛我就在腦子里想具體哪部電影里有他呢?!?/p>
“沒事啦,這人在我們八零后小時候還挺有名的,電視上總能看到他,你們九零后可能不知道。你吃好了嗎?看你都沒吃幾口,一會兒路過點心店再給你買點點心吧。我沒點多少,都被我吃了,我來結(jié),你不要動!”江玥老師假裝用命令的口氣和楊慧說,但卻滿眼笑意。
在江老師結(jié)賬算給多少小費時,楊慧又扭過頭去,用手機翻拍了一下那張照片,雖然她自己也不相信能如此湊巧、一天時間里既遇到了像極了向老師的女子又找到了母親失蹤的線索,但她還是拍了下來。江老師結(jié)完賬,兩個人走出飯店,楊慧暗暗記下了那家飯店的名字,就和江老師沿著中國城迷宮一樣的馬路隨便逛逛然后找回國際公寓的地鐵。
盡管她現(xiàn)在依然還是有點魂不守舍,但比起下午那會兒已經(jīng)好多了,那張照片再怎么擾人心扉,但回去慢慢看也來得及。下午她和江老師去了一家名叫“越南巴黎咖啡”的華人點心店,還說這家店既不越南也不巴黎,寫漢字難道是給越南人或者法國人看的?然后又經(jīng)過了幾家叫什么何仙姑、黃大仙的算命店,其中里面坐著位中年大叔,楊慧經(jīng)過時,大叔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她,似乎想告訴她點什么但又欲言又止的樣子。楊慧沒有停留,她想遠離這里,遠離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就讓我回歸正常吧!既然那個女人不是向老師,既然照片上的女人臉消失了?!彼?。
終于,在迷迷糊糊又看不懂谷歌地圖的路癡江老師的“帶領(lǐng)”下,她倆在繞了地鐵站五圈之后終于成功找到了地鐵站并上了地鐵。一上地鐵,江老師就困了,說下午走得太累,借楊慧肩膀靠靠,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但楊慧還好,并沒有覺得太累,既然江老師睡過去了沒人和她說話了,她就掏出手機來看下午拍的照片。合照里最右邊的瘦高女人,穿著灰色西裝。那塊詭異的亮白色不僅遮住了那女人的臉,還遮住了她大部分頭發(fā),楊慧也無從判斷她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李紅玲走的時候,是梳著長直發(fā)的,平時就用一根橡皮筋把頭發(fā)扎起來,非常簡樸,但頭發(fā)這種東西還不是說剪就剪的,不能當(dāng)作判定人身份的證據(jù)。然后她就把放大的圖片往下拉,看看衣服質(zhì)地——看不清,想看看那女人鞋子的樣式——就沒照到她的鞋子,但也就在此時,楊慧注意到了女人自然垂在左腿上的左手,因為她隱約間,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只手上,好像戴著一枚戒指,藍寶石戒指。
楊慧記得,李紅玲也有那么一個藍寶石戒指,是她下崗前兩年,楊建軍為紀(jì)念他倆結(jié)婚十周年去薈華樓買給她的,金色的戒托上鑲一顆好多個切面的藍寶石。楊建軍說,雖然寶石不大,但這枚戒指是24K金,寶石也是好的藍寶石,可以當(dāng)作傳家寶一直傳下去。剛拿回家來時,李紅玲非常開心,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喜歡得不行,雖然奶奶說楊建軍瞎浪費錢、一摔門回家給爺爺做飯去了,雖然楊慧吵著讓李紅玲給她戴一戴,但李紅玲就是不褪下來,一刻都舍不得給別人戴似的。那會兒小小的楊慧還賭氣說,等我長大掙錢了,我買個雞蛋那么大的寶石戒指戴!才不稀罕你這個小小的!李紅玲卻笑瞇瞇地一把把她抱進懷里,說等她結(jié)婚了這枚戒指就給她,她在給她女兒,我們就都有藍寶石戒指了。可是,她走的那天也戴著那枚戒指,照片里那個穿灰西裝的女人,也戴著那枚戒指。
雖然照片里的戒指極小,但楊慧也看得清楚,那是一枚寶石戒指,寶石不是黑色就是深藍色的,如果她能看到實物,如果那不是李紅玲的,那至少也應(yīng)該和李紅玲的有七八分的相似。
“不行,我得回去,我無論如何得回去問一下?!痹诳吹浇渲傅囊环昼娎?,楊慧忽然意識到,就算這個女人不是李紅玲,她也一定得回到那個粵菜館去問一下她是誰。在被動地經(jīng)歷了李紅玲和向老師的失蹤之后,楊慧決定這次她再也不等了,不等她們主動回來聯(lián)系她,而是主動去找她們,去找她心里最牽掛的那個女人。
想到這兒,地鐵忽然停了,楊慧聽廣播說,前面出現(xiàn)了些事故,她這班地鐵需要原地等待,而且,回中國城的地鐵也因為那起突發(fā)事件而過不來。江老師也醒了,她聽了廣播之后,說:“看來我們要在這兒等上一會兒了,慧慧?!?/p>
“嗯,江老師,我不等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得回中國城確定一下?!睏罨奂奔钡睾徒蠋熣f,“你自己坐地鐵回去行嗎?”
“我也不等了,身子乏得厲害,我們一起上去,我打車回去吧?!苯蠋熣f,“你確定不和我一起打車回?我們今天一起回、明天周日你再來唄?!?/p>
“不了,江老師,我也打車去中國城,這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現(xiàn)在來不及說了,等我回去之后和你說!”說著,楊慧幾乎把江老師從地鐵的椅子上拉了起來,三步并兩步向地鐵外跑去,后面還沒完全清醒的江老師直喊,別跑那么快,等等我,等等我!
她們在十四街地鐵站里上來了,黃昏的曼哈頓下城,依然暑期喧囂、人聲喧囂,但與平時不同的是,江老師和楊慧都看到路上的行人擠在一起,舉著手機拍著什么。楊慧順著人群手機拍攝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一輪火紅的西沉太陽出現(xiàn)在曼哈頓南端巨大的摩天大廈之間,好像受到兩座大廈的擠壓、被夾在中間似的。西下太陽的溫暖光線與紐約街道平行,好像是不同的平行世界忽然出現(xiàn)在同一空間中一樣。
“曼哈頓懸日!我們趕上了曼哈頓懸日!”曾經(jīng)在美國生活過的江老師激動地對楊慧喊?!懊磕曛挥袃商彀?!我們居然趕上了!”
“什么是曼哈頓懸日?”面對著這自然與人文景觀交相輝映的壯麗,楊慧顯然問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
“嗯,這個懸日大概就是太陽日光的方向會與曼哈頓東西向街道對其的事件,這種事件發(fā)生時,你就能看到像今天這樣、太陽被兩棟大樓夾住、日光也與街道的方向平行對齊,這可是非常難得的!我得趕緊拍幾張照片,幸好我們出來了呀慧慧!”江老師激動得不知所措,只興高采烈地和人群一起揮舞著手機拍照。
此時,楊慧臉上感受到了一滴水,她抬頭看了看天空,一半橙紅、一半湛藍,白得近乎透明的云朵安靜地懸在天上,那枚巨大火紅的太陽依然莊嚴(yán)地懸在高聳入云的兩棟大廈之間,靜靜地看著這塵世,像命運般要隨時對街上歡呼的人們進行審判一樣。
又有一滴水落在楊慧臉上,楊慧舉起手,擦掉了兩滴水,但沒想到第三滴水又滴在她的臉上,還沒來得及擦,第四滴、第五滴、第六滴……
雨滴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像秋雨蕭瑟,像春雨呢喃。下雨了,下太陽雨了,在這樣晴朗的黃昏時,在這樣莊嚴(yán)的落日勝景里。但楊慧清楚,今天天氣預(yù)報里并沒有說,而前面歡呼的人群也似乎并沒有感到這天氣——這雨,像李紅玲離開那天,像大三上學(xué)期冬天所有那些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天氣預(yù)報中的雨一樣,僅為楊慧而下。
那個世界的門已經(jīng)打開,通道已經(jīng)打開。
站在胡同口道別的李紅玲、昏黃燈光下懷孕的向老師、和楊慧夢里從奈芙蒂斯木乃伊棺材里鉆出來的女巨人,此時三個人好像合并成了一個人,或者三個人依然是三個人,在越下越大的太陽雨里,一起打開了楊慧的過去與現(xiàn)在、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的大門。
街上沒有出租車,甚至連公交車都有點像從夢里開出來的一樣,楊慧在雨中大體辨認了方向,便開始想著中國城里的那家粵菜館走去。大雨瓢潑而下,楊慧緊攥著手機——
走,我要去找你。
對,我就去見你。
這場雨是你為我而下嗎?
讓我去找你,讓我去見你,好嗎?
她一邊哭一邊走,一邊走一邊哭,根本分不清淚水與雨水,或者那雨水,就是她的淚水。周圍的一切都隨著雨水化開了,像莫奈的水彩畫,像蘇心圓給楊慧講過的她的家鄉(xiāng),氤氤氳氳、恍恍惚惚,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又切近的,所有的一切又都是飄渺而遙遠的,像想象,像記憶,像情緒,像懷念,像痛苦,像喜悅,像人之將死,像嬰啼落地。
讓我去找你,讓我去見你,好嗎?
楊慧開始在大雨了跑了起來,她已經(jīng)顧不得手機淋了雨會壞掉,自己身體胖根本跑不了多快,周圍可能有她能打到、能夠很快就把她送到粵菜館的出租車,她要跑著去找李紅玲,哪怕跑到時間開始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忽然晴了,曾經(jīng)懸在兩棟大樓之間的落日也只剩下一些殘余的光輝,中國城和小意大利的霓虹燈亮了,疲憊不堪、好像跨越了夢境與現(xiàn)實界限的楊慧終于拖著沉重的步伐,站到了粵菜館前。此時的她,滿臉淚痕,全身濕透,頭發(fā)一縷一縷地貼在頭皮上,不知道是因為剛才那場雨還是她一路奔跑的汗。
楊慧等也沒等,直接開門就進去了。領(lǐng)餐員換了一個,比中午的那個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看見楊慧這副樣子沒頭沒腦地鉆進來,嚇得一躲。楊慧也知道自己此時形象不佳,但她根本顧不得這些了,她直直地走向領(lǐng)餐員,指著那張照片問她:“你知道你們飯店有誰知道那張照片的來歷嗎?”
領(lǐng)餐員顯然被嚇到了,以為楊慧是個紐約街頭的神經(jīng)病,但一般神經(jīng)病也不會講漢語,所以她又覺得眼前這人有點嚴(yán)肅,但至于照片怎么回事,她才來美國半年,怎么能知道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的照片是怎么回事。見楊慧一臉急切,她有些不知所措,強裝鎮(zhèn)定對楊慧說:“您稍等,要吃點什么嗎?如果是一位的話,我?guī)ツ淖唬?。我這就去找老板的女兒。”
楊慧點了點頭,想,也折騰了一下午,索性就在這兒再吃一頓回去吧,于是就又坐在中午和江老師一起吃飯的位置上,守著那張照片,生怕一不留神、照片里的人跑路了一樣。
楊慧盯著小領(lǐng)餐員,生怕她不給自己辦事,但只見小領(lǐng)餐員顛顛兒地跑到門口吧臺處,對里面一個三十多歲、化妝甚是大膽的女的說了兩句話,倆人還一起看了看楊慧。然后,小領(lǐng)餐員就回到了自己工作位置,那個女人向楊慧走來。
“您好,請問您來我們這兒到底想問點什么?”那個女人口氣不善地對楊慧說,但看神情,她在等到楊慧回答之前,似乎并不想再說什么。
“您好,我……我就是想問問這張照片里的一個人”,楊慧指著最右邊、穿灰西服的女人說?!拔也?,她可能是我媽,您知道嗎,我媽在我小時候出國賺錢,后來就失蹤了,所以今天看到這個人,我覺得有點像她,就趕過來問一問,我絕沒有要攪和你們生意的意思。我看不清這人的臉,所以,如果你們這兒有誰知道她是誰,麻煩告訴我好嗎?”楊慧懇切而卑微地說。
“這樣啊”,女子示意服務(wù)員給楊慧倒一杯水?!捌鋵嵨沂遣恢赖睦玻@店是我爸媽開的,他們現(xiàn)在生意做大了,就去法拉盛那邊了,囑托我看這個小店。不過,你等等,我去給我媽打個電話問問,興許她能知道些什么。要不你先點點吃的等等?”那個女人眸子閃閃地看著楊慧說。
楊慧隨便點了幾樣點心,但一點吃的心情都沒有,只是剛才跑得太快,身體缺水太多,需要補充水分,于是她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飯店里的免費冰水。她斜眼看那個女人站在吧臺里打手機,神情嚴(yán)肅,一絲不茍,好像聽到很了不得的事情一樣,楊慧靜靜地瞪著,在時間都流不動的凝膠里等著。她覺得有些窒息,心臟似乎也因為這種窒息而要掙脫出她的胸腔,跑到桌子上跳跳舞,以擺脫她意識里產(chǎn)生的巨大壓力。
讓我去找你,讓我去見你,好嗎?
那女人打完電話了,款款走向楊慧的位置,楊慧站起來,問她:“打聽到她是誰了嗎?”
“打聽到了,打聽到了,我媽說,她是Jessica Li,好像從阿拉伯什么地方偷渡到美國的,來了也沒有護照,但她和我媽說,她好像來自國內(nèi)東北什么地方啦?內(nèi)蒙還是黑龍江什么的?哎呀,我中國地理不好的,不知道,說不清啦。我媽說,她還在這開小店的時候,那個Jessica就在她后廚幫忙,后來好像又去了外州工作了一段時間,再后來,哦,我看一眼whatsapp啊?!?/p>
那女人低下頭看了看手機,又抬起頭,目光閃閃地對楊慧說,“我媽把她去外州打工飯店的電話發(fā)給我了,她那會兒走的時候呀,也沒有手機,但感謝我媽在美國收留過她,把她打工地方的電話告訴我媽了,說拿到綠卡攢夠了錢就回國找她女兒?!?/p>
“她有個女兒是嗎?”楊慧問。
“對,我媽是這樣講的,來,你把這電話抄下來吧,打給她,興許她還在那。我媽也好久沒聽到她的消息了。”
楊慧拿到電話號碼,一分鐘都沒耽擱,直接在粵菜館嘈雜的環(huán)境中打了起來,電話響了三聲,一個女人接了起來:“Hello? This is Panda Restaurant. What can I do for you?”
楊慧強忍著心臟強烈的跳動,用顫抖的聲音問:“你說漢語嗎?我不點餐定位,我想打聽個人?!?/p>
那邊的聲音忽然冷淡了下來,但好歹還沒掛她電話,十分不耐煩地說:“有事兒快說,不要占著我們外賣電話?!?/p>
“好的,我只想問,你認識Jessica Li嗎?Jessica Li還在你們那里嗎?我可能是她女兒,我來找她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十幾秒,然后換了個男聲來和楊慧說話:“喂?你是找那個Jessica的嗎?這么多年了,終于有人來找她了!”
“她還在你們店里嗎?而且,能不能告訴我,她中文名是什么?或者其他什么特點?我只是覺得她可能是我媽,但我現(xiàn)在也不確定?!?/p>
“那個Jessica啊,她好像叫李紅什么,我們都叫她Jessica,個子挺高的,而且很瘦,其實挺好看的,尤其是鼻子,我最開始以為她是新疆的呢,后來才知道是東北的?!?/p>
楊慧聽到這兒,激動地問:“她現(xiàn)在在哪兒?我要去見她!我要見她!”
那個男的說:“她后來和我們這兒一個小學(xué)老師結(jié)婚了,但沒有孩子。她后來和我老婆說,對不起國內(nèi)的丈夫孩子,就沒再要孩子,也不敢和國內(nèi)聯(lián)系,太愧疚大概。好像四年前的9月吧,她拿到綠卡了,非常高興,和小學(xué)老師一起出門開車旅游了一下,本來旅游回來就打算回國的,她都跟我老婆請好假了。沒想到啊,出門出車禍了,小學(xué)老師當(dāng)場死亡,她重傷昏迷,昏迷了好幾個月,然后被送到紐約上州一家療養(yǎng)院了,你電話多少?我一會兒給你打回去。我們一直占著外賣電話也不好?!?/p>
楊慧掛了手機,無所謂想點什么,無所謂不想點什么,反正她情緒忽然從剛才非常激動的狀態(tài)下平靜了下來,她覺得那場雨就是為她而下,過去所有的雨都是為她而下,而李紅玲就在離她只有幾百公里的地方,靜靜地等著她,等著她去掀開命運的幕布,等著她掀開屬于她的未來。
過了很久,地老天荒那么久,粵菜館好像都沒什么食客了,楊慧的電話才又響起來,但她似乎也沒有留意到時間過去了這么久,反到電話一響把她嚇了一條。還是那個男的,男的跟她說:“我老婆剛打了好幾個電話打聽Jessica的療養(yǎng)院,我一會兒把地址給你發(fā)過去。你現(xiàn)在在哪兒啊?啊,紐約啊,那很近,你坐彼得潘(美國東部的一個長途大巴公司),三四個小時就能到。你去看看她吧,她這幾年都一個人在療養(yǎng)院里,連個親戚朋友也沒有?!?/p>
“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去,不,我這就去?!睏罨壅f,一股巨大的喜悅,沖上了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