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她的最后一封信
“小說的人物并非脫胎于母體,而是產(chǎn)生于行為。產(chǎn)生于作者曾經(jīng)的一個念頭,或者一段經(jīng)歷。產(chǎn)生于那些未經(jīng)歷的,未嘗試的,只敢想象的未來。那么,你來自于哪里?這樣真實的你,來自哪里?”
?
你在自己桌面上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大約是在什么季節(jié)呢?
把視線移向窗外,如果在六月,銀杏葉不會如此紛飛;而在冬季的這個時間,雖然落葉凋零絕望,但是氣候要冷上不少。這是一個秋季,你很喜歡。
不過這扇窗子的最大價值只在于提供照明,現(xiàn)在,你在文字中走動,撥開行與字句,走到桌子前面,拉開椅子,屈膝坐下。進(jìn)入房間時你已經(jīng)看見了信封,平庸的黃色,還有火漆,作為信它并無什么特別之處。
不過你知道它來自于誰,于是你雙手撕開信紙,幾乎弄壞信封。
這封信很長。一共八頁。用你熟悉的細(xì)小的字體,正反都寫得密密麻麻。同許多年前-樣,現(xiàn)在你看見這封信,一邊讀著,一邊想見他把信紙裝進(jìn)信封,印上油戳,還有一片三色堇。三色堇。干枯的薄片。
“我在風(fēng)中拈住了黑,紅,黑,黃,紫。我的咽喉里滿是花瓣。這里是我第一次看見三色堇的地方。土壤濕潤了我的右背,或許是花的莖葉將我穿過,我將死在這片地上。
一片小花圃,一片三色堇的天地,一個墓。我在她墓前種下了三色堇?!?/p>
當(dāng)你的眼睛剛剛觸及第一個字,它的音,以及與之后的語句組合而產(chǎn)生的語氣語調(diào),一起涌進(jìn)你的大腦,那一刻你就明白了,今天想睡著是不可能的?,F(xiàn)在,擦拭你的眼鏡,因為上面的細(xì)小污漬模糊了你的視線。
但是火焰從信的起首燃起,再往下看時,你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辨認(rèn)那個熟悉的字跡。
“早春玉蘭花開的時候我喜歡獨自亂逛,去采掛在枝頭的干枯的蓇葖果。玉蘭樹很高,需要一躍而起,才能有一瞬間夠到枝頭?!?/p>
潮濕的落葉的氣味。在雨后格外清晰。
他們的唯一一次擁抱,回憶著仍然無法呼吸。你應(yīng)該還沒有遺忘吧。雖然那封信,已經(jīng)熔毀了許多,不過在這頁文字的殘骸里,你還能回憶起一些什么。那天是烈夏,夜涼不減晝溫。
“請記住我,不要忘記我?!彼麑δ阏f。
你不明白他重復(fù)語義相同的兩句話的意思。他喜歡雨天,對吧?但那天,他希望烏云盡快散去。許多年前他在慌亂的人群中,看看火焰在酒精上燃燒。純凈得令人著迷。人們在恐慌,燃燒瓶被一個接一個擲出去?;鹧?,不會有灰燼的火焰。
灰燼被用來紀(jì)念,灰燼被用來思念,火焰不需要灰燼?;鹧娴淖饔檬菤⑺腊屠璧暮谝?黑夜無需紀(jì)念。
“巴黎的人們將泗過血淚,自己創(chuàng)造的血淚?!彼肫疬@句話。
不知為何,那時他迫切地希望著一場雨。他祈禱著,尋找著落葉的氣味,在酒精的芬芳與灰燼似的夜里。一個適合落小雨的城市在火中美得純粹而虛無。我想他是會這樣想的,無論在恐慌的人群中迷失時,還是在臨街的窗前觀火。
因為愛情對于他來說不是灰燼,而是燃燒瓶里的火焰。無根而飄動,卻那么純粹。
那一天她淋了雨,帶著落葉的氣味撲進(jìn)他的懷里。那場景,使我想起巴黎的火。酒精上浮動的火,與燒掉這封信的火。
巴黎街頭的火苗,燒去的也不過是一段文字,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東西。似乎這樣想,這封信也就不重要了。
歷史與他一樣,你明白自己記住了,卻已經(jīng)把他忘卻。這不過是在遵守有要求的約定,你捧起灰燼,把它或它們從窗撒出。
被銘刻的文字正在燒卻,被遺忘的文字隨風(fēng)消逝連帶著一些記憶,一些往事?;铱局皇腔覡a,沒人知道它曾是一封信,沒人知道每粒塵埃上書寫過的歷史。
我的過去早已像暴亂的人群丟的燃燒瓶一樣,在巴黎的街頭燃盡。只剩下粉碎的軀殼,有人會被扎到,有人會回收,每一片碎片,都可以構(gòu)成你和他。
而酒精早已干涸。火焰也就干涸。
天空中的三色堇緩緩飄落。
我如今看著他們站在花圃中史,過去時光的安逸與美好仍舊如此。世界在腳下燃燒,他時常會想,有熱氣噴井從地殼間,把這塊花圃送至天堂。三色堇沒有氣味,被規(guī)劃得很庸俗。
請給我一瓣三色堇。
他照做了。一瓣紫色的三色堇,自那之后每日如此。
他是花匠嗎?不是。他們也是素昧平生。
他第一次見到三色堇時,其實全無情感,甚至有幾分的厭惡。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之后的每封信,都要放上一瓣三色堇。它的色彩如此割裂,總之不討他喜歡。他喜歡什么呢?我認(rèn)為他的世界應(yīng)該不存在花,哪怕他如此狂熱地愛上了三色董,他愛的也只是幻覺中,會從天空紛飛而落的花瓣,而不是在地面倒伏的植物。
就像剛剛開花的白玉蘭,枝頭掛著枯死的蓇葖果,我喜歡的并非蓇葖果,而是不和諧的沖突。這樣的沖突極具“小說感”。
他自然而然地把紛飛的三色董與暴亂聯(lián)系在一起。是的,三色堇使他想起巴黎的火,想起改革與血污浸染的大地,這片花周中埋藏著拯救與對信仰的背棄,三色堇!三色堇!
他渴盼使三色堇飛向天空的力量。似乎只要知道了那種力量,他就可以從巴黎純凈的火焰中得到永恒。
那他又如何把三色堇與心愛的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莫非一個在江邊空氣中成長的身上,也有著令他著迷的政治的暴亂氣質(zhì)么?
書寫在他眼前的文字,一行又一行,當(dāng)他把雙手扶上生銹的欄桿,歷史的語句從中滿溢而出,充盈著植物酵素的氣息,充斥著世界。行行被銘記著的死去的文字,明知記得卻已忘卻的歷史。記得嗎?對于他而言,愛情就是火,燒毀一切,讓他借以脫身。
火紅的垂櫻從技上掛下,星散的花瓣落了滿地。
鳥影從天空掠過,像風(fēng)的預(yù)兆。
每當(dāng)醉風(fēng)吹落花與葉,我都能在那種繁雜的情感中聽見自己的心跳。生命之美在于凋零前頃刻的綻放。
他遇見她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一邊是死亡的絕望,一邊是生命的美好,就好像是白玉蘭與蓇葖果。天空是火燎似的櫻,地上是腐爛的落花。他樂在其中,在絕對撕裂的矛盾感中,他能能及自我生命的真實。他想在死前擁有一段落櫻似的時光,最好便是去愛一個人。
直視死亡與謳歌生命一般浪漫。愛情不只會讓人重燃生活的希望,對于像他一樣的人來說,是為了讓死亡的路上增添一份圣潔與不可侵犯。
死亡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它是一片虛無。
他發(fā)著高燒,混亂的思維在腦中橫沖直撞。他的心像封鎖在無盡的鐵鏈中,輕微的移動都能拉響深淵中的聲響。正因如此每當(dāng)他傾訴內(nèi)心都掙得鮮血淋漓。每當(dāng)他盼一個借口則總是弄假成真。
他在心中刪除巴黎的一切,直到只剩下片無人的原野,沒有人群,街道,只有怒而不定的暴亂之火,在永恒中搖曳。
相隔整片大陸,平原,高原,山地,荒漠,河流,盆地,峽谷,海灣,一片三色堇,如此飛過。退燒之后,他馬不停蹄,趕回了南京。他從未如此渴望與她相見。因為他明白,時機到了。奇怪的是,這一切她并不知曉。她對他唯一的印象,只有他作為花匠時寫給她的幾封信,與一次陰差陽錯的擁抱。那幾封信中閃動著對生命的熱愛,她至今珍藏,當(dāng)作一個陌的饋贈。
三色堇有種生而平凡的美麗,這種氣質(zhì)與她如出一轍。
生活就像滑過手邊。今年夏天她甚至忘了穿一次裙子。
天下熙熙,人群嚷嚷。她并無不同。平常的生活只有關(guān)照后才不一樣?;蛟S在她眼里的生活比他要平淡,卻更加幻滅。
人總有幻滅的感覺,這是普通不過的煩惱。她也喜歡三三色堇。她常去花圃,幫忙照料雜草似的小花。她不喜歡熱烈的花,混雜莖葉的綠色中的花更討她喜歡。
遇見他是在2020年6月8日。這只是一個巧合。她看見他躺在三色堇中間,誤以為他是花匠。但其實他只是在三色堇飄落的幻覺中迷失。
請給我一瓣三色堇。她向來有這個習(xí)慣,你是新花匠?
他自然不會回答,但他照做了。在她眼里這是個默許。
她從來不知道,他愛她。她從來不知道,他決定愛她時,已經(jīng)想好何日去奔赴死亡
雨。雨??偸窃谟晏?。
她無處避雨,渾身濕透。這時他恰好經(jīng)過花圃附近的長廊。在黑夜的水塘里的一滑,讓她撲進(jìn)了他懷里。那是兩人名自一生中; 距離對方最近的,唯一一次。
第二天,她向他致歉
我要去巴黎。他向她說
她祝他一路順風(fēng)。她知道個三色董的花匠將從她的世界消失。這是不可避免的。
2020年7月12日,他在巴黎的街頭無所事事;她向花匠要了一片三色堇。
2020年8月8日,他寫下最后的信,放入片三色堇;她在江風(fēng)中消解暑熱。
2020年11月6日,他在巴黎發(fā)著高燒,她裹緊衣服習(xí)慣地在花圃散步。
2021年3月21日,他回到南京,她的日子并無改變,日復(fù)一日。
2021年6月8日,他在家中白殺;她收到了一封,其實是好幾封,無名的信件。
在你打開信時,你心中想著無限的可能性,猶其是看見三色堇時。你記得一個給你寫信的人,但你卻無法辨認(rèn)這個跡。在你印象中熱愛生命的花匠。
這是誰的字跡,你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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