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上咸濕的海風帶著一股巨大的潮熱將克里斯從頭到腳包裹了起來，雖然他早已換上了輕薄的亞麻布西裝，這過于沉悶的西南暖風卻讓他的腋下和脖頸間頓時起了一層汗珠兒。他從上衣內(nèi)袋里掏出了手帕擦了一把額頭，甲板上那些帶著寬檐遮陽帽的女士們總會不經(jīng)意間側著頭偷偷打量他。克里斯是個高個子的年輕人，褐金色的短發(fā)很是齊整，像是新修剪的，他直直的高加索鼻子上方有一雙和印度洋深處一樣顏色的漂亮眼睛，毫無疑問，他是個好看的白種男人。

這是克里斯登上這艘遠航渡輪的第五天，他還記得從倫敦起航的那天還下著迷蒙的小雨，落到皮膚上有一層濕潤的寒氣，那是種英國式的寒冷，是克里斯記憶中清洌的中國北方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還記得小時候不得不離開的那天，他穿著臃腫的棉布大衣，重的整個肩膀沉甸甸的，心里卻一陣陣發(fā)冷。13歲的克里斯坐在一輛狹小的四輪馬車里，空氣里有種動物特有的騷臭味，車夫揮動韁繩，馬鞭唰的一響，黑色的馬匹急馳，車窗上單薄的藍布窗簾翻騰，灌進一股凜凜的寒風，堅硬干燥，不帶一絲水汽，令人霎那間一個激靈。瘦弱的少年克里斯忙把布簾用掛鉤勾牢，無法固定的一角只能用手牢牢按著，他要確保不會再有冷風涌進這個小小的空間。

“哥哥，你冷不？” 一個稚弱的嗓音問他。

“不冷。” 克里斯轉過身來，輕輕握住那聲音主人小小的冰涼的手。

“過來，你把手伸到我袖子里，這樣暖和。”他說。

可那小手卻掙脫了他的手掌，從棉襖兜里掏出一顆紅綠相間的糖球。

“你吃嗎？”

女孩有雙栗子一樣圓圓的眼睛，深琥珀色的眼珠兒里全是克里斯金色頭發(fā)的倒影。她穿著件藍底粉碎花的長棉衣，下頭深灰的棉褲太長太厚了，多出來的一截窩囊的堆在她小小的腳脖子上，那是克里斯小時候的褲子，可對于女孩來說還是太大了。

“我不吃，你吃?！笨死锼拐f。

女孩吸溜了下鼻涕，打開糖紙，舔了一小口。

“真甜，” 她笑，用手掰了一半送到克里斯嘴邊。

酥脆的糖殼在口腔的溫度下融化得很快，蜜汁糊了上牙膛，山楂的酸才慢慢顯露出來。

馬車走了很久，女孩有些困了，歪著頭靠在克里斯身上，打了個哈欠，他感到她冰涼的鼻子貼著他的下頜，呼出溫熱的氣息，隱隱有些癢。

“我不想你走?！?女孩囁嚅。

“我會帶著銀子回來，以后天天給你買糖吃?！?克里斯輕輕說。

天色已近晚，大團大團的陰云在這座北中國的城市上空聚積，風越來越大，嗚嗚爭鳴，像要把車門拍碎。女孩伸出手臂摟緊克里斯的胳膊，她感到有些怕。

“他們說你要坐船去英國找你叔叔，哥哥，英國是什么？” 她悄悄問。

“英國是海那邊一個國家，要走好多好多天才能到。” 克里斯答。

“我想跟你一起去，你帶我一塊兒行不行？”

女孩亂糟糟的黑發(fā)從克里斯懷里冒出來，她眼睛特別亮，鼻頭又小又尖，顯得有點俏皮。

“他們不讓我?guī)е??！笨死锼沟拖铝祟^。

“哦。”女孩也低下了頭。

她揉著那張?zhí)羌垼八麄優(yōu)樯恫蛔屇銕е?，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和你不一樣？” 她抬著頭看他。

“教會的人說你是中國人，應該留在中國，我叔叔來信說只能照顧一個孩子，但他愿意送你上中國的學校。”克里斯也看著她。

“哦?！?女孩移開了視線。

“那我想你了，想回家了，咋辦？” 她又問。

克里斯沉默了，家？她的母親死了，我的父母也死了，早沒家了，回家？以后哪還有什么家回得去？可這些怎么和妹妹說？

馬車凌晨時分從北平出發(fā)，跑到天津大沽碼頭時天早已入夜，細雪像撕扯的棉絮揮落，風倒是小了許多，一日奔波，馬車一個趔趄，停了下來，女孩早已睡熟了，翻了個身，也沒有醒，她身上蓋著克里斯的棉衣。

金發(fā)少年從黑色的馬車上跳進夜色里，13歲的他有著更淺的發(fā)色，他的心咚咚跳著，泛起一股難以確定的不安。

前方另一輛稍大些的馬車上下來一個長圓臉的中國男人，粗略四十好幾的年紀，穿著一身擋雪用的黑毛大氅，他梳著辮子頭，肚子發(fā)了福，可能是近視的緣故，他看人習慣瞇著眼睛，見到克里斯只穿著夾衣，便問他：“不冷啊？你棉襖呢？”

“妹妹蓋著呢，她睡著了?！?/p>

“你們還挺親的?！?/p>

“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p>

“怪不得，你說起話來和中國人沒差別。”

“我生在中國的。”

“我聽說了，你父親打年輕就在中國傳教，費舍神父是個挺好的人，英年早逝是可惜了?！?/p>

中國男人嘆了口氣，拍了拍克里斯的背。

“哎我說，你這妹妹跟你差幾歲？”

“差六歲?！?/p>

“哦，差的不算多，她怎么到你們家的？收養(yǎng)的？”

“她娘是我們的廚娘，帶著她一起來的。”

“哎，那她不是你妹妹啊？”

“她就是我妹妹?！?/p>

克里斯頓了頓，一陣風夾雪撲面，天上漏出了一縷微弱的月光，銀色的，像錦緞，像散沙。

“我母親死了，她母親也死了，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p>

“她就是我妹妹?！笨死锼褂謴娬{(diào)了一遍。

那中國人神色略有些詫異，轉而嘆了口氣，“都是可憐孩子啊，沒事兒，舍不得這個妹妹，以后回來找她。”

這當口兒，大馬車上下來了另一個稍矮些的年輕男人，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更白凈些，他從馬車后座上搬下來兩件行李，轉頭向中年男人說，“恒椿大爺，時候不早了，您送那英國孩子去住店吧，天一亮他就要上船了?！?/p>

名叫恒椿的中年男人擺擺手，“好嘞好嘞，你也帶小姑娘走吧。”

克里斯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來，“我還沒跟她道別！”

可這時那年輕男人早已鉆進了小馬車，車夫一揚鞭子，馬兒一聲嘶鳴，克里斯慌忙去追，可他厚重的棉褲絆了下腿，腳下一慌，兩手可笑的劃拉了一下，幸而恒椿扶了他一把，他才沒整個身子都摔到地上去。

小馬車嗒嗒跑遠了，突然車門呼啦開了一半，探出半截小小的身子，女孩也不顧馬車是不是在跑著，就掙著要跳下來，要不是車里的年輕人拽著她，她早被車輪卷著了。

“哥哥！”她叫，眼淚鼻涕被風糊了一嘴。

克里斯的膝蓋傳來一陣痛楚，也許是剛剛摔倒的時候磕傷了，“月牙兒！” 他一拐一拐的想要往前跑。

“哎別去了，你追不上?！鄙砗蟮暮愦痪o緊拉著他的胳膊。

“哥哥，你怎么不要我了，你去哪兒了?！?月牙兒嗚嗚咽咽，向著克里斯的方向胡亂的揮著胳膊。

“月牙兒！” 他嘗到一股咸咸涼涼的東西，這才發(fā)現(xiàn)他哭了。

風吹動積云，露出一彎窄窄的月牙兒，月色忽明忽暗，地上薄薄的積雪化了一小灘水，映著天上小小的月牙兒，偶有漣漪，月影沉浮。

如今在印度洋燥熱的海風吹拂中，21歲的克里斯看著甲板上漸漸西去的太陽，任由過往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翻滾沸騰，小時候北平夏日里聒噪的蟬鳴，街口那碗口粗的槐樹，雨后滿街的泥濘和水洼，空氣中蒸騰不下的塵土，還有……還有他的月牙兒。許多年前，他年輕的傳教士父親帶著自己的妻子千里迢迢來到東方，想要憑一己之力令更多人沐浴上帝的恩澤，卻不曾想，他的兒子克里斯卻從此被改變了命運。

瞬息萬變的海上天氣，一陣云影交替，海水被吹皺了皮，天色霎那格外昏暗，仿佛是一瞬間的事，碩大的雨傾盆而下，整個甲板落進印度洋的懷抱。所有欣賞落日的人們一股腦兒地擠進船艙，又悶又熱的小小空間，所有人的汗腺都變得特別發(fā)達，艙里不一會兒便充滿了酸臭酸臭的體味?？死锼股韨茸晃晃⑴值闹心昱浚钅扛弑牵肼兜呢S滿胸脯像起伏的山巒，被雨淋濕了大半，她手中正扇著一把天青色的中國折扇，這是倫敦的貴婦社交圈里正流行的飾物。

“這里的味道可真不好聞，是吧？” 中年太太對克里斯說。

克里斯正望著船艙外的大雨出神，一下被驚醒，他斂了斂神，像女士微微欠身，“是啊，海上的日子可真不好過?！?/p>

中年太太笑了笑，抬眼瞄了瞄克里斯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腿，說：“您是去中國旅行？還是工作？”

“是工作。”

“哦？是做什么？” 她仿佛來了興致。

“是在海關譯文館。”

“沒帶太太一起？”

“我還沒有結婚。”

“在中國的英國人少得可憐，圈子小的很，來來去去就那幾個人，您不怕無聊？”

“不瞞您說，我其實是在中國出生的，小時候一直住在北平?！?/p>

“哦！這真是看不出來。” “您是還有親人在中國？”那女士又問。

克里斯猶豫了一下，“算是吧?！?/p>

“心上人？”那女士笑。

克里斯有些窘迫，他看著滿是水漬的舷窗玻璃，那里映著一張年輕男人的臉，那張臉也帶著仔細端詳?shù)纳袂榭粗腿缤吣昵暗乃粗F(xiàn)在的自己。

“我想，是的。” 他的聲音有些猶疑。

那位女士輕輕笑著點頭，“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女孩這么幸運，能擁有你的愛慕。”

克里斯也笑了，到底誰才是那個幸運的人呢？

海上暴風雨來去匆匆，雨停之后夜色催更，海上生明月，一目極千里，克里斯沐浴在終于涼爽下來的微風中，望著水中的月影。

“她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她會長成什么樣子的女孩呢？”

他不禁握了握拳，從貝爾法斯特女王學院畢業(yè)后，他不顧叔叔的反對，堅持要來中國，他和那些來到東方淘金的年輕人不一樣，他沒有那些建功立業(yè)，衣錦榮歸的想法，他只有一個目的，他想找回他的月亮。

當時離開的時候，連句道別都沒來得及說，當時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兒，總會一臉沒心沒肺的笑，吸溜著鼻涕吃糖，卻總記得分他一半，她那時還是個處處要他照顧的小孩兒，拉著他的手不肯松開，一天到晚纏著他玩這玩那，如今她也長大了，16歲了，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她會變成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