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更活動】《她》
看到病床上的她,有如風中殘燭,已經瘦出了外婆的模樣:面色枯黃,形如枯槁,兩邊腮幫上見不到一絲肉,臉部的外輪廓是緊貼著下頜骨的,咀嚼時緊抿著嘴,那腮幫子甚至會凹陷下去。
我以為她和外婆原本是不大像的,這病之后,反而輕易能看出這家族中人流淌著的相似而強大的基因。
“感覺怎么樣?”我問。
“還能怎么樣?!彼恼Z氣倒平靜,也沒有指責,僅能聽出一股認命了的無奈。
生病后,她連說話也慢條斯理了起來,幾分幽怨,幾分凄涼,不知是生理還是心理上形成了改變,多半二者都有。
從前那樣一個人,如今像被拔去后腿的螞蚱,拖著沉重巨大的病軀,無能為力。誰能想到這樣的人曾經的樣子,也許誰也不能想象。
她已沒有了行走能力,癌細胞進行了骨轉移,下半身毫無知覺,大小便不能自理,如今的她需要護工二十四小時陪伴,給她換尿擦屎,一次大的排泄,就要用去一盒抽紙。
我也是不能夠想象她這樣的人淪落到今日之境地的。
她反笑著說,自己是“慈禧太后”,吃喝拉撒都有人照顧了,只不過躺得太久,自己不能轉身,屁股都快爛了。
我選擇了不計前嫌,與她和解,問了許多相關之事。她懂的,她不懂的,交換著說。
“如果我死了,”她說,“下輩子我要當他兒子,讓他給我把屎把尿,一直伺候我。我要他的全部財產,把他欠我的錢全都拿回來?!?/p>
我并未料到她會主動提及那個男人,就連說話語調都恢復了往日的氣力。
我在心中說放下吧,何必呢,這一世的糾葛已經足夠了,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他,不累嗎。
可我沒有開口。
我看著她開懷地笑著暢想自己成為那個男人的兒子后的種種,仿佛一切冤孽都能就此扯平,今生這些荒謬的糾纏都尋到一條新的宣泄途徑。
“他沒有和那個人結婚嗎?”
“哼,結婚?他哪里敢?”難得地,病后的她爆出一聲冷哼,“他一結婚,他們單位的人就會發(fā)現他沒有孩子,這樣他在那些同事面前還抬得起頭嗎?他敢結婚?”
“……”
“他和那個女的現在也和普通夫妻一樣生活,一起吃一起住,就是不結婚?!?/p>
“所以應該是他的問題?!蔽艺f。
她沒接話,想必她的心里在幾年前就已有了答案。
“我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了?!彼f,“我做過高貴的職業(yè),也做過低賤的職業(yè),想干的,想做的,想玩的,什么都嘗試過,我沒有遺憾了?!闭f這些話的時候,她枕在墊高了的枕頭上,微微搖著頭,目光坦然,像是別無遺憾,了無牽掛。
我看著她。
“化療進行到第幾期了?”
她緩慢地,緩慢地豎起兩個手指頭:“兩期結束了?!?/p>
“那還行?!?/p>
她搖頭:“我的身體,不一定撐得住。每化療一次,身體機能就下降一個檔次。”
“本來這也是賭博,”我說,“沒有人會提前知道結果。”
她聽到這話,短暫地沉默了。
“是啊……你說得對,這就是賭博?!彼f,“只是我沒有那么強大的資本,不論身體,還是錢?!?/p>
“值得慶幸的是,”我說,“這場賭博是回合制,而不是一局定輸贏。別想那么多?!?/p>
她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進入房間的護工及時地打斷了房間里流動的沉默。
“打飯了,有飯吃了?!弊o工進來,把保溫瓶里的熱水倒進飯盒,滾了兩圈,倒在洗手池里?!拔胰ソo你打飯?!弊o工說。
我也已經聞到走廊上手推車飯菜的香味,像小學時聞到的熟悉的味道。
“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站起來,“好香啊,聞著都餓了。”
“嗯?!?/p>
我背起包,已經往門外走了。
“……謝謝啊?!?/p>
將近出門的時候,我聽到身后傳來她的聲音。
“不用謝。”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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