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儀物語——第十二章“月色與雪色之間” 第一節(jié)(3)

一生懸命(3)
“死亡并不可怕,也不可悲。真正令人恐懼的而又悲哀的,是那些活得‘生不如死’的一群人?!?/p>
小時候,他的父親如是對他說。
“我們很忌諱死亡,但又總是心安理得地對于某些事物的逝去袖手旁觀。歸根結(jié)底,對于我們來說,死亡是會區(qū)別對待的。這是數(shù)萬年來殘留下來,深深刻在我們每個人頭腦里的用來逃避現(xiàn)實的程序。”
“區(qū)別對待?”
“嗯,就是這樣。擺在餐桌上的肉類,歸根結(jié)底是動物們的尸塊,它們與人類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是其中第一點。第二點是,道聽途說的死亡,和親眼所見,也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將一具破碎的軀體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與拿著刀插進你的身體里一樣,都是血淋淋的暴力。甚至,展現(xiàn)死亡所帶來的傷害,更甚于直接的死亡,僅僅是見證暴力,也會成為暴力的一部分?!?/p>
父親意味深長地說著年幼的他聽不懂的話。
“聽好了牧知清,有一天你也可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那個時候的你可以害怕,也可以悲哀,但是千萬不要麻木,也不要試著逃避,等到死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活過?!?/p>
走在黑暗的走廊里時,他不由自主地會想起曾經(jīng)那段玄之又玄的話。
推開指定房間的木門,一股充滿著異樣氣息的空氣撲鼻而來。狹小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和床頭白色的五斗柜,柜子上鋪著白布,放置著金屬托盤,里面有止血鉗和其他一些器械。兩位穿著黑衣的修士修女站在床前,床上那一攤……血紅中帶著一絲灰白,是他不敢肯定也不愿意面對的東西。
主刀的修女大概就是中殿里那位女人的妹妹文悠納,牧知清曾經(jīng)在很遠的地方見過她一面。此時的她面無表情,眼中卻滿含悲戚,穿著已經(jīng)被血跡污染的黑色長袍。手中的剪刀與縫合線不斷地移動,縫合著躺在床上的那具堪比殘骸的肉身。她的動作嫻熟并且優(yōu)雅,仿佛并不像是在進行著一場手術(shù),反而更像在死亡的鐘聲面前演奏著寧靜的樂章。
鮮血順著繃帶的末端流淌,滴落在陰冷的地面上,回響在整個房間里。覆蓋住傷口的紗布很快又被取走,換上全新的一塊。用過的紗布忙亂之中被扔在地面上,上面沾染著已經(jīng)有些凝固發(fā)黑的血跡,看著一點點堆積的血紅,就像是彼岸花在這里四處綻放。
修女就站在這片彼岸花開的原野上,安靜又孤獨地舞動。這樣虛幻而又真實的場景,越發(fā)讓牧知清懷疑這是否就是現(xiàn)實。
空氣中的異味代表著什么,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算從來沒有聞過這種氣息,在接觸這種腥氣的時候,也一定會在意識當作與恐懼聯(lián)系在一起。他努力地想要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但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堅定不移地看著床的方向,而是轉(zhuǎn)而望向了房間里的其他角落。
池諭佳正站在床的旁邊,表面上依舊是波瀾不驚,一如往常地像是一尊雕像一樣立在那里。但仔細盯著她,才會發(fā)現(xiàn),她也在微微地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恐懼不安,還是出于深深的憤怒。
她的目光注視著床上仍舊有著生命跡象的殘破軀體,雖然能夠勉強辨認出人形,但牧知清根本無法將這種東西與那個曾經(jīng)英姿勃發(fā),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少女聯(lián)系起來。灰白色的頭發(fā)凌亂無比,呼吸微若游絲,身體卻時不時地因為外界的刺激而抽搐著——看來手術(shù)并沒有使用麻醉劑,或者麻醉沒有效果。
新覆蓋上的紗布很快又被鮮血完全浸透,被染紅的手指緊緊地攥著床單,眉頭緊皺著,面容因為無法忍受的痛苦而扭曲。所謂的“生不如死”應該不過如此吧,極度的痛楚,加上無法麻痹的神經(jīng),意識依然存在的情況下,痛覺不斷地通過神經(jīng)傳入大腦。疼痛感原本是驅(qū)使人趨利避害,但過量的疼痛對于一個垂死的人來說就成了累贅,讓痛苦者遲遲得不到解脫,最后人就會因為疼痛感而不是本身的傷勢而被壓垮。
面對這樣殘酷的場景,牧知清暗暗發(fā)誓,自己不愿見到第二次。
血色染紅的床單,還在滴著淋漓的鮮血,終于從驚愕當作明白過來的他,正視了床上那具破碎的軀體就是無數(shù)次讓自己安心的少女之后,他的胃里開始翻騰起來。心跳急劇加快,眼里出現(xiàn)了異常的光影,腦海中異樣的聲音開始浮現(xiàn),揮之不去。
頭暈目眩的感覺襲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他捂住了口鼻,轉(zhuǎn)過身去撐著墻壁,支持著隨時都有可能因體力不支而倒下的身體。文悠華說得沒有錯,這樣猙獰的場面,確實會給人留下十分嚴重的心理陰影。尤其是想要逃避這種場景的他,陰差陽錯間卻直面了血淋淋的現(xiàn)實,這對于他的精神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畢竟伴隨死亡而來的,比死亡本身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