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七夕】Manjusaka(上半部分)

【いち】 私は幽霊が好きではない
萬壽坂初花被幽靈纏上了。
秋季的某個夜晚,夜巡靈找上靜坐于赤紅的葉與花中觀賞月色的萬壽坂。
傳言稱夜巡靈會拐走被母親斥責(zé)的不聽話的孩子,但萬壽坂清楚那不過是鎮(zhèn)上大人編出來嚇唬孩童的故事。因此即使夜巡靈在首次見面便直接叫出她的姓氏,萬壽坂也絲毫沒有懼憚。
「萬……萬壽、坂!萬壽、坂!」
萬壽坂從未見過夜巡靈。月光下顯得更加慘白的顱骨面具以某種奇妙方式鑲嵌在黑霧狀靈體上,樣貌本就陰森的夜巡靈干扯出嘶啞低吼,單從外觀言確實是會嚇到兒童的類型。不過萬壽坂確信自己不會對夜巡靈抱有除厭惡之外任何多余的情感。
那可是一只幽靈寶可夢。
萬壽坂自心底無法認(rèn)同這類寶可夢的行事風(fēng)格。負(fù)面印象部分來自新聞,困擾某地某居民多年的靈異現(xiàn)象實為貪玩的幽靈寶可夢作怪等類似報道,再聯(lián)系萬壽坂幼年常被游走在臨近山林的幽靈寶可夢驚嚇的不堪經(jīng)歷,這些讓萬壽坂看清幽靈寶可夢的本質(zhì)——倚仗自身虛緲實體優(yōu)勢來為所欲為以滿足玩樂心的輕浮的享樂主義者。
將愉悅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完全是愉快犯的行徑。然寶可夢處在人類世界法律體系論外,無論對人類做出如何惡行都能脫逃懲罰,人類自身反為保護(hù)野生寶可夢的相關(guān)條規(guī)所束縛。這就演變成單方面的施暴。
于是萬壽坂提起紙燈籠回到林間小屋內(nèi)。
她特地重金聘請巫女對這座不大的雙層木屋由內(nèi)而外施加驅(qū)魂的咒式,如此便能阻隔絕大多數(shù)幽靈寶可夢潛入家中影響自己的正常生活。待天幕晴明,幽靈寶可夢自會散去。
這只夜巡靈想必也沒有何等能耐。不過是普通的小鬼,休想踏入我的小田原城。萬壽坂暗自笑道,拉開臥室電燈隨手拿起本書在臨窗的書桌前坐下。
林木阻擋去絕大部分月光,殘存銀縷最終在桌上的編織作月輪的殘影。
萬壽坂翻開書本。這是父親喜歡的書,名為《另一岸的紅花》的短篇小說集,作者署名紫苑寺茉莉,鮮有人知的小說作家。她未看進(jìn)幾行便又丟在一旁,并非因為劇情乏味或文筆欠佳——只因這是她母親未完成的遺作。紫苑寺離世后,父親萬壽坂夏樹將她的手稿印刷成冊;現(xiàn)今父親也與世長辭,僅余下唯此一本的孤獨的書與唯此一人的孤獨的萬壽坂初花。
萬壽坂因此更加厭惡幽靈寶可夢,厭惡幽靈寶可夢象征的死亡與絕望。
傳言說幽靈寶可夢為逝去人的魂魄所化,萬壽坂不相信這些。世界的本源是物質(zhì)的,父親向來如此教育她?;昶歉静淮嬖?。生物能夠思考、能夠感受情感完全是大腦的功勞。至于幽靈寶可夢,萬壽坂并不在乎他們生從何來而死往何處。幽靈寶可夢的存在不過只是世界運行的錯誤而已,遲早會被清除殆盡。
窗前猝然閃過黑影。萬壽坂猜想大約是正門突入不成的夜巡靈在嘗試其他可能的通路。雖然欣賞這些幽靈寶可夢絞盡腦汁卻又無法踏入結(jié)界的愚蠢模樣能夠最大限度滿足萬壽坂的復(fù)仇心理,但她終于還是決定關(guān)合木窗。她實在受夠夜巡靈嘶啞地喊出她的姓氏。耳不聞心不煩,于是萬壽坂起身探出雙臂企圖將窗扇下拉閉合。
眼前卻突兀綻開一捧紅花。
有花無葉。卷曲的倒披針。血紅色彩。平淡的氣味與不詳氣息。
不會錯,這是父親在木屋外種下的紅花石蒜。
萬壽坂才意識到夜巡靈并非在呼喊她的姓氏。紅花石蒜又叫做曼珠沙華,まんじゅさか,與“萬壽坂”同音。夜巡靈只是單純地喜歡這種花而已。
對啊,那可是生長在冥界的不詳之花,來自冥界的夜巡靈當(dāng)然會喜歡它。真是物以類聚。
萬壽坂只覺心中一股怒氣涌動。并非因夜巡靈擅自采摘自家花卉,而是因夜巡靈稱呼紅花石蒜的方式。曼珠沙華是她最討厭的叫法。
「它叫紅花石蒜?!?/p>
拋下此話萬壽坂便板著臉將窗扇甩下躺倒在床鋪。窗扇與窗框撞出的巨響驚飛枝頭數(shù)只黑暗鴉。
「麻煩的東西。」
次日。
恪行生物鐘的萬壽坂如往常般醒來。
早晨六點的光照強(qiáng)度不足以穿透層疊的厚重枝葉,此時林間仍略顯昏暗。通常情況萬壽坂會第一時間開窗令木屋吸入富含水汽與氧的清新的空氣,但今天她刻意忍耐到時鐘敲響八下。
萬壽坂在意的是夜巡靈。從書中得來的經(jīng)驗,太陽光是大多數(shù)幽靈寶可夢的天敵。難耐陽光的夜巡靈大概會就此放棄糾纏倉皇去尋得陰暗角落避難。
萬壽坂拖延至早上八時開始一日作息。上推橡木窗扇,終于穿透葉縫的陽光果然灑滿磚石鋪砌的小徑。一束紅花石蒜擺在窗臺,經(jīng)一夜風(fēng)吹更顯憔悴。
然萬壽坂的注意并不在陽光或是紅花石蒜。環(huán)視四周,沒有慘白顱骨與漆黑的影存在。于是長舒一口氣,利落地開啟木屋內(nèi)所有門窗。
最后一扇是木屋正門。萬壽坂提起躺在木架上的水壺推門走出。秋分日過后的風(fēng)愈發(fā)透涼,被透涼吹回屋內(nèi)的萬壽坂于是又撿起條圍巾披上。面鏡自視,烏黑的發(fā)與烏黑的瞳同火焰紅色的圍巾如此般配,若是再多件黑夜顏色的大衣絕對會更上層樓??上f壽坂并沒有閑錢拿得出手,衣物欲求從來不是首要考慮。
這座小山上唯萬壽坂一戶人家,其他居民紛紛選擇地勢更為開闊的平原沃土修筑家宅。她并不清楚父親出于何種考慮選址山麓,但至少不是以經(jīng)濟(jì)利益為出發(fā)點——木屋為中心方圓百米的土地僅有極少部分土壤適于作物的種植,幸好絕大多數(shù)可耕植土壤集中于木屋前院這部分。
父親在世時在前院栽種數(shù)棵樹果樹,工作之余將收獲的果實拿到鎮(zhèn)上販賣賺取生活所需資費。父親離世后,照顧樹果樹的工作則移交與剛滿十六歲的她。雖說是照顧,不過是定期灌溉適量施肥,工作時間至多五分鐘。
萬壽坂曾深入林區(qū)尋找適于栽培的土地,探索以無果而終。每每她拖著疲憊身軀回到木屋,她就恨不得拿起鋤頭鋤盡后院生長燦爛的紅花石蒜。紅花石蒜無法賺錢,空放任它占據(jù)沃土還不如把珍貴資源讓給樹果樹。
幸好終于遏住沖動。她知道父親生前研究的課題是紅花石蒜。父親的事業(yè)中道崩殂,筆記簿上的空白仍等待自己填補。暫且要留它們一命。
萬壽坂不喜歡紅花石蒜不亞于不喜歡幽靈寶可夢的程度,而現(xiàn)在這兩個她最討厭的存在卻同時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夜巡靈不知從何處尋得一片寬大葉片用作蓑衣包裹身軀,懸停于樹下陰影處凝視萬壽坂。不祥紅光自蒼白色骨面具背側(cè)的赤色獨瞳射出,與那紅光一樣不祥的紅花被夜巡靈捧在手心。他又摘下了一朵花。
看萬壽坂注意到自己,夜巡靈一時間竟不知所措。一陣慌亂,以遞出紅花石蒜的動作為動作滑稽的默劇收尾。
可惜萬壽坂并不欣賞這場表演。她提起倚靠在木屋墻面上的鋼叉直指夜巡靈。
「你究竟想要什么?!?/p>
夜巡靈將花輕置于地,拾起半截樹枝在泥土勾畫。
萬壽坂于是前移一步好看清楚夜巡靈的涂鴉。他并沒有創(chuàng)作出何等世間杰作,只幾個簡單的英文字符而已。羅馬音……不,是英文與羅馬音的混合吧。I,F(xiàn)riend與寫成羅馬音的名字“加良”,解讀為“我想和加良做朋友”。
萬壽坂無比確信自己從來不認(rèn)識什么名字叫做加良的人。夜巡靈絕對是認(rèn)錯了。
但對方并未就此罷休。夜巡靈站到字母I的上方在空中轉(zhuǎn)體一周,又游到羅馬音“加良”上方指指萬壽坂,隨后興奮地低吼著就要朝萬壽坂所在位置沖去。雙臂展開的姿態(tài)顯然是想尋求擁抱,但配合那恐怖的骨面具怎樣看都像是索取人命的準(zhǔn)備動作。
夜巡靈確實表現(xiàn)友好,但萬壽坂沒有打算接納這來路不明的幽靈。夜巡靈在找一位名叫“加良”的人類朋友,出于某種原因錯認(rèn)為自己。假裝自己是加良,既是對夜巡靈的欺騙與不負(fù)責(zé)任,也是麻煩自己的差事。這樣浪費時間的買賣,萬壽坂不打算交易。
她從卡其色工裝褲的口袋摸出一張裁作矩形的白紙。墨黑與血紅的線條組合成難以辨識的字畫符號,在林蔭下泛出詭秘的幽光。
萬壽坂總會隨身帶幾張這樣的道具——她拜托巫女制作的潔凈符,驅(qū)散孤魂之用。
「我再重復(fù)一遍,幽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如果你在以這種借口企圖接近我的話,看好了,這可是只要碰一下就會讓你灰飛煙滅的驅(qū)魂符,你明白了嗎,無論你想做什么都不可能成功的。知道的話就快滾吧,萬壽坂家不歡迎你?!?/p>
夜巡靈便垂著頭消失在樹影中。
【Two】 I dont like this flower
午夜。
沿木梯緩緩爬下哨塔的朱利歐·曼斯菲爾德卸下做工粗糙的金屬頭盔,將手中長槍轉(zhuǎn)交給換班的士兵,而后同自己的搭檔卡蒂狗徑直向遠(yuǎn)處走去。
朱利歐仰首長舒一口氣。
今夜月色很好,靛藍(lán)天幕上點點繁星的襯托下圓月顯得愈發(fā)潔凈,平原特有的混入麥芽香氣的舒爽清風(fēng)拂過朱利歐那燦金短發(fā)。他不禁提高邁步頻率,他不想讓女孩等太久。
女孩告訴他約定的地方在村郊的那棵老懸鈴木。朱利歐并分辨不出姿態(tài)各具特色的樹的種類——在他眼里他們都只是樹而已。但他不會找錯地方,那樹附近的一池潭水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卡菈·薩賓是商人的女兒。當(dāng)朱利歐抵達(dá)約定地點時,她正倚坐在樹下逗弄飼養(yǎng)的向尾喵??ㄇ壣砼詳[一只花盆,一株艷紅的花開放正盛。
「晚上好,朱利。站崗辛苦了?!?/p>
卡菈抬眼看到朱利歐的瞬間便展露出甜美的笑容。朱利歐不禁面頰泛紅。白金色的長發(fā)隨風(fēng)輕揚,淡金雙眸如閃亮寶石鑲在白皙的皮膚上,白齒紅唇面色粉潤,卡菈絕對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笑容就像是有魔力般地,頓時一股甜蜜涌出朱利歐的心頭。他于是也以微笑回應(yīng),在她身旁坐下。
為什么卡菈就會喜歡自己呢?朱利歐時常質(zhì)問自己。雖曾有一命之恩,自己不過是空有蠻力的莽夫,勉強(qiáng)脫身農(nóng)民階級晉升為保衛(wèi)村莊的戰(zhàn)士,最終不過是底層平民。甚至連字都不認(rèn)識的他何德何能與卡菈這樣美麗溫婉的女孩相伴終生。也許是自幼便一起長大的緣故,也許卡菈了解自己比其他男孩更多。
日久生情,同事的士兵這樣告訴他。
「你也知道,今天父親從東方的國家回來了。我想他應(yīng)該不會愿意看到我們在一起,所以暫且只能用這種方式和你相見了?!?/p>
卡菈的父親是商人的同是又是優(yōu)秀的航海家,一年中有四分之三時間在汪洋上闖蕩的他成為整個村莊的驕傲。每當(dāng)他從海外凱旋總是給村里的大家?guī)硪恍┫∑嫱嬉猓袷禽p盈通透的素色紗衣、放在熱水中會溢出清香的葉子以及各種從未見過的蔬果。朱利歐之前不曾見過那朵紅花,想必也是卡菈父親從東方國家給她帶來的珍藏。
「哦,這朵花是父親送我的禮物。東方國家的人叫它曼珠沙華,據(jù)說它代表了美麗與溫柔。雖然它沒有什么特殊的芬芳,但我很喜歡這朵花。我打算把它種在這里,這樣明年這里就會開滿曼珠沙華了。」
朱利歐于是貼近仔細(xì)觀察。有花無葉,卷曲的倒披針,艷紅色彩,的確是種奇特的花種,可惜并沒有什么代表性的花香。但越是看這朵花,朱利歐就愈發(fā)感到背后發(fā)涼——某種不詳?shù)臍庀ⅲ拖袼诿鎸橙藭r感受到的那樣。
「父親還告訴我一個東方的傳說,和這朵花稍微有點關(guān)系。」
連通冥界大門的道路兩側(cè)盛開某種有花無葉的紅花,那就是曼珠沙華。道路的盡頭是被稱作忘川的河流,河流另一岸更是紅花爛漫。忘川河上有位專司迎接亡魂工作的守門人,東方的人稱她“孟婆”。孟婆為每位靈魂奉上一碗清湯,喚作“孟婆湯”。相傳只要飲入孟婆湯,就會忘記生前的一切以準(zhǔn)備開始新的生命。
「唔…解釋起來的話就是冥河……對,你還記得我向你提起的卡戎嗎,是冥河擺渡者卡戎在冥河兩岸栽種紅花。寧靜冥河與鮮紅花海,朱利,那一定漂亮極了。如果有來世的話,我真希望能夠出生在曼珠沙華的花海?!?/p>
朱利歐并不這么想。身為戰(zhàn)士的他已半只腳越過死境的大門,激勵他前進(jìn)的只能是求生的希望而不是什么來自冥界的花。
「我不喜歡這朵花。」
朱利歐不喜歡這朵花。它的身世,它的寓意,甚至現(xiàn)在看來它的外形也開始扭曲,猶如地獄中燃著的火團(tuán)。
「是嗎……哈哈,你看,我又在說傻話了。什么生在花海啊,明明這一生還沒活夠呢?!?/p>
卡菈攥拳以食指關(guān)節(jié)輕捶太陽穴,面朝朱利歐露出俏皮的笑。
「朱利覺得冥界會是什么樣子呢?啊、我……我只是覺得話題正好到這里了所以……你不想回答的話也沒有問題。」
朱利歐只是搖搖頭。他從未也從未敢去想象死者的世界。
母親講述的睡前故事中,涉及冥界的篇章總是顯得那么黑暗。渡過冥河,從此與心愛的人陰陽兩隔再不能相見,靈魂在地獄被丑陋的怪物折磨至腐朽殆盡最終湮滅無存,世間還有比這更值得恐懼的事嗎?朱利歐懼怕死亡,即使自己身為戰(zhàn)士也本能地懼怕死亡。因為一旦死去,他就再也見不到卡菈,卡菈也再見不到自己。
冥界是恐怖的地方。朱利歐直言道。
「我的話……雖然書上都把它寫成悲慘與絕望的死域,但我覺得冥界其實應(yīng)該是仙境一樣美麗的地方?!?/p>
依附肉體的靈魂經(jīng)受無盡的苦痛與折磨,那脫離了肉體的靈魂們聚居之地必當(dāng)是極盡兩界一切喜樂的仙境。逝者將在冥界以靈魂的姿態(tài)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享受作為生前歷經(jīng)苦難的回報的同等程度的樂。冥界是遍地鮮花的伊甸園,隨處可聽得鳥鳴與歡喜的小號,寒冷與苦澀均將被溫暖與甜蜜溶解??ㄇ壸龀鲞@樣的描述。
「那不就和天堂一樣了嗎。」
朱利歐問道。
鮮花與美好存在于穹頂之上的天堂,而荒涼與死寂則屬于無盡地獄,母親在他幼時就一直這樣教育他??ㄇ壱欢〞蔀殡S從上帝的天使,而朱利歐自覺自己必將墮入地獄。更是兩隔。
「天堂……地獄……或許兩者本就是一體呢?!?/p>
朱利歐愈發(fā)感覺話題不對勁。村中發(fā)生的瑣事,或是從鄰村聽來的逸聞;若是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件的平凡一天,就講述書中的故事:卡菈從未像今日這樣談及生死,雖仍擺出往日般的微笑但朱利歐還是能夠感到卡菈隱藏在平靜語調(diào)下的情感。
不安。憂慮。
「其實這次約會……我聽到父親和村長的談話。東邊防線被突破了,朱利,匈人來了。我想父親一定會組織我們?nèi)译x開這里,可能是去首都,也許會坐船到東方的國家,但是我沒有辦法帶你和阿姨離開,父親絕對不會同意的。朱利……朱利歐·曼斯菲爾德,趕緊帶著阿姨離開吧,等匈人攻到村口就來不及了。」
在東方虎視眈眈的匈人終于展開行動。他們是驍勇善戰(zhàn)的種族但不至于空有勇而寡謀,膽敢直接向國家宣戰(zhàn),一定是做足踏平地中海的準(zhǔn)備。逃向都城,匈人的目標(biāo)定是直取首都,逃向邊疆,鄰國士兵也不可能開放邊境。目前看來,乘船至海外那平和的國度避難無疑是最佳且唯一的選擇。
朱利歐懼怕死亡,這點他不會否認(rèn)。但他清楚現(xiàn)在他身負(fù)甚于個人利益的重任。手撫過金屬頭盔的花紋,朱利歐的眼神有意避開卡菈淡金的眸。
「我會想辦法安排母親離開,但我要留下來,卡菈。我現(xiàn)在是光榮的戰(zhàn)士,倘若我一人之力能保護(hù)到幾個村民,或者解決掉危及國家性命的惡徒,那我死而無憾?!?/p>
卡菈雙唇微張欲言又止。兩人于是陷入寂靜,唯有風(fēng)聲滌蕩與卡蒂狗望月的長吠。
「如果冥界果真如我親愛的卡菈所說,是世間難得的凈土,不小心在戰(zhàn)場上死掉也不差哦。」
朱利歐探出右臂輕摟卡菈入懷。
「如果天堂與地獄本為一體,在那里我們就不會再分開了?!?/p>
【さん】 私は自分が好きではない
萬壽坂的讀音是Manjusaka,巧合般地與曼珠沙華同音。曼珠沙華,紅花石蒜。
萬壽坂初花討厭后院生長正旺的紅花石蒜,同樣討厭自己的姓氏。
因為它被死神詛咒了。
死咒在萬壽坂出生就開始應(yīng)驗。母親紫苑寺茉莉難產(chǎn)離世。盡管父親盡最大努力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她的錯,年幼的萬壽坂仍固執(zhí)認(rèn)為是自己的出生致使母親死亡。歷時十余年,于父親指導(dǎo)下習(xí)得生理相關(guān)知識的萬壽坂終于解開困擾多年的心結(jié),還未及向父親認(rèn)真道謝及道歉,父親遂也離她而去。
因為曼珠沙華是生長在黃泉路的墮落的花。
「我的存在只會帶來不幸。」
甚至來不及撒嬌與叛逆,萬壽坂的夏天就結(jié)束了。
孤獨一人是最痛苦的。萬壽坂嘗試過飼養(yǎng)各種寵物伴侶。從蟲寶可夢與鼠寶可夢到兔寶可夢,最終只是在后山多出又一方低矮的墳?zāi)?。萬壽坂在嘗試貓與狗的寶可夢前停下。也許我真的不適合飼養(yǎng)寶可夢,萬壽坂想。
除去后院那片她并不怎么照顧的半野生紅花石蒜,唯一在萬壽坂手中存活的生物是前院茂盛的樹果樹。雖說樹果是較易成活的的植株,父親研究并栽培的雜交品種似乎并非如此。父親將注意事項寫滿整張紙,但過于潦草的筆跡令萬壽坂不得不略去難以辨識的必要步驟。甚至有時萬壽坂離家去鄰鎮(zhèn)數(shù)天,回到木屋時樹果樹枝葉卻繁茂依舊。
萬壽坂也不清楚其中隱情。直至三個月前,朧月某日。
萬壽坂從鎮(zhèn)上販賣樹果歸來。拜父親的研究所賜,反季抗寒樹果銷量意外地好,容量還算不錯的手推車很快清空見底,萬壽坂于是可以提前結(jié)束工作。鎮(zhèn)上并沒有什么吸引她的閃光點,所以她徑直歸巢。
山林間連通木屋的磚石小徑向來閑靜,覆滿林木的半尺積雪為畫卷更添幾分安寧。路途漫長,萬壽坂需要盤山而上才能抵達(dá)山麓位置的木屋。不過今天時間充裕,她并不急于回家。萬壽坂便也屏氣凝神、壓輕腳步免得打破這份意境。
朧月是冬的先導(dǎo),萬類生物皆步入休整時期。鼠寶可夢將自己反鎖在耗時三秋打造的豐腴糧倉中,鳥寶可夢攜家遷向四季溫暖的南國,蛙寶可夢干脆就地入夢斷絕煩擾。山林不再有生物頻繁活動的跡象,萬壽坂終于也無需再對付覬覦樹果園的寶可夢。
而那些本就不曾活過的寶可夢呢?
第三次相遇,萬壽坂甚至不記得數(shù)月前曾有過這么一只壞記性的夜巡靈前來拜訪。凝視良久,她才想起來這位“加良的臉盲朋友”。
夜巡靈顯然同樣驚訝于萬壽坂的早歸。頓時驚慌以致依靠精神力控制而浮于空中的園藝剪與噴霧瓶跌落在地,夜巡靈如身體失去機(jī)能一般愣在原地,即使用慘白的骨面具遮掩面孔萬壽坂也能清楚地讀出尷尬的表情。
「我已經(jīng)說過我不是……」
話未畢,卻被夜巡靈打斷。
又是拾起半段樹枝,夜巡靈于薄雪層勾畫符號。這次不再是英文字母,而是仿佛刻意方便萬壽坂閱讀而改用作平假名。雖線條扭曲,書寫順序亦不規(guī)范,萬壽坂終于還是看懂來自夜巡靈的訊息。
「士由禮。萬壽坂。朋友?!?/p>
從夜巡靈懸停的位置看,“士由禮”是他的自稱。這次士由禮倒算矜持,只是停在原地起伏,等待萬壽坂的答復(fù)。
手持園藝剪,士由禮是在惡意破壞樹果園作為被冷遇的報復(fù)行為——換作數(shù)月前的萬壽坂她一定會這么考慮。然樹果樹的長勢她看在眼里。萬壽坂心里還是相當(dāng)清楚,在自己遺漏步驟的粗略培植手法蹂躪下就算是樹果樹也難活長久。園藝剪為修去邊幅以令本就不算充足的陽光被更充分利用,噴霧瓶則用以細(xì)致噴灌藏在葉蓋后的根莖。
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確實依托士由禮的幫助樹果樹才得以存活。
萬壽坂長嘆口氣,蹲坐于士由禮面前。她探出手臂試圖以掌輕撫士由禮的骨面具,即將觸碰的瞬間又退縮回來,而將掛在頸上的竹編帽扣在他的頭上。士由禮的整個身軀都被竹編帽所遮蔽,他實在是太小了。
「你……想做朋友的話,直接告訴我就好了呀……」
雖然這么說,但萬壽坂依然無法完全放心。士由禮佯裝溫順?biāo)艡C(jī)傷害她的可能性不會因他一直以來對樹果樹的照料而消除,幽靈寶可夢的本質(zhì)如何本性如何,萬壽坂無法得出定論。那可是來路不明的幽靈,毫無前兆地就要跑來做朋友,這種家伙真的值得相信嗎?
萬壽坂給內(nèi)心的答案依然是否。否決,幽靈寶可夢不可信,夜巡靈不可信,士由禮不可信。
但是……
「我真的……我真的好想要個朋友啊……」
萬壽坂只覺眼眶微潮,液體涌出與冷空氣相撞的瞬間帶來冰冷的觸感。
「我一個人已經(jīng)……足夠久了啊……」
萬壽坂家是鎮(zhèn)上的外姓。萬壽坂夏樹與紫苑寺茉莉,兩人均非本鎮(zhèn)的居民。萬壽坂初花從未見過任何更多的親族,祖父母、曾祖父母、叔侄姑嫂,所有這些名詞只屬于別人的世界。有人傳稱,萬壽坂夏樹與紫苑寺茉莉是背離家族的私奔情侶,甚至連像樣婚禮都不曾舉辦,完全是不干不凈的戀情。萬壽坂初花不清楚這些說法如何傳到鎮(zhèn)上,同樣不清楚這些說法的真?zhèn)巍C看卧儐柛赣H,得到的回應(yīng)永遠(yuǎn)是“那是個正確的選擇”。
「可是……鎮(zhèn)上的大家為什么離我們那么遠(yuǎn)呢……」
萬壽坂初花終于將疑問壓在心底。宗族關(guān)系,規(guī)約禮法,家族社會那些繁瑣關(guān)系從此與萬壽坂無緣。從這個角度也許是正確的選擇,萬壽坂初花自己也討厭束縛,果真是從父母遺傳而來。
然而萬壽坂記憶中的母親是平面的。存在于照片中,畫像中,錄影中,不存在于萬壽坂的眼中。
「那家伙沒有媽媽啊。是不是媽媽不要她了?」
「泥巴種,離我們遠(yuǎn)一點!」
「姐姐告訴我萬壽坂就是曼珠沙華啊,是死人花!」
同齡孩童有意無意脫口之言在萬壽坂感覺與取人性命的鋒利的劍無異。它殺死一個人,不留任何傷口。
被詛咒的孩子,被劍殺死了。
萬壽坂初花,被劍殺死了。
「謝謝你。謝謝你,士由禮,謝謝你愿意和我做朋友?!?/p>
因為,已經(jīng)孤獨太久了啊……
那之后,木屋的餐具回到兩套。
「也許我就是比較適合飼養(yǎng)幽靈寶可夢。至少他們不會再死掉了?!?/p>
出于這樣的想法,萬壽坂收留士由禮在家中。
萬壽坂摘去巫女在門柱安置的符文方便士由禮進(jìn)出木屋,逐漸發(fā)現(xiàn)他更喜歡直接穿透墻面的移動方式便一并將起居室墻面的符文移除,接著是書房,最后,萬壽坂開放自己房間的進(jìn)出權(quán),防身的最后法寶也壓藏書桌抽屜底層。
萬壽坂總感覺自己日后遲早會為現(xiàn)在的決定而后悔,把自己嫌棄小半輩子的幽靈寶可夢留在身邊,若是讓幾年前的自己知道絕對會當(dāng)場抓起餐刀貫穿自己的心臟。
但是,萬壽坂很開心。淺灰人生逐漸沾染玫瑰的顏色。
工作時段增添一位可以隨時開聊排解抑郁與枯燥的工友,閑暇無事時就趴在桌上看士由禮表演穿透墻壁的把戲。教他如何將平假名畫得流暢美觀,再作為學(xué)生學(xué)習(xí)照料樹果的精要。白晝?yōu)樗献约壕幙椀淖龉ぷ玖拥娜~蓑,夜晚便并排坐在屋頂賞月,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單是看著士由禮就能開心地傻笑,萬壽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也許是太久沒這樣和人在一起了吧。盡管士由禮不是人,萬壽坂卻能感受到與人類極其相似的熟悉氣息,甚至超過人類。
士由禮就是人類。
春季,紅花石蒜探出球莖。曼珠沙華綻開了。
「我我差不多也快,厭倦灰色了。稍微有點討厭自己了呢?!?/p>
今夜又是一輪明月。月色明美。
【Four】 I dont like underworld
幽魂孤獨地行走在無光昏暗中。
頸部被斬斷的痛楚依然強(qiáng)烈,即使如此還是要堅持前行。幽魂邁出一步,被砍出數(shù)條傷痕的脛猝然癱軟;試圖用手臂支撐身體,才發(fā)現(xiàn)它早已殘缺不整。
是啊。雙手都被斬斷,最后連首級也未能保住。面對無法戰(zhàn)勝的匈人,無能的自己唯有落得這種下場。
幽魂費盡氣力從地面爬起,環(huán)視四周滿是死寂瘟氣的荒原。
「冥界并不是你說的那樣啊……」
幽魂冷笑道,對除去陰沉與死亡一無所有的荒涼死境徹底失望。
但是不能止步。
眼前是冥國之門無言佇立于大地。陰涼的風(fēng)呼嘯而過,掠過門洞壓出凄涼長嘯,嘲諷著任何對冥界抱有希望的愚者。連大地也死亡的國度,沒有任何生物能夠茍活。
「在找到她之前還不能停下。我的一生就是為她所存?!?/p>
幽魂于是邁入已然碳化的枯萎枝木扭合而成的大門,世界瞬間顛覆——
腳下陸地分崩離析,迸裂開的巖塊化作浮島懸停于死寂的空氣中。不詳暗紫的天空猝然睜開魔眼,淚水便自那數(shù)百只歪曲的眼噴涌飛泄,各自沿不同角度出射的水流撞上浮島形成瀑布,才總算帶來幾分生機(jī):枯瘦根莖盤旋著破出崩壞的土層,絕對不能被稱作為樹的詭異物種螺旋向上蔓延,一面探出漆黑枝葉。隨后樓房也一并生長,磚石堆砌的城堡自浮島拔地而起,上下兩座擁在一起便不再分離,無數(shù)幽藍(lán)魅光的流星拖著長尾穿梭縫隙間。
這是世界的另一側(cè)。一切秩序完全錯亂的影之國。
游走于影都的幻想龍種咆哮一聲,世界都開始顫抖。幽靈只見漆黑的龍影劃過天幕,血紅的光從冷酷的雙目射出。輕蔑地瞟向幽魂,巨龍便轉(zhuǎn)頭離去。
「騎拉帝納大人在歡迎你,年輕的亡魂。這里是反轉(zhuǎn)世界,一切靈魂開始與結(jié)束的國度?!?/p>
黑夜魔靈語氣平和,如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
「你生前經(jīng)受的苦難我都看在眼里。請隨我來,你將獲得解脫?!?/p>
守衛(wèi)冥界入口的靈魂引路人,似是有所耳聞的角色。幽魂在記憶中努力翻找,試圖叫出他的名號。
「卡……喀戎……?」
「是卡戎。的確人們會這么稱呼我們。在其他地區(qū),我們還被稱作莫德古德、阿努比斯、孟婆。名號千奇百怪,但我們都是擁有自己名字的黑夜魔靈,為反轉(zhuǎn)世界的王騎拉帝納大人工作,維持兩個世界的平衡。下面請由我來解開你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疑惑?!?/p>
反轉(zhuǎn)世界是物質(zhì)世界的背側(cè),意識脫離物質(zhì)存在的領(lǐng)域。表層世界同反轉(zhuǎn)世界看似無關(guān),但兩者實際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表層世界通過物質(zhì)產(chǎn)生原初的意識,當(dāng)表層世界的物質(zhì)消亡,依附物質(zhì)的意識便無處可去。黑夜魔靈的工作則是收集游走于表層世界的精神體并將其帶入反轉(zhuǎn)世界,待表層世界生成新的物質(zhì)再將暫時寄身反轉(zhuǎn)世界的精神體送回表層世界。生命就在物質(zhì)與意識的結(jié)合與分離中周而復(fù)始。
即黑夜魔靈所稱“輪回轉(zhuǎn)生”,如車輪般轉(zhuǎn)動循環(huán)。
「所以……她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對嗎……?」
黑夜魔靈只是搖頭。
「這我無法做出保證。騎拉帝納大人選擇靈魂的標(biāo)準(zhǔn)就連我們也不清楚,有的靈魂只在這個世界停留數(shù)秒,也有數(shù)不清的靈魂在無盡的等待中消散殆盡。也許你要找的人還在這里靜靜等候,也許她早已轉(zhuǎn)世重獲新生,這都說不好?!?/p>
幽魂垂下頭。場面頓時陷入沉寂,唯嘶啞陰風(fēng)呼嘯。
「年輕的亡魂,無論那女孩對你意味著什么,她都已經(jīng)不在了。她會忘掉一切,成為全然不同的人開始新的人生。我勸你還是盡快放下執(zhí)念,這樣對你沒有好處?!?/p>
黑夜魔靈輕拍雙掌,轟鳴聲中一座浮島緩緩上升。幽魂看到一架三層結(jié)構(gòu)的精美石橋?qū)⒛歉u與足下的土地聯(lián)通。石橋自上而下被漆作赤紅、玄黃與墨黑,而仔細(xì)看去,每層之間亦有差異:最上一層,道路平曠磚石嚴(yán)整;次一層,橋面兩側(cè)塌陷,空留下如獨木橋般的窄徑;最末一層,僅剩下幾塊方短小橋磚,靜靜懸浮空中。
「朱利歐·曼斯菲爾德。你生前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勇戰(zhàn)士,一生雖殺害數(shù)人卻均是為守衛(wèi)國家免遭淪陷。功過參半,經(jīng)評定,你需走過此橋中層,成功到達(dá)彼岸方可靜待轉(zhuǎn)生。」
黑夜魔靈又自腹中取出一只瓷碗。幽魂頭頂上空忽地睜開一只眼,外觀與詭異天幕上百只魔眼近乎相同,不過瞳孔閃爍燦金的光芒。自那眼中滴落一顆淚珠,分量恰合瓷碗。黑夜魔靈掌中生火將這碗淚水煮至微沸,幽藍(lán)熒光便自瓷碗泛出。
「這碗是用你一生淚水熬制的湯水。只要喝下便會忘卻生前一切,以最純凈的姿態(tài)等待轉(zhuǎn)生。同時,騎拉帝納大人也會滿足那些主動喝下湯水的靈魂一個愿望——只要是他能力范圍內(nèi)的都可以做到。轉(zhuǎn)生的對象可能仍是人類,也可能會是寶可夢。如果有什么避諱的選擇可以現(xiàn)在就提出來,我會如實向大人上報。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其他的愿望,只要是大人能力范圍之內(nèi)的?!?/p>
黑夜魔靈將瓷碗端在他面前。幽魂只是沉默地凝視碗中水面,良久,才緩緩開口。
「……我真的會忘掉一切嗎?」
「雖然現(xiàn)在的你也許一時難以接受,但確實如此。這是騎拉帝納大人避免表層世界陷入恩怨混亂的保險措施。喝下它,你會在走過石橋的過程中逐漸忘卻前生。石橋走到底,記憶也就完全抹去。忘記你的名字,忘記前世的所有。不過無須擔(dān)心在這個世界的社交,幽魂可以通過靈魂振動的頻率相互辨識。你馬上就會體驗到了。」
幽魂踱步至浮島邊沿,探身向下看去。
石橋確實保留橋的職能。石橋勾連的浮島之間靜靜流淌一條河流,左右看去皆無盡頭。
「這是冥河,不過我更喜歡同事起的“忘川河”的名字。忘川河下是反轉(zhuǎn)世界的裂縫,縫隙的另一面與表層世界相通。即使是大人也無法完全修復(fù)這條裂痕,只能用河水遮掩。強(qiáng)大的引力會讓你的行走艱難萬分,小心不要失足墜落,任何物體都難逃出它的吸引。」
若是我真的失足滑落又會如何呢。幽魂問道。
「會以靈魂的姿態(tài)墮入表層世界。這樣是打破輪回平衡的行為,靈魂的姿態(tài)無法被認(rèn)定為“生”,反轉(zhuǎn)世界也會拒絕你的到來。從此你僅能在世界的夾縫中徘徊,在無盡的折磨中消亡殆盡。靈火也消散,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所以騎拉帝納大人用最下層的橋懲罰連他也不愿接納的極惡之人,經(jīng)過千年的煎熬,大人才會再度為他們開啟反轉(zhuǎn)世界的大門。不過……絕大多數(shù)墜入深淵的幽魂都沒有挺過這一千年。他們在那之前就迷失自我,燃盡靈火,化作一具腐朽的空殼。呵,連靈魂也成了空殼……總之,小心為妙。只要度過石橋,就還有見到她的可能?!?/p>
幽魂于是緩緩張口,將湯水一飲而盡。都說淚水的味道是苦澀,這碗湯水意外地滋味平淡。
「我希望……我能與她再次相遇。」
「你還真是執(zhí)著。我會如實向大人上報的。」
飲畢,幽魂踏上石橋中層的第一塊磚。
那瞬間,幽魂便感受到強(qiáng)大的引力拖拽自己。狂風(fēng)于耳邊呼嘯,似是要把思念都沖散。
邁出一步,戰(zhàn)友奮戰(zhàn)的姿態(tài)浮于眼前。邁出兩步,畫面散作風(fēng)塵。
邁出一步,母親忙碌的身影浮于眼前。邁出兩步,影像散落成珠
邁出一步,她出現(xiàn)了。
白金色的長發(fā)隨風(fēng)輕揚,淡金雙眸如閃亮寶石般鑲在白皙的皮膚上。那笑容就像是有魔力般地,頓時一股甜蜜涌出幽魂心頭。
「卡……卡菈……」
幽魂停下腳步。
冥界樂土就在幾步之遙,近在咫尺??墒?,再邁出一步,自己就會忘記卡菈。忘記那個可愛迷人的姑娘,忘記不計家世背景伴自己成長的青梅竹馬,忘記自己生存的意義的摯愛的卡菈。
如果忘卻,尋找與等候還有什么意義呢?
「抱歉。果然還是做不到啊?!?/p>
幽魂于是側(cè)身,面朝忘川河水縱身躍下。
幻想的影龍咆哮一聲,血紅雙瞳凝視著墮入深淵的悲慘幽魂。
【ご】 私は火が好きではない
水無,七夜,葉落。夏最得萬壽坂偏愛。
匿身木葉間的音箱蟀唱起專屬常夏的樂章,蝶與蛾就在弦鳴與叮咚泉水伴奏中交相起舞。氣溫愈發(fā)燥熱,山林卻時常揚起清爽涼風(fēng),逗得房檐懸吊的風(fēng)鈴笑得爽朗。修長竹枝結(jié)抱為林,烏青山巒與山巒之上恍惚如雪峰的云共同構(gòu)成難得的水墨畫卷。夏日的一切都值得期待。
最重要的一點。紅花石蒜在夏季休眠,倒披針的血紅的花瓣或是瘦小的碧綠的根莖都不再污染萬壽坂宅的后院。盡管秋分前后紅花石蒜會卷土重來,萬壽坂能得持久三個月時間的眼目清凈就相當(dāng)知足。
不過說起夏季,就是那個了吧。
今天的樹果也是完滿售罄。,但萬壽坂并不著急趕回木屋。夕陽在天幕隨意涂抹數(shù)筆暈黃,萬壽坂將手推車停在路旁,拐進(jìn)鎮(zhèn)內(nèi)唯一的服裝店。
萬壽坂向來不舍得將存款花費在衣物上——她節(jié)衣縮食積攢資金只為搬離這令人不爽的小鎮(zhèn)。完成父親的研究課題,那之后就去繁華都市定居,再與自己的真命天子甜蜜地度過一生,這是萬壽坂一直以來的夢想。錢財應(yīng)當(dāng)用來完成更偉大的事業(yè),個人欲望的滿足都是后言。
「不過今天……稍微放任一回吧?」
萬壽坂終于咬牙狠心打開錢包,顫抖的手取出幾張紙鈔交給滿面微笑的店員。
真是魔鬼!笑著就拿走你的財產(chǎn)。萬壽坂心里念叨著。就只買這一件,只需要它就足夠了。
「畢竟今天是夏日祭啊?!?/p>
時間定在葉月十五日的今天,小鎮(zhèn)將舉辦例行的夏祭。父親在世時常領(lǐng)年幼的萬壽坂參加夏祭。雖然萬壽坂沒能享受與同齡密友戲耍之樂,父親陪伴身邊也是一樣的甜蜜溫馨。
美好記憶已然模糊,步入青少年,萬壽坂再無主動要求父親陪伴自己到夏祭的小鎮(zhèn)走上一圈。
父親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奉獻(xiàn)給曼珠沙華而非萬壽坂。花季的少女于是只獨身就坐林間苔石,眺望遠(yuǎn)方天幕如花般盛開的焰火。廟會的小吃與游戲,并沒有那等重要;只是煙花而已,在哪里都一樣欣賞。
于是待萬壽坂在衣櫥角落翻找合適正裝時,僅有的那件和服浴衣再也難穿上。
萬壽坂實際對夏祭不抱更多興趣,只是她深感對士由禮而言夏祭值得一去。說不定哪天他就突然消失不見呢?雖然只是無端猜想,但機(jī)會就擺在面前又何必再空等一年。萬壽坂決定邀請士由禮陪同前往參加夏祭。士由禮定會爽快答應(yīng),他向來如此。
他卻搖頭。出乎萬壽坂預(yù)料。
返回家中時,士由禮正對亂麻般糾纏不清的線圈束手無策。
萬壽坂是知道的,早晨頂一額汗水醒來的她發(fā)現(xiàn)家中一切電器約定好似的停止運作。士由禮自然是再次將工作攬到自己身上??上?,士由禮也許是不錯的園丁,但他并不是合格的電工。萬壽坂發(fā)現(xiàn)士由禮居然將深埋地下的線路全部挖掘出來。經(jīng)一整日的探索嘗試,士由禮成功點亮幾盞電燈,然冰箱與風(fēng)扇的主要電器依舊沉寂。
士由禮鐵了心一般執(zhí)意要令電路重歸秩序,萬壽坂的盛情邀請也難令他動容。萬壽坂只好給鎮(zhèn)內(nèi)的電工撥打電話。然電話另側(cè)并無人接聽。
「士由禮,你已經(jīng)很辛苦了。一直以來。你幫我養(yǎng)活樹果樹,肯和討人厭的我做朋友,我真心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所以,至少今天,今天就不要再勞累自己了,好嗎?電線的事先放一放,請和我一起去夏祭吧?!?/p>
我也一直想,報答你呀……
士由禮側(cè)身看看已經(jīng)出動土下座的萬壽坂,又看看陰影態(tài)的手中斷裂的電線。終于接受邀請。
「謝謝你,士由禮。今天,一起放開了玩吧?!?/p>
昏黃天色很快被覆上繁星點綴的藏青。月亮并不圓滿,但細(xì)如秤鉤的彎月在稀疏云層間緩步穿行偶爾投下白潔光亮的景色亦別有一番姿色。小鎮(zhèn)廣場睜開晶亮的眼,萬盞燈火眺望山脈闐靜的漆黑。
萬壽坂為夏祭做足準(zhǔn)備,她從未像今日細(xì)致打扮自己。
新購的花紋浴衣立刻排上用場。如細(xì)雪在紫羅蘭色的花瓣結(jié)出一層紗巾,萬壽坂身著那身綴星空紋案的淡紫令她看去比往日更迷人幾分;沒有資金購入眼影與口紅便將頭發(fā)扎起,素顏上陣的萬壽坂仍不輸鎮(zhèn)上花枝招展的美少女。白齒紅唇,萬壽坂就這樣在街上漫步也能吸引許多青年的目光。
但她并不適應(yīng)注目的感覺,于是匆忙轉(zhuǎn)入小徑調(diào)整呼吸。
士由禮則面佩一副九尾面具而身披萬壽坂那條火焰紅色圍巾。幽靈寶可夢絕對會招惹更多目光,更何況跟隨對象還是自己,不清楚鎮(zhèn)上居民看到會作何評判。萬壽坂想。
然這身行頭并未阻礙士由禮享受夏祭。湊近水池逗弄不幸被紙碗撈起的幼年角金魚,雖無需進(jìn)食但還是咬下一大口鯛魚燒,不久又沖去掠起商品風(fēng)鈴上方整齊排列的風(fēng)鈴鈴,再與萬壽坂相會時手里多出一大把煙火棒。
「嘴上說著不來,但你玩的還蠻開心的嘛?!?/p>
萬壽坂食指輕彈士由禮的額頂,指甲與面具碰撞發(fā)出清脆聲響。士由禮便也開始傻笑,舉起手中煙火棒旋轉(zhuǎn)起舞。
「差不多快到時候了。馬上要放煙花了?!?/p>
臨近商鋪街的原野逐漸聚集人群。他們多數(shù)以家庭為單位,或是情侶二人依偎。萬壽坂走到最側(cè)人聲稀少的位置落座。原野上青草微潮,空氣卻異常干燥,大致是人工撒過水調(diào)節(jié)濕度吧。
「好久沒有參加過夏祭,我已經(jīng)快忘掉這種感覺了呢。」
萬壽坂長舒口氣,抬手摘去士由禮的九尾面具。
「死去生命的靈魂再變成幽靈寶可夢什么的……我一開始并不相信這種東西,現(xiàn)在也不信。父親走的突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遺書,遺言,什么都沒有——哦,倒是留下一片紅花石蒜和未完成的研究報告。他是位好父親,我想你一定是他派來幫助我渡過難關(guān)的吧?!?/p>
士由禮搖頭,停頓,又叩首回應(yīng)。
「我并不是個合格的女兒。對母親的離世耿耿于懷,平白給父親添了不少麻煩,明明很簡單的道理卻花上十幾年才看明白。正當(dāng)我想為父親做些什么,他也離開了。我一直認(rèn)為我就是他們說的被詛咒的孩子,但那又如何呢?我現(xiàn)在還健全地活著,還能開心地傻笑,還有美味的鯛魚燒滿足我味蕾的享受。我出生在曼珠沙華的花叢中,但我其實就生活在存有苦澀的美麗的天堂啊?!?/p>
萬壽坂探出右臂將士由禮摟緊幾分,臉頰與顱骨面具相觸緊密。她早就想這樣做了。
「這一切都要感謝你,親愛的士由禮。你的出現(xiàn)為墮入黑暗的我的世界帶來第一縷光亮,是你解救了我。你不是寶可夢,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第一個朋友。所以……」
——請留在我的身邊吧。
長嘯劃破長空,風(fēng)聲嘶鳴過后綻開轟隆震聲。第一顆煙花升入空中,火尾的彗星在夜幕留下足跡,霎時星月都被照亮,光芒鋪滿天空。
有花無葉。卷曲的倒披針。艷紅色彩。香甜的氣味與幸福氣息。
像極一朵彼岸花。
隨后數(shù)枚煙花一并升空,以天幕為畫布描繪幻想。士由禮如在場那些興奮的孩童一般放聲尖叫,他的嗓音已不再嘶啞。
鄰近萬壽坂就座家庭中的目測不滿兩歲的幼兒遂也加入合唱。雖不能說出成文的語言,但看他手指的方向與喜悅笑容就能推測他心所想。
「啊。東邊也有煙花嗎?!?/p>
萬壽坂于是轉(zhuǎn)過頭去。
東方并沒有煙火,靜得出奇。烏青的山如巨獸安穩(wěn)沉眠,葉海在微風(fēng)吹拂下泛起漣漪。萬壽坂的家就在那座小山丘上。
并無何等惹人眼目的景色。萬壽坂掃視的余光卻瞥到一絲異常:沉靜的黑中一點亮紅。
萬壽坂于是倉皇起身仔細(xì)觀察那點亮紅。
那也是煙火,如浮于碧青荷葉上一朵赤紅蓮花的煙火。
火光的位置正是萬壽坂的家。
萬壽坂只覺大腦空白。雙目被漆黑蒙蔽,雙腿卻早已邁開。萬壽坂從未試過如此高速奔馳,心中沒有預(yù)期值域就證明自己還可以跑得更快。把礙事的木屐脫下隨手拋棄,丸帶也一并解開好讓雙腿更大幅度地邁開。細(xì)心盤束的頭發(fā)被強(qiáng)風(fēng)肆意蹂躪得不成樣子,嶄新的衣裳滿是褶皺。沒有時間推測火災(zāi)的起因,萬壽坂的心中僅剩余一個想法。
奔跑。
木屋就這樣燒掉也無所謂,果樹就這樣燒掉也無所謂。父親耗費一生時間記錄的資料不能化作灰燼,母親獨此一本的未完成的遺作不能湮沒火海。父親母親最后的存在的記憶——
「現(xiàn)在輪到初花來守護(hù)了?!?/p>
不能在無意義的漫長山路浪費時間,萬壽坂選擇直線距離更短的捷徑。穿梭林間,攀上巖石,雙腳磨出傷痕也不覺疼痛,萬壽坂就這樣沖進(jìn)熊熊燃著的木屋。
房梁尚未坍縮,墻壁亦還存留。
萬壽坂大口喘著氣沖上二樓書架位置。縱使外殼燃燒,玻璃材質(zhì)的門與內(nèi)膽化作堅實壁壘將書本完美地保護(hù)起來。萬壽坂當(dāng)即出拳打碎玻璃,抽出父親整理的資料文件夾又抓起靜靜躺在書桌上半燃的小說。
能搶救出這些也足夠了。萬壽坂就要抱著書冊破門而出,卻又不自主地劇烈咳嗽,懷中之物灑滿一地。
萬壽坂并不覺自己在木屋中待了多長時間,雙腿卻已經(jīng)開始癱軟。強(qiáng)忍氣管因吸入碎屑所產(chǎn)的瘙癢,萬壽坂雙膝跪地將文件夾一件件撿起。手臂的動作也遲緩下來,大腦的思考也遲緩下來,萬壽坂試圖再度站起,眾以失敗告終,只得以膝叩擊地面艱難前行。
門扉近在眼前,耳側(cè)卻傳來轟隆巨響。并非升空的煙花,萬壽坂抬頭看去,只看到坍塌墜落的房梁。
「啊。要結(jié)束了嗎?!?/p>
萬壽坂近乎本能地趴下身軀,將書冊死死遮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