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閼臺(tái)(下):布衣伴馬行

天極地遠(yuǎn)處,是為夭閼臺(tái)。我與你,以念相牽,因臺(tái)結(jié)緣。汝之悲歡,終以吾夢(mèng)為鑒。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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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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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風(fēng)很大。
兩側(cè)是山,林木叢生,風(fēng)恰從山谷流過,吹在綰樺與目喬二人身上,有些涼。
目喬已然披上了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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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華婆婆,夭閼臺(tái)當(dāng)真很遠(yuǎn)么?”
清亮的聲音驟然響起。
目喬正回首遠(yuǎn)望來路,卻不見木屋,但見蜿蜒土路雜草叢生,一眼望不到盡頭。
她們?cè)诼飞弦炎吡嗽S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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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遠(yuǎn)之事,早不記得了?!?/p>
老婦人聞言淡淡抬頭遠(yuǎn)眺。遠(yuǎn)處青山,滿眼蒼綠,干凈得一塵不染,既真實(shí)而陌生,既清晰又疏離。
夭閼臺(tái)可從沒有這樣的山。
綰樺低不可聞地微微嘆息。
“印象里,似乎是吧。”
那畢竟是個(gè)極偏僻極荒涼的地方,縱然隔云阻月恢宏非常,卻從無人知。不然那么多年來,為何會(huì)只見她孤身一人苦居不知多少秋冬?
幸而,她習(xí)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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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遠(yuǎn)……是么?只不知比走過的路遠(yuǎn)上多少?遠(yuǎn)一倍?十倍?百倍?還是千倍?
目喬無法想象。
“婆婆,您說,我們真的能找到夭閼臺(tái)么?那么遠(yuǎn)的地方,只怕一不小心,就要走錯(cuò)了?!?/p>
卻聽得綰樺笑道:“放心罷,我們能到的?!?/p>
是啊,就算舉世都尋覓不到,她也是能的。
那可是夭閼臺(tái)這千百年來,唯一的生靈。
魂相系,靈相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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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巒聚散,云影來去,步履未停,蒼茫天地之中的兩道布衣身影,一步步地走向過去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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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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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知為何又回憶起了之前的時(shí)光。
之前的時(shí)光雖說無趣,但畢竟漫長得可怕,多少年來累積的記憶,是無論如何也難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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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遙遙。這么長的路,她似乎生平只走過一次,便是離開夭閼臺(tái)的那回,之前和之后都再不曾走過。
如今倒算是第二回了。
夭閼臺(tái)里并無多少道路。她自有記憶起便在頂端住著,常常對(duì)著覆塵路一看就是一整天。
后來走了,待安頓下來,她日常也不過在屋子附近隨意走走,取水砍柴。
委實(shí)都算不得遠(yuǎn)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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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卻又要回去了。
只不知,夭閼臺(tái)那里,如今會(huì)是什么模樣。
臺(tái)下馬鳴,可依然如舊?天際斜陽,可殷紅如昔?
還有那里的云,那里的塵,那里的霜……
她又生出幾分懷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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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您可能再講講夭閼臺(tái)的故事?”
女孩如水的眼眸看向老婦人,滿含著希冀與期待。
自來了此處,目喬心里的煩悶已消了好些,竟恢復(fù)了一二昔日的靈氣。
綰樺笑得慈祥:“我已講了許多,再?zèng)]什么其他東西可講了。這些事聽來或許有趣,住著可算不得新鮮?!?/p>
她不過是在漫長已極的時(shí)光里打發(fā)時(shí)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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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您為何還想要回去?”
目喬直視老人雙眼,老人仍只是笑。
“傻孩子,那是我的家啊?!?/p>
老人的目光燦若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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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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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塵路,近在眼前。
沒有山,沒有樓,只有路,滿地塵土,風(fēng)一卷便是丈余煙塵。
壯闊。奇麗。
像極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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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喬一時(shí)驚得說不出話來。
綰樺帶著目喬迎風(fēng)向前:“此乃覆塵路,一直向前,便是夭閼臺(tái)了?!?/p>
一直向前……
目喬試圖透過風(fēng)沙遠(yuǎn)眺,卻看不到盡頭。
綰樺的聲音再度響起:“看不到的,這條路可不短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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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更大了。
比山中大了不知多少。
二人衣袖裙裳為風(fēng)揚(yáng)起,褶皺處滿是沙粒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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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到馬鳴。
這里有馬?!
目喬隱約看見身旁有活物,細(xì)細(xì)看去,正是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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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無鞍無韁,就孤零零的一匹,立在風(fēng)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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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樺顯然也看見了。昔日在夭閼臺(tái)上,她便常在黃昏聽見馬匹嘶鳴。她確知下方有馬,但直至今日,才第一次見到。
她回頭對(duì)目喬言道:
“孩子,你會(huì)騎馬么?”
獵獵風(fēng)中,衣袂狂舞,老人的身軀顯得有些許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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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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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馬疾馳。
目喬今日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她布衣在身,馬匹在御。馬兒向前奔去,卻似是在空中疾馳,風(fēng)在后面,沙在后面,路也在后面。
目喬間或向兩側(cè)看一眼,想道,御風(fēng)而行,也不過如此罷……
何等率性!
何等瀟灑!
茫茫風(fēng)沙,撲面而來。
綰樺卻不曾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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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處似乎有道巨大的陰影。
忽然一聲長鳴劃破長空,凄厲已極。目喬恍惚間以為面前風(fēng)沙都為鳴聲所破。
那是馬鳴。
長鳴甫歇,蹄聲便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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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停在墻前。
目喬近乎迷惘地沿墻抬頭看去。
看不見盡頭。
目喬可以確定,面前的高臺(tái)比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要高。巨大的震撼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隔云阻月,絕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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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聲長鳴。
馬兒在長鳴中化作疾風(fēng),輕輕一帶,便將身上的目喬沿高臺(tái)向上帶去,直至頂層。
日升于上,云懸于下。
這便是夭閼臺(tái)。
這才是夭閼臺(t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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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閼臺(tái),真的好冷……
都言道高處不勝寒,這追月趕星之處,如何不冷?
目之所及,皆為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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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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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樺是在深夜出現(xiàn)的。
只見老人一步步向中央的寒冰走去,伸手在冰上輕撫,神色平靜。
她在拂去高座上的冰霜。
目喬似乎發(fā)現(xiàn)了些許不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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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座上冰霜漸退。
白發(fā)變青絲,蒼貌作朱顏。
老人的模樣正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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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喬大驚,卻見神女緩緩轉(zhuǎn)身,眸中映著長云孤月:“一別幾十載了啊……”
在夭閼臺(tái)這千秋歲月里,她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在她漫長的年少時(shí)光里,不過是過了一春、一夏、一秋、一冬。
何等孤寂的歲月!
山中隱居幾十載,算不上多長時(shí)日,她卻只在那時(shí),第一次與人分別。
誰愿離別?誰惜離別?
然在此處,孤絕于世,既無人來,也無人走,竟連告別,都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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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也是如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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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畢竟還是看過花了,不是么?
見過花,便忘不掉了。
或許有朝一日,會(huì)有飛鳥銜來花種泥土。或許有朝一日,這里也能生起花。
曾經(jīng)那些天崩地裂般傾落的孤獨(dú),在茫茫歲月之中,也不過是一段歷史。
她還要消磨日后更加久遠(yuǎn)漫長的時(sh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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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喬聽見了神女最后一聲嘆息:
“孩子,我不會(huì)再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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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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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沙,高臺(tái)。
南柯,黃粱。
是乎,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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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眼。
目喬迷迷糊糊從夢(mèng)里醒來,記憶中的場景竟與自己曾經(jīng)的畫重合在一起。
她找出自己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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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色彩繽紛如舊,可惜在目喬眼里失了顏色,像虛無的夢(mèng)般縹緲空曠。縱然顏色再艷,也遮不住底里的寂寥。
畫得美的,皆為空花。
這是她從山中回來那夜畫的。
那夜她曾夢(mèng)見一個(gè)極遠(yuǎn)的所在……昏黃的,高聳的,滿是塵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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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覆塵路。
那便是夭閼臺(t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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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喬拿起桌上的畫筆,竟已是淚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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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策馬行古道,重臨夭閼臺(tái)。
援筆記松青,執(zhí)墨繪雪皚。
山川當(dāng)入眼,塵沙莫縈懷。
回首槐安夢(mèng),繁花久當(dāng)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