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四章（一）

上樓梯回到商店。和往常一樣，為了清洗用完的器具和脫下來的潛水服，小型船蓄滿水。窺視船體，那里已經(jīng)沉下了一個人的潛水器具。

“歡迎回來?！?/p>

梅里亞從里面出來，給我和岸和田先生分別遞上了浴巾。

“第一次的海洋實習潛水怎么樣？”

“很順利，葵學得很快?！?/p>

梅里亞現(xiàn)在最想問的其實不是我第一次的海洋實習潛水。岸和田先生也'知道那個，想著怎么樣回應好接受。為什么只有奈婭一個人先回來，其實是想早點詢問這件事的。

“奈婭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也不聽我說話。”

“沒關系，沒做奇怪的事?！?/p>

岸和田先生這樣回答著，然后開始認真地說明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奈婭突然僵住不動。面對大海，退縮了，凝固了。顫抖著，最后轉(zhuǎn)過身去。不用管我先去海洋實習潛水吧，簡短地這樣說著就離開了。岸和田先生對看著奈婭的身姿動搖的我說，現(xiàn)在要好好地集中在實習上。于是上午的實習潛水順利結(jié)束，只是下午的潛水決定延期。

岸和田說她沒有問題。真的是這樣嗎。我腦海中一個單詞一閃而過。和過去的記憶一起，那個復蘇了。對正在說話的梅里亞和岸和田先生就這樣開口道。

“在上一所高中，我有一個朋友在田徑部，是短跑專業(yè)。去年一年級時參加的大會上，他犯了一個小錯誤。”

“什么？”岸和田先生問。

“起跑沖刺摔倒了。雖然受傷本身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之后的情況就變得很奇怪?！?/p>

“……怎么了？”。

“出發(fā)前身體無法行動。如果硬要跑的話，就會因為奇怪的風開始發(fā)抖。我也看到過一次他的不適。據(jù)說在就診的心理治療內(nèi)科被診斷為Yips因精神原因產(chǎn)生的運動障礙。”

我繼續(xù)道。

“奈婭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和我當時的那個朋友很像?！?/p>

“你是說奈婭也得了Yips？”

梅里亞和岸和田面面相覷。潛水也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嗎。過去有看到或聽到過這樣的情況嗎。陷入沉思的岸和田微微點頭后，得出了“雖然沒有熟人是這種情況，但并不是不可能”這樣的結(jié)論。

“那個朋友怎么樣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嗎？”

“……不知道。我在受傷之后，就不參加社團活動了。和他也沒有再聯(lián)系過?！?/p>

物理上的傷痊愈了。雖然身體上沒有問題，但是看不見的心靈受傷的程度，無法馬上就知道。一定連本人都不一定清楚。

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現(xiàn)在的奈婭抗拒大海。

第二天。被樓下的嘈雜聲吵醒，下到餐廳后，奈婭和梅麗亞正在互相怒吼。在曬黑的皮膚上穿著白色泳衣的她，發(fā)出了格外大的聲音。

“今天的工作只有下午有，到時候我會好好幫忙的！自由時間自由活動為什么不行？”

“我不是說不要潛水，只是說空出一段時間比較好?！?/p>

“我已經(jīng)等夠了！”

怒吼的主要是奈婭，但就像被她牽著走一樣，梅里亞的語調(diào)也變強了。我見過幾次半開玩笑地吵架，但這也許是我第一次看到兩人如此認真地爭吵。

“不能允許單獨潛水?！?/p>

“所以說只是淺灘潛水！氣瓶和BCD都不帶，也不會去很深的地方！明明以前只是這樣的話會同意的！”

“現(xiàn)在禁止?！?/p>

“真狡猾！”

啊，奈婭捶胸頓足。廚房附近的窗玻璃微微受到?jīng)_擊而振動。梅麗亞的身體卻一動也不動，在向外延伸的簾前擋住。

想去海邊的奈婭的身影本身，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東西。但是眼睛沒有平時的那種光輝。沒有像孩子一樣歡鬧，早早地讓誰著急的笑容。只是被焦慮所驅(qū)使，如果現(xiàn)在不進入的話就永遠不能潛入海里，沒有余裕的樣子就像是被誰威脅般。

梅里亞拿起電話的子機。

“我現(xiàn)在會叫心美過來，如果你和她一起潛水的話，我就讓你去?！?/p>

“不用了，讓她特意陪我感覺很對不起她，我自己能去?！?/p>

奈婭如此回答，想要從梅里亞身邊溜走的瞬間。

子機掉了，梅里亞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也許是用了強力吧，奈婭發(fā)出了小小的悲鳴。盡管如此，梅里亞還是沒有松開。

“不行，奈婭。”

“放開我媽媽?！?/p>

“不行?！?/p>

“真的沒關系，大海也很平靜?！?/p>

“當初爸爸也是這么說的！”

梅麗亞尖叫。幾乎接近悲鳴的聲音在餐廳響起。

“別讓我想起，我不想連你都可能被奪走?！?/p>

沉默下來。

連呼吸都不允許，那樣的氣氛在流動。

奈婭低著頭，停止了抵抗。梅麗亞也不知是不是終于意識到自己握住手臂的力量過猛，把手從奈婭身上拿開。

撫摸著被抓住的手臂，不久奈婭慢慢地回答。

“我不想討厭爸爸喜歡的大海?！?/p>

穿過門簾，就這樣離開。被風吹到的梅麗亞反應遲緩，像是被遺棄一般。

梅麗亞把臉轉(zhuǎn)向站在樓梯中間的我。從一開始就被注意到了。

“拜托了，在心美來之前把她留下來?！?/p>

點頭，我也出去。因為慌張，膝蓋撞到了店門口的門上。疼痛向左邊的腳踝跑去。

很快就找到奈婭了。正在店旁邊穿潛水服。腳下已經(jīng)準備好了。注意到我，把臉轉(zhuǎn)向我，但馬上又移開了。

“等心美來吧?！?/p>

“請轉(zhuǎn)告媽媽，對你怒吼很抱歉?！?/p>

“奈婭”

走近不肯停手的她，把手放在肩上。觸摸到的身體很熱，已經(jīng)有點出汗了。不只是因為夏天的陽光吧?，F(xiàn)在一定還在發(fā)抖。

然后就算我放開，奈婭也沒有喊變態(tài)，而是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沉著語調(diào)回答。

“我理解媽媽擔心的心情，但是，只要讓她看到能好好潛水的我，她就會明白的?！?/p>

“……那我也一起。”

奈婭搖頭。

“我沒有自信在葵出事的時候能應付得了。而且，現(xiàn)在想一個人潛水?！?/p>

被拋棄，我只能默默地看著奈婭進行準備。即使跟著去，對奈婭來說也會成為負擔。現(xiàn)在的我，在海中沒有資格和技術(shù)站在奈婭的身旁。

“哎呀，被甩了啊少年。”

向聲音的方向回頭看去。

奈婭同時也轉(zhuǎn)過臉，看著站在那里的心美。

“葵能力不足的話，那么聰明可愛又很酷的姐姐怎么樣？”

放下背著的潛水包，然后摘下墨鏡。很快就到達了?？赡苁盏铰?lián)絡的時候，碰巧在附近。

想要拒絕的奈婭的頭，被強行撫摸著。在那之后，奈婭就不再反駁了。兩個人正在進行準備的時候，我回到了店里告訴梅里亞，心美已經(jīng)來了。

再次出去后，換上潛水服，抱著器材的兩人開始下樓梯。跑著追上。說想要參觀，于是奈婭允許我同行了。

不在乎我們的情況，大海露出了和往常一樣的表情。持續(xù)反射陽光的海面。波濤洶涌的聲音。路過的海風吹在臉頰上。被運來的小沙?；烊氚l(fā)中。

下了樓梯，朝著往常的巖場走去?？拷鳛橛浱柕呢垘r，發(fā)現(xiàn)奈婭的腳步又一次一點一點地變重了。和回頭看來的奈婭對視。她注意到被我注視著，用力恢復了步調(diào)。

“我先進去了?！?/p>

說著，心美從陸地上很容易跳入海里。一邊漂浮著，一邊靈巧地安裝著護目鏡等等。

奈婭坐在巖石上，在陸地上開始穿蛙噗。因為顫抖的手，穿起來花了很多時間。我和心美都假裝沒注意到。

“隨時都可以來?！?。

在心美之后，戴著護目鏡，奈婭深呼吸。不是看著眼前的大海，而是眺望著遠處的水平線。

屏住呼吸，下一個瞬間，奈婭跳了進去。濺起的海水的水花乘著海風，打在我的臉頰上。

靠近巖場的邊緣，看奈婭跳入的地方。她正浮起來。移動雙手，調(diào)整姿勢。

“你沒事吧？”和心美一起發(fā)問。

“嗯，沒事！”奈婭大聲回答。

發(fā)生異變就在那之后。

心美在海里前進。就在奈婭想跟在那之后的瞬間，她突然開始掙扎。

為了尋求氧氣，奈婭把臉轉(zhuǎn)向天空。護目鏡和調(diào)節(jié)器都取下，想張開嘴大口呼吸。海水卻沖了進來，咳嗽得聲音很大。奈婭，注意到她的情況大聲喊著她的名字。心美這時也注意到返回來了。

迅速脫下衣服，我也跳了進去。心美先到達溺水的奈婭身邊，讓她身體傾斜著浮起來。奈婭抓住了心美。我也游到了奈婭的身邊，讓她仰面漂浮著繼續(xù)游泳，就這樣把她運到沙灘上。

到達沙灘，把奈婭拉上來。將她穿著的潛水服也脫了。

心美準備將像睡著一樣的奈婭叫起。奈婭的呼吸非常急促。在附近散步的幾個人遠遠地凝視著我們。

“沒關系，這里已經(jīng)是沙灘了，所以沒關系了?！?/p>

就像哄孩子睡覺一樣，心美很溫柔，同時按一定的節(jié)奏拍打奈婭的肩膀。過了一會兒，奈婭的呼吸平靜下來了。

“你穿著泳衣啊?！?/p>

現(xiàn)在才有功夫注意到我的樣子，心美說道。

“是的，為了以防萬一?！?/p>

“你剛才回店里的時候是為了換衣服嗎？真不錯。得救了，葵?！?/p>

脫下來的衣服一直放在那邊。我待會還要去回收。

無意中把視線移到岸邊，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被發(fā)射了。是奈婭使用的裝備。

在凝視的過程中，就這樣被波浪吞沒而消失。

奈婭在房間里呆了兩天。學校也連續(xù)放假。白天眺望著她不在的教室的座位，然后晚上和餐桌上的空位相對。梅里亞也去看了一次情況，回答說“好像感冒了”。我知道那個感冒幾天左右是治不好的，弄不好的話會持續(xù)一個多月。

奈婭閉門不出的第三天晚上，我正要從廁所回到房間時，樓下傳來了響聲。窺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客廳里有一點點的亮光。我以為是她，就悄悄地下去了。

“哎呀。”

“……那個?！?/p>

餐桌上的是梅里亞。并不是像往常一樣熱衷于電視，只是單純地坐在椅子上，于是我也過去兩個人一起度過。

“睡不著，葵呢？”

“我也是?！?/p>

“你還以為是奈婭呢?！?/p>

“我也是這么想的?！?/p>

“呵呵”，梅里亞笑了。假裝是要從冰箱里拿東西便隨意的打開。我決定用偶爾看到的牛奶轉(zhuǎn)移話題。

“要喝熱牛奶嗎？”

“好啊，謝謝。”

取出牛奶盒，分別在兩個馬克杯里倒入。然后再用微波爐加熱一下。等著的時候，我瞥了梅麗亞一眼，發(fā)現(xiàn)她手邊有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是？”

“住在夏威夷的時候。有奈婭和爸爸，拍的一家三口的照片?！?/p>

梅里亞不回頭回答。照片中攤開的野餐座椅上，坐著的梅里亞和盧卡之間有躺著的奈婭。也許是在說了什么有趣的話之后，正張大了嘴笑著。好像是在山丘上，背后隱約可見大海。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盧卡的臉。和奈婭一樣曬黑的皮膚，偏茶色的黑發(fā)，平靜的笑容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人啊?！?/p>

“哪里的話，他一直在折騰別人?！?/p>

梅里亞愉快地說著。

“即使想拍，也總是一副開玩笑的樣子。這張照片是唯一一張讓那個人好好地以家人的身份拍的?！?/p>

照片的邊緣都彎曲了，不知梅里亞看了多少次。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回看那張照片。但是，以拍攝回憶為主的照片中，人們追求的東西并不多。

把加熱好的放有熱牛奶的馬克杯拿出來。兩個人的馬克杯里分別冒出熱氣。梅里亞喝了一口繼續(xù)道。

“很好喝……這個好像不只是牛奶的甜味?！?/p>

“我放了一點蜂蜜?！?/p>

“咦？”

梅麗亞感嘆地嘆了口氣。

“變得更想喝了?！?/p>

“睡前最好不要喝太多?！?/p>

“你很清楚呢?！?/p>

“睡不著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這樣?！?/p>

熱牛奶的溫暖和蜂蜜的味道，帶來了過往的記憶。以我受傷為契機漸漸地不再去社團活動，不久就連學校都不去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一個人在房間里浪費時間，身體一天比一天變得沉重的那些日子。失去了讓多余體力爆發(fā)的場所和機會，感覺只是為了生存而浪費。在白天無意中起床，看著既不能成為毒藥也不能成為藥物的網(wǎng)絡新聞，看了某個井戸端會議一樣的大型表演，感覺世界把自己拋棄，獨自不斷地往前走，然后又到了睡不著的夜晚。就像只有那里才有空氣一樣，悶在房間里。

目的、住處、生存的意義，以及失去一切的自己的身影。

和現(xiàn)在的奈婭相重疊感到很痛。

她身處那黑暗之中。

“還能潛水嗎？”我喃喃自語。

“會怎樣呢？這確實是那個孩子的心理問題?！?/p>

“我們能做點什么嗎？”

“我不知道?！?/p>

喝了一口熱牛奶后，梅里亞繼續(xù)說道。

“粗暴一些的說法，我甚至覺得奈婭就這樣不再下海最好了。就算被說成母親失格被說成是最差勁的人，不管說什么都可以。只要不下海，至少不會再出現(xiàn)溺水的可能吧。這樣就能平安無事了。這雖然對那個孩子很過分，也許有些夸張，但我真的希望她能活下去。“

和照片上的盧卡先生對視。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的笑容。本來應該在這里的人。應該和奈婭以及梅里亞一起在這里生活的人。

為了掩飾自己滿溢的真心話，梅里亞開始轉(zhuǎn)移話題。

“我曾經(jīng)也想過要拿潛水許可證。”

“是嗎？”

“被那個人邀請，強行推崇。結(jié)果厭煩了，中途就放棄了。自從奈婭出生后，那個人的潛水熱就被奈婭吸引走了，對我來說真是幫了大忙。所以，結(jié)果來說，比起海里，我選擇了海上。”

確實，梅里亞負責的活動都是漿板、帆板沖浪等海上活動。

“如果在奪走那個人的大海附近生活的話，這樣的距離感對我來說正好?！?/p>

我想起了以前在梅里亞的教導下一起體驗漿板的時候。這個人面向海中的視線。面孔。表情。直到此刻它們鮮明地復蘇了。絕對不只是平靜、明朗的感情。

梅里亞站起來，把空了的馬克杯放在水槽里。

“謝謝你的熱牛奶。托你的福我困了?？趺崔k？”

“再在這里待一會?！?/p>

“是嘛，那我先上去了。晚安?！?/p>

“晚安?！?/p>

在上樓梯之前，我跟梅里亞打招呼。

回頭看去，這樣問道。

“梅里亞喜歡大海嗎？還是討厭？“

梅里亞微微張開嘴，露出吃驚的表情，然后又回到了平時溫柔的笑容，回答道。

“請自行想象?！?/p>

就在奈婭家里蹲期間，陽光正式變強，氣溫也上升了。正式進入真正的夏天。七月下旬再過一周左右，學校就要放暑假了。

最近的午休時間，幾乎都是在中庭的長椅上度過。如果在樹蔭下的話，到上周為止還勉強能忍受炎熱，但這周好像就不行了。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