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棠
A君是住宿生,每天早上會在抖音小視頻常用背景曲的喧叫中醒來,他于今日往窗外望,綠葉從樹的粗枝上冒出來,幾個粘在粗枝末端的細(xì)枝將那瘦弱的薄葉襯得似一只來自極寒之地的海膽。
A君拉開窗子,摘了幾顆海膽下來,取下窗邊水管的一截,將那水管穩(wěn)穩(wěn)地對上月亮的邊緣,再使點兒勁,那管子便浸入那月亮里頭去,月的線條與圖塊波動著,發(fā)出著極大的翁鳴向液面的另一端快速地沉下去,本來還被蒼白填滿的液面一下僅剩下一個白色的小點,同時太陽的光于此時從天邊滲了出來。
A君端著那刻著月光的一截管子中的水與那幾顆海膽向音樂播放器走過去,把那水往被拉出的光盤放置處小心地倒了下去,水向上立起形成水柱像仍在天上一般,海膽在水里漂浮著,住在旁邊的幾只豬立馬跑過來在桌上支起前腿歡快地進(jìn)食,鼻子前端細(xì)白色的絨毛沾上了帶著白色光點的水珠,使A君想起了一個草會在紅色的纖毛末端分泌黏液以捕食過往的昆蟲——躲在生產(chǎn)者中的消費者。
豬鼻子上的褶皺慢慢升溫轉(zhuǎn)成紅熱,那點點白色的霧氣點亮了空中一個方型的祭臺,一個白色的細(xì)薄的被祭物被煙霧纏繞著,看不清上頭寫了什么。
A君忙拿出隨身攜帶的試卷,抖出空白的一面對著祭壇,胡亂照著念了幾句,又高舉著且拜了三拜,再抬頭已在教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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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海棠花開了,在最早的一縷溫暖的陽光中,張揚得很。學(xué)生們似是受到了它的鼓舞,一個個放下了前往教室的任務(wù),肆意于樹旁靜立。
A君也往下走,那白色的花將整樹罩著,看不見一點綠。
他走到樹下,被矗立的白俯視著,剛從地平線上冒出的陽光從側(cè)面打在白幕上,挖出千萬個孕藏著影的孔,使人回想起人形雕塑上眼中用以修飾感觀的凹洞,樹上似長出千萬個窺視閃動的白底黑斑,邊緣一只只白色的用人眼作偽裝的蝴蝶被風(fēng)的手聚攏,匯成白色無邊完全遮住綠色海面的浪花,在旋轉(zhuǎn)的往回的運動之下,目光指向的地方越來越清晰,針?biāo)频囊桓赶駻君面上兩洼黑漆,刺得他合上了瞼,幾乎這身影要被刻在透光的膜上。
再睜眼,樹的身分分合合,聽見那枝干扭轉(zhuǎn)的聲音,人卻不甚動,大抵不是風(fēng)吹,等那樹又重新合到一處時,樹上的覆著物已互相疊得平整,似一正對A君鼓起的帆,又似一站立起的墳頭,只等著最后的修飾出現(xiàn),以終結(jié)自己于人世的使命,從此成為陽間中一個陰間的崗位。
白色的波紋從正中升起,被緩緩拉開,正形成一人臉,一時間四周土地蒸汽大作,草花的身影在空氣中沸騰,圍著那臉皆顫抖著,隱去了人臉后續(xù)的動作。及A君視線得以清明之時,A君已處于教室之中,窗外揚著沙塵。
“英語,背了么?”
霧都啊,北京也有都等的塵,只是風(fēng)太快,卷走了人們臉上太多的淚,成不了霧,能掩住人眼蒙住神經(jīng)的麻醉劑的骨架血淋淋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扼著肺。
A君的口開張看,幾乎感受不到進(jìn)出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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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課,當(dāng)下去了。
出了樓道口,白色的墻纏著霧氣立在兩旁,將學(xué)生向操場導(dǎo)過去,嚴(yán)糙的沙和著柳絮那令人窒息的柔,A君用盡力氣從小樹林方向脫離出去,沿著小路走,路兩旁被白墻纏著霧限著,白海棠樹的頂與白墻頂混亂的光邊融在一起,辨不真切。
白墻上不斷有碎屑撒下來,不久積滿了路面,直有半人高,A君用雙手把碎屑劃開,抬頭,白墻沒有消減的跡象。
氣囊館要到了,近在眼前,白帆布在不見來源的陽光下異常刺眼,似一個涌過來的巨浪,承載著A君莫大的希望,只要踏進(jìn)那里一步,他的肉體就能像進(jìn)入耶路撒冷的信徒的靈魂一般,于此獲得重生。
玻璃的旋轉(zhuǎn)門上,里頭的影子與外頭的影子合在一起,仿佛這樣,便能實施救助一般,待要推那個門時,紋絲不動。
“怎么回事?”
上下一看,門下卡著一白色的門拴。A君盡全身之力撥之,不甚動,又盡力搖了幾下門,拴才有松動的跡象,連著栓邊的磚似乎也有了點起伏。拔吧,連著白栓埋下地下的主根旁根不斷不斷地拔出來,扭曲的根被白碎壓在玻璃上,微弱的顫動如同白色的氣囊館暴露出的血管。
拔的根見不到頭,而拔出來的又在玻璃上不斷蠕動,伸出許多細(xì)須并粗的連看細(xì)的一并探索著不斷向周圍墻中插入,有要把門全封住的架勢。
不宜久留了,可怎么出去?等著白屑將通道填滿么?可這白屑間太松,不能吃力,更嚴(yán)重的,自它瞬間填到半人高后厚度便沒再變過。
如果此地有火,說不定這紙一般的白屑便能被燃盡了吧。
A君重重癱到了墻上,以一種西方中世紀(jì)用鞭子將背部的助骨上的血肉抽盡使助骨暴露于空氣中般的力度祈求著直接了當(dāng)?shù)乃劳?。背后硌到?剝奪著將死者最后的安生,他轉(zhuǎn)過頭去,白墻上冒出了些許黑點,并在不斷消退。
A君的手有些顫抖,他想起記錄片中小草在延時相機中發(fā)芽的樣子。他的猜想是正確的,只要不斷地施力,黑點的形態(tài)便越立體,石縫中的種子終于能破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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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墻頂端跌落下來,大抵是傷到了腿,問題不大,距教學(xué)樓入口僅有十步了,遠(yuǎn)處大理石地板上平時里令人厭惡的灰塵此時如同溪邊臥石被濺上的水紋一般喜人,A君懷著至虔誠的心,以三步一磕的姿態(tài)贊美那十步外神跡,連同贊美指塵這灰黃的土,贊美這雪白的墻,贊美這窒息的天——信徒的孩子被山羊代替,且信徙仍是信徒,乃至其子死亡之時,不正是這樣的么?
殘喘與拜神的怪異結(jié)合,在這種奇異的朝拜中,A君終于到達(dá)門邊,只待推開,苦難便可畫上句號。
推不動。
肌肉力竭了?
手指在玻璃門上,高溫下沒有半點霧氣凝結(jié),人與門似處在兩個世界,A君似乎碰到的不是門,而是世界的邊緣。
白在玻璃內(nèi)刺裂開,張開一朵朵尖銳的花,穿痛A君的眼。黑色的梁橫在門里頭,先前內(nèi)外亮度的差隱去了它的身形,那正是先前給予他無限希望的黑色的凸起,正炫耀它那貓般極端惡劣戲弄獵物的性格。
至少要知曉它具體的樣子。
A君用眼指著那黑物,他寧愿將眼球射出來惡心它一輩子也不愿如此無為待死。
在向的擴散密封門的同時將黑襯得越加清晰:
第一條:~
第二條:~
第三條:~
……
內(nèi)容一串串鋪陳開來,A君再也不動彈,條條生長的黑白交織出大大小小的網(wǎng),像雨林中一株株空心旦高聳的藤。
祭臺從操場正中間的高臺上升起,人們一層層跪拜下去,未曾看霧氣籠罩中白色片狀物上多了些許黑色的紋路,而后又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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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指派收拾A君的尸首,祭臺上飄飄蕩蕩落下一張白紙。
體育課后白墻散去,我拿著紙向A君走去,紙一圈圈纏到A君身上,天空中落下片片醉亂的不化的雪覆蓋住尸體后拖著的血跡,大抵是安撫他的靈魂,為他哀悼,我于心底祝愿這意外墜亡的人得以安息。
天空似雪化后污濁的黃土地,望不見那白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