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僧(五)

4.隱患(下)
蕭若瑾沒說什么,只是讓抗旨不遵的蕭瑟在太安殿跪著,直到黃昏,才命人將他押回雪落山莊閉門思過,并派了重兵在外面看守,嚴禁他出門,也嚴禁外人進入。
蕭若瑾了解蕭瑟。他知道如果不把蕭瑟監(jiān)管起來,蕭瑟一定會繼續(xù)干涉此事。
蕭瑟也了解蕭若瑾。他早料到蕭若瑾為了不會讓他再有機會與無心接觸,要么會把他關(guān)進牢里,要么會把他關(guān)在家里。
所幸蕭若瑾念及父子之情,沒狠心將他送進牢房。
他很滿意。還主動把雪落山莊大院各個出入口,包括狗洞,都詳盡地透露給負責看管他的守衛(wèi),讓他們一個不留地封起來。
負責看管他的黎統(tǒng)領(lǐng)見他如此配合,反而覺得不安,總覺得他是在打什么怪主意。畢竟沒有見過哪個正常的犯人會主動請看守把監(jiān)獄弄得密不透風。
「殿下,您是嫌我們封得不夠嚴實?」他問倚在門口看他們拉鎖鏈封院子的蕭瑟。
「怎么?你想留縫偷偷放我出去,還是想放誰進來?」蕭瑟反問。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黎統(tǒng)領(lǐng)連忙解釋。
「好好守著,別偷懶哈?!故捝f完便走到屋里。
黎統(tǒng)領(lǐng)應了一聲「是」,覺得自己像是來替他守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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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回來時,蕭凌塵早已返回自己的府中。侍從給他備了一桌飯菜,他沒吃多少就放下碗筷,然后到無心的房里靜靜地坐著喝茶,發(fā)呆,吃水果,發(fā)呆,看無心,發(fā)呆。
無心依然昏睡著。他身體似乎好了許多,高燒已退,身上的斑疹也淡了,雖然沒有完全消退,看起來已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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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無心醒來看到蕭瑟趴在他床頭邊的方桌上睡著,便從床上起來,走過去,欲搖醒他,不料手剛碰到他肩膀,就被他抓住了手臂,猝不及防地一摔,「砰」地一聲,整個人已被掀翻在地。
「是你啊……」蕭瑟睡眼松醒,為自己的過度防衛(wèi)說了聲「抱歉」。
無心捂著傷口,疼得說不出話,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好想揍他。
可惜如今氣虛體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只能先把這仇記下了。
「你還好吧?」蕭瑟也沒過去扶他,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地問候道。
「你為何打我?」無心怒道。
「誰讓你在我睡覺的時候突然靠過來?」蕭瑟說得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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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慢慢回到床邊坐下,說:「你是怕我會殺了你?」
「怕。」蕭瑟幽幽地說,「以前有人想趁我入睡之時來殺我。我只是習慣性保持警覺,并非刻意針對你。」
無心平息了怒氣,心中有幾分驚訝,問:「你在自己家里也不敢熟睡?」
蕭瑟點了點頭。
無心對他微微一笑,溫和地說:「別怕,我是出家人,不會妄動殺念。我在你身邊,你盡管睡,我會替你守著?!?/p>
蕭瑟打了個哈欠,說:「和尚,這里是天啟城,可不比你那寒水寺,遇到危險時就別管什么佛家戒律了,保命要緊。」
忽然安靜得只剩下呼吸聲,靜了一段回憶的時間。
「不管身在何方,我都是寒水寺的和尚。」無心想起忘憂不由傷感起來,眸中似有淚光。他嘆息一聲,說:「我想盡快離開這里。」
「你想去哪里?」蕭瑟盯著他問。
「于闐國。」無心說。
蕭瑟略覺意外:「你不是要回天外天?」
無心苦笑:「你們都以為我想回天外天?」
蕭瑟又問,「你一定要走嗎?」他知道答案,卻還是想聽他親口說出。
無心說:「是,我要帶我家老和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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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不緊不慢地倒了杯茶,說:「別多想了,就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算沒人攔著你,你也走不出去。先把傷養(yǎng)好再說吧?!?/p>
無心聞言,看了眼身上還沒完全消退的斑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抬起頭注視蕭瑟,嚴肅地說:「蕭瑟,你沒事吧?」
蕭瑟詫異地覷了他一眼,不解道:「我能有什么事?」
無心回憶說,「那天我看到夜鴉把血潑到你身上了。我覺得他不會無緣無故這么做,你真的沒事嗎?」這件事他一直惦記著。
蕭瑟摸了摸脖子,他自己劃的傷痕敷過藥后已經(jīng)結(jié)痂,身體一切都很正常。「當時我也覺得奇怪,可我的確沒事啊?!?jié)u漸的,也就沒在意了。
無心不信。他捂著傷口起身,扶著床沿探出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抓起蕭瑟的手,擼起他的衣袖,很認真地替他診脈,又從床頭的小藥箱里取出一根銀針,小心地刺入他的合谷穴,拔出來檢查了一番。并無異狀。
「你做什么?」蕭瑟懵然問道。
無心喃喃道:「你的脈象確實沒有任何異常。沒有中毒,也沒有中蠱?難道他真的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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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抽回自己的手,隨即一巴掌將無心推倒在床上,隨手拎起一個墊在椅背的白緞暗花棉枕,不輕不重地往他身上砸去,道:「顧好你自己吧!半條命都沒了,還有心思管我?」
臥倒在床的無心痛叫一聲,罵道,「死狐妖!你對傷患就不能溫柔一點嗎?痛死了!」他接過飛來的棉枕,轉(zhuǎn)手丟向蕭瑟。
「知道痛你還不好好躺著?扔什么仍!」蕭瑟反手一拍,棉枕又朝無心打去。
「臭狐妖!再敢丟我跟你沒完!」無心一手擋開棉枕,一手摸來另一個枕頭擲向蕭瑟。
「看你怎么躲!」蕭瑟后退幾步,從桌上的果籃中順來一個大柚子,對準無心拋擲過去。
霎時間,柚子,香蕉,蘋果,梨,枕頭,茶罐,衣物、書冊,房里能拿的上手的物品都參與到這場戰(zhàn)斗之中。他們像兩個童心未泯的孩子,兩人互不相讓,各自撿起身旁的物件往對方身上砸,就像玩雜耍似的,各樣雜物在他們手間飛來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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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得正起勁,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咳!」
蕭瑟一側(cè)身,棉枕直直地飛向站在門口的不速之客。只見那人伸手一揮,那只本已在兩人的反復折騰中脫了縫線的棉枕,恰巧在此時散了架,飛舞的白棉紛紛揚揚散落在他身上,地上。
「師父?」蕭瑟訝異地喊了一聲,趕緊作出端莊恭敬的樣子,抱拳躬身對來者行禮。
此人是蕭瑟的師父姬若風。他不僅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雪落山莊,還來到了這間禁止靠近的客房里。
無心對突然到來的姬若風心生警覺,一轱轆翻身跳下床,凝視著他,肅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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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若風的樣子略顯狼狽。披散的黑長發(fā)上,不茍言笑的臉上,暗紫色的衣服上,都粘著一朵朵白棉。他隨手拍了拍,纏人的棉絮卻不愿輕易掉落。
?他也不急著撣掉身上的棉花,抬頭瞅了眼無心,對蕭瑟說:「你果然把這小子藏在這里。你父皇罰你閉門思過,你竟還敢跟他如此胡鬧?!箿睾偷恼Z氣不像責備,倒似有幾分無奈。
無心聽聞蕭瑟被罰,一臉錯愕地看著他。
「師父,我……」蕭瑟瞄了瞄凌亂不堪的房間,尷尬得不知如何辯解,轉(zhuǎn)移話題道,「師父,您不是去了南決嗎?」他走到姬若風身邊,伸手幫他把身上的棉花一朵一朵地摘下來,趁他不注意,偷偷往無心身上彈去。
「昨日回來了?!辜麸L說?!改闳肓隋羞b天境?」他聽說蕭瑟入了逍遙天境之時,心中欣喜,想派人約他一見,卻又接到一個消息說蕭瑟因違抗圣旨被罰禁足不得外出,只好自己親自來一趟。
「是?!故捝鸬溃钢x師父教導」。
「不愧是我的好徒弟?!辜麸L欣然道。
「師父,您是怎么進來的?」蕭瑟想起此時雪落山莊應當已被守衛(wèi)封鎖。
「我想進來,有人攔得住嗎?」姬若風反問。他為見蕭瑟,一早來到雪落山莊門口,卻被守衛(wèi)以「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為由攔截在外。他也沒有強行闖入,只是運起輕功,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光明正大地,從守衛(wèi)們的眼下走了進來。
「沒有?!故捝X得自己的問題有點蠢。
「你是為了匿藏這小子,才會去領(lǐng)罰的吧?」姬若風問。他雖不知道蕭瑟用什么方法把人帶進來,但可以肯定在雪落山莊被封鎖之前,人就已經(jīng)進來了。
無心滿懷歉意,低頭不語。
蕭瑟與無心相視一眼,否認道,「不是?!古c其說是為了匿藏無心,倒不如說是為了避嫌。讓蕭若瑾相信他再無機會干涉無心之事。
「不管是不是,于他而言,你這雪落山莊可能是整個天啟城里最安全的藏身之所了。你父皇派兵守在外面,是怕你與他再有聯(lián)系。殊不知你竟如此膽大包天,早已把人藏了進來。你不愧是我的好徒兒?!辜麸L長嘆一聲。
蕭瑟也不知他是褒還是貶,問道:「師父,您是在夸我嗎?」
姬若風瞪了他一眼。
蕭瑟忙低頭說,「弟子知錯?!惯@句知錯,說得相當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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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若風徑直走向無心,迎向他警惕的雙眸,說:「你是天外天的小魔王?!?/p>
無心心頭一凜,暗自感嘆:來者不善。
很多人都找過他。有人想殺他,有人想廢他武功,也有人想監(jiān)禁他,皆因他是天外天的小魔王。所以一聽到這個稱呼,他便覺得沒好事。
此時他很不愿意承認這層身份。他合掌對姬若風報上家門:「小僧寒水寺忘憂禪師門下弟子,無心?!?/p>
蕭瑟也是暗驚,他沒想過姬若風也對無心感興趣。他移步擋到無心面前,疑惑地問:「師父,您要干什么?」
姬若風平靜地對蕭瑟命令道:「你讓開?!?/p>
「我不?!故捝獔远ú灰频負踔?。
姬若風不予理會,星眸一轉(zhuǎn),望向無心,道:「你過來。」
無心稍作猶疑,終于還是推開了蕭瑟,緩步走到了姬若風面前,與其四目相視,不卑不亢。揣摩不出眼前之人意欲何為,也不想多問,他默不作聲,耐心等待姬若風給出答案。
姬若風端詳了無心一會,二話不說,一掌打向他的胸口,浩然豐沛的真氣從掌中涌出。
蕭瑟急步上前抱住了姬若風的手臂,請求道:「師父!別傷他!」
無心閉上了雙眼,一步也沒有挪動。只覺姬若風的掌心印在身上時,一股和煦清潤的真氣注入了體內(nèi),輕快地在全身經(jīng)脈中游走了一周,化解了體內(nèi)的焦灼之感?!缚?!」一大口黑血從他口中咳出,隨即,他便渾身癱軟,跌坐在地。
「無心!」蕭瑟放開姬若風的手,來到無心身旁扶著他。
無心勉力起身,拭去嘴邊的血,合掌對姬若風拜道:「多謝前輩!」
他身上的斑疹已經(jīng)消失不見,感覺氣血舒暢了,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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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若風微微一笑,轉(zhuǎn)向蕭瑟,調(diào)侃道:「你緊張什么?莫非你以為我會殺了你的小伙伴?」
蕭瑟見虛驚一場,長吁一口氣,說:「師父,別嚇唬他!」
姬若風笑道:「嚇唬他?我看受驚的只是你自己吧?」
「我哪有!」蕭瑟撇過頭,不愿承認。
無心靜靜地看著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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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若風走到椅前坐了下來,對無心說:「你是忘憂的弟子。我與忘憂也算相識一場。江湖傳言他因你而走火入魔,屠殺寒水寺過百名僧人,最后身體倒地化為粉塵。此事怕是另有隱情吧?」
提起忘憂,無心心情復雜,不知是怒還是恨,他攥緊了拳頭,身體不自覺地微微發(fā)抖,眸中噙著淚光,哽咽道:「師父他確實因無心而死?!?/p>
姬若風搖頭輕嘆,沒有繼續(xù)追問,又說:「你是中的是西楚的尸化之毒。此毒可使活人變成活尸,無藥可解。雖用藥物壓制,卻是治標不治本。幸好你中毒還不算太深,我已幫你將毒素逼出體外,接下來你要好好休養(yǎng)。下次可要小心了,夜鴉不是那么好對付的?!?/p>
無心致謝。
蕭瑟眉頭一蹙,問:「夜鴉還沒死?」
那日他見夜鴉倒下之后便匆匆離去,沒去確認他死活。
姬若風說:「百曉堂的消息,他沒死,卻不知所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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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鴉出現(xiàn)在七皇子府中的暗室里,與蕭羽對坐相談。
蕭羽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說:「你想要得到小魔王,這可不好辦。連我父皇都找不到他,說不定他已經(jīng)出城了?!?/p>
夜鴉冷笑一聲,道:「他中了尸化之毒,逃不了的。此毒七日之內(nèi)不解,就會失去神志,變成活尸。若我沒猜錯,現(xiàn)在他應該是被你那位兄弟藏起來了。」
蕭羽放下酒杯,說:「蕭楚河嗎?他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雪落山莊,無法行動。聽說那邊守衛(wèi)連狗洞都給封上了,我們很難從他那里得到線索?!?/p>
夜鴉加重了語氣:「勞煩殿下務必幫忙?!?/p>
蕭羽提起酒壺晃了晃,挑眉一笑,問:「若我能幫你得到他,你又用什么來交換?」
夜鴉望著蕭羽,蒼白的臉色露出幾分得意:「我已在蕭楚河身上種了侵蝕隱脈的化綿蠱。兩個月之后,他一旦動武,就會損傷隱脈,屆時武功盡廢,再也無法習武。」
蕭羽雙眸一亮,轉(zhuǎn)念一想,憂慮道:「兩個月?時間這么長,他不會發(fā)現(xiàn)?」
夜鴉狡黠地笑了,說:「殿下不必多慮?;d蠱與血相融,潛伏期間不會被察覺,而且,此蠱無人能解?!?/p>
「如此甚好。我會盡力幫你得到他?!故捰鹋e起酒壺,將壺中酒一飲而盡。
TBC
樂乎發(f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