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說“一代唐音起射洪”
詩人故事??初唐陳子昂??01
雖身在江海,而心馳魏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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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竟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首,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陳子昂《修竹篇序》
公元697年,時任左史的東方虬寫了一篇《詠孤桐篇》,同朝為官的右拾遺陳子昂看了以后甚是激動,遂寫了一篇《修竹詩》與其唱和。詩是普通的詩,序言卻非普通的序言。
它是陳子昂標舉新風的宣言,也是大唐文學新的風向標。從此以后,大唐文人皆以“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為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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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是繼承者,也是開拓者。
我們皆知,詩三百自開宗以來,始終不離“溫柔敦厚”的政教要義。建安時代,文士們更是有了詩文天下的覺醒,而后正始之音、太康之聲皆有序傳承。到了劉琨這里,隨著西晉王朝的覆亡,“何意白練鋼,化為繞指柔”則成為漢魏“風骨”的悲哀絕唱。
之后便是是南朝山水的興盛,田園的小憩,以及宮廷的柔美,南遷的士子們躲在江南的溫柔鄉(xiāng)里,試圖用一身的錦繡,來填補滿身的空虛,漸漸地,也就忘卻了記憶深處的那些金石之音。
唐人自風沙北地而來,骨子里就帶著那份鏗鏘,可初唐時期他們同樣迷醉在南朝文學的溫柔鄉(xiāng)里。盡管魏徵提出了“文質彬彬’的響亮口號,到底還是溫柔鄉(xiāng)最有殺傷力,數(shù)十年間,巍巍大唐的上空徒留魏大人的余音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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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初唐四杰開始覺醒,于是便有了”動搖文律,沃蕩詞源”之舉。可惜革命的旗幟還未立穩(wěn),王、楊、盧、駱卻已”出師未捷身先死“。到武周時期,因為統(tǒng)治者的個人愛好,文壇上的繁靡之風日盛,以沈佺期、宋之問為代表的宮廷詩人極盡歌功頌德之能,寫盡彩麗競繁之事,使得“骨氣都盡,興寄盡絕”。
自古以來,“興寄”和“風骨”是關系著詩歌生命的首要問題。“興寄”的實質是要求詩歌發(fā)揚批判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要求詩歌有鮮明的政治傾向?!帮L骨”的實質是要求詩歌有高尚充沛的思想感情,有剛健充實的現(xiàn)實內(nèi)容。
從當時情況來說,即便是所謂“壯而不虛,剛而能潤,雕而不碎,按而彌堅”的四杰強音,關注更多的依然是個體的情感、命運和悲喜。
王勃在《滕王閣序》里高嘆“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無數(shù)”;楊炯在《從軍行》里高唱“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駱賓王在《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里高呼“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盧照鄰病篤之時寫了《五悲文》,哀鳴“嗟昊天之不吊,悲后土之無情”,依然都是在為自我申張。
初唐的“文弱”不在于詞闕凋敝,而在于詩綱不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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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實現(xiàn)內(nèi)容的真正革新,才能使詩歌負起時代的使命。在歷史的關頭,陳子昂扛起了革命的大旗。他鼎古為新,吹響大唐一代文質彬彬的號角。他主張傳承“風雅興寄”的“漢魏風骨”,在倡導復古的旗幟下實現(xiàn)詩歌內(nèi)容的真正革新。
這個縱橫任俠,又好佛老神仙,且不失儒家兼善天下精神的四川佬,有著非同一般的胸襟和格局,他將自己置身于前所未有的遼闊中,為7世紀后葉迷茫的一代指明了方向。
盛唐文學把陳子昂的詩文革新主張作為理論指導,因而從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他一力奠定了唐代詩文的壯闊景象。
這個四川佬家財萬貫,秉承著“祖?zhèn)鳌钡牧秩?,卻時刻將天下裝在心里。
公元698年,武周立朝已經(jīng)8年,年老的武則天漸漸力不從心。朝堂之上,是武三思、武攸宜等武氏子弟的天下,武后男寵如張氏兄弟等也恃寵而張揚舞爪,朝政毫無清明可言。陳子昂久屈其志,早已灰心喪氣,于是以父老為由自請解職,之后回隱鄉(xiāng)里專心侍奉老父,并著手修撰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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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歷二年(699)仲春,他的老同事侍御翼珪和司議崔泰二人到梓州出差,順道來看望歸隱的詩人。久別重逢,陳子昂激動難抑,提筆寫下了《喜遇冀侍御珪崔司議泰之二使》一詩并序。其中有句“雖身在江海,而心馳魏闕”,私以為當是陳子昂一生用情的真實寫照。
《喜遇冀侍御珪崔司議泰之二使》并序
余獨坐一隅,《孤憤》《五蠡》,雖身在江海,而心馳魏闕。歲時仲春,幽臥未起。忽聞二星入井,四牡臨亭。邀使者入車,乃故人之駕。隱幾一笑,把臂入林。既聞朝廷之樂,復此琴樽之事。山林幽疾,鐘鼎舊游,語默譚詠,今復一得。況北堂夜永,西軒月微。巴山有望別之嗟,洛陽無寄載之客。江關離會,三千余里;名位寵辱,一百年中。歡娛如何?日月其邁。不為目前之賞,以增別后之思。蟋蟀笑人,夫子何嘆?
謝病南山下,幽臥不知春。
使星入東井,云是故交親。
惠風吹寶瑟,微月懷清真。
憑軒一留醉,江海寄情人。
他久居病中,心中憂憤難抑。恰逢老友到訪,帶來了心心念念的朝堂動態(tài),把酒言歡,不知不覺間天光已曉。唯嘆山高路遠、日月如梭,轉眼間離別就在眼前。真正讓人傷感的怕不是這相聚時光的短暫,而是內(nèi)心深處抱負不展,而又時不我待的無力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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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大器,質匪雕刻,學術鉤深,風鑒詣極”,是評論家對陳子昂散文的高度贊譽,其實不光他的文章具有博大氣象和豐富內(nèi)涵,他的詩歌亦始終飽含著兼濟天下的博大胸襟和憂患意識。
這是從“小我”到“無我”的質的飛躍。
陳子昂批判齊梁詩風頹靡,脫離社會實際,作品中缺乏社會元素。塑料情感堆砌的頌美之詞,說白了就是情感的冷漠和責任的忽視,注定避免不了被時代淘汰的頹唐之勢。經(jīng)過他的引領,盛唐的詩文更多著力于實際生活,他一力提倡的“風雅”之音,是讓唐詩回到生活,是讓文人們遵從內(nèi)心,關注生活,關注社會,從而擔起“文治天下”的神圣使命。
他以文接天下,將詩歌的格局無限放大。這是陳子昂標舉千古的功績,也是他彪炳史冊的根本。
是以,才會有“一代唐音起射洪”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