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夢幻真

天似乎亮的特別快，矸石村里響起第一聲雞鳴時，老人已經(jīng)睜開眼睛，像往常一樣，緩緩起身。只見他左手扶著火炕邊棱，因為吃力，使得整條胳膊帶動著老邁的身軀一起抖動著，跟著左腿屈起，暗自發(fā)力，使得右腿也能夠站立，老舊的炕棱在粗糙的左手摩挲下，不停地有砂石脫落，發(fā)出細碎的聲音，也有的落到了老人干硬的鞋面上，悄無聲息的順著鞋子的輪廓滾落到地面。

欣慰之余，老人緩步走向門口，動作輕的仿佛置身萬籟俱寂的樹林，生怕弄出一點聲響。鋪在地上的熹微晨光剛剛想要趁著門板松開束縛，舒服的伸個懶腰，又被擋在了慣常的身軀之上。雨后的清晨尚未褪去陰冷，老人猛地打一個寒噤，擤一擤鼻子，隨手拿起立在門左邊的羊鏟，打開了圈門，該出發(fā)了。

“我可以去嗎？”

老人被突如其來的這句問話一驚，轉(zhuǎn)頭看著屋門口，不過并沒有回答問題，只淡淡的一句：“今天早上冷，我這里也沒有女孩子家的衣服，你跟著我是受罪，再說了，到現(xiàn)在你都沒吃一點東西，我人上年紀(jì)了，至于它們，你覺得我要怎么把你帶回來？”

小女孩猶豫了，老人這么一說，她才覺得肚里確實一陣陣的發(fā)慌，眼神也就黯淡下來，左手不停地捏著裙子褶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羊群悉數(shù)都出了破廟，零零散散地在路上游走，也有的在路邊停下，低頭啃著低矮的草皮，有力氣小的，嘗試幾次，只能走開。

破廟的門再次打開，就在老人邁步越過門檻時，身子頓了頓，“不要亂跑，等我回來?！保Z氣仍是很平淡。接著傳來上鎖的聲響，小院恢復(fù)了寂靜。

老羊倌領(lǐng)著羊群去了哪里，女孩不知道；而對于他們之間之后要產(chǎn)生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出現(xiàn)的種種事件，以及事件帶來的對互相的人生軌跡的影響，此時，才剛剛開始。

老人的話說得沒錯，后山本來就處在風(fēng)口，山腳下的人嘴巴里說的微風(fēng)，可能到了龍王廟就能夠讓人難以睜開眼睛，寒冷不期而至，女孩站在廟門旁，隔著門縫，遠遠的望著老人經(jīng)過的那條大路，路上隨風(fēng)晃動的枯草發(fā)出陣陣似風(fēng)般的呼嘯，碎石在路上瘋跑蹦跳著，有那比較害羞的，跌跌撞撞地鉆入了一旁的草叢。

風(fēng)勢慢慢在擴大，已顯破舊的廟門被狂風(fēng)裹挾，顫顫巍巍地可能隨時會倒下，廟門上的門鎖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門板，一下一下叩擊在躲在屋里的女孩心窩里，有那么一會兒，女孩遏制不住的覺得驚慌，喉嚨里癢癢地，帶動著一股劇痛襲來，剎那間，女孩眼前金光閃爍，仰面便倒。

此時，狂風(fēng)同樣肆虐著亂石谷，散開的羊群根本沒有辦法在半山腰吃草，被老人紛紛趕入了谷中，忍受冰冷積水，耳邊忽高忽低的如雷咆哮，頭頂晴空萬里不見一點云彩。

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等待。趁這個間隙，老人清點了幾遍羊群的數(shù)目，發(fā)現(xiàn)沒有丟失，心里多少松了口氣。谷外耀眼的陽光絲毫照不進谷中，些許竄入谷底的微風(fēng)比之外面的狂風(fēng)大作更添了幾分刺骨的陰冷，老人不住打了幾個寒噤，忙把衣服裹緊，當(dāng)聽到胸口前紙張由于被擠壓發(fā)出的脆響時，在村中的一幕幕重又浮上腦海，與此同時，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似潮水般涌來，看勢頭要把老人整個吞沒，任他拼命掙扎，也是無補于事。

“我怎么總會有那種沖動？老想去救一個跟我素昧平生的人？這到底是為什么？”老人一遍一遍反反復(fù)復(fù)問著自己，他在村里靠在石磨底座邊沒有給出答案，他認(rèn)為是天氣太壞讓自己的思緒過于混亂；可現(xiàn)在周圍一下安靜下來，那天的困惑還是折磨、糾纏住自己，久久不能解脫。

老人閉上了眼睛，可能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兩手自然地在胸前交叉，頭微微仰起，面部沒有任何表情，卻不怒自威。他仿佛看到一幕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場景，畫卷般在眼前徐徐展開，起先云遮霧繞似的看不真切，讓人著急，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想要走近去看個究竟。老人邁著猶疑的步伐，開始向迷霧深處走去，腳下的路異常地平坦，“這里肯定不會是矸石村，那么這里是哪里？”，他仍繼續(xù)走著。周圍的迷霧沒有變化，路依然很平坦，但老人內(nèi)心的焦急愈發(fā)激蕩起來，腳下的步子開始邁得越來越快，到最后，老人竟奔走起來。他有點不敢相信，可確實是事實，他一下年輕了三十歲。老人訝異之余，正要停步好好端詳一下年輕的自己，一點微弱但很醒目的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濃霧中微光像受了驚嚇一樣，忽明忽滅，再走近一些，顫動的頻率更甚；這又進一步勾起了老人的興趣，徹底將濃霧撇在一邊，只朝著火苗疾走；更近了，耀眼的光芒漸次鋪開，宛如水墨畫上潑了一硯的金湯，燦燦的晃人眼。伴隨著迷霧逐漸稀薄，直至徹底消散，一切都清晰可見了，比起年紀(jì)驟減，讓老人覺得似曾相識的場景，此時上演了。

幾根寬木聚攏在一起，互相靠近的部分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焦黑的顏色，灼燒中的裂紋偶爾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火焰四周影影綽綽地圍繞著一圈正在盡情舞蹈的人們。有的戴著人形面具，頭盔的弧面反射出熠熠火光，罩著一張喜氣洋洋的面龐，身著左衽長衣，腰束帶，穿氈靴，兩腳交叉，作踢踏狀；另有一些頭戴動物面具，配以幞頭，身著獸皮制短上衣，腰帶亦為皮制，光著兩腳，兩腿大開大合地配合著鼓樂的節(jié)奏?？拷鸲炎筮叺奈恢茫粋€頭戴假面的兒童，正在舞動手中令箭；右邊一人手執(zhí)鼓錘，擊打肩上的鼓面，鼓樂聲就是出自他這里。偶有一人從圍起來的圈中脫離出來，手扶臉上面具，兩腳作交叉跑動狀。這時，大家會熱烈的發(fā)出歡呼的叫喊，圍攏的比原來更緊，高舉雙手，吟唱著應(yīng)該是歌謠之類的長調(diào)。老人看著眼前的一幕幕，耳畔回響起遙遠的記憶，嘴邊輕輕跟著節(jié)奏哼起鄉(xiāng)音，任那千般思緒激蕩在心頭。

鼓樂聲在鏗鏘與靈巧間切換的游刃有余，人們的動作也比剛剛更加的夸張與充滿力量感，兒童停止了揮舞令箭，用一根不很長的木棍撥弄著火堆，想借此得以讓火勢更顯壯大，卻由于自身單薄，除了間斷會有伴隨火焰徐徐升起的小小火星，就連木棍都借著火苗燃燒了起來，男孩似乎有些生氣，反映在老人眼中所見的，就是四下飛濺的木炭碎塊，有那跳躍的比較遠的，盯上了陶醉忘我的人們，將憤怒發(fā)泄在了衣物、裙裾上，緊隨其后，是一片凄厲慘痛的喊叫聲，圍好的圓圈已不復(fù)存在，代替的是凌亂的四下瘋跑，有的被絆倒在地與打滾兒的混在一起，場面更加不可控制。

白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慘叫聲完全被蓋了下去，灼熱的氣浪逼的羊倌一個勁的后退，只能勉強瞇著眼睛，一邊等待著接下來可能發(fā)生什么。他覺得那孩子很像自己，動作也好，情緒也罷，包括手中拿著的那枚令箭，唯一不同的，他已不再頑皮。

忽地一切都豁然開朗，根本沒有跳舞的人群，所有的都未發(fā)生過；羊倌立在原地，大地上沒有絲毫焦黑的痕跡，萬籟俱寂。羊倌身上突然覺著一陣刺骨的寒冷，讓他難以忍受，天地間除了遠處幾點搖曳的星光，并無他物；羊倌佝僂著身子，裹緊了身上的衣物，朝著那幾點星光，快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