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行間一】【少女前線】

行間一 偏振光
“指揮官……”
有人在呼喚。
“……指揮官?!?/p>
在前方深紅之谷的某處,有一道橘黃色的光輝在閃耀。
“指揮官——”
他凝聚自己的注意力,探視深淵。
虛幻的大霧遮天蔽日,覆蓋著深邃的山谷。
“——指揮官?。?!”
強烈的晃動猛然驚醒了他。那空濛的山谷、朦朧的霧氣,還有那謎一般的光點全都消失了,睜開眼,只有RPK-16緊貼的俏臉與臨時指揮處的刺眼白熾燈。RPK正擔憂地抓著指揮官的肩膀,焦急地檢查呼吸機與面罩的狀態(tài),直至一句奇怪的提問讓她松開了手:
“RPK,你剛剛……叫了我?guī)状???/p>
右手在疼痛。
——這不可能。因為它早就不存在了,鋼鐵義肢是沒有感覺的。
RPK皺著眉頭,細致觀察指揮官的動作。數年以來朝夕相處,RPK一直獨力照顧指揮官的衣食起居,盡管此刻有鎧甲與頭盔的阻隔,但從細微的動作,她就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一……兩次。指揮官,您的右手……在疼?”
“……只有兩次?”
指揮官攪動如泥淖的思緒,想要從渾濁的底層舀起一點記憶的金石。然而,他只能感覺出前兩聲呼喚的語氣與RPK完全不像,一定是有別人在呼喚自己??墒牵l又有這么大的本領,在睡夢中入侵一個人類的意識,而且是指揮官的意識?離開塔林后,這種莫名的呼喚越來越強,甚至連夢境都滲透了。
比起這點,幻肢痛都不算什么了。
RPK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她沒有再問,只是沉默著嘆息,但晶瑩的紫眸一刻也沒有離開指揮官的身影。
“我……昏迷了多久?”
“三十四分鐘?!?/p>
“三十四……這么久!”
數小時前,為了延緩軍方的攻擊速度,并為銷毀海星爭取足夠的時間,指揮官單獨計劃了一次阻擊行動。他命令格里芬大部隊拋棄列車,徒步突入潛艇基地內,然后由RPK率領少部分人形調轉列車,從軍方行軍的側翼發(fā)起佯攻,試圖讓軍方誤會格里芬的行動進程,高估格里芬抵達的時間點,從而加速向潛艇基地挺近。
按照計劃,在前方等著他們的將是指揮官率領小股精銳的斬首行動。
指揮官確信葉戈爾上尉對安潔莉婭的執(zhí)著,所以他一定會冒進沖鋒,他不可能聯(lián)想到兵力處于絕對劣勢的格里芬會在準備并不周全,在沒有任何陣地掩護,與岸防炮重火力支援的情況下,發(fā)起反沖鋒。
在可能造成威脅的格里芬列車炮甚至都調至側翼的前提下,葉戈爾沒有遲疑的理由。
是的,情況本應是這樣的。
可惜,事與愿違。葉戈爾的確停下了。
軍方的裝甲列車沒有踏入指揮官的包圍圈,反而停在離潛艇基地二十多公里的地方開始整備。葉戈爾的謹慎讓指揮官對他再度高看一眼。盡管格里芬不費吹灰之力拖延了時間,但是軍方保存了全部力量,而且指揮官的鐵肺電池在冰天雪地中急速消耗。
低溫讓鐵肺斷電后,趕來救援的RPK與404小隊將指揮官拖回了戰(zhàn)場側方的指揮處。
“……在您昏迷大約十分鐘后,軍方開始突擊?!?/p>
現(xiàn)狀是軍方已經攻入了潛艇基地的地表一層,而葉戈爾一馬當先,他的機甲部隊突破了人形的防線,即將闖到地下一層,與埋伏好的AR小隊交火。盡管此次行動有鐵血人形的幫助,抵擋住軍隊強攻的可能性仍然很低。
指揮官的行動實際上失敗了,他未能癱瘓對方的指揮系統(tǒng)。
“……”指揮官懊惱地捂著頭,“我低估葉戈爾那家伙了。他比我想象的能忍?!?/p>
掩體工事內的指揮處都能感覺到地面的晃動,爆炸聲似乎就在頭頂上方。
“對了……指揮官,我還有一件事要報告?!?/p>
RPK頓了頓語氣,盡可能延長聲調,讓內容變得好接受一些。
“您在睡眠時,能力失控了,三十秒左右。”
“……什么——不!這不可能??!”
意料之中的反應。
RPK所料不差,她立刻補充道,“您放心,沒有任何損失——當整個指揮處開始不自然地顫動時,我就知道是您在使用能力。間隔二十秒后,我確信您還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為了避免出現(xiàn)不可控的意外,我決定搖醒您?!?/p>
“……謝……謝謝。”
指揮官從擔架上支起身,大腦很清醒,心理還算鎮(zhèn)定,能力沒在暴走。五六年來,這份力量從未失控,自從獲得之日就得心應手——畢竟這是源自他自身神經系統(tǒng)的特殊能力,只要內心平穩(wěn)、專注,就不可能輻射到外界。
忽然,呼嘯聲落在頭頂。
懾人的巨響讓電燈搖晃,沙塵如雨而下。
“……打到這里了!我不能繼續(xù)休息了。現(xiàn)在是誰在指揮?”
指揮官檢查了一下電池的狀態(tài),調整了呼吸頻率。
“您昏迷后是K特工——請放心,這個房間沒有任何人打擾,您的身體狀態(tài)我?guī)湍^對保密?!睌v扶著指揮官,RPK帶他離開房間,來到指揮室。格林娜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拐角顯露的人影,找到主心骨似的差點撲過來;K的眉頭略微舒展,但仍然是一副鄙夷又不忿的姿態(tài)。
“終于愿意起來了?你的計劃失敗了?!?/p>
凱恩少校的第一句話就是責難的語氣。
“……抱歉,是我的失誤?,F(xiàn)在的戰(zhàn)況呢?”
來到電子桌面邊,顯示的實時沙盤與RPK口述的沒有太大差別,戰(zhàn)況仍然僵持。軍方似乎對葉戈爾的突擊大隊非常有信心,他們在潛艇基地的大門口修筑了防線,應該是打算在海星啟動后配合返回的葉戈爾大隊,將格里芬前后夾擊、一網打盡。而現(xiàn)在炮擊側翼的格里芬指揮所的是軍方運輸列車的車載鐵道炮。
“……你打算怎么辦?”K質問道,“你的計劃雖然保存了格里芬的人形數量,但如今我方正向著被包圍、被殲滅的局面靠攏。我們還是失聯(lián)了近四分之一的人形,你的計劃毫無意義,甚至喪失了在基地之外就減少機甲部隊戰(zhàn)斗力的機會!”
“——K!這么說對指揮官未免太……”
格林娜雖然不知破局之法,但也明白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她想為指揮官鳴不平的動作被制止了,指揮官直言道,“我的問題,我自然會彌補。先把指揮權——”
“爆炸越來越強烈了!地上一層與地下一層的格里芬還能擋住嗎!?”安潔莉婭的通訊忽然接了進來,“……指揮官,嚯——你養(yǎng)好了?”
“……是我的失策。沒能攔住葉戈爾?!?/p>
“哼,那家伙能沉住氣也是嚇了我一跳——不說了,指揮官,你那邊還能拖延嗎?不能的話,我有一個辦法。我正是為此聯(lián)絡的?!?/p>
“你說……”
“在滲透潛艇基地時,我是從水路進來的,連通潛艇通道的是四個通海閥。只要我們能把機甲部隊拖在地下一層,同時炸掉四個通海閥。海水就可以送葉戈爾去喂魚了——我把通海閥的位置發(fā)給你,位置都在基地地上一層。如果我們這邊作戰(zhàn)失敗,你就引爆通海閥?!?/p>
“……我知道了?!?/p>
指揮官只思考了一瞬。
“現(xiàn)在地表一層基本被軍方占領了。最多十分鐘,我會安排好一切?!?/p>
“好!這句話很可靠!我讓404小隊向地表一層移動,支援你們?!?/p>
通訊結束了。
K疑惑地盯著指揮官,“你拿什么奪回一層?”
指揮官沒有回答他。
“格琳,你和K留在這里。RPK跟我走——五分鐘內奪回一層?!?/p>
“呵呵,是不是太寬裕了點?”
RPK的從容自信讓K一陣不快。
“……你的行動比葉戈爾還冒進。我問你,你是不是隱藏了什么秘密武器?”
“不如你之后問問軍方的幸存者如何?”
指揮官的衣袖突然被拉住了。
“……格琳,你留在這里?!?/p>
又說了一遍,還是沒聽到。
“……你是后勤官,管理好傷亡情況報告給K吧。K,我不在,你繼續(xù)臨時指揮?!?/p>
“……收到,”K放棄了抵抗,“再出問題可誰都保不住你了?!?/p>
“多謝——格琳,彈藥配給的工作只有由你來做。這是只有你能完成的重要任務。”電子合成音的平穩(wěn)與厚重始終不變。
指揮官拍拍格林娜的手,飽含的暖意讓她的指尖漸漸失去力量。
格林娜還在沉默。
指揮官錯過視線,不想讓頭盔視覺采集器的猩紅光芒照在格林娜的臉上。
“……好?!?/p>
格林娜鄭重地點點頭。
“我不會死的。與往常一樣?!?/p>
格林娜不會知道指揮官的真正實力。
這也是為了保護她。
?

雪原之濱,潛艇基地的正門前有一列八節(jié)裝甲列車橫向停放,而且中央的四節(jié)車廂頂部裝載了雙聯(lián)裝的鐵道炮,整座列車被當作掩體,遮蓋了防線。另外,列車的外側還有二三十輛坦克與少量牽引式加農炮、導彈車等軍用車輛。陸軍裝備十分完善。
RPK抱著指揮官奔跑在雪地上。
“三公里內敵人的命中率會驟升!我可沒自信全部躲開!”
即便人形的移動速度遠超人類極限,但面對超音速襲來的炮彈還是力不從心。RPK稍微提醒了一句,她知道指揮官一定有辦法。
“我的電池狀態(tài)呢?”
“稍微調整了一下發(fā)熱功率,雖然不會低溫斷電,但時長會減少。還有,您最好注意下義肢的電量,盡量少使用高頻率的動作。”
“果然不是自己的身體還是不方便啊……唔!”
“右臂,又在刺痛?”
“幻肢痛……我還是第一次感受。”自斷裂的肘部,一直到指尖。右手仿佛還殘留著握槍的姿態(tài),能摸到槍械手柄的觸感,還有鋼鐵冰冷的溫度與硝煙沾染肌膚的粗糙,“不用擔心,只是有點兒幻觸,沒有疼到受不了的地步,也不影響作戰(zhàn)?!?/p>
寒風吹襲間,RPK忽然騰出右手,捏了捏指揮官的右臂。
“……相信我的保養(yǎng)工作吧。您現(xiàn)在的右手,是我的。”
“當然?!?/p>
呯——
雙聯(lián)鐵道炮激發(fā)了240毫米的高爆彈。
望著遙遠的火光,指揮官高舉右臂……
“——我打中了??!”
軍方的大鐵塊內,炮手高喊著。
“——這一炮能把任何人形送上天??!護盾也扛不?。?!”
然而,沖破爆散的煙塵與碎裂的雪花,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并肩馳騁而來。
“你這不是沒打中嗎!?”車長罵了一句,“填裝手繼續(xù)裝填!這次打準點?。 ?/p>
炮火再度在身邊炸開。
不過,爆炸風與彈片碰不到身子半點兒。
“此等奔跑速度……是兩個人形!應該都是格里芬的精銳!給我狠狠地打??!”
隆隆炮火之中,兩方的距離仍然縮短到了兩公里。
“——不行!肯定有某種特殊裝置阻止了爆炸風!高爆彈不要用了!換成穿甲!命令坦克部隊配合我們一同炮擊——”
迎著爆炸風沖刺的指揮官掃了一眼軍隊的陣勢,“失去葉戈爾的直接指揮后,他們的布陣亂了許多,應該是考慮到來自基地內側的壓力——右翼坦克較少,那邊是我方防線的主要部位,我們從那里突入!”
“好!”
畢竟只有兩個人,無怪乎葉戈爾的部下們輕敵了,坦克部隊沒有一輪齊射,而是依序炮擊,因而炮火密度大大減少。指揮官畢竟不是人形,沒有電子識別編號,哪怕軍方反復搜索數據庫,也沒有找到一個匹配的人形數據。
“——一公里以內了!該死??!不要再用鐵道炮打了!節(jié)約炮彈!坦克部隊改為齊射!列車炮手換成高平兩用炮繼續(xù)攻擊!”雖然不知道地表的分隊長是誰,但指揮官承認他作出了合理的選擇——當然是一般意義上的合理。
RPK迅速閃到指揮官的背后,壓低身子縮在陰影里。
呼嘯而來的127毫米高平兩用炮的子彈,其軌跡與著彈點在蝕刻場中清晰無比。
在抵達目標之前,指揮官就知道了每一顆子彈的目標。揮舞軍刀,指揮官將的確會命中的子彈切碎。只要每秒無需應付20發(fā)以上的彈丸,蝕刻場的強化與預判作用就毫無壓力。將義肢的功能壓榨到極限,再用蝕刻場去牽引它——指揮官為RPK阻擋風壓,徑直向著中央的列車車廂沖去。
“什——???”絕對是人形——或者說,是人類姿態(tài)的某種東西能抵達的最高速度,在列車手的觀測中,飛散雪花的薄霧間,猩紅的光芒如同索命鬼魅的邪眼。一瞬間,軍刀刺穿了攝像頭,列車手還未來得及向車長報告——
咚——!
艙門被某種巨力撕開了,一枚催淚瓦斯彈扔了進來。
“該死的格——”
咔的一聲,RPK扭斷了他的脖子。
“調轉炮口,對準右翼坦克防線?!?/p>
“——了解!”
指揮官一一撕開附近的鐵道炮車廂,將手雷扔進去。
當鐵道炮的炮管開始轉向時,坦克部隊才終于意識到事態(tài)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退退退??!縮到彈道死角里去!”哪怕算上護盾,坦克也不能抵擋240毫米穿甲彈的威力。只要一炮,車毀人亡就是唯一的結果。頓時,坦克部隊開始失序撤離。
“糟糕——追……追上來了??!那個黑衣人形追上來了??!”被追逐的那輛坦克位于右翼中線的前端,不幸的列車手大驚失色,立刻提高速度,向后——向著潛艇基地內猛沖。這一下,更加沖散了坦克部隊撤退的秩序,機槍手甚至在慌亂中胡亂射擊。但是,12.7毫米子彈對指揮官沒有任何威脅——隨手一劍精確地斬斷了戰(zhàn)車的履帶。
高速前進的坦克忽然一震,車體左右晃動起來,隨后立刻向左側急轉。坦克部隊不敢開炮,在這種混亂中開炮極有可能誤傷友軍,正是這樣的信念,減少了指揮官的體力消耗。他今天還有很多的任務,不能把全力消耗在這里。
猛然一躍,借助蝕刻場的推進,指揮官飛過了防線。RPK發(fā)射的穿甲彈在后方的坦克部隊中炸開,爆炸接連不斷。指揮官向著列車炮那邊比了個手勢。
——RPK,你和404小隊負責安裝炸藥。
——明白。
無需通訊,彼此已然心領神會。
指揮官頭也不回地向著潛艇基地的更深處奔去。
右臂的熾熱感更甚了,有誰在前方等待著他。
對方的與指揮官的蝕刻場在共鳴。
?

“通往地下一層的電梯井……真是麻煩!”
M16踏著地面,狠狠啐了一口。這座寬達五十米以上的巨大圓柱電梯井,就是連接地表一層與地下空洞的樞紐。然而,如今這座大門緊閉著,周邊上萬噸的液壓機頂住了閘門,要炸穿這道躺在地面的鐵壁絕非易事。之前,葉戈爾在搶先突入后,立刻由內側關閉了大門,阻止了鐵血與格里芬的追擊,而他的機甲部隊留下來繼續(xù)鏖戰(zhàn)。
“……鐵血殘存的火力要破開閘門需要不少時間,”代理人略有不忿地瞥了一眼似乎依然勝券在握的M16,“主人的目的不能拖延?!?/p>
“我知道。我已經找了幫手了。”
M16干脆把槍背在身后,在電梯井邊隨便找了一塊設備坐下。
代理人怔怔地望著M16,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你故意拖延時間,背叛了我們?”
“怎么可能?我們都只不過是可悲的犧牲品罷了,為什么一個犧牲品要背叛另一個犧牲品呢?”M16閉著眼,捏著十指,似乎是在冥想。這幅態(tài)度讓代理人更加焦急不安,機甲部隊的狂轟濫炸讓鐵血損失慘重。
“你——”
“噓!我們的幫手到了。真是等了好久啊……我等待這一天。”
“代理人——!”
代理人恢復了冷然的態(tài)度,呵斥了一句,“冷靜點,慢慢說!”
通訊中的法官喘了口氣,她似乎在簌簌發(fā)抖,“是他……他、他——來了??!”
“誰?你說誰……”
答案昭然若揭。
三臺機甲猛然沖上半空,爆裂成一簇簇絢爛的火花。流火與彈片灑落滿地,煙塵伴隨著氣浪洶涌擴散。M16慢慢起身,沖著濃云的彼方,深紅的光輝射穿陰翳,沉重的鐵肺呼吸是烙印在鐵血人形心智深處的苦難晚鐘。
嘶——呼——
嘶——呼——
高大的身軀包裹在漆黑之中,閃亮的軍刀略有磨損,但衣衫與頭盔一塵不染。砂礫與灰燼紛紛避讓,他如太陽升起在云海,吹散了硝煙。M16整理了一下衣冠,拍拍衣服下擺,向指揮官走去。殘存的鐵血人形開始向代理人身邊靠攏,爭相遠離那頭黑色的恐怖。
“……好久不見,指揮官?!?/p>
“那的確是,好久不見。”
竟然是M16在呼喚自己?
指揮官的內心疑惑不已,她是怎么做到的?
“指揮官,你肯定在疑惑。不過,我相信你看到這個,會瞬間理解一切?!盡16將右手護臂取下,將纏繞的繃帶解除,裸露出一只枯瘦的臂膀。從手肘到指尖,如槁木死灰的顏色觸目驚心,難以想象M16將一只孱弱的人類手臂接在自己的素體上。它如此瘦弱,甚至和M16原本柔和纖細的臂形分不出多少差別,戴上護具之后更是無法分辨。
指揮官一見便理解了。
——這是他的右臂。
“……你從哪里得到的?”
“指揮官好像并不生氣?!盡16將繃帶纏了回去。
“我當然不生氣。只是擔憂,其他的四肢是不是也還以某種方式存活著。萬一被用作邪惡的目的,那我真是難辭其咎?!?/p>
“這是我從軍方研究所里奪走的。他們不知如何從德國搞到了‘右臂’。其他四肢或許已經被銷毀了,又或許落入了其他勢力手中。”
“……”指揮官無奈一嘆,“幸好‘右臂’是在你的身上……原來如此,你之前在‘塌縮點行動’中長期缺席,是在尋找我的右臂。”
“正是如此。”M16將護具戴好,外觀上已無任何異樣。指揮官的身材比M16高大,手臂理應較長,粗略觀察M16的左右手卻并未發(fā)現(xiàn)不對稱,她應該早已調整過素體。
一個話題結束,兩人又沉默良久,似乎找不著適合開口的契機。
指揮官知道勸不回M16,M4在場恐怕也是一樣。雖然惋惜,但這也是M16的決定。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M16——以你的方法、從你的角度保護著M4,”指揮官走向電梯井,無視了代理人等鐵血人形的憤恨目光,“從你的眼神我能明白,你舍棄了很多?!?/p>
“……說教?指揮官,現(xiàn)在恐怕不是時候?!?/p>
“叫我來不就是為了給你們開門嗎?讓我?guī)兔?,還不讓我說兩句?”指揮官的合成音總能勾起回憶,M16微微流露苦笑。從前AR小隊還是完整一體時,指揮官指導她們的作戰(zhàn)技巧也是用這樣的措辭。
黑色的背影沒有變化,但望著背影的人變了,心智變了,對命運的期許也變了。
“以前,你們AR小隊是沒有指揮官的。你跟隨在隊長M4的身后。時過境遷,現(xiàn)在的你是自己的隊長了——你能決定自己選擇未來的方式,這是成長?!?/p>
“……我已經不是AR小隊的一員了?!?/p>
“的確……我可以批準你的退役。”
“要我寫申請書嗎?”
“是啊,我想挑一個……更加、更加平淡點的方式,”指揮官伸出手,深埋地層的二十臺萬噸液壓機發(fā)出漏壓的噗嗤聲,碩大的閘門旋轉著打開,“譬如……酒,歡送會,花束,歌唱,舞蹈……我想把離別變得普通些。上了年紀,人就感覺轟轟烈烈的離別太傷神?!?/p>
“……”
“……我,一直都很后悔,”一些話等了太久,未能等到機會遇見合適的對象傾訴,“為什么那時沒有人和我商量,為什么那時我的蝕刻場感應不到重要之人的危險?我明明多少握有改變命運的力量,卻為什么到頭來沒有人需要它?”
M16不敢回答。她悄悄招手,示意鐵血人形們快轉移走,目送她們從電梯井跳下。
“如果你的那次行動,我參與就好了。我的蝕刻場可以抵抗‘傘’的侵蝕,OGAS也沒辦法入侵我的思想……我本可以救你的,但當時我竟在格里芬,一無所知。帕斯卡不跟我說,克魯格與哈維爾都隱瞞著我……時至今日,追悔莫及?!?/p>
“……這不是你的錯。我現(xiàn)在是很絕望、悔恨,但這與指揮官沒有關系。你的勇氣、智慧與覺悟沒有被玷污,只是我的腦子變了,我的心智變了?!?/p>
指揮官終究沒有說出要求她回來的話。
無意義的矛盾抉擇只會讓彼此更加尷尬。
“我會回去的。”
指揮官轉頭望著她,并解除了眼部的深紅傳感器護罩。M16并不驚訝,但確認其中的那雙眼睛洼陷在滿是燒傷疤痕的眼窩中時,她還是感到一陣苦楚。與記錄一致,指揮官的四肢與身體都……M16咬緊牙關,再說了一次,“我會回去的,等我——等我回去和你們一起喝一杯……”
指揮官想親眼目睹她說這番話時的神情。
可是,結果只有被仇恨填充的木訥。
“……”指揮官合上了眼罩,默默點頭。
“……”M16回過神來,她仿佛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么,“……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讀我的心智?我的OGAS攔不住你?!?/p>
“沒必要……只要送別酒還沒喝,你就是我們AR小隊的人形。你說話,我就相信?!?/p>
“……你說謊,指揮官?!?/p>
“你不也是……”
這一次的告別太漫長了,漫長到M16誤以為自己已經回去了。
可是,她回不去。
疲倦與絕望的心靈沒有港灣可言。
既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只是徘徊在人世浮沉的命運之海上。
曾經M4是她的信標。但如果連船都破碎了,燈塔又有什么用呢?
“……M4快到了?!?/p>
悲哀的是,伴隨悲哀,情緒的激流將指揮官與蝕刻場的聯(lián)系推向更高的境界。他不用眼睛或機械掃描,就感應到了飛快接近的那個人形。
“……我會在下面等她的,”M16從兜里掏出一根二十多厘米的金屬棍狀物,將它扔給指揮官,“這是留給你的……是鐵血技術的結晶。指揮官你缺少一把合適的劍。”
“我收下了?!?/p>
“還有,你的……治療問題?!?/p>
通訊器里監(jiān)聽的RPK忽然心頭一跳。
“……軍方想要克隆這只右臂,但似乎沒有辦法。你的傷情恐怕……”
M16想說的是皮膚克隆移植,但RPK想到的是更進一步的東西。
“無所謂……謝謝你告訴我,M16,”指揮官渾不在意地擺擺手,“我會為了我的格言而繼續(xù)奮斗,無論我變成什么模樣?!?/p>
“……我走了。”
“無論你最后的決定是什么,我都不會反對。但我一定會把我的決定告訴你?!?/p>
當時,M16還不明白指揮官這句話的意思。
或許在剎那間,指揮官的目光跨越了遼闊的長河,洞見了并不遙遠的未來。
M16只好愣愣地點點頭,向著綻放藍光的電梯井一躍而下。
?

在那一瞬間,融合結束……
M4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她感覺到“另一邊”的意識,正和她的進行著共鳴。
“是……這種……感覺……”
M4再也沒有聽到丹德萊的任何聲音,她也不再需要聽到那些聲音了。海星光芒形成的球體越來越大,最終籠罩了整個海星設施。洶涌的海水被光芒擋在外側,雖然劇烈翻騰,但無法進入這個空間的一寸一厘。
銀發(fā)人形一瘸一拐地向M4走來,她原本想要阻止的一切,都違抗她的意愿發(fā)生了。事到如今,戰(zhàn)斗沒有絲毫意義,她只想在最后的時刻,留在她最重視的那個人形的身邊。
“……那個人的陰謀,終究得逞了。你成為了鑰匙?!?/p>
“16姐,我們都可以活下來,然后一起回去?!?/p>
“不,已經回不去了……你,回不去了?,F(xiàn)在的你已經變成了危機的源頭,只要你還繼續(xù)存在,總有一天會成為讓這個世界走向滅亡的原爆點?!盡16說這番話時卻并不那么絕望了,一直擔憂的事終于發(fā)生,她反而隱隱松了口氣。
“我知道……”M4并不拒絕這種命運,但她想對命運提一點小小的建議,“即便那一天不可違逆,我仍然愿意付出讓大家都活下來的代價。那時,你還愿和我站在一起嗎?”
“……”
M16的右臂在灼痛。
“……我的核心命令并沒有改變?!?/p>
人形之間無需言語,尤其是這個特殊小隊的成員。
M4沒有對M16設下任何防備,而M16也從M4的心智中獲知了她的意圖。
盡管M16無法理解M4如何辦到,但在她的心智深處,依然信任著原本的隊長。既然一切無法挽回,她看著M4堅毅的表情,明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伴隨這位已然成長的人形一同走向充滿迷茫的未來。
光球外充滿了海水,置身其中仿佛是居于一座海底城堡。M4向M16點了點頭,M16將失去意識的鐵血人形們聚攏到M4的身邊。海星光芒逐漸暗淡,藍色光球的體積也越來越小。忽然,M16的右手刺痛更甚。
她想,她知道原因了。
“……為什么……你會來???混蛋……”
“16姐?”
海星的能量屏障被更強大的蝕刻場撕裂了。
漆黑的幽光閃爍般出現(xiàn)在眾人形之間。
M4呆住了。
M16幾乎要把銀牙一口咬碎。
這個人不應出現(xiàn)在這里,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可是,事實是他真的來了。
“……我的諾言,還記得吧?這次,即便最終要離別,我也要站在第一排做見證,”鐵肺的電池快到極限了,體能也快到極限了。指揮官仍然強打精神,將自己內心持久壓抑的話語吐露出來。
“……我不像帕斯卡、萊柯那么聰明,沒辦法理解OGAS、‘錫安’、異構體這些詞匯到底什么含義,在宇宙的構成中又占據什么成分,丹德萊所說的那些意識體究竟是什么,我也完全無法理解,哪怕用蝕刻場閱讀也是一團亂麻,根本不是我能掌握的邏輯與語序……
“就算作我勢單力孤,到頭一事無成,便罷了??墒?,我渴求一次平凡的離別!這很困難嗎、違背天理嗎、蔑視命運嗎?今天在這里,你們又想不聲不響地拋棄其他人,懷著孤獨的憧憬離去,對吧?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p>
“……指揮官,分別什么的……”M4想要否認。
“不用解釋什么。我一直以為AR小隊是一個整體,每個人總會考慮其他人的想法和意見。M16一心保護M4,我沒有意見。但到命運的時刻點,卻終究只有M4孤獨面對——我覺得……這很不公平……”
指揮官的話語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如果他仍有余力,一定會把SOP2與AR-15也拉過來,只可惜在幫助安潔從地下二層脫困后,他再費力抵達底層已是奇跡,“……其他人……難道旁觀的資格都沒有嗎?仿佛淪為命運嘲笑的墊腳石……我不能接受……為什么……大家……”
“——指揮官!別再說了……您的身體……”哪怕有電子音的掩護,M4也不可能還看不出異樣了,“別再使用能力了!請您離開吧!我和16姐……”
“……這就是‘把我的決定告訴你’?”
M16回憶起發(fā)生并不遙遠的那句話。
“留下來,還是離開……哪一種才是好的,我根本不知道??墒?,在海星變成這副模樣之前,應該還有時間讓丹德萊傳信吧!就算我跟不上你們的說話速度,難道SOP2與15也跟不上嗎!?為什么不商量……為什么要獨自做出這種決定……咳咳咳……”
“指揮官——”
“指揮官……”
心血管的活力降低了,哪怕有鐵肺都漸漸呼吸困難。
兩人連忙攙扶住了指揮官,但是海星并不打算繼續(xù)等待。它發(fā)生了劇烈的爆炸。一瞬之間,光球迅速縮小,藍色的泛光變得炫目而刺眼,光球外的海水沸騰起來。人形們隨著藍色的光芒開始燃燒,分解為細碎的藍色光粒,消失在深海,飄向未知的彼岸。
“……抓不住……”
蝕刻場依舊保護著指揮官。
而他,已經沒有余力將兩人挽留了。
“……最終……一場空……”
M4與M16的確說了什么。但維度錯開,聲波傳達不到了。
“……我……從最初開始,什么都……沒有抓住……”如果自己的蝕刻場更強一些,就好了,強到能跨越維度、跨越時空,搜索某個心智,并與她們聯(lián)結,強到什么遺跡、什么陰謀,都不足為慮。
宇宙的本質是物質,而物質彌漫在蝕刻場之中,統(tǒng)一于作用力之下。
既然自己已能如此,為何仍……
“——抓不住……你們的手……”
在光球消失的那一刻,她們也從空間中消失了。
指揮官被洶涌海水的升力送往海面。
“我只是痛恨這種不公……這種不幸啊……”
M4與M16是人形,這沒有什么關系。
她們是AR小隊的人形,似乎也沒有什么重要的。
AR小隊是指揮官的專屬小隊,這好像更沒有什么區(qū)別。
為什么非要面對窘迫的離別不可?為什么非要把離別弄成悲傷的顏色?2064年的世界本就悲慘,所以才要反抗,不是嗎?指揮官根本不想管什么大道理,盡管他就是學習大道理出身。他最大的沖動就是“遵從內在良心的指引”。
只要看不慣,就拔刀相助。
沒有更簡單易懂的理由了。
無論是M16,還是M4,沒有誰是追逐苦難,渴求代價才走到今日這一步的。
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只因這條理由,指揮官就要伸出援手。
“我要抓住手邊可以保護的一切……”
不幸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在自己的眼前。
“——指揮官!”
似乎有人在呼喚自己。
“——指揮官??!指揮官?。?!”
在海面上,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即便金屬義肢沒有觸覺,他也真切地摸到了祥和的溫暖。
“……終于……我好像握住了呢……”
RPK-16趴在橡皮艇的邊緣,緊緊攥著指揮官的手,淚水與呼喚一同落下,“——我不會放開的!不會放開的??!——您拯救了格里芬的人形們,也拯救了安潔與忤逆小隊!您抓住了!您抓住了?。?!請您保持清醒,千萬不能睡過去??!快想起來啊,您真的抓住了?。?!”
一言及此,恍惚間,紫眸暗淡,聲音嘶啞。
“……可是,為什么,我抓不到您的手呢……”
?

果然,潛艇基地作戰(zhàn)之后,指揮官被送進了醫(yī)院,病癥是心臟衰竭,肇因毫無疑問是蝕刻場的使用過度。RPK守候在重癥加強護理病房內數天數夜,寸步不離,第一時間瀏覽了診斷意見:指揮官的場強大幅下降,身體機能更加衰竭,鐵肺必須添加強心作用的新模塊。
——人固有一死。
這種念頭一旦縈繞在RPK的心頭,便揮之不去。
“只要能治愈您……”
執(zhí)念從此盤繞在RPK的心頭,如烈火燎原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