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按照順序，接下來要寫花筵賺和孔雀屏這兩出戲；可惜天有不測風(fēng)云，準(zhǔn)備資料時發(fā)現(xiàn)，花筵賺的倒還比較齊全，孔雀屏的本子、筆記，卻不知哪里去了。大概是家人亂放，我也很久沒有系統(tǒng)整理過，只得作罷。這個寫不了，那寫什么好呢？靈光乍現(xiàn)，準(zhǔn)備寫寫程先生本戲中，場面最大，制作最巨者--女兒心。 女兒心即百花公主故事，情節(jié)大致為百花公主錯愛江六云，并贈劍聯(lián)姻，卻正中江六云的里應(yīng)外合之計，百花公主兵敗鳳凰山后，入德清庵為尼。江六云以苦肉計，再次贏得百花公主的芳心，兩人終成眷屬。早有亂彈百花亭、鳳凰山，昆曲聯(lián)姻贈劍、百花點將、斬八喇者上演，場次不一。百花公主扎靠著蟒，踩蹺掏翎，唱作繁重。程先生的女兒心，則在翁偶虹的幫助下，把整個故事情節(jié)重新整理，加以增刪串聯(lián)，根據(jù)昆曲百花記和秦腔百花亭改編而來。 改編這個戲，有一道難關(guān)：如何確定最后的情節(jié)呢？原來，百花公主是安西王的女兒，安西王意圖謀反，朝中派江六云臥底其國，百花公主錯愛江六云，以致國破家亡。兩人的愛情，關(guān)系著家國大業(yè)，非比尋常，性質(zhì)很不好判斷。昆曲處理成團圓，梆子則處理為百花公主自殺，巴辣鐵頭冤魂索命，百花公主撲跌而下，這是所謂“女罰子都”的由來。程先生與翁偶虹關(guān)注到這一問題后，思慮良久，并且專門去觀看晉劇演員的百花亭，在吉祥戲院北邊的東亞樓酒樓專程商議此事。程先生認(rèn)為，要抓住國家大義為重，百花公主和江六云的愛情要聯(lián)系到家國統(tǒng)一，彌止內(nèi)戰(zhàn)上。要通過一系列復(fù)雜的矛盾沖突，使百花公主領(lǐng)悟到戰(zhàn)爭的殘酷，后悔自己發(fā)動內(nèi)戰(zhàn)，最終遵從大義，拯救黎民，并與江六云結(jié)為連理。翁先生贊同了程先生的想法，同時指出：要寫出百花公主從正義與非正義的是非，表現(xiàn)出她那由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女兒心腸。劇名因此定為《女兒心》。這一劇名就是為了說明，這個戲的重點是來描寫百花公主在面對大義和愛情的種種考驗時的心理變化。翁先生總結(jié)百花公主的心理是“剛健”“婀娜”的，這是很準(zhǔn)確的。后來又有一個叫春染江山的名字，這個就遠(yuǎn)不如女兒心好了，更多的作用是以新奇招攬觀眾。程之弟子李丹林，早年排演一劇定名為：血染春江，也是這一用意套路，大家知道這個戲是講誰的故事嗎？插句題外話，程、翁二人對劇名的選定標(biāo)準(zhǔn)是有差異的。程先生似乎更偏向于老派劇名的起法；翁先生的劇名，則更加鮮活些。比如程先生曾經(jīng)對一個戲擬定名為：牡丹鏡，或一層樓，晦澀難懂。再次提問大家：這是哪一出戲呢？程先生又是出于怎么樣的考慮起了這兩個名字呢？?? 江六云化名?？?，進(jìn)入安西府當(dāng)幕僚。府中有一個叫巴辣鐵頭（八喇鐵頭）的人很受寵，擔(dān)心?？∨c自己爭寵，就設(shè)計除掉他，將他灌醉，引入百花公主的寢宮百花亭--百花公主曾下令男子擅入百花亭者斬。沒想到，江六云的胞姊江花佑歸寧時被安西府擄去，被百花公主收為侍女。江花佑發(fā)現(xiàn)弟弟到此，知其被奸人所害，正要救他出亭，沒想到百花公主已姍姍而來，不得已將六云藏于書桌下。百花公主來到桌前，命花佑講解兵法十三篇--百花公主智勇雙全，武力絕倫，更是深通戰(zhàn)策，喜閱兵書。她論起兵機，有散板四句：論兵機系國事安危立判，生死地存亡道孫子名言。展史冊觀勝敗如水可鑒，誦千回讀百遍熟記心間。這四句比一般的散板唱的流利干脆，不安特別的腔。一則表示百花公主對戰(zhàn)策的成竹于胸，二則這是百花公主在對侍女的諄諄指導(dǎo)，身份有別，要端著的，情緒上沒有太大的起伏，只有對歷史興亡的慨嘆。因此使用復(fù)雜的腔在這里是不合適的。這里背兵書昆曲中是沒有的，程先生為了反映出江花佑是百花公主的貼身侍女，特意安排。百花公主到來之前，花佑慌慌張張藏?？?，也是為了襯托公主的威嚴(yán)；襯托公主的威嚴(yán)，又是為了對比公主之后陷入愛河的嬌羞。江花佑因為害怕百花公主發(fā)現(xiàn)江六云，回答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神色慌張。百花公主終于生氣，一掌拍在桌子上，驚到?？?。這時江六云一個逸出，見到公主十分驚艷，有一瞬間的呆相。百花公主怒而起身拔劍，江花佑大驚失色，攔住百花公主，用余光看著江六云：三人神態(tài)各異，來了一個小亮相。觀眾還沒看清三人神色變化，江六云就用顫抖水袖掩面躲避百花，百花公主仗劍而追，花佑則穿插二人中間，苦苦哀求，處理的十分具有喜劇色彩。這里與后面百花公主騙花佑已殺六云，花佑欲自盡，六云復(fù)入搶救不同。后者主要是顯示小生的撲跌功夫，這里則是臺上的人物一下子全部調(diào)動起來，跟著調(diào)動起來的是觀眾的情緒。這里身段處理調(diào)度頗似白蛇傳。而程先生這種人物調(diào)動方法，同時也使用在了荒山淚、燕子箋、鎖麟囊、斟情記等戲上，都十分精彩。后來，百花公主盤問江六云、江花佑，知道原委，讓他翻墻而出。此時細(xì)觀海俊人品，令人可愛，賦詩一首，深情款款；?？∫舶l(fā)現(xiàn)百花公主的欣賞之意，二人互訴衷腸。程先生表現(xiàn)百花公主的嬌羞，塑造是與其他人物不同的。百花公主武功卓絕，帶有帥旦的特點。因此她害羞起來，要以大幅度的肢體語言表現(xiàn)，但要求依舊含蓄，三次掏翎偷看海俊，掩面羞澀，與?？∈垢鞣N子午相、高矮相，跑圓場，動作幅度很大。二人定情之時，學(xué)著西方的芭蕾舞，勾著手臂轉(zhuǎn)圈圈--我曾經(jīng)見到過一張照片，也是演員演這一點，竟然跟程先生這種舞臺處理很像，眉眼細(xì)節(jié)十分動情，很浪漫?？上]有保留下來。程先生從西方學(xué)習(xí)了不少身段，包括交誼舞，芭蕾舞等，用在了春閨夢，風(fēng)流棒等戲中。這里的唱段，怕只怕你是個無義的兒男一句，低腔走出，高長華與之配合傳神，絲絲入扣，逢之必有好聲。翠袖生寒幾句快板，且唱且舞，水袖化自春閨夢、三擊掌等戲，十分優(yōu)美。這一段現(xiàn)在有趙歡配像，李薔華指導(dǎo)，留下了影像資料。 安西王反叛，拜百花公主為帥。江花佑為先鋒，江六云提調(diào)南北人馬。這個時候百花公主大權(quán)在握，登壇點將。這里的場面很大，有60人，執(zhí)24面百花旗，按24節(jié)氣排開，佐以大號特制中國鼓，聲助軍容，時人評之非四大名旦不能為也。其實這里在彩排時，原定有48面百花旗，后因場地排演問題刪去一半。為了給海俊報仇，百花抓了巴辣鐵頭一個錯處，說他戰(zhàn)器供給不力，下令將其斬首。巴辣這一角色昆曲中為丑，程本中改為凈，袁世海飾巴辣鐵頭，把那種欺上驕下、小人得志的神態(tài)演的栩栩如生。聽到百花要斬自己，他反駁他是有功之臣，怒怕相間；百花公主則冷若冰霜，眼含殺機，聽到巴辣的話冷笑道：你到你是老臣功勞有，豈不知犯軍法定斬人頭，叫人來斬巴辣號令營首。霸道專橫，甩翎作忿怒冷笑相，令人膽寒。后面一場，特制豹紋雙槍（靈感來自于翁偶虹一次牌局），扎靠起霸，身段化自穆柯寨、沈云英，雖然肥胖，但不以為病，反而襯出幾分雍容華貴之色。這里程先生獨特的處理是身隨槍走，圓場大、幅度小，不在速度，而在穩(wěn)、準(zhǔn)，力不用盡，最后時突然加速，雙槍交于一手，另一手掏翎亮相，更顯冷艷之色，這里對身體和武器的精妙控制，沖擊力很強。時人評價：硯秋起霸，與人殊異者，面部神情，威懾諸人，舒身擰腰，颯若流星，層層遞進(jìn)，欲罷不能。后面趟馬，與馬童配合的節(jié)奏嚴(yán)絲合縫，身段安排于昭君出塞大同小異。據(jù)說為了這里，程先生排了十回，讓馬童翻的跟臺上一樣：照舊！他不翻，程先生也不走，把馬童都翻暈了。這里不是拿演員開心，而是真正拿排練當(dāng)回事兒，要求尺寸一樣，到臺上才能見真功夫。其實這里還是照顧了馬童的，畢竟這里真的很費力氣。程先生一共排演了十四次，有幾次是在秋聲社管事高登甲的九福里居室那兒排，排之又排，最后號召全體班底臺上響拍一次。程先生對這個戲的重視可見一斑。 江六云勸花佑一起對付安西王勢力，花佑不肯，痛斥六云無義，六云分辯各為其主。六云無法，灌醉江花佑，盜其令箭，遣散諸軍，在戰(zhàn)斗中生擒安西王?；ㄓ泳菩鸦貧w大營，具告百花公主。百花公主受此打擊，拔劍自刎，被花佑攔下，痛苦中有幾句二黃：白云紅葉秋容瘦，碧血青萍志難酬……百花臺錦旗威已成夢渺，戀殘生憑壯志似水東流。凄涼不已，聞而淚下。后攜花佑至尼庵安身。這里程先生安排曹二庚、慈少泉、艾世菊、劉斌昆、韓金奎、李小龍、王菊生、蓋三省飾盲啞瘤老四對夫婦，李四廣飾老尼。四對夫婦一對一對上下出入，雖然各有缺憾，卻都是恩愛同心之人，時人評為八丑圖。百花公主看著他們情深之狀，思緒起伏，唱反二黃。這段唱腔薔華老師的唱片中有所保留，就是少了兩句：這一對殘疾人也來禱告，祝恩愛永和諧地久天遙。這里程先生為了著重刻畫百花公主從驚到怨、由悲至恨、由苦轉(zhuǎn)悟，最后決心要再試一試江六云的心理變化，給四對夫妻上下場的時間很充裕，有人曾覺不妥，但程先生堅持為之，點映女兒心之題目。這里還有一個小問題：百花公主在廟中唱大段反二黃，花佑陪侍，卻沒有什么大的動作戲份。而飾演江花佑的正是芙蓉草，大家盡知其瘦如竹竿；程先生此時發(fā)福體態(tài)，佐以芙蓉草為配，更顯其胖大肥碩。所以說芙蓉草在這里，其實有點小攪戲，應(yīng)該令江花佑暗下的??時人評論不若換成吳富琴--此時的吳富琴也已色衰發(fā)福了。而且吳富琴的功力，加之其與程硯秋磨合甚久，非常了解程的藝術(shù)，由他來配程先生的配角，效果不在芙蓉草之下。程先生最忌諱人家說他胖。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在百花、六云、花佑從德清庵同去鐵木迭爾行營時，程先生安排了一段非常漂亮的大圓場，三人編麻花辮，唯有程先生上半身不動，行步自若，悠閑自然，顯示出比芙蓉草、顧玨蓀更強的圓場功力。 來到行營之后，鐵木迭爾升公堂，欲與六云百花玉成之美，便與六云定下苦肉之計，誣六云同叛，旋刑拷打。六云愿一死代安西王之罪，百花感動，主動替六云分辨，有一大段快板：江六云何曾同謀叛，意外風(fēng)波海底冤。我父安西曾謀反，聚草屯糧網(wǎng)時賢。江六云喬裝去窺探，重禍得福入仕班。百花亭，贈一劍，是我多情把才憐。望求丞相休落案，他為我父抱沉冤。鐵木佯裝不識此人，百花接唱：丞相在上恕斗膽，我是百花到堂前。老父謀判理當(dāng)斬，休把六云一體攀。贈劍聯(lián)姻情非淺，不該負(fù)義反相殘。他把情思一起斬，分明他衷心報大顏。鐵木大喜，知道百花已識大體，就要促成二人婚事。百花以父死罪拒絕，最后鐵木赦免安西之罪，有情人終成眷屬。 程先生在女兒心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化用了二本虹霓關(guān)、穆柯寨、樊江關(guān)等傳統(tǒng)戲的表演手法，充分展示了他允文允武的強大功力。因為他答應(yīng)李世芳不在北平露演此戲，就只在上海演過幾場，現(xiàn)在也早已絕跡舞臺多年。程先生本來已有相當(dāng)?shù)谋緫颍钟幸淮髱统堂該碥O，本來不需要排演新戲。為什么要排女兒心呢？這也是為了照顧翁偶虹。之前王少樓因為身體原因，沒有排演出任務(wù)，程先生念他的好，戲份照給不誤，引來一堆人說閑話。為了不讓翁步王之后塵，程先生也是煞費苦心吶。翁為程編了不少戲，大概七出左右，又為程的弟子劉迎秋編了兩出，為戲校編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或許也是因為編的太多，可選擇的也多，煩惱也隨之而來。程先生明顯中意鎖麟囊女兒心，在上海接連演出，耽誤了另一出翁為程寫的戲：甕頭春的排演。當(dāng)時已經(jīng)傳出消息，甕頭春即將上演，可是總是沒有落實。聽說翁為此還和程鬧過別扭呢！那年頭，不工作有人傳閑話，工作了又和老板鬧別扭。翁先生也是挺難的??李薔華曾經(jīng)在周長華的指導(dǎo)下，灌過這個戲的唱片，保留了珍貴的資料。在大中華灌完這張唱片之后，薔華老師一直在等唱片公司送來樣品，自己也能檢驗一下自己的作品。結(jié)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實在等不下去的薔華老竟然拉著妹妹薇華去了唱片公司，花了千余萬偽幣買下自己唱的女兒心數(shù)張--每張280萬。程先生在58年初，還指點了我國去法國的藝術(shù)團百花贈劍，言慧珠、李玉茹都聽到程先生的教誨。李玉茹自己后來也排演了百花贈劍，不過聽說結(jié)局問題還是很棘手，團圓和自刎兩個版本都演過。團圓結(jié)局，請黃正勤來?？。蛔载亟Y(jié)局，請孫正陽俊扮?？?，也是有趣之極。上海的陳朝紅老師向李玉茹老師學(xué)習(xí)了此戲，希望有朝一日重現(xiàn)于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