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帶緋色的暖絨薄霧若即若離般輕貼于昨夜積郁的冰霜，讓那純?nèi)坏奶尥附Y(jié)晶于地面融為濕漉的絳粉，被橘紅朝陽籠罩的日升之城黯然無聲。霧靄漸次消弭，但硝煙卻逐漸積郁為入肺的毒物，讓人無處遁形地被其灼傷。

黯淡的紅光自嶙峋而失去沖動與理智的鋼鐵間間錯閃爍，仿佛奄奄一息的巨獸仍在微弱地彌留吐息。規(guī)模巨大的車間將它們孕育，緊隨其后的便是屠刀的切割，它們的尸骸彼此堆積著摞為毗鄰的山坡，在那尖銳的殘肢斷臂間，仍不乏藍色的循環(huán)液將其潤滑。略微嗆鼻的氣息彌散于這樣的清晨，讓那光譜中的紅都更為深郁而血腥了些。

“....扎帶，扎帶還有嗎？”

“...忍著點，你的痛覺抑制系統(tǒng)損壞了，但這條腿非卸不可...”

“...誰放的emp？一知半解會兒都用不上通訊了?！?/span>

“....有人看到斑鳩小隊的弗雷德嗎？有人嗎？”

“.......”比安卡將弓箭微垂于地，盡管那飄逸如絹絲的長發(fā)此刻依然不似陽光般明媚，但那澄清的碧瞳卻絲毫沉淪抑或黯淡。她曾目睹過無數(shù)個至暗之后相對安穩(wěn)的黎明天光，但這次卻過于漫長而沉重了些，不知為何，她竟久違地覺得疲倦。

“........”她又一次發(fā)出通訊請求，但仍舊是石沉大海無人回應。不知為何，她竟略微有些慶幸因電訊干擾而導致的通信異常，這樣，她便可予以自我一個心安理得的說辭。但她又于反復嘗試所帶來的些許鎮(zhèn)靜中感到無比迫切，若他此刻正在聯(lián)系自己但卻也是沒有回音，那他是否會感到焦慮？

“.......”一向思路清晰的她竟有些恍惚地靜默在原地，她眼看著被困于建筑內(nèi)的小隊彼此攙扶著自滿是殘骸的正門走出，那陌生抑或似曾相識眼眸由衷沁透出如獲新生的安穩(wěn)，但她此刻無暇去為他們共情乃至祈禱。她唯一希翼的，就是看著某一個人能一如往常而毫無波瀾地出現(xiàn)于她的視野，似乎唯有如此，她的心魂才會不至于被自我的霜凍所凝結(jié)，長久地佇立于守望的雪原。

等待是如此漫長，濕潤的晨風似乎都不能緩和她唇齒間的干澀，她默然垂首，再度壓抑下親身進去找尋的沖動。

“...唉...你這家伙怎么又沉了點...”酒紅色的發(fā)絲似乎便是這緋色朝晨間的纖絡，盡管傷痕與灰塵讓那份隨意灑落的瑰麗黯淡了些許，但那漫不經(jīng)心地牢騷卻無比清晰地印刻著她存在于世間的證明。薇拉將刀拄在路面上，另一只手仍不忘將倦怠如小獸的21號攬于后背，“...叫你不要學諾克提..盡裝些沒用的插件。”

“...你罵她就行，怎么還怪到我頭上了....”諾克提用仍舊完好的右手撓了撓桀驁不馴的亂發(fā)，似乎是因為將知覺系統(tǒng)關(guān)閉的緣故，他的動作似乎都有幾分笨拙。

“...比安卡？你怎么在這里？”薇拉略顯訝異地輕挑眉梢，她將21號從背上放下，又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眼她手中的弓箭，隨后發(fā)出一聲似是而非的調(diào)侃，“...你這樣凡事都能親力親為的上司，還挺讓人有好感的?！?/span>

“....嗯.....”比安卡凝視著她那躍動著戲謔的眼眸，一時間似乎有些啞然失聲，空闊的心似乎早已滿盈，再無力承接任何多余的情感。

“....你怎么了？”

“...沒事....”她緩緩搖頭，但那波瀾不驚的眼眸下卻逐漸迭蕩起愈漸涌動的耿耿于懷，她稍微避及灑落于臉龐的溫潤日光，“..薇拉，你有看到指揮官么？”

“...你們倆先回去自己玩，別惹麻煩。”薇拉淺淡回眸，以不容抗拒的睥睨兼以打發(fā)與警示，隨后又不懂聲色地凝視眼前人那明顯沁透出憂慮的眼眸，索性靠在一旁的墻壁上，斂去了話語間那含鋒的聲色，“..灰鴉小隊還沒出來么？雖然現(xiàn)在通訊丟失了一會兒，但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事態(tài)已經(jīng)平息下來了?！?/span>

“...嗯.....”

“...這幫不靠譜的混賬...”薇拉緩緩開合震蕩得麻木的手掌，似乎因無法控制力度而將鋼制扶手碾為皺巴巴的金屬片，“...這么大麻煩還說是演習，決議層腦子被驢踢了吧?！?/span>

“....嗯....”

“...我知道你擔心他，不過我覺得完全都是杞人憂天而已。”薇拉漫不經(jīng)心地聳聳肩，“..沒準待會兒他就沒心沒肺地跑出來，還裝作一臉困惑地問你為什么要擔心他?！?/span>

“...嗯....沒錯...”比安卡輕輕撩起些許蒙塵的鬢發(fā)，眼眸間的暈染的藍千絲萬縷地略微閃爍，她似乎本能般跟隨了薇拉的口述，想象出那生動于日常中間斷卻明媚的瑣碎，原本平淡若水的唇畔似乎也不易察覺般稍些溫潤。

當彌散于初晨的霧靄被愈發(fā)璀璨的白晝驅(qū)散，那抹縈繞于口鼻的緋紅也逐漸消弭，空氣間似乎只剩下純粹而滋長的輝光，當它穿透云層，璀璨地投射于這尚有蔭翳的大地，似乎總算給人黎明將至的安然與喜悅。

“...........”里和庫洛姆兩人盡管衣衫殘破，但至少保有了能供辨認的形狀，臉色沉郁的兩人似乎傷痕累累，劍眉星目之間的凌厲裂痕與瘡疤似乎昭示著方才刀鋒邊緣的九死一生，他們似乎不約而同一眼看見了守候在不遠處的比安卡，那本就倦怠的臉龐霎時漫布難以消弭的陰翳。

“...里，指揮官呢？”比安卡微蜷指節(jié)，那簡短字句仿佛她的眼眸般沁透人心，讓一切執(zhí)著瞬間凝結(jié)為冰晶，堅硬但又如此易碎，“...他沒和你一起么？”

“.........”里默然抿緊下唇，他罕見地瞥下眼簾，似乎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無意間鞭笞自己內(nèi)心的碧藍眼眸。

“...是這樣的...比安..上校...”庫洛姆微微垂眉，緩緩將思緒組織良久的答復和緩道出，不容婉拒的現(xiàn)實似乎帶刺，答者如鯁在喉，聽著黯淡神傷，“..指揮官在戰(zhàn)斗中引爆了一只emp制式手榴彈，初衷是為了癱瘓感染體的行動。但是隨后卻出現(xiàn)了不明爆炸反應....”

“.........”

“...爆炸引發(fā)了局部塌方...指揮官目前....仍下落不明?！睅炻迥肺⑽⒋故?，就算是在父親面前他也未曾露出如此作態(tài)，真正讓他倍感自責與羞愧的，并非是長官的苛責....眼前人擁有著更為柔軟脆弱的立場，就算是她仍舊沉默且不出一言，他也難以面對此刻的她，“...目前神威、萬事、露西亞和麗芙仍在搜尋....我和里特意下來告知你....”

“...........”比安卡本就黯然的素容如若極目遠眺的皚皚白峰，在一瞬間似乎變泫然凝凍，此后便再無生動于婉轉(zhuǎn)，她的眼眸因云層而朦朧輪廓，因距離而觸不可及，似乎早已穿透行人的身影，飄飛向空無一人的寂靜之所。她默然與兩人擦肩而過，逆著三兩人的人群，懷揣與劫后余生截然相反的心意再度步入那陰暗濕冷。

“.....薇拉小姐....”庫洛姆似乎察覺到薇拉欲言又止的目光，似乎已然做好盤問抑或苛責的準備。

“...說吧，活著的概率有多大?！鞭崩嚾粍e過臉去，映照于深邃五官之上的光影讓她此刻表露的心緒模糊如緋色的霧靄，她凝視著手中的刀柄，“...不超過30%的話就別說了。”.

“............”庫洛姆最終選擇了沉默。

“........”干澀清冷的聲響自久遠陳舊的門扉剝離而下，來自外界的輝光總算將被遺落許久的黑暗叩響，它在黑暗中如此耀眼，卻又似乎變得敏感易碎。比安卡走上似乎已然老舊的鐵質(zhì)舷梯，在這漫長的黑暗回廊中迷惘踟躕，那略微震顫的足步在悠遠之處回響著，那清晰回環(huán)的音律仿佛心間色光點，短促地將過往殘存的記憶照亮。

曾幾何時，她已然很少去回憶往昔，或許是因為與此刻宛如夢幻與恩賜的幸福相比，那滿是苦痛的過往便讓她下意識想欲回避。而此刻，那些閃耀于陽光中的幸福似乎也一同淪為滿是苦痛的過往，它在臨別之時狠厲在自己內(nèi)心剮離，讓幾乎破碎的心與其一同長眠于記憶之中。

不知為何，她的意識海中居然頻繁出現(xiàn)神父那永恒慈藹的笑容，隨后...便是他沁潤了自我靈魂的微笑，他們彼此重疊起來，似乎要將自己內(nèi)心所缺失的部分填滿。

不知為何，她忽然感到一陣頭痛。

“....指揮官...等著我...”神威將巨劍一把插入堆疊為廢墟的混凝土之中，他漲紅了臉，幾欲聲嘶力竭地費勁心力將一根承重柱掰下，絲毫沒有顧及自己早已因飄飛的粉塵而蓬頭垢面，他顫巍巍將一塊剝離而下的天花板扛起，“...堅持住....指揮....官...”

“....指揮官...指揮官？”露西亞趴伏于滿是嶙峋銳物的殘墟之上，伸手在滿是無機質(zhì)的灰白晦暗見探尋，若不是機械的產(chǎn)物，或許她的雙手早已鮮血淋淋。麗芙默然將漲溢于眼角的淚水拭去，赤裸的手部涂層袒露出細密的縱深劃痕。

“.........”比安卡默不作聲地跪坐于麗芙身邊，她輕顫著纖弱的手指，滿是躊躇矛盾地深入一磚一瓦、一沙一粒。那是生澀而嶙峋的河床，而他存在的印記似乎就是其間埋藏的金粒，但她又莫名感到后怕，她畏懼挖掘出的他已然失去仍舊存續(xù)的生機，但眼下的危急又容不得她有絲毫怠慢松懈.....于是，她祈禱自己能找到他，但在內(nèi)心深處又逃避著自己所找尋的不是一具已然了無生機的尸骸。

期待與恐懼不斷交織著蟄撓鞭笞著她的內(nèi)心，她無喜無悲地在廢墟中撥弄碎石瓦礫，直到自己的發(fā)絲變得雜亂晦暗，不容塵染的面容早已失去素美，自己的胸腔已被灰塵與痛苦交錯填滿。

最后，神威找尋到了他所穿戴的外骨骼右臂，以及一只沁潤著干涸血跡的食指。

......................

迫近的薄暮悄然浸染上空闊的天幕，將萬里無云的白裹挾上一層稍顯寂寞的緋色。白天與黑夜本該是一條直線上絕對相等的兩條線段，而徘徊其間的暮色則偏心地延長了黑夜的距離，

讓這契合心意的天色暗淡無光，仿佛輕泣著渴求夜幕。

“.....比安卡....雖然我這么問很唐突而且不合時宜....”通訊中，賽利卡那低落的眼眸盡可能體貼而柔順地微垂，她謹小慎微地觀摩著她的神色，“...不過...我想提醒你....貌似你需要做一個戰(zhàn)后總結(jié)...”

“....大家都累了，讓他們?nèi)グ??！北劝部曋贿h處被紅霞浸染得瑰艷迤邐的山岙，那是神所賜予的恩典，但她卻未曾從中一如既往窺探到神的心語，也似乎再也無法看清神的眼眸，目之所及仿佛都是毫無意義的堆疊之物。

“...嗯...好的...這次的任務報告，我已經(jīng)幫你寫好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就先上交了...”

“...謝謝，賽利卡小姐.....”

“...嗯...那個...”

“....怎么了...”

“..沒事，抱歉....”賽利卡欲言又止地哽塞片刻，隨后默默結(jié)束了通訊，“...至于我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等我們有了進展再通知你吧?！?/span>

泛有余暉的陽光斑駁與細長針葉林那略顯生澀的枝葉，隨后溫柔灑落于碎雪與苔蘚交融的土壤，棱角明晰的生澀松針裹挾著帶有淡泊霧靄的露珠，她避忌所有與自身有交集，嚴格而言，是避開所有人來到這里。淺白的足跡便是這獨單山崗唯一的步道。不遠處的細密的林葉宛如隨性的畫筆，將落紅與長青彼此雜糅，那是教堂與禱告中無法觸及的美景，通常只能在某人的眼眸中找尋。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這里遠眺了多久，仿佛只消一瞬，又仿佛一顆沙粒最終演變?yōu)榕蛎浀暮阈?，于寰宇中璀璨地盛放隨后死去。她只需要讓自己的眼眸專注一物，那接踵而至的心緒便會讓她的身體得以靜默。

過往的記憶宛如破碎的珠鏈，稍顯璀璨地閃耀于自己的意識深處。她回想起似乎也是在霞光與白雪的輝映之間，他略顯生澀但真誠得動人心魄地向她吐露心語，陽光垂落于他的眼眸，在那靦腆與傾心微妙的搖擺之間，她在離去之際放任了自我的感性，第一次吻了他。

那么，自己是何時傾心他的呢？不知為何，她忽然急欲明晰這個問題，究竟是哪一次，是哪一個契機，怎么樣的眼神，以及何種不經(jīng)意的人話語，才能讓他在自己的內(nèi)心埋下向著陽光滋長的種子，讓她不斷失去的迷茫生命總算獲得了神的指引？

珍貴的回憶宛如海沙，在潮汐漲溢之際，難免會被一去不返的浪潮沖刷，緩慢地失去其獨一的完整，逐漸被侵蝕消弭。人似乎總是下意識想要忘卻讓自己痛苦的存在，所以她竟忽然有些難以準確勾勒出他的面容，那一絲一毫的遲疑停滯都讓她惶恐不已，但越是執(zhí)著，那印象也便越發(fā)模棱兩可。她默然擰緊十指，仍舊是一樣不發(fā)地凝望著那美麗的景致，縱使世間變幻，它也仍將存續(xù)于人類群星閃爍之際，似乎唯有懂得短暫之后，她才知曉了永恒是多么令人羨慕的可望不可及。

她盡可能不愿去想他，若他已然在自己毫無察覺之時消弭，思念便是她今后唯一的幸福，也是她不敢濫用的奢侈。

她此刻甚至希望自己能出現(xiàn)幻聽的癥狀，只為讓他的聲音暫且停留于耳畔，但這對擁有著毫無謬誤的軀殼的她而言，無疑是一種天方夜譚。

比安卡忽然希望自己的心也能如同軀體一般堅韌，但若這樣做，自己又會少點許多東西。

直到現(xiàn)在，她都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缺少了什么。

通許聲和緩地響起，露出艾拉靜默淺笑的面容，她似乎頗為憔悴，略微艱難地將平日舒心的友善展露于眼前人，“...晚上好啊，比安卡。”

“...晚上好....”

“..還在外面嗎？”

“...嗯.....”

“...你家的寶貝們這幾天都一直哭一直鬧，他們好像都在說想見媽媽呢....”

“....那...能請艾拉你讓我看看艾黛爾和尼諾嗎？”

“...當然?！?/span>

“....嗚.....”艾黛爾緩緩睜開清澈碧藍的眼瞳，她咿呀學語地模仿著兩人方才的音律，順手輕攥住艾拉細軟冰涼的鬢發(fā)，略微用力地向自己這邊拉扯。而尼諾則輕輕咂嘴，在朦朧的睡意間略微揮舞肉肉的拳頭，似乎已然習慣于在姐姐的喧鬧中入眠。

隨著星幕漸次垂落，世界似乎逐漸變得晦暗而堅硬，讓沒有至親呵護的初生嬰孩們顯得更為脆弱而敏感，比安卡凝視著那令內(nèi)心柔軟泛濫的生靈，不由得微笑著溫柔輕語，“...一定要乖哦...等媽媽執(zhí)行完任務...就接你們回家?！?/span>

“...唔.....”似乎是心有靈犀的默契讓他們了解了母親的話語，艾黛爾松懈了手上的抓握，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而身邊另一個嗜睡的嬰孩，則無疑是地吸吮著自己柔嫩如脂的手指。

“.....晚安....”她微笑著看著他們?nèi)朊?，這才將通訊掛斷。

終于，比安卡再也無力掩抑海潮般的酸楚與委屈，她緩緩跪坐于地，將臉龐埋進雙臂中，于無人注意的角落輕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