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寒睜開了眼睛。

　　眼前正是他熟悉的床頭與書本，一個輕柔的聲音也于此刻響起：“你醒了？”

　　“嗯?！比f寒應了一聲。

　　但他腦中卻閃爍著一段段清晰的場景。

　　“是夢？”他從床上坐起。

　　整個宿舍雖說較大，一個房間住十二個人，也略顯擁擠。

　　環(huán)境談不上整潔，雖說不至于垃圾遍地，但也有大小不一的污漬肆意彌漫在墻壁和地板上。整個宿舍也彌漫著一股霉味。

　　一個缺少管理的孤兒院，一個從存在上就不顯得合理的孤兒院。

　　五歲時，仍然處在失憶的沖擊下還在懵懂萬寒，就這樣被不愿接納他的親戚送到這個置身大山內(nèi)部的小小孤島。

　　一只手搭上了萬寒的胳膊，但萬寒什么人也看不到——萬寒有一種病：他看不到人。

　　他能看到細碎的陽光，看到飛舞的微塵，看到床頭，書本與這個世界。但他眼中，看不到任何一個人。

　　“他們呢？”

　　“已經(jīng)走了，今天是劉光的成年禮?！?/p>

　　那雙手輕輕地將萬寒攙扶起身，萬寒似乎早已適應了，配合著攙扶從床上起來。

　　萬寒也曾和人說起這個病，但畢竟如此荒謬的病，也不會有人相信——

　　他將自己偽裝成盲人。

　　從得了這個病的第二年起，萬寒就開始了這個偽裝。

　　而視覺上的缺失，讓他鍛煉出了異于常人的聽覺與嗅覺。

　　身邊的女孩名叫萬?。

　　在萬寒被遺棄于這個顛簸在大山中與世隔絕的孤島，隨著波浪搖晃的時候，萬?就那樣輕輕牽起了他的手。

　　“不要害怕哦！”

　　男孩目光落在了自己被牽起的手上。

　　一個稚嫩清脆的女聲響起在萬寒身畔。

　　萬寒就這樣被牽著走向前去，走過了十年時光。

　　……

　　“萬寒？”仍是那樣清脆的女聲響起，將萬寒的思緒拉回。

　　萬寒也才反應過來，現(xiàn)在是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抱歉……剛剛走神了。”他有點不知所措。

　　“不是哦，”萬寒感覺到身旁的少女搖了搖頭，“你不用道歉的?！?/p>

　　“可是……”

　　身旁的女孩，拉著萬寒的手，腳步節(jié)奏總在變換，如若在擔心身旁“盲人”的腳步。

　　他們前進的方向上，堆積在路上廢紙與雜物總會被輕輕地掃開來。

　　可越是如此，萬寒就越感到愧疚與不安——這種局促感來自于他已經(jīng)不敢再像小時候坦然接受姐姐毫無保留的善意了：

　　因為更多時候，他的“不適”是那樣虛偽。

　　他能看得清路，看得清障礙，他能獨立地走路，能用自己的雙眼，清晰地看見這個世界——

　　他也在逐漸成長的過程中清晰感受到了，他眼睛沒有生病。

　　是他的心病了。

　　“沒事的?！迸⒋驍嗔巳f寒的聲音。

　　萬寒沒有回答。

　　但他感到牽著他的女孩腳步慢了下來，牽著他手的方式也變了。

　　女孩走到了他的前面。

　　“有些時候，你會露出環(huán)顧四周的神情呢。”

　　萬寒心里一顫。

　　“雖然有時候我在想，你是不是也能看見了。但我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比f寒能感到面前的這個女孩輕輕皺起了眉：

　　“你一定，很想看到這個世界吧？”

　　萬寒愣住了。

　　他的目光和盲人一樣呆滯，直視著前方，這是他自己鍛煉的。

　　面前是長長的走廊。

　　他能感受到，萬?就站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穿透空氣，穿透微塵，穿透散落的初陽，他的目光，也許落在了萬?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會很美吧?！彼绱讼氲?。

　　萬寒的手再次被拉起，兩個人一步一步地走在一個小小的孤島內(nèi)。

　　來到食堂，萬寒的耳畔響起嘈雜的聲音。

　　但他的眼神卻冷了下了。

　　來到飯?zhí)?，萬?牽著他坐在了一個桌前，對他輕聲說道：“我去拿飯?！?/p>

　　萬寒將目光轉向腳步聲離開的方位。

　　整個飯?zhí)煤苁切[，萬寒聽見交談聲，咳嗽聲，亦或是玩笑聲，打鬧聲……

　　可是偌大的飯?zhí)?，身處無數(shù)聲音之間的萬寒，所看見的——

　　無非是一個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中央的墳墓罷了。

　　突然，腳步聲傳來，萬?回來了。

　　萬寒能辨別萬?和其他人的腳步聲，什么原理，他自己也不清楚。

　　盤子被擺在萬寒面前的桌上。

　　萬寒卻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目光凝滯著落在前方。

　　他是“盲人”。

　　“張開嘴哦——”

　　女孩的聲音傳來。

　　他輕輕地張開了嘴，一勺早已冰冷的粥被送進了他的嘴里，每至這時，他們周圍總是會有一陣起哄聲，有唏噓聲，有笑聲，有不屑……

　　飯是被刻意放涼的，會有人提前來到食堂，用萬寒和萬?的牌號領好飯，然后放到某個角落。飯會被放涼，有時，也會在擁擠中被打翻，會被故意傾倒……

　　可以吃上冷飯，萬?甚至會笑著對萬寒說“幸運”。

　　更早以前，他們會被圍著嘲笑，被威脅，被肆意地毆打。

　　萬寒感受著來自于周圍的惡意。

　　他雖然看不見任何人，看不見他們的眼神，表情與動作。

　　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周圍的惡意。

　　它們就如同一只垂涎的巨大野獸，虎視眈眈——時刻欲將微雨和萬寒吞噬。

　　在這個沒有任何其它活動，秩序底線為死亡的地方，“讓他人絕望”將成為這個一方世界的最大娛樂。

　　可是——

　　萬寒心里只能感到異常凄涼。

　　他無法憤怒。

　　他明明對周圍的惡意厭惡至極，對周圍扭曲的環(huán)境厭惡至極，對這會傷害萬?的一切厭惡至極。

　　但他只能感到心里就像有一扇門打開了一樣，但那扇門后什么也沒有。

　　他的心里泛不起絲毫怒意。

　　“我把憤怒弄丟了——”萬寒心里才如此空洞。

　　萬?將自己的飯吃好后，起身前去收拾碗筷。

　　萬寒閉上了眼睛。

　　他的腦海中閃過周圍的聲音，也閃過過去的聲音：那是哄笑聲，是拳頭破風聲，是肆意辱罵聲……

　　萬寒剎那間睜開眼睛，他的眼神，冷若冰霜。

　　他環(huán)顧四周。

　　“那冰冷到極致的眼神本不應該出現(xiàn)在一個瞎子眼中的?！薄辽伲車乃腥硕荚谶@樣想著。周圍的聲音也小了一點。他們在害怕，盡管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你可算來了。”萬寒釋然一笑。

　　“切?！?/p>

　　安似乎沒有任何感情——除了憤怒。

　　所以，就讓你來代替我的怒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