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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閃光(上) | 第55屆美國星云獎最佳短中篇

2020-06-03 21:13 作者:未來事務(wù)管理局  | 我要投稿


編者按:

本篇并非尋常意義上的科幻小說,而是一篇充滿神秘與奇幻色彩的“傳記”。

外祖母有著輝煌的過去,但直到她去世之后,奉命整理遺物的主角才從中發(fā)現(xiàn)了秘密:這其中涉及了戰(zhàn)爭機器人和鬼魂等種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元素,更涉及了外祖母與母親的恩怨糾葛。外祖母帶著足以撼動自然的力量離開了人世,夾在兩人之間的“我”又將何去何從?

本文以引人入勝的細膩文筆描繪了拉斯維加斯和外祖母大宅的獨有風情,并混合了各種復雜的情感和人性,造就了這個懸念十足的精致短中篇。

作者簡介

|?凱特·蘭博(Cat Rambo)|? 美國科幻作家,發(fā)表了200余篇小說,2部長篇和5部合集。她還撰寫非小說,包括寫作方面的技巧。她所經(jīng)營的蘭博學院教授寫作課程。她還擔任了美國科幻奇幻協(xié)會兩任主席。她的作品曾被星云獎、世界奇幻獎等知名獎項提名。本篇獲得了星云獎提名并讓她首次獲得星云獎。


抓住閃光?Carpe Glitter

全文約30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60分鐘。


作者?|?凱特·蘭博

譯者 | 孫薇

校對 |?羅妍莉、Mahat

我的外祖母格洛麗亞總是說:抓住閃光。

這也是我對她印象最深的部分——閃光:耀眼的水鉆,一縷巴杜的喜悅之水[1]留下的香氣,醒目如紅色條幅的唇膏。這些包裝之下,是一個滿頭銀發(fā)、身材纖細的小老太太,皮膚如吸血鬼一般蒼白。

[1]讓·巴杜的喜悅之水,1930年推出,號稱世界上最昂貴的香水——譯者注(以下未特殊說明的均為譯者注)。

當然,不是說她是吸血鬼,但在拉斯維加斯的人群中,格洛麗亞·艾姆不管跟什么人都能混到一處去。名流、總統(tǒng)、記者,全都到“閃光蒼穹”來觀看她的表演,看她頭戴黑色高頂禮帽、腳蹬漁網(wǎng)長筒襪,賣弄招搖,憑空變出火焰和鴿子(不過從來不碰撲克魔術(shù),她討厭這個),讓鬼魂在觀眾群里對著愛人講話。當她走下舞臺時,就像妖精女王離開寶座一樣,迸發(fā)著奪目的閃光。

那般光芒耀眼。那么在家呢?

她就是個臟兮兮的破爛囤積者。

我用T恤下擺擦去額上的汗水,開始進攻另一摞雜志。灰塵飛揚起來,堵住我的鼻孔,讓我打了個噴嚏。塵土中的沙礫飄下來,覆在我小臂的汗毛上。角落里有什么東西腐爛了,我一清理出能過去的通道就把那邊收拾了,有一陣子只能用嘴呼吸。

這間屋子曾作為客房使用,但后來被一堆瓷頭玩偶所占據(jù),這些玩偶被堆在一沓發(fā)脆的報紙和雜志的上面。沒有貓尿——這些密室封閉了至少二三十年,讓我免了這個罪。

外祖母在她事業(yè)達到一定高度、賺到了人生第一筆財富時購買了這所房子,當時她作為舞臺魔術(shù)師剛剛嶄露頭角——一個來自布魯克林、自學魔術(shù)技巧的女子,之后拜在了當時最著名的女性舞臺魔術(shù)師蘇珊·戴的門下。

事實上,離得最近的那堆雜志——我一碰就碎成渣了——最上方的雜志封面上就是外祖母和她師父,那是她們一起進行短暫巡演的海報,當時二戰(zhàn)剛結(jié)束。戴年紀較長,風情萬種,金發(fā)梳成光滑的發(fā)髻,配上綠松石般的藍眼睛;外祖母明媚照人,不僅胸前的水鉆閃閃發(fā)光,她的眼睛更是閃亮,她的笑容如此肆意,甚至咧開了嘴。

不管我往下翻了多少本,這一沓的幾十本全都是一樣的,當我拎起最后一本時,一大群衣魚[2]轟然炸開、四散奔逃。我要先把屋子清空了,再用殺蟲噴霧“軍備庫”發(fā)動一次猛攻。

[2]衣魚:一種較原始的無翅小型昆蟲,在室內(nèi)常潛藏于衣柜或書柜中,蛀食衣物或書籍。

當我將書堆摞在一起,準備打包丟棄時,泛黃的五彩紙屑隨之飄散。到現(xiàn)在為止,我已經(jīng)知道當紙張剝落成這個樣子時,意味著估價師會遺憾地搖著頭輕喃道:“損壞得太嚴重了,艾姆小姐?!?/p>

與其他7個我收拾過的房間一樣,我將里面的東西分類堆放,目前收拾出來的大部分東西都屬于要丟掉的。需要估價的除了外祖母收集的眾多玩偶,還有些有趣的物品。要留下的實際上只占兩小堆,一堆是給母親的,一堆是我的。

逐個評估分類:舊雜志和層層疊疊的糖紙;那么多的衣服,大多都是怪模怪樣的禮服,上過的漿年深日久,讓衣服有些扎人;一堆從教堂義賣會上拿回來的福袋,還未開封,頂上堆著劇院的道具;半空的香水瓶,滿是香粉的小化妝盒。

然后是些奇怪的東西:懸崖邊的城堡畫,用人發(fā)繡成;一個巨大的水晶球,直徑足有1.5英尺[3];一架可以自動演奏的機械班卓琴三重奏設(shè)備,并配有南北內(nèi)戰(zhàn)前的歌曲庫可供選擇;一個裝滿檀香扇的籃子。

[3]約合46厘米。

那些“腐爛的東西”原來是一堆皮草,稍微一碰就散發(fā)出類似陳年德國泡菜的酸臭味,害我不得不避進走廊里,靠在泛黃的墻紙上好一陣子,攫取更加新鮮的空氣。

我聽說,收藏的那些玩偶或許價值不菲,但也夠不上我期望中意外橫財?shù)臉藴?。外祖母原先很富有,即便這樣,除了購買這一屋子的古怪雜物之外,她平日里開銷一直都精打細算。那么錢都去哪了?

她為何要什么都留著?我以為也許是為了回憶她的童年時光,那些不確定的動蕩時光。根據(jù)外祖母的講述,我的曾外祖父是個騙子,總是隨時準備著逃出鎮(zhèn)子。不止一次,他們不得不在午夜逃走,將所有無法塞進手提箱的東西都丟掉。外祖母的囤積癖可能就是因此而來。

不過,對去世的外祖母進行心理分析毫無意義。把皮草打包扔出去之后,屋子里就好受多了。我繼續(xù)搜索,查看完最后一摞物什,然后是下面鋪著的地毯——太干燥了,我都擔心用真空吸塵器一吸就會碎成粉末。

我的手機貼著臀部震動。我將它從短褲口袋里順出來,看了一眼屏幕。是我母親。

我深呼吸了一下,用拇指接通了電話:“喂?”

“我真希望你當初沒這么選擇。”母親說。自從在遺囑宣讀時,我說了“實際上,我會選擇第二項”之后,整整一個星期,我們都在爭吵同一個問題,“這太荒謬了,你多半可以告訴他們你已經(jīng)改主意了,想選拿錢?!?/p>

“誰知道呢,我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很棒的東西。”我這次嘗試了新策略,如果能說服她,讓她知道在這三座房子里堆放的大堆雜物中可能埋著寶藏的話,也許她會支持我的。

她發(fā)出不耐煩的噓聲,至少是那種類似窒息般的聲音,她和外祖母一直用這種聲音表示不耐。母親喜歡假裝成與外祖母截然相反的樣子,但事實上,她倆比彼此承認的更相似。我甚至發(fā)現(xiàn)了有一兩種獨特的言談習慣是她們傳染給我的,滲透進了我的話語中。她又問:“你找到什么東西了嗎?”

“還沒?!?我說,“但我才剛沾到點邊。你不知道她設(shè)法塞了多少東西在這里。有點令人興奮。” 我用腳尖點了一下剛剛在分類的那一堆,那堆東西向旁邊滑下去,散發(fā)出一股雪松木和舊襪子的氣味,幾乎令我作嘔。

“是什么讓你在這件事上如此固執(zhí)呢,珀耳塞福涅[4]?”

“我三十歲了,可以自己做決定。外祖母給了我選擇的機會。” 我猶豫了一下,接著加了句,“你無權(quán)干涉?!备杏X這些話將我們推得更遠了,就在母親與我已經(jīng)如此隔閡的情況下。她一言不發(fā)掛了電話,我盯著屏幕上“已掛斷”的字樣,然后拭了下臉頰,嘗到了唇上的咸味[5]。在這酷熱的天氣里,我汗流浹背,這咸味僅此而已。

[4]此處是主角名字。珀耳塞福涅也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冥后的名字,在地下為死神,在地上為豐產(chǎn)女神,在古希臘藝術(shù)作品中是位手執(zhí)火炬、鐵石心腸的女王。

[5]此處雙關(guān),有“言語上的譏諷”含義;與下文“咸味僅此而已”呼應(yīng)。

高中畢業(yè)時,外祖母對我說,她不會再支付我大學的學費了。我懇求母親幫我求情,“是你造成的?!?我說,“我不是要你向我解釋發(fā)生的事情,那只是你倆之間的事,我不站邊,但如果你去求她……”

母親迅速搖了搖頭,緊張地將任何一絲可能甩掉。她的手和外祖母還有我的一樣靈巧,手指纖長,而現(xiàn)在這雙手就扭曲著放在她面前,仿佛外向化了她否定的心情。

我將手臂搭在廚房的桌子上,立即便后悔了。我們當時住在一間小餐館上面的公寓里,屋里總是有股漢堡放久的味道,所有物體的表面都有一層粘膩的油膜,沾上手的感覺就像是保鮮膜緊貼皮膚。我們隔壁住著三位老撾女子,其中一個開始沖另一個大喊大叫,開啟了她們無休的爭吵。

“不,不?!蹦赣H說,絕望之下言語倉皇。只是提到外祖母,就讓她陷入了恐慌,“我們別提這個,而是想想還有什么你能做的,你給文學雜志寫了那么多精彩的文章,他們肯定有一些獎學金是為有前途的學生預(yù)備的?;蛘吣憧梢约尤雵窬l(wèi)隊[6],他們會替你付學費,然后你也知道一畢業(yè)之后該何去何從了?!?/p>

[6]美國國民警衛(wèi)隊(United States National Guard):簡稱聯(lián)邦國民兵,是美利堅武裝力量的重要后備力量。美國軍隊允許以大學畢業(yè)后服役若干年的條件為參軍者支付大學學費。

“媽媽。”我搖了搖頭,仿佛她動作的慢放版,“你以為我沒考慮過其他選擇嗎?申請獎學金的時限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我必須推遲一年才能上學——”

“那就推遲一年!你可以住在這里,找份工作,攢點錢——”

“不!”我見過太多人將一年變成兩年,又變成三年,最后成了永遠??傆行┦虑闀哪愕馁Y金,我必須在力所能及的時候抓住機會,自從外祖母停止補貼我們之后,這些年來,我一直看著母親做秘書的微薄薪水每個月填入各項開銷,總有不期之事——屋頂要修理,母親的潰瘍手術(shù),車子的無數(shù)毛病。

我一直努力搞定那些問題,還做著兼職工作,但始終不夠。上大學的錢始終不夠。我從沒想過那種可能,我一直以為外祖母會繼續(xù)替我付錢。我從未奢望過奢侈的生活——我非常愿意繼續(xù)工作。但沒有她的資助,我沒救了。那時候我本來想哭的,但哭有什么用呢,除了讓母親陷入困境之外?

于是我去見了外祖母。


她的住所一如既往:由三所樣子各異、“長”在一起的房子構(gòu)成的院落,沒有草坪,只有精心布置的景觀,由仙人掌和其他沙漠植物組成——巨大的條紋龍舌蘭,過度茂盛的巨型仙人掌,后者早在我出生前,就已經(jīng)長在外祖母的花園里了,那時候甚至還沒人會用“旱生園藝”或者“耐旱”這樣的術(shù)語。

其中的兩所房子最初只有一層,只是為了將屋頂平臺、涼亭和棚頂式建筑這些在真實氣候中無法共存于同一地區(qū)的建筑形式放在一起而建造的。第三所——也是最后才加入這個大雜燴的房子——則是位于北側(cè)的三層都鐸式建筑[7]。

我從第一所房子的入口進門,外祖母日常所居的大部分房間都在這邊。

我知道外祖母的囤積癖。童年時代,我有很多夏日午后都耽擱在外祖母的大房子里,徜徉玩耍,而外祖母則放任自流,除非她要用到占三個車庫大小的大型工作室里時才會將我噓開,她在那里練習一下午的魔術(shù)技巧,或者設(shè)計戲法柜,而我則在那里建造了我第一個鳥屋、書架還有小木箱。

前門裝有扇形的紅色和金色彩繪玻璃,在我敲門時發(fā)出回響。有一回我只好自己進門。我在某個地方還藏了把鑰匙,但她每年總要換一次鎖,盡管從來也不解釋原因。此外,每把鎖都有自己單獨的鑰匙,因此你必須知道哪把配哪個。

不過進了大門之后,除了外祖母的心靈圣地之外——就是擺滿書本的書房,最中間是一張巨大的黑檀木書桌,飾有珍珠母,桌上散落著圖紙和信件——有鎖的門就幾乎沒幾扇了。這里的鎖只有外祖母和她的秘書們才有鑰匙,也許這就是每年要換鎖的原因,盡管你會以為除非他們當中有人離職才會發(fā)生這種事。

我叩了叩門環(huán),這是個兩條中國龍樣式的精制青銅鑄件。外祖母熱愛神秘主義,并盡可能在自己的表演中加入了許多神秘主義的象征。她的許多粉絲反復前來觀看她的表演,試圖破解她設(shè)法融入服裝及道具中的各種各樣神秘難解的線索。

大門打開,飄出一股麝香的味道。我原本以為是某個秘書,結(jié)果開門的居然是外祖母本人。她又矮了些,原本與我的耳朵平齊,但現(xiàn)在只到我肩膀了。然而,她仍舊像游行中領(lǐng)頭的旗手一樣站得筆挺。

“進來。” 她說,就好像前一天剛見過我一樣。她轉(zhuǎn)身朝里走,明顯想讓我跟著。

我跟上了,走進了接待室,那是我最喜歡的房間之一。巨大的凸窗透出窗外仙人掌花園的景色,半透明的魚線串起的水晶簾將之折射分割出一千種各不相同的樣子。家具上用舊的鈷藍色天鵝絨織物顯露出柔滑的微光,猶如海面上散落著霓虹電光鰷魚。這是外祖母經(jīng)常用來接待訪客的地方,再往里的房間是不允許他們踏進一步的。

但是在我印象中,不記得這里有如此擁擠——房間塞得這么滿,幾乎要引發(fā)我的幽閉恐懼癥了。比我頭頂還高的架子沿著墻壁排列著,架子上又排列著大批衣著精美、尺寸從迷你到膝蓋高的玩偶,我認出其中一些的穿著正像是外祖母這些年的舞臺裝扮,那些服裝的原版真品我曾不止一次把玩過。

其他玩偶被擺放在壁爐架上、塞在幾處空著的角落里、或者沿著窗臺擺放。有些則靠著墻,以站立的姿勢擺成長長的一排。角落里堆放著盒子,標簽上寫著“限量版”,跟著是外祖母的名字,透過盒子可以看到里面的玩偶??諝饫锷l(fā)著馬毛、灰塵和陳舊塑料的味道。

兩張椅子中間緊挨著擺了張桌子,上面有一個銀托盤,擺著咖啡壺、杯子、奶油和糖,還有一小碟餅干和兩塊餐布。難道外祖母一直在等我嗎?無法想象母親會提前打電話提醒她。

我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在她往我們倆的杯子里倒咖啡的時候拿起一塊餅干。她什么也沒問,直接按照我喜歡的方式加了料——少許牛奶、半勺糖。我沿著餅干邊緣輕咬了一口,嘗起來真像是加了檸檬的紙板。

她單刀直入:“你是為了大學的學費才過來的。”

“不用很多。” 我說,“我計劃打工來支付食宿費用,而且上本州的大學可以減少費用?!?/p>

“我打算支付你全部的學費和生活費用,不過是有條件的?!?她說。

我眨了眨眼:“什么條件?”

她將自己的杯子放下,好用兩根手指為她的兩個前提劃勾:“一,上我選的大學。二,上我選的專業(yè)。”

“什么?”我問。某種介于憤怒和恐慌之間的情緒席卷了我,讓我將身體微微前傾。“什么大學?什么專業(yè)?”誰知道她會有什么樣的怪念頭?

“你可以上州外的大學,” 她說,“但大學必須在東海岸,最好是麻省理工學院?!?/p>

“為什么是麻省理工?”

“那是蘇珊·戴的母校,我想向她致敬。”

“她的專業(yè)是什么?”

“這部分不用考慮。我想讓你學習工程學?!?/p>

“什么?”我困惑極了,蹙起了額頭,“為什么是工程學?”

“我沒說過會解釋原因。”她說,拿起杯子又啜飲了一口。

我沒資格談條件,也沒有討價還價的能力。我同意了她提出的每一個條件。當我告訴母親我要去麻省理工的時候,她既沒有問我資金來源,也沒有問我為什么會選那所學校。

不問,也不說。所以我什么也沒講。


想象一下一個人一生當中所制造的所有碎片。我不是說垃圾,什么食品包裝和舊盒子之類的,而是說我們與之交互的物體、那些由我們生成的東西:購物清單和夏日明信片,上學時在上面草草寫下筆記的書籍,日記、信件和繪畫什么的。

還有照片,天吶,那些照片!

外祖母曾是個名人,而名人會被幻燈片、舊寶麗來照片和覆滿灰塵的膠卷所定格。還有親筆簽名的剪報和招貼畫,由她那些金發(fā)碧眼的男秘書們當中的某一個寄給粉絲,秘書們負責處理外祖母的信件,就像麻雀一樣不起眼。這些秘書在外祖母那里待的時間沒有一個能超過兩三年以上的,外祖母的遺囑中也沒提過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跟我母親一個待遇。

纏著封箱帶的紙箱中的所有東西都因年久而變脆了,一碰就碎。不過至少,拉斯維加斯的高溫和干燥讓我免受物品發(fā)霉的困擾,除了無窮無盡的衣魚和偶爾冒出來的蝎子之外,也沒有其他昆蟲。而且令人驚訝的是,這里看起來似乎沒有老鼠冒險進來過。外祖母一定是用了鼠藥,要么就是什么時候有秘書處理過。

我一箱又一箱地處理著,進展緩慢。不過隨著分類方式的改進,速度也逐漸加快——也或許只是對于這些令人迷惑的東西不那么在意了。我還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似乎是裝錯的東西:一卷廚房用紙;一個青柳紋[8]瓷碗里面裝滿餅干,餅干放得太久,已經(jīng)變成像紙板一樣灰色物體;毯子包裹著的耙子;半打花盆,一包1963年的金盞花種子,未使用過的園藝手套和一個玩具屋大小的微型鐵鍬;玻璃煙灰缸,煙灰里混著煙蒂和皺巴巴的煙頭;一個裝著乳木果油的瓶子,已經(jīng)裂開了;舊萬圣節(jié)面具,外祖母童年時代的情人節(jié)卡片,上面有凌亂的鉛筆簽名:厄休拉、吉米、拉韋恩;剝制的動物標本:有熊貓、鬣蜥,還有嫁接了獨角獸角的山羊。

[8]十八世紀“中國熱”時期,西方瓷器商假托中國傳說所制造的仿冒青花風格的瓷器風格,在西方風靡一時。

我渴望找到寶藏,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可以留著的小物什,零亂四散在各處,不過大多還是垃圾。當我打開蓋子讓光線射入時,外祖母的珠寶盒確實在閃閃發(fā)光,似乎寶藏在望,但所有的閃光都是幻覺。估價師告訴我,這些是不錯的人造珠寶,也并非全無價值,因為是古品舊物。但距離我一開始以為的“龍之寶藏”還是相距甚遠的,為什么會有東西如此閃亮卻價值甚微呢?

第一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的最奇怪的東西是一只金屬制成的手。我將自己的手張開放在一旁做了個對比,盡管金屬手比我的手要大一倍,卻像我的手一樣關(guān)節(jié)完備、指形優(yōu)美。這只手并不是黃金的,但看起來很像。而且很舊——感覺有幾十年歷史了。上面的雕刻非常精細,以至于一開始我沒能認出來。

當我拿著它放在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下,并瞇起眼睛查看時,我發(fā)現(xiàn)上面的圖案是納粹的萬字符和閃電標記,兩種圖樣互相扣鎖。設(shè)計上是很優(yōu)美,但這些符號只能引起我對戰(zhàn)爭和其他暴行的聯(lián)想,導致我一陣陣惡心反胃。

這是蘇珊·戴收集的那些戰(zhàn)爭紀念品?這只手有科學制品的感覺,我記得戴一直在監(jiān)視德國的科學家,滲透他們,假裝是納粹的同情者。也許這是一個工作模型,某種原型,而不是一件藝術(shù)品?

這只金屬手的手腕處有金屬蓋子封著,蓋子上有細而深的凹槽。抓著它的感覺很奇怪,抓不穩(wěn),就好像它的重心在不斷變化,好像它能隨時移動一樣,感覺它可能會自行從我手中抽離,做些奇怪而險惡的事情(這也確實是只左手[9])。

[9]歷史上一直有左手邪惡的說法。

我的外祖母用它做過什么?或者做過什么嗎?這里有那么多東西都還躺在原始包裝里,從未使用過。因此,也許她根本就沒用過它?無論什么答案,很可能就在外祖母的臥室套房中藏著,不過我還沒敢收拾那間房子。那些房間在我童年時似乎還很寬敞,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都塞滿了,到處是紙箱、鞋盒、圓帽和假發(fā)盒,還有小巧的梳妝臺,上面堆滿了如同批發(fā)購買的大量化妝品,這些東西拼出來無數(shù)條迷宮般的彎曲小徑。

我第一天就清理出了一個房間,那是樓下的一間客臥——簡單地將里面的東西塞到了任何能找到的其他地方,包括放在院子里的一堆塑料桶。也許是本能,或許是一種預(yù)感,讓我知道我需要那個空間。

盡管墻紙泛黃,陳舊的硬木地板上滿是灰塵,還彌漫著跟最開始的那幾個房間同樣的熏香味,但總算是個整齊的地方,在我被混亂搞崩潰時能供我撤退休整。我仔細清潔了這個房間,搞得有點像是個避難所,沒有散落的灰塵,有股淡淡的檸檬味,床上鋪著天藍色的絲綢床罩,上面繡有金色星星和緋紅的蝴蝶,這是我從樓上的一間臥室里拿下來的,也是我一直喜愛和渴望的東西。我的行李箱空著放在行李架子上,里面的所有東西都移到了壁櫥里的六個衣架上和小五斗櫥的三個抽屜里。

地下室里有洗衣機和干衣機,因此我不怕沒有干凈的衣服穿。自從上大學以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把必需品都放在背包里,抵制住了似乎讓我家其他女性都沉迷的筑巢欲。

這間屋子沒有其他裝飾品:沒有藝術(shù)品、地毯、裝飾性的小玩意或者祈愿蠟燭之類的東西,我把那只手拿來了,放在五斗櫥上。

很晚了,我也很累,但只要一閉上眼睛,我不禁就會想象那只手用指尖著地、悄悄爬下五斗櫥、朝我爬過來的場景。最后我起身將它丟進梳妝臺最下面原本空著的抽屜里,然后緊緊關(guān)上。舊木頭很緊澀,如果它想逃脫,發(fā)出的聲音會大得足以驚醒我。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終于能夠入睡了。


我可以告訴你外祖母開始囤積的確切時間。我的母親講過這個故事。外祖母在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就開始收集玩偶,但至少那時候她的收藏還算容易管理。直到我進入青春期之后,情況才一發(fā)不可收起來。

蘇珊·戴死前將外祖母指定為自己唯一的繼承人。因此,外祖母將蘇珊·戴位于布魯克林褐砂石街區(qū)[10]的二戰(zhàn)前造的大房子里所有東西運到了自己在拉斯維加斯的家。同時,她還買下了隔壁的房子,將兩所房子用帶有屋頂?shù)耐ǖ肋B接起來。原先的屋主留下的家具再加上新的家具,就形成了70年代鱷梨與烤杏仁色裝潢混搭上舊式德國木雕、神秘雕像與70個中國骨灰甕(我數(shù)過一次)的邪惡融合體。

[10]19-20世紀紐約時興用褐砂石作為私人住宅建材,在布魯克林區(qū),褐砂石相當于聯(lián)排別墅的代名詞。

我還記得去外祖母剛擴充了一倍的那所房子里的體驗,盡管當時房子本身局促而古怪,但對于小孩子來說,一切都是正常的。

到了我13歲的時候,隔壁有個叫艾蓮娜的女孩,我們一起在外面玩,我覺得自己并非有意將她攔在屋子外面,但也確實不情愿將她帶進屋。她堅持要進來,最終我同意了讓她在屋里待一晚上。

對于她的動機,我并未考慮太多。那時候,對于有個同齡女孩想要跟我交朋友這件事,我還是挺興奮的。母親和我經(jīng)常搬家,所以這種體驗不多。外祖母很明智地并不插手,她只給我們點了披薩,告訴我們要乖,然后就消失在工作室里,一晚上都再沒出現(xiàn)過。

我的房間有兩張單人床,因此我倆一人一張。過了“就寢時間”很久以后,我們還躺在那里,聊著學校和討厭的課程。

“伙計,所有人都會因為我在這里過夜而瘋狂的,”?艾蓮娜說。

“為什么?” 她的語氣讓我局促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別人誰也沒進來過這里。想要推銷雜志、糖果的人,或是用什么狗屁理由想要來募捐的人,這幫人說破了天,你的外祖母連門都沒打開過。他們管這里叫女巫之家。”

我干笑了一下:“那么,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他們這里并不是女巫之家了?!?/p>

艾蓮娜沉默了一下,然后說:“對啊,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他們了?!?/p>

到了早上,我們走進外祖母使用的大廚房,另一間房子里的廚房又小又局促,她管那間叫做“聚會廚房”,雖然就我所知,她從未在那里舉辦過聚會。

我打開櫥柜,給艾蓮娜看早餐可供選擇的麥片。在家的時候母親不允許我吃糖衣麥片,而在這里我一直吃這個,外祖母總是在我來訪前備上好些。艾蓮娜選了一些更適合大人的食物,盡管在我遞給她玉米片時,她確實伸手去拿了糖罐。

“噢,好惡心?!?她說。

將麥片盒子倒扣在碗上的時候,她倒出來的東西里混合著玉米片、很小的棕色蟲子,甚至還有些更小的白色蛆蟲。

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除了我的那些糖衣麥片之外,櫥柜里的每個盒子都是那樣的。艾蓮娜試了三次,然后放棄嘗試回家了。我們再沒跟彼此說過話,在路上相遇時,我見她溜走過幾次。

數(shù)年后,外祖母又買了后面的房子,也做了同樣的事情,把那座房子也連了起來,不過這次她修建的是真正的走廊。最中間被圍起的院子里有一個巨大的水池,無數(shù)個夏日午后我都在里面嬉水,還有一座不起眼的假山,上面瘋長著景天和多肉植物,填滿了它們能占據(jù)的每個角落。我從未在其他地方見過這些變種。它們最初只在9個紫色的花盆里生長,后來卻蔓延到整個花園,并將更多普通的品種淘汰掉了。

這些植物有著古怪的紫色色調(diào),并且長出了一束束白花,只在日落時才會開花,讓院子里彌漫著無法言喻的甜味,對我來說,這永遠是鄉(xiāng)愁的味道。


醒來時,我聞到了那美妙的香味,從開著的窗口飄進來。一開始,我并沒意識到是什么吵醒了我,但是那響聲又來了:敲門聲。于是我去門口開了門。

“是艾姆女士嗎?”為首的人說。他說話時略帶一丁點南方口音,類似“艾云女斯”這樣。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但卻與他的外表不符。他穿的灰色西裝襯得他的皮膚更顯蒼白,也讓他的平頭呈現(xiàn)出同樣灰暗的顏色。另一個人站在他稍后面一點的位置,更矮、更壯、更黑一些,但著裝也一樣不顯眼,且相貌普通?!拔覀冎滥阏趯δ阃庾婺傅呢敭a(chǎn)進行分類整理,我們有一些問題。”

“我想看看你們的證件?!?我說。

“當然可以。”他取出一張名片。

“誰都可以偽造這樣的東西?!?我說著,將這張硬塑料名片翻了過去。至少很破舊?!拔覐奈绰犝f過這個機構(gòu),福雷斯特先生。戰(zhàn)史局?”

艾倫·福雷斯特探員擠了個僵硬的微笑:“我們只想跟你談?wù)?,艾姆女士。最好還是別站在街上談?”

當他步入房子,且看見屋里的裝飾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時,我對他的評價稍許上升了一些。

不過,他的搭檔在環(huán)顧四周時發(fā)出小小的抽噎聲:“你在費勁地清理所有這些嗎?” 他說,“伙計,我可不羨慕你。我的太姑姑也是個囤積者。到現(xiàn)在有三年了,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她藏匿東西的儲物柜?!?/p>

他的話聽起來很真誠,但為首之人隨即插嘴插得太過順溜了些:“我們準備為這項任務(wù)提供幫助,艾姆女士。由專業(yè)的評估團隊對這處居所進行分類,備妥物品清單,針對所有物品的存儲地點提供建議。這是不收取費用的。”

“但你想要拿她的什么東西作為交換?”

“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可能擁有一些具有歷史價值的東西,是從戴女士手里繼承的。在你的外祖母還活著的時候,我們曾多次與她接洽,但她表示不愿意整理繼承自戴女士的那些東西。她還暗示這會在遺囑中解決掉,但很明顯她沒能抽出時間來加入相應(yīng)條款?!?/p>

他的語氣聽起來完全沒有問題。我感覺抱歉——我知道她能有多固執(zhí)。事實上,我已迎上一步,打算同意他的不管什么建議。但有一縷陽光從懸掛在大凸窗上的水晶簾中躍進來,閃了一下我的眼睛,就這一秒鐘足以讓我喘口氣,快速而堅決地閉上嘴,我的牙齒都咔噠一聲嗑到了一起。

“我很抱歉。” 我說。他的眼神被期望點燃,然后下一秒又熄滅了,“我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他倆堅持要留下各自的名片,我將它們丟到存放可回收垃圾的那個房間的一堆雜物上了,垃圾要到下周才會有市里的卡車過來收。我已經(jīng)了解到:垃圾是市政官員非常關(guān)心的事情,處理方式很嚴格,將足夠塞滿一卡車的多袋垃圾擺在路邊可能會導致你不得不將大多數(shù)垃圾收回去,或者至少要收到封閉的門廊處。

遺囑的措辭讓我覺得,外祖母是希望我認領(lǐng)她的房子,負責分類她的遺產(chǎn),來了解它們所代表的生活?我不得不暗自揣度,她是否知道這項任務(wù)有多么可怕。如果這所房子不是彌補遺憾的紀念碑,那又是什么呢?想要閃光,就要行動。她緊緊將它抓住,將其藏進盒子里,如此這般帶走了自己鐘愛的全部。

我抖開一件古舊的舞臺禮服,上面的亮片像魚鱗一樣落下來,悄悄落在我腳下的地板上,只余里面的骨架和古舊的薄紗,這些東西立了有一秒鐘,就像是被鬼穿著一樣,然后才坍落到地板上。


外祖母認識很多舞臺魔術(shù)師。他們當中,我最喜歡的是埃泰爾諾。因此,那天下午在雜貨店偶遇他時,我高興得擁抱了他。他也擁抱了我,他有力的擁抱很慈祥,幾乎像父親一般。他個頭很高大,有一張布滿胡須的方臉,現(xiàn)在看上去好像白雪覆蓋山麓。他穿著很正式,這也是他一貫的風格,他的領(lǐng)帶夾是一對銀色的面具,一張笑臉,一張哭臉。

“你在這里做什么?” 當我們一起推著購物車走向結(jié)賬隊伍時,我問了一句。

“我先前拜訪這附近的一個朋友,覺得自己該在回家的半道上歇一歇,買個午餐?;謴鸵幌戮??!?他使了個眼色。

我向他皺了下鼻子:“我不需要了解你的性生活細節(jié),非常感謝?!?/p>

他大笑起來:“以為老人家沒有性生活嗎,我的小姑娘?你錯得多離譜,噢,你錯得真是離譜啊?!?/p>

我用雙手捂住耳朵:“啦啦啦啦啦,我聽不到?!?/p>

“過來喝杯咖啡,孩子。”

我們走進雜貨店旁邊的普通咖啡館,坐在皮制扶手椅上。埃泰爾諾點了某種咖啡混合多種配料的奢華飲料,他頗有興味地注視著我的滴漏式咖啡:“你小時候就總是這么個純粹主義者,我不該驚訝的,大掃除做得怎么樣啦?”

“東西太多了,” 我說,“有一堆你的照片,我放在一邊了。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真是開心。你和外祖母有沒有……你懂的……” 我的手稍微比劃了一下,但自己也不確定這個手勢具體是要傳達什么含義。

他盯著我:“當然了,我們當然是。你怎么能這么問?”

“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我說,“我不知道。”

他拿起他講究的飲料,啜飲了一口,但保持眼神與我對視:“你從沒想過?”

“想過你跟她有沒有好過?當然想過?!?/p>

他搖著頭,頭發(fā)垂下,遮住了眼睛:“我是說,想過我是否真的是你外祖父?!?/p>

“你是嗎?”

他又啜飲了一口:“要我說的話,絕對有可能。也許甚至是極有可能?!?/p>

“我們能做個DNA測試嗎?”

他抬起眉毛:“你還總是個這么務(wù)實的孩子,但是不了。”

“為什么不呢?”

“因為你外祖母始終覺得這么做不合適。那是她的選擇,我有什么資格違反呢?” 他張開那雙手指纖長的魔術(shù)師之手,擺出無助的姿勢。

我盯著他:“如果你真是我的外祖父,你完全有權(quán)告訴我,” 我說,“因此,你不是?!奔幢氵壿嬌弦呀?jīng)排除了這種可能性,我還是為此略有些傷感。

他嘆了口氣,探身向前:“聽著,孩子,無論如何我都站在你這邊。在整理她的東西時,你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奇怪的東西嗎?”

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只金屬手,但保持著面無表情——沒人能詐一個魔術(shù)師的孩子——然后說:“哪種奇怪的東西?”

“這些年來,她買了很多魔術(shù)紀念品?!彼f,“有一些被詛咒了。無論將它們從周圍什么樣的保護罩里取出來,你都可能會觸發(fā)各種討厭的副作用?!?/p>

我嘲笑著:“你演得可真像?!?/p>

他只是看著我,輕蔑地撇了下唇。

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

我們都見過她完成某些只有魔法才能實現(xiàn)的事情。


當我發(fā)現(xiàn)那條腿時,我大吃一驚。并不是一條腿就讓我那么驚訝,而是因為我原本以為它會一點點出現(xiàn):脛、膝、大腿,而不是一下子完整地出現(xiàn)。它挺沉,不過沒有正常預(yù)期的那么重,所以顯然是空心的。我可以讓這條腿的膝關(guān)節(jié)向前或者向后自由彎曲,運動起來非常順溜,毫無僵硬感,幾乎自然極了。

我將它放在壁櫥里。我會發(fā)現(xiàn)多少這樣的東西呢?夠組裝一個完整的人?這或許是外祖母收藏中的終極玩偶?她的一些“魔術(shù)紀念品”?

它是什么有魔力的物品嗎?


我八歲的時候,外祖母為我上演了月蝕。

她用的是魔術(shù)把戲的形式。那時候埃泰爾諾剛結(jié)束表演,他們一起喝著當任秘書精心調(diào)制的雞尾酒,我說:“外婆,你耍個把戲好不好?”她以一種喝醉時候就會使用的慢吞吞的腔調(diào)說:“我給你變個真的把戲吧。”

在外祖母繞著院子四處走動、一邊念念有詞時,埃泰爾諾抓著我的手,我倆就坐在那里。她猛地拽下發(fā)簪,白發(fā)散落披在背后,她的頭發(fā)比我想象的還要長。她向著天空呼喊些什么,然后我們就看到天空中有股暗色翻騰著,開始吞噬月亮。在我沒注意到的某個時候,光線轉(zhuǎn)冷,路燈已經(jīng)熄滅。從我倆互相接觸的手指,我可以感覺到埃泰爾諾的心跳,也能聽到他的呼吸。

不知為什么,我感覺他跟我一樣害怕。因為,這意味著這個世界與我們所以為的并不相同,有著我們無法理解的規(guī)則。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件事倒也沒有那么大破壞性。但我無法想象對于一個成人來說,這件事是什么感覺。

總而言之,月蝕持續(xù)了可能有一個小時。不知何處發(fā)出的冷光刺穿了我們,我可以聽到歌聲,高亢的歌聲,聽起來既像是恐懼、又像是暈眩的喜悅。很難喘息,每下呼吸都必須拼命掙扎。

在黑暗放過月亮的時候,我們又可以呼吸了。

但那天晚上之后,我們誰都沒再談起過這件事,我感覺外祖母后悔那樣做了。

一個好的魔術(shù)師從不透露自己的把戲竅門。


幾乎要大功告成了,除了解決掉我拖了很久的那部分——外祖母的臥室套房。它占據(jù)了都鐸式房子二層的一大半:臥室、布置豪華的浴室、起居室。挑高的天花板可能很美好,但也讓外祖母得以將箱子摞到更高的高度,比我高多了,我都無法夠到大多數(shù)堆摞的最頂上那層,這讓我懷疑個子小小的外祖母是如何做到的,直到我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塞著的折疊梯凳。

我還是想要避開這個地點,盡管不合情理。畢竟如果有寶藏,那么這里就是合乎邏輯的藏匿所。不,還有別的原因阻止了我。房子里的其他地方我都能探索,并假裝外祖母剛剛離開片刻。但闖入她的臥室就不同了。

那代表著承認她已經(jīng)去世了。

我不信仰什么美化逝者的做法。我不會假裝我的外祖母是個和藹的女性,也不會假裝她很善良。事實上,她專注自我,心志堅定到簡直如大自然的力量般強大。

但她愛我。我是她唯一的孫輩,在我還小時,我在她眼里沒有錯處。那也許是讓我母親和我產(chǎn)生隔閡的原因之一,她用盡一生努力爭取自己母親的認可,而我無需索求便得到了。

當有人如此愛你的時候,如此深切又不求回報,你很難不以愛來回報他們。我的外祖母可能的確強迫我進入了她所選擇的大學,但我倆都明白這個事實:盡管在她們倆耗盡一生所進行的漫長而復雜的博弈中,她做了許多利用我來傷害我母親的事,但讓我成為質(zhì)子卻是對雙方都奏效的策略。我母親沒有用過這個策略,但我不確定她是沒想到,還是道德上的有所顧忌。我從未理解過在她們之間奔涌的所有情感之流。

我在橡木對開門前停了下來,這扇對開門并非屋子原有的,而是她從巴伐利亞的某個地方帶回來的。門上雕刻著柳樹和萊茵少女,兩邊各有一個黃銅制成的天鵝形把手。我捏住天鵝頸項,推拉了一下把手:鎖著的。我嘆了口氣,開始挨個試在廚房里所發(fā)現(xiàn)的那一大堆沒有標記的鑰匙。經(jīng)過十分鐘的反復試錯之后,鎖發(fā)出咔嗒聲,我把門推開了。

我找到了電燈開關(guān),上下?lián)軇恿撕脦紫拢珶襞轃龎牧?。你無法看清房間,因為那些箱子擋住了大部分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厚紙板箱摞成堆,之間留出一條狹窄的通道,這些箱子一些是舊酒箱,一些則標著舞臺用品。

右手邊有一個與我視線平齊的紙箱上寫著:白色羽毛:總數(shù)1。箱子一邊的膠帶上還粘著幽靈般的卷須。

我費勁地穿過紙板箱之間的通道往前走,這里過于狹窄,我的肩膀總要蹭上一邊的箱子。一開始通道還是筆直的,走了幾步之后就出現(xiàn)了分叉,一邊通向窗戶和(我猜)床所在的區(qū)域,另一邊則蜿蜒通向她的起居室。

我選擇了后者。

在兩個房間之間的門檻處,靠近掛著一排酒會晚禮服的架子那里,我摸索著尋找另一個電燈開關(guān),但一樣徒勞無功??諝饫镉谢覊m和香水的味道,還有一直與我擦肩而過的舊布料的氣息,在我經(jīng)過時仿佛一直在向我撲過來。

另一間屋子甚至比這間還暗一些,窗戶完全被長長的窗簾遮擋住了。到目前為止,我一直用指尖握著手機,將它伸出去當作手電筒使用,于是手機響起時,我嚇了一跳。

我掃了眼屏幕,是母親。

我接起電話,站在布滿塵土的黑暗中,這黑暗嗅著像外祖母身上的味道:“喂?”

“我需要你在一點一刻的時候到機場接我一下?!?我母親說。

“今天?”

“當然是今天!我就要上飛機了,坐的是美聯(lián)航的323航班。需要我再重復一遍方便你記下來嗎?”

“你為什么要來?”

“那我就能幫你了?!?/p>

我充滿了懷疑:“你待哪里?”

停頓了一下,就好像我是用什么外語提問,需要翻譯才能傳達含義一樣?!案阋黄稹D悴皇窃诜孔永锎鴨??”

我想象著母親“幫助”我的情形,這讓我喉嚨一緊。有生以來,我一直看著她們兩個在較量?,F(xiàn)在我母親即將為勝利而歡呼,而這場勝利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比另一個活得久就行?;蛘弑冗@情況還要糟,像其他人(比如那個探員和埃泰爾諾)一樣,她想要這里的什么東西,但不肯告訴我是什么。

我下定決心,然后說:“不行,你不能那樣做。我會給你找個酒店?!?/p>

“別開玩笑了,到底為什么我不能待在那里?”

我調(diào)動思維尋找借口,肯定有什么原因能用。

“這關(guān)乎合法性,”我說,“遺囑規(guī)定,我必須自己完成分類,不能找人幫忙。”

這種說法只有一半是真的。但母親從來不曾對細節(jié)特別關(guān)注過,所以我希望她能接受這種說法。

她也確實接受了,盡管完全不情愿:“你可以早上來接我,至少我可以幫忙,”她說,“我知道她的很多東西最初是從哪里來的,可以幫你分類有價值和沒有價值的東西?!?/p>

我為自己爭取到了暫緩令,因此我并不慌張。母親熱愛拉斯維加斯,很容易為去看音樂表演(她從來不看魔術(shù)表演)或在俱樂部里用晚餐這樣的承諾而分心。她喜歡賭博——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以為她們吵架是因母親的某一筆賭債而起,但她倆從未明確肯定過這種猜測。據(jù)我所知,這是外祖母很樂意用來指責我母親的緣由。

我掛斷電話,站在黑暗里,傾聽著。但僅有的聲響是房屋所發(fā)出的悠遠綿長的咯吱聲,風刮擦屋頂?shù)穆曇?,以及遠處空調(diào)為了維持樓下涼爽而發(fā)出的轟鳴聲。

我向前邁步,踏入變得更加黑暗的房間。對面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fā)光。


或許我早該知道,她會將不管什么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留在起居室里。在那里,她花了許多時間練習魔術(shù)手法,或者彈奏擺放在歐式貴妃榻[11]旁的高大豎琴。很明顯,她最近也在這里度過了大量時光。茶幾上,雜亂的金屬拼圖非常顯眼,邊上擺著不少娛樂業(yè)雜志,得有好幾年的量。就算告別了舞臺,她也認為要在這個領(lǐng)域跟上競爭。

她將那樣東西放在一張兼用了紅木與黑檀木的小桌上,這張桌子以前放的是雅典娜女神的高腳雕像。那是個一夸脫大小的梅森罐[12],自玻璃壁透出略帶綠色的油膩白光。就好像不是罐子里有東西在發(fā)光,而是玻璃本身在發(fā)光,經(jīng)過自身透射,光線增亮了三倍,幾乎亮如燈盞。它所投射的陰影在房間里搖曳著,并出乎意料地未被紙箱摞覆蓋。

[11]歐式貴妃榻:最重要的特征是靠背的一端升高,這種沙發(fā)起源于19世紀,通常供爬樓梯時暈厥的婦女使用。

[12]美國非常有名的密封罐品牌。

我走到桌子旁邊,面向罐子。它是密封的,側(cè)面的標簽上有著我外祖母精心寫下的筆跡。

上面寫著:“蘇珊·戴的鬼魂,2/22/63?!?罐子底座那里立著張索引卡片,上面以同樣的筆跡寫著:“她會幫你?!?/p>

我觸了下罐子的側(cè)面,盡管它的光芒幾乎就像帶有放射性一樣,罐子本身卻清冷如月,冷到讓我擔心皮膚會凍在上面。

罐子鐵蓋的邊緣也覆了一層冰晶。

“但我要怎么處理你呢?” 我盯著它猜測,我內(nèi)心半是期待著罐子回答我,但它沉默不言。

如果我擰開蓋子——這似乎是合乎邏輯的做法,尤其是在沒有說明的情況下——會釋放出鬼魂嗎?

這是否就是大家都在尋找的東西?他們怎么知道她會有這樣的東西?如果確實用過,她又用它來做什么呢?我回想起在一間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某堆東西,一根根由玻璃紙包裹的長條:足夠清潔整個城市的橘香肥皂,放太久了,都發(fā)褐了,還滿是斑點。

這個鬼魂這么久以來一直等著被釋放嗎?如果它生氣了會怎么樣呢?我把手又收了回來。

需要研究一下。

外祖母的藏書室完全無法通行,里面密密麻麻堆滿了裝書的紙板箱,摞得特別高。有很多書是粉絲送的,封面內(nèi)側(cè)是給她的私人留言;還有些是舞臺魔術(shù)歷史傳記,在腳注里講到了她的生活,有些甚至整章都在寫這個。曾經(jīng)有三本格洛麗亞·艾姆的傳記出版過,但只有一本獲得過授權(quán),不過從她堆積在這里的另外兩本傳記的數(shù)量來看,你無法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

我隨身帶上了那個罐子。為了讓自己不被凍僵,我從歐式貴妃榻上拿了塊小毯子包裹住它。盡管被包裹著,它的光依舊耀眼,從布料里透射出來。我將它放在門邊的桌子上,開始挪動紙板箱,好清出一條通往東邊墻壁的通道。

大多數(shù)的舞臺魔術(shù)師都在追求貨真價實、用到真正的魔法的把戲,這就像是一種使命、是伴隨著這項職業(yè)而立下的誓約[13]。外祖母也不例外,東邊墻壁旁的架子上放著一些手稿,是女巫的魔法書和羊皮紙,曾屬于約翰·迪伊和羅杰·貝肯[14],它們的歷史遠遠早于拉斯維加斯在沙漠中蓬勃發(fā)展的時間。

[13]原本是凱爾特戰(zhàn)士們的神圣誓約,自愿發(fā)誓許下或是他人用法術(shù)或誓言立下,基本上不可違背。

[14]約翰·迪伊是16-17世紀的英國數(shù)學家、星象師和神秘術(shù)士,是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顧問。羅杰·貝肯是13世紀的英國哲學家和神學家。兩人共同的特點是從當時所謂的魔法巫術(shù)里尋求科學。

當然,這些東西并沒有卡片目錄或者索引系統(tǒng)。我用手指掠過書脊,任憑書本在我手指下碰撞而過,直到發(fā)現(xiàn)了《論鬼魂》,這是一本薄冊子,用布滿螺旋圖案的藍紙書皮包裹。這本書是幾個舊金山人寫的,早在我的童年時代,他們到宅子里來過一兩次,雖然我并不記得他們有討論過鬼魂。從這本書開始看起來似乎再合適不過了,我又挑了幾本,將它們堆在桌子上,然后坐下來思考。我的母親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就會過來,所以我要像出征的戰(zhàn)士一樣,認真為自己的戰(zhàn)場做好準備。

這話聽起來有些夸張,或者就好像我母親是個類似瓊·克勞馥[15]那樣的憤怒的幻影。事實上,她是個相當被動的生物,但與此同時,她又是一個始終從消極角度來看待世界的人。在我母親眼里,天下無好事,玫瑰花心總會長著蟲子,我也不例外。

在我的童年時代,她很樂于聽任我自行其是。她去上班的時候,我大部分的三餐都是電視餐[16],實際上只是坐在電視機前面吃的飯。

[15]好萊塢著名女星(1904-1977)。傳說中虐待自己的養(yǎng)女。

[16]電視餐指獨立包裝的冷凍餐或冷藏餐,加熱后就能食用。這里用了字面意思。

我的母親性格扭曲,直到我離開這所房子、見到一些別人家的行為后,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事實。其他人不會對父母直呼其名,其他人會慶祝生日和圣誕節(jié)之類的節(jié)日,我母親覺得這些屬于陳詞濫調(diào)。其他人的父母會參加學校的活動和游戲,還有家長會。

單純想到她就讓我心碎。光在她身邊就無異于一場較量。

我把所有不希望她看到的東西都留在自己房間里了。畢竟我拿著那一大串鑰匙,而且那是房間唯一的鑰匙。我已經(jīng)將金屬腿藏在房間里了,現(xiàn)在把梅森罐也放了進去,但由于一時的沖動,我將它藏得還要隱蔽一些,將它放在毛巾柜的深處,關(guān)上門以遮蔽罐子里的光。

然后我將鑰匙塞入鎖芯,上了鎖。

背著我母親藏東西,就好像她是對頭或者敵人。就算已經(jīng)離世,我外祖母還在繼續(xù)她們之間的戰(zhàn)爭。

母親的飛機晚點了半個小時,就在機場停車場等她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起來。那是一家我從未聽說過的初創(chuàng)公司,向我發(fā)了聘書。

受寵若驚的我表示自己可以去上班,但要等到房子里的東西歸類完畢,也就是至少一個月后。

我不覺得這個請求有什么大不了,但他們非常生氣,向我施加壓力。薪水豐厚得驚人,但必須從下周就開始工作。

我試圖弄明白他們趕時間的理由,但招聘者什么也沒說,只是催得更起勁了。最后,我不得不勉強遺憾地拒絕了——薪水確實很豐厚——然后掛掉了電話,同時慶幸這件事發(fā)生時我母親沒有在場。

但非常奇怪,這種壓力。當然,認為探員福雷斯特先生可以用這種方式來控制我,但這樣的想法未免顯得我有些多疑。

難道不是嗎?

我的母親到了,圍巾飛舞著,穿著套裝,完全不適合這里的高溫。

“我都忘記了這里的天氣有多糟糕?!?她說,指揮著機場服務(wù)人員將四個包放在了我的車后座上,“看在上帝份上,給我找個有冷氣的地方?!?/p>

我問了下航班的情況,她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細節(jié)。

“我在盧克索酒店給你訂了房間,”我說,“估計你在這里盤亙時興許也可以同時享受一下維加斯的生活方式。”這讓我們之間多了三十分鐘的車程作為緩沖,沒有車,最后她只能依賴我載她,而這段距離足夠讓來回往返的路程不至于短得可以忽略不計了。

我能看出她也在盤算這些,但也在努力抵御僅一個電梯之隔就能享受賭博設(shè)施的便利。她給了我一個眼神,表明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還是喃喃道:“好吧。”

“我把你送過去之后,過幾個小時就會再過來,”我說,“帶你去吃晚飯,你想吃什么?”

“埃泰爾諾有時候會帶我們?nèi)サ哪羌也诲e的中餐館,” 她說,“你見過他了嗎?”

“昨天在雜貨店碰見過,我們喝了咖啡?!?/p>

“他還好嗎?”

“一如既往。引人注目。他問我是否懷疑過他可能是我外祖父。”

她哼了一聲:“他當然不是。”

她語氣里的肯定意味讓我感到驚訝:“那么你確實知道我外祖父——也就是你父親是誰了?我以為外祖母從沒給你說過?!?/p>

“我見過父親?!彼粗按?,微微一笑。

“他還活著嗎?”

安靜。

“為什么我不知道?”我說,“你確實見過嗎,看在上帝份上?!?/p>

“很復雜?!彼^續(xù)微笑著,她喜歡掌控全局的感覺,外祖母的去世改變了我們的境地。

我再次懷疑我會不會取代外祖母,成為母親生命中最重要的對頭。最好不要這樣。

我伸出手,去拉她的手:“我很抱歉,你無需告訴我。我希望能告訴你我有多感激你過來?!爆F(xiàn)在先安撫她,稍后再問,看我是否能在正確的時機趁她不備抓住她的馬腳。

她說:“到現(xiàn)在為止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一大堆垃圾。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什么像你原先以為的那么有價值的東西。而且現(xiàn)在看起來房子里的小氣候?qū)垙埐焕袞|西都碎了。”

“蘇珊·戴有些貴重的舊物,”母親說。現(xiàn)在我們進入了拉斯維加斯大道[17],就算經(jīng)過白天的日光曝曬,在電力和金錢的支持下,這里看起來還是充滿活力。母親冷淡的目光飄向了遠處一群群滿頭大汗的游客們。

[17]長街,又稱拉斯維加斯大道,是該市最繁華的大道。

“一些非常有價值的舊物,”她重復道,“古董,她擔任間諜時的軍事紀念品?!?/p>

我想到了刻著納粹萬字符的手:“什么樣的軍事紀念品?”

她猛地轉(zhuǎn)頭:“為什么這樣問?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她的反應(yīng)讓我警惕起來,我退縮了:“除了報紙沒有什么?!蔽胰鲋e,“也許我找錯地方了,我只看了幾個房間?!?/p>

她放松下來:“好吧,既然現(xiàn)在我過來幫忙,就能快一些了,”她說,“晚飯后,也許我們可以看一下。”

我給埃泰爾諾打了個電話,問他是否想跟我們一起吃晚飯,但他已經(jīng)有安排了。

他告訴我:“你是有能力獨自與你母親打交道的,孩子?!?/p>

我退縮了一下,我表現(xiàn)得真有那么明顯嗎?

“我想跟你聊聊。”我說。

“聊什么?”

“鬼魂?!?/p>

“哈?”他說,無論如何,他并沒有猶豫,這讓我覺得他根本不是在尋找蘇珊·戴的鬼魂。

不對,肯定那機械肢體才是每個人都在找的東西。

晚飯的時候,我使勁給母親勸酒,告訴她應(yīng)該喝上幾杯放松身心,還可以調(diào)節(jié)時差。

“好吧,”她說,“沒錯?!比缓笠餐饬撕赛c餐后利口酒。我覺得她會在返程途中微醺犯困,這樣等我把她順道送回酒店時,她就不會反對了。

但剛離開餐廳幾個街區(qū),她就問道:“我們不去房子嗎?”

“很晚了,”我說,“你肯定累了。”

“我這次到這兒來的整個行程都會一直像這樣嗎?”

我答得模棱兩可:“什么意思?”

“她死了,珀耳塞福涅。你不必再為了繼續(xù)護著她而擋著我了?!?/p>

我嘆了口氣:“母親,你想要什么?”

“想讓你開心,我什么時候求過其他的了?”

“很多時候?!?/p>

她沉默了,似乎被冒犯到。她想讓我充滿歉意,向她俯首,但這次我非常堅決。我已經(jīng)長大了,除了我自己,誰也別想主宰我的人生。

即便我正在這里遵照死者的怪想法歸整她的房子。但這個想法被我丟開了。

我們在冰冷的沉默中駛回了酒店。

“我早上還有事,”我說,“我會在午餐時候過來?!?/p>

“再看吧。” 她說,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屈服了,俯過身擁抱了我,猛烈而長久,代表著她一直無法說出口的情感。

我返回房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傍晚時把鑰匙落在途經(jīng)的某處了。丟的是我的小鑰匙圈,開外門的那把。我把開所有內(nèi)門的大鑰匙環(huán)留在自己房間里了。我給鎖匠打了電話,但他幾小時之內(nèi)還過不來。因此,我打算利用起這段時間,給埃泰爾諾打了電話,他表示不介意我過去喝上兩杯咖啡,來上幾個甜甜圈。


我說:“她給我留了只鬼魂?!?/p>

他吃驚地抬起眉毛:“一只鬼魂?”

“蘇珊·戴的鬼魂,確切來說?!?/p>

他抬起一根手指摩挲著下巴,他的廚房很小,但是很干凈,看起來很少使用,在我嘗試尋找配咖啡的牛奶時,只在冰箱里找到放了挺久的外賣餐盒和一玻璃壺水。

“她在戴女士臨終之際陪伴在她身旁,這個我知道。”他沉思著,“但我一直以為她是在保護戴女士的鬼魂不被竊取,而不是自己去偷,該死,這太無情了?!?/p>

“她會為了什么竊取鬼魂呢?”我問道。

“呃,讓我想想怎么解釋?!彼局~頭,“有些人會為了與鬼魂對話而帶走它們,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嗯,鬼魂被用作力量的源頭。想象一下,如果你要修一所房子,你就需要給各個系統(tǒng)提供能量的東西,比如供暖系統(tǒng)所使用的熔爐,或者供電系統(tǒng)要用的斷路器箱。鬼魂就可以作為其中之一來使用。這就是許多魔術(shù)師都想捕捉鬼魂的原因。可以把鬼魂放入其他物體中。”

我凝視著他。

他回看我:“怎么了?”

我無奈地做了個手勢:“我還指望著你能多否認一下,多跟我說說是我疑神疑鬼或是失心瘋了?!?/p>

他搖了搖頭,然后傾身過來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一旦意外發(fā)現(xiàn)了這個‘隱藏世界’,或者是像你一樣是被帶進這個世界,大多數(shù)魔術(shù)師都知道不應(yīng)該否認它的存在。”

“只要我們都是坦坦蕩蕩和光明正大的,”我說,“大家都在尋找的這件戰(zhàn)爭紀念品是什么?”

他一下子專心起來:“還有誰在找?”

“還有誰沒在找嗎?”我說,“我很確定,這就是我母親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p>

他開始放松下來,直到我繼續(xù)道:“還有些政府探員。”

他嘆了口氣,垂下肩膀:“好吧,蘇珊·戴從納粹那里偷來了一個機器人?!?/p>

“是部分零件,還是整個偷了?”我問,想了想到目前為止我發(fā)現(xiàn)的所有東西。

“哦,是整個。那時候我曾經(jīng)跟它聊過。”

“什么?什么時候?”

“你外祖母一直讓它保持著運轉(zhuǎn)狀態(tài),直到你出生的時候為止,那東西出了毛病,我不知道是機械故障,還是別的什么問題,盡管我一直覺得是前者。”

我眨了眨眼:“外祖母為什么要把它給拆解了?”

他瞇著眼看我:“你外祖母從沒提過嗎?她被那東西迷住了?!?/p>

“你什么意思,迷住了?”

“她坐在那里跟它聊天,就好像它是個人一樣。她說,它的名字是海因里希,她在它身上花了很多時間。”

“它不能回話嗎?”

“當然可以,不過用的是德語,而且詞匯量也很有限。你媽媽是個奇怪的孩子,你肯定也是繼承自她?!?他對著我露出笑容。

我說:“為什么外祖母討厭撲克牌魔術(shù)?”

埃泰爾諾洗了洗手里的牌:“這是個哲學問題,賭徒為什么玩牌?”

“因為他們用撲克牌來賭博,撲克牌是隨機的?!?/p>

他搖了搖頭,將手里的撲克牌責備似的扇動著:“賭徒押注的是未來,他們以為自己可以通過正確的系列手法或幸運符來預(yù)測未知。因為撲克除了模式以外還有什么呢?”

他傾身向前,微展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他很享受當一個賣弄學問的外祖父的機會。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我不耐煩地說,我不喜歡莫名其妙的話,不喜歡為了虛飾而虛飾,而這些玄虛的話似乎都屬于此類。

“你以后會明白的,”他說,“模式即所有,那個機器人除了是一臺植入了程序、被它的起源塑造而成的選擇模式機之外還是什么?你需要牢記這一點,珀耳塞福涅。這是一臺戰(zhàn)爭機器,無論你讓它握著多少花朵,它始終還是戰(zhàn)爭機器。你的外祖母最終也明白了這一點。”

“所以你確實知道她為什么把機器人拆了?!蔽也聹y。

他嘆了口氣:“是啊,但我不想讓你難過。你的外祖母無意中聽到你的母親與它交談,她們在討論如果給予它人類肉體的話,它能否超越或取代某人的人格,能否將兩者交換。你的母親想要它這樣做,但海因里希不肯放棄其金屬形體及該形體所賦予的力量。雖然如此,你的外祖母還是覺得最好將他作為某種壞的影響而鏟除掉。你的母親……呃,說難過有點太輕了,她陷入了狂怒。當她知道你外祖母把它的頭放在哪里的時候,就帶著它走掉了——帶著你和機器人的頭離開了那所房子,再也沒有回頭?!?/p>

他認真地看著我:“我們都知道她有點瘋狂。但這才是那種瘋狂的重點所在。為了把他重新拼好,她會竭盡全力。我懷疑,既然你的外祖母已經(jīng)去世了,那你母親認為又有了這種可能,而且她決心要完成這件事?!?/p>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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