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4-02-24

她在死去的夢境邊緣窺探。垂死的夢境散發(fā)著郁金香的氣息，在一切晦暗的色澤下反射著天空恒星的彩色光芒。遠處的天空上傷痕累累，從裂隙里流下的是神明的血液，散發(fā)著血色染紅群星的末路。大地龜裂開，海洋全部倒灌入蒼穹，在上升的水中能看到閃閃發(fā)光的星辰。

于是她在干涸的海岸行走。塵土堆積在枯槁的海岸線上，隨著她靴子的踏下濺起一陣塵暴。昏黃的顏色飛舞。天際線裂開了，露出破碎的齒輪結(jié)構(gòu)，早已停轉(zhuǎn)。她抬頭看了看天上哀嚎的星辰之鯨，看著它由閃亮的恒星構(gòu)成的龐大的身軀在支離破碎的天空游弋，然后被撕裂成萬千星塵灑落。

“這里也死了?！彼哉Z，看向死亡的夢境。邊緣如同砸碎的玻璃崩開散落，反射著她分崩離析的身體和深邃的黑色眼眸。然后她開始翱翔，離開這崩裂的星球之夢，任憑這瀕死的王國落入無盡深淵。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高速下運動。夢境之中她超越了光，將時間的激流甩在身后。裙裾飛揚，卷起蒼白的發(fā)絲。曾經(jīng)的回憶、本應(yīng)逝去的蜃景都被她所超越?；靵y的星辰在身側(cè)被拉長然后前往未知的末路，織就群星之網(wǎng)。在時間之外，她停在了一片漆黑的城堡面前，背后是碎裂的萬千星海。潔白的裂痕似乎能噴出純白的火焰，在銀河系的碎塊上熊熊燃燒。

這里是夢境的盡頭，最后的彼岸。入夢之人在這里集結(jié)，他們?nèi)艏慈綦x，看著遙遠正在散落的星辰，每一顆死去的星星都曾是他們最美好的夢境。他們也無法醒來，因為他們的現(xiàn)實身軀早已落入無盡的混沌消弭，只留下這個意識在這里回蕩。與其說是人，倒不如是曾經(jīng)存在的回聲。他們在這里高頌夢境的偉大。

“你問我為什么來這里？我告訴你以前我住在泰爾讓的?！逼渲幸蝗苏f著，身側(cè)浮現(xiàn)出幻想的行云，如夢似幻，“但是那里的恒星就像細胞一樣，有一天裂成了兩個……”

“之前我看到有一艘星艦整個解體了……”另一個人手舞足蹈，想要描繪出他所描述的樣子，結(jié)果卻在自己的胡子上點著了一把火。無傷大雅，他揮揮手就熄滅了火焰，甚至他的胡子還長了一點。

更多的人還在構(gòu)筑夢境，黑色的城堡很快就被五顏六色的東西覆蓋住了?？諝庵邢仁菑浡装俸系南阄叮S后又有香奈兒5號香水的氣息；然后混入了一絲藍山咖啡的濃香和可可足以甜的拉絲的馨香，最后則又有薰衣草的芳香。最后所有這些味道混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只余下好聞的氣味氤氳在黑色的天空下。

“我們將會躲在這里，但是這里也會死去。”人們大聲笑著，仿佛這里并不是他們構(gòu)筑的最后一塊夢的碎片，而是堅固異常的避難所。的確這里是避難所，但絕非堅固。所有人在這里沉睡又醒來，合力構(gòu)筑起位于潛意識里的夢中夢中夢。

“從外面來的人告訴我們情況，他們說泰爾讓已經(jīng)沒有還亮著的星星了?！绷硪粋€人說，“他們正在沉沒?！?/p>

“你的消息過時了?！绷硪粋€人夸張地打斷他，“早就成了混沌了！”

它們揮動著自己的觸須，血肉在身上蔓延。造夢者只余下這些回聲，但是回聲也能奮力一搏。暗日的陰影照亮了這座城堡，漆黑的磚瓦在黑色的日光下反射著玄墨的色澤。四周的森林一片空白，每一棵樹都記載了造夢者的夢。

她在人群之中穿行，擠過歡呼的、哀泣的、嘆息的、憤怒的人們。日落之際的怪物并不會出現(xiàn)，因為日已經(jīng)消失了。人群悚然一靜。仿佛玻璃破碎，他們齊刷刷看向遠處下沉湮滅的夢境王國，曾幾何時還是他們的樂園，現(xiàn)在卻迅速地坍圮。彈珠聲滴滴答答由遠及近，群星的裂痕橫貫天穹。

那夢境的銀河正在碎裂，輝煌的夢境交織著撕開的帷幕。黑暗吞沒了它，星星在天際伸長成一條線。壯麗，無與倫比，是旅人熱愛的景象。她深深地凝望著天空的毀滅，就像王國的終焉，將這一切刻入腦海。屬于夢境的時代終于迎來了尾聲。無人啜泣。

不過造夢者的回響不會因此而戰(zhàn)栗。即使他們的王國如流星般從天邊劃過，沉入森羅地獄猙獰的口腹，他們也不過是看著它墜落，事不關(guān)己。她在人群中凝視無邊暗夜的步伐，黑暗的城堡屹立在漫漫長夜。不知道還有多久。

造夢者在自己的夢境之中遨游。死亡的陰云不會影響到他們。他們會倚靠在自己幻想的哥特式教堂的圣壇上，聽著若有似無的布告。十字架黯淡無光，因為這里沒有神明。人們在互相的倒影之間穿插，逐漸歸于寂靜。

人們盡皆陷入睡夢，構(gòu)筑他們的夢之國度。只有兩個人還站在黑城堡厚重的、覆蓋著銅皮的大門下面，遙望著已經(jīng)成了虛無的夢境銀河。其中一個就是她。另一位是一個穿著雙排扣呢子大衣的男子，拄著一根手杖，帶著帽子像是一個十九世紀的實業(yè)家。他的臉模糊不清，像是籠了一層霧在飄渺。

“我們就要死了，你知道嗎？我們當初花了多久去建立這浩瀚的星河，讓這夢的世界多姿多彩?！蹦腥送蝗话l(fā)話。他的聲音忽遠忽近，有些不真實的虛幻感，但仍然清晰可辨。

“我知道?！彼卮?，聲音清脆宛如玻璃碎裂。她看向腳下的土地，褐色的泥土翻滾著向前涌動，四周空白的樹葉颯颯。她看到夢境的國土向虛空推進了一寸。

“每當人們陷入沉睡的時候，夢境就會擴張?！蹦凶幽卣f著，語氣空洞，“當他們醒來時，就會被反侵蝕。但是以前我們一次都能構(gòu)筑出數(shù)以千萬千米計的土地，如今卻只有一寸?！?/p>

她想要接話，卻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結(jié)局已經(jīng)確定，怎么說都是徒勞。于是她繼續(xù)看著翻滾的泥土奮力在混沌里開辟出一塊孤島，然后又為虛無所吞沒。

“你不是夢神的人吧。”男子突然發(fā)話，雖然他沒有動作，但是她知道他正看向她。

“是的。”她回答。接著又是一陣死寂。沉默了一會，男人長出一口氣：“你還能出去吧？回到現(xiàn)實世界，就算現(xiàn)實已經(jīng)崩潰得和夢境一樣？”

泥土依舊在翻滾。偶爾有幾絲土腥味在醞釀。她沉默了一會。

“蛇已經(jīng)死了。”她說著似乎毫不相干的事情。最后又說：“還能回去?！?/p>

男人制作精良的皮鞋踢著腳下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砂礫，心不在焉地望著出現(xiàn)在天上的星云，“那么請您記住夢境的景象——這也是我們存在的證據(jù)。只要還有夢想，夢神就還能復(fù)蘇。僅憑我們這些回聲是做不到的?！?/p>

“我記住了。”本來她是想說她也沒有活下來的把握，但是最后還是應(yīng)下了他的請求。她不知道是為什么……或許也沒必要知道。想到這里她又去看因為夢境而出現(xiàn)的漂浮在黑城堡上的星云。星云翻滾，里面的微小恒星發(fā)出炫目的光芒，然后四散飄零成為星輝。

“那就好?！蹦凶游⑽@息，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漸漸地他的身形變淡，消失在了夢境的微風(fēng)里。

她知道他也去睡夢之中了。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會，耳畔是蟬鳴和鳥啼。黑色的夜空泛著迷蒙的冷光。她站在這里凝視深淵，直到人們從夢中夢醒來。天空重又變成絢麗的彩色，不同的氣味飄蕩在一起。有人用勺子舀起了太平洋，也有人用手捧住了天狼星。這就是夢境的王國，即使是死亡也不能阻止回聲繼續(xù)回蕩，因為死亡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終點。她又在這里逗留了很久，想把這片最后的伊甸園的美景記住。

但是結(jié)局已近。夢境的回聲也逐漸變得悲愴。他們的豎笛不再奏出歡快的樂曲，他們的詩人也不再譜寫美麗的詩歌。在幻想中他們長存，在思維中他們永恒。然而終末的歌謠不知道夢想的美麗，正如時光不知玫瑰的芳香。結(jié)局終會到來，火焰也會凝固，也會晦暗流逝的回想。

頹廢的微風(fēng)敲打城堡沉重的銅門，帶來終結(jié)的晨曦。塔樓響起悠揚的喪鐘，所有人都從他們的墳冢中醒來。聲音回蕩在將要死去的最后的夢境之上，奏著沉睡的挽歌。遙遠的黑暗邁出它的最后一步，來到歌唱的回聲身邊。夢的衛(wèi)兵漠然看著末日的前兆，天邊驟然涌出一陣昏黃。人們無所畏懼地看著天際扭曲的云靄，仍然流連于昔日的夢境。

那一天，夢的黑城堡在漫長歲月里留下的地基緩緩皺縮。世界旋轉(zhuǎn)起來，回聲就如畫家暈開的顏料一樣變得模糊，在空間里暈出美妙的印象派光影，在墨色的背景下繪出亮麗的油畫。漸漸消逝的風(fēng)封鎖四周，吹起世界上最后一粒塵埃，翻滾地走向彼岸。她看著這些，任憑自己的身軀也在緩緩散去……

而她知道她也將醒來。

于是，下一秒，夢醒時分。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光。舷窗外，混沌依舊，不辨星月。

“結(jié)束了?！彼溃澳敲次覀冏甙??！?/p>

“就讓時光帶走昔日的回憶，從此再無人奏響晨曦的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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