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火
我和阿月認識是在初一,在我人生灰暗期的起始。崇德中學的初中和高中連在一起,也就是要在那個狹窄的地方蹲上六年?;厥兹松臅r候通常不會覺得時間有多久,但向后仰望時卻覺得六年是好久好久,一天天過得那樣煎熬,一個月一個月成了三十天的計量單位,而六年仿佛就是永久,好像渡過那條時間之河,我們都會老,閱歷如游戲中的經驗,可視化地積累。第一天的開學,班主任就站在臺上,說現在我給你們每人發(fā)一張明信片,你們寫下想對六年后的自己說的話,等高考結束后,我會把明信片交還給你們。想說的話不需要著急寫,如果覺得明信片不夠,可以用自己的信紙,不過要折到一起,不要東一張西一張。隨后就正式開學了,學習和生活如飛行般行進著,如蝴蝶對蜘蛛網的思戀,我們的時間像磁懸浮列車,著魔一般俯沖向六年后的終點。
認識阿月是在三個月后,在廁所前。我們學校樓層的廁所先進了大門再細分男女廁所。我記得很清楚,第一道大門前有斑斑點點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女廁里,里面有女生的哭聲。有幾個男生以為是誰受了傷,另外幾個就嘲笑說真是沒見過世面,這個是姨媽血,是姨媽血,驕傲地哈哈大笑。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是因為我因為尿急跑去廁所時沒注意腳下,在姨媽血上滑了一跤,后腦勺咚地撞在墻上,從屁股到后背全部被血跡染上了。然后我就見到了阿月。男女之間的友誼,男方如果要去鉆牛角尖,總能感受到女方似乎對自己有那種“好意”。但事實并不如此,一來是有的女生確實善良,二來男生可能忽略了男性朋友相同的關懷。阿月眼神中的關懷是被她的善良激發(fā)的,但對狼狽地倒在地上的我而言,她的到來不亞于天使。
她只是去告訴了老師,而當時的我因為后腦勺的震蕩已經有些昏迷。之后被男生伴著回寢室,被校醫(yī)檢查的事情現在想來和小說的情節(jié)一樣,似乎并不存在于我的真實記憶中。
阿月的眼神也一樣,但是是另一種程度的“不存在”。被校醫(yī)檢查的事情真實發(fā)生過,只是因為記憶顯得并不像存在過;阿月的眼神在記憶中那樣真實,我卻懷疑現實中是否真的有那個人,她是否只是我顱內的幻想,因后腦中傷而分裂出的人格。
對這點的懷疑是充分的。
高考后,我曾經為了放松心情去爬山,山上的樹林相當繁茂,有石處驚險,有水處喧囂。從白天就刻意甩掉家人的旅行只有我一個人,躺在草地上時,我能看見被陽光遮住的樹枝樹葉,腦下枕的葉子卻像染滿了泥,手腳都不太自然,全無電影中那般愜意。隨后我看見了一個女孩,手中拿著爬山時撿到的粗枝。那樣的粗細正好的木棍對她的年齡確實是有趣的玩具,我躺著看不清,索性坐了起來,帶著偷窺的色彩,遠遠地看著她甩著木棍,從高我?guī)酌椎穆飞舷聛怼?/p>
她真像阿月。
女孩忽然看見了我,驚喜地和我打招呼:“嗨!白輝!”
她看上去只有七八歲。我搜索我的記憶,大概這個歲數,在山上一個人玩,附近一帶的人,卻只有“查無此人”的回應。但她興沖沖地跑來,帶著七八歲孩子的激情,歡快地撲到我面前。有一瞬我以為她要抱住我,但她明顯有異性意識,手上的木棍也臟。我看著她帶著山中雜草劃傷的痕跡的胳膊,不知所措。她微笑著說:“我是阿月,和你在廁所前認識的,你忘記了嗎?”
第二個例證則是她的性格,她的人設。
在一個人處于那樣的陰影期中,他會幻想有人像母親一樣愛他,無端地包容他。而身處學校的環(huán)境,年齡決定了那樣的人不是老師便只能是女友。在幻想的打磨中,理想女性通常兼顧著對象和母親的雙重身份。
阿月就是那樣的人。
在我的陰影期,終于擺脫了柳鎮(zhèn)的柳鎮(zhèn)一小,六年的每日在家與學校間往返的時日算成過去式。白石市的崇德中學對我當然是極好的選擇:又是我的成績能夠到的第一梯隊學校,又離家遠讓父母不得不選擇讓我住校??商用摳改傅哪ёΣ]有讓我找到自由。簡而言之,我以為我的解脫,我的超越,全部化成了我的崩潰,我的解體。父母對我的傷害牢牢鉗制住了我,他們的控制一旦解除,我就如颶風中溫室里的花,自以為擺脫溫室就能自強,但在颶風中只能死亡。
我并沒有要讀大學的欲望,最好的安排就是,一高考完就自殺。自己的人生就不會再憂郁了。
初一開始,我就謀劃著六年后的死亡。我太了解自己了,我不會那樣純粹地死亡,不會抱著騎士風度墜下高樓。但我執(zhí)念的純粹是自殺的利器,初一的我必須開始謀劃著殺死高三畢業(yè)的我,以防那時候的我沒有那層信心。
那張明信片,時間的膠囊,就是殺死六年后的我的利器。我只寫下了一句話:“你現在的選擇是正確的。”便決定用六年的時間,讓自己朝著腐化的道路一直沖去。但為了六年后的我看到這句話能夠被震撼,我必須盡可能篡改自己的記憶,偽造出一篇我為了夢想一往無前,卻被現實一點點扭曲,最終被六年前自己天真的寄語擊碎信念的根基的劇本。
這個本質上因為我涉世未深而想出的辦法,很容易被別人誤解為中二。在那個年齡,“死亡”是炫酷的代名詞,“災厄”是帥氣的現象,“自殺”是理想主義。我根本的痛苦在于無法傾訴,傾訴了別人也無法理解。謀殺者和被謀殺者的身份讓我有些精神分裂的前兆,當然也僅限于前兆。
阿月就在我陰暗期的開頭出現了,她能夠包容我的一切想法,能夠理解我的一切行為。同時,她和我的交往帶著曖昧的氣息,我們總是獨處。前者是她“母性”的人格,后者是她“女友”的人格。
當然,這兩個疑點同時也可以被擊破。山上遇見七八歲的阿月后,我似乎睡了一覺又醒來,所以遇見的阿月很可能只是夢。她人設和我經歷與心境拼圖般的契合,但除此之外她也有屬于自己的一面,有自己的家庭,她哥哥我還見過。也就是說,她是個獨立的人。
對我計劃中,理想主義者被現實扭曲的部分,她為我提出的建議是考慮當網紅。由于出生在互聯網時代,“網紅”二字帶有的貶義色調,用于稱呼別人似乎近似于侮辱。但她說,那些讀書博主、剪輯、繪畫博主、廚房博主等等,都可以算在“網紅”的范疇。她哥哥的副業(yè)就是做這些博主,賺點小小的外快。
“你如果把目標定在全職網紅上,就可以輕松地實現你的目標。”阿月說,“何況你高考完自殺的決定是出于對人生責任的逃避。如果六年間放手一搏,成功用網紅身份能夠賺夠錢,你甚至可以不用自殺;失敗了,也就履行了你最初的計劃?!?/p>
“如果成功了……阿月?!蔽移D難地吐字,“如果成功了,我想和你結婚,可以嗎?”
她抱著腿背過身笑了一會兒。在校內的公園里清風正好,她一轉身,透過她的肩膀就能看見搖曳的秋千,幾個男生剛從上面下來,落得空秋千兀自擺動。我以為她的笑是她的回答,但她笑完就對我說:“當然不可以,我們只是朋友啊?!?/p>
阿月一向早熟,尤其是她的思想。對于中學生來說,死亡本身不如它魅惑的外表,而仍然是一個令人恐懼的事情。我初一時,同年級六班有個學生跳樓死了,沒幾天又有初三生跳樓死了。我初二時,初一三班有個女生去游泳的時候被海蜇咬了,人很快就沒了。初二升初三的暑假,班里有個同學在阻止父母吵架時不慎被傷到,差點沒了。語言體系下的死亡可能像《火影忍者》的帥氣言論,但我們每個人都清楚的知道死亡是一個很恐怖的事情,盡管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究竟意味著什么。
初三時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對高二的小情侶半夜從寢室偷跑出來,男的帶了個室友當放風的,還帶了三瓶酒。女方一直覺得被男生掐住脖子是一件特別澀的事情,就考慮兩個人一起。男的給她灌酒,然后掐她脖子逼她吐出來,吐出來之后再灌,一直到把三瓶酒都吐完。灌到一瓶酒時,室友害怕了,女生看起來也有些神志不清。室友說應該停下了,趕緊停下。男生問女生什么感覺,女生覺得沒什么事情,可以再來。但到第二瓶酒后,女生直接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后來送ICU了才救出來。
阿月說,疼痛的開始,很可能是感受不到疼痛的。電視里人被用刀刺穿了肺,仍然大喊大叫,大吼著還能戰(zhàn)斗;現實中的人就只能一動不動地發(fā)著嘶嘶的漏氣聲了。阿月自己嘴邊有一道疤,是小時候騎自行車時被風箏線割的。她當時沒什么感覺,騎到家里才疼得鉆心。那個被送入ICU的女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她高估了自己對危險的抵御能力。身體的警報功能并不如她所愿,而是短暫性失靈。
和危險相伴的是妖艷?;ò暄b點在毒藥上,美麗裝點在刀鋒上。撲火的飛蛾都以為自己還可以離火光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和我說這話時,她在給我做按摩?,F在剛高考完的我只能記得那是初三或者是高一,但完全記不得為什么她要給我按摩。記憶中的版本有:一,考試打賭她輸了;二,她去北方旅行回來迫不及待給我試幾招剛學會的按摩;三,我想搞曖昧,軟磨硬泡下來的。按摩在教室里,本來我說等沒人時去空教室,但她說那樣被抓到了反而容易死,在教室里這樣做做,可能就只是同學間正常的行為,被教導主任抓到了也無妨。
她手勁大,按摩按得我齜牙咧嘴。途中我時不時喊:“不行!喉結不能碰!會死的!”或者“脖子扭太過去了!”但不得不承認全過程確實很舒服,尤其她用梳子和手在我頭側梳撓,梳子和手刮著頭發(fā),讓我體會了一分鐘在理發(fā)店中只能體驗一瞬的快感。整個過程是一邊說話一邊進行的,大概過了十四分鐘,數學老師進來發(fā)卷子,她忙離開了,我還閉著眼叫爽,邊上同學笑了一小片。她給我聞她手的味道,一臉嫌棄地說:“全是你頭上的油。”
現在想來出格的曖昧,當時卻覺得并沒有什么,就和被灌酒又催吐而倒下的女生一樣,身臨其境時往往感受不到什么。那之前她從圖書館借了本鄭執(zhí)的《生吞》,也分給我看??赐旰笏龁栁沂裁锤杏X,我說很好,她說網上都說青春傷痛俗到家了,我說不會啊,不過可能是我看書少,她問和《白夜行》像不像,有人說這是中國版《白夜行》,我一口回絕:這哪里像了!
那本書給她留下最深刻的回憶,就是有星星的地下通道。而給我最深的回憶則在書外。
做博主的想法是她從初一就提給我的,現在想來,在我給自己出的題下,這個答案簡直是天才才能想到的。但我第一次準備則是在初三,看完《生吞》后不久。阿月的哥哥把舊的錄音設備和PR的破解軟件送給了我,我在自購的攝像機前,支支吾吾地說:“大家好,我是白輝,你們可以叫我小火光。今天是我第一次做讀書視頻,做的是鄭執(zhí)先生的《生吞》……”講到這里我就說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怎么講解這本書,不知道怎么分析,不知道怎么總結。學校附近的無證網吧包間中,電腦后阿月笑著看我。我瞪著攝像頭,汗出如漿,瑟瑟發(fā)抖。
這一次當然失敗了,我們花了兩個星期時間做了一期稿子,后來阿月決定錄雙人版的,用兩個人討論的形式做一期視頻。這個提議和阿月的一切巧妙點子一樣起到了效果,于是第一期視頻很快出來了。她問我要發(fā)哪個平臺,我說B站,抖音,快手都發(fā)一遍吧。她似乎等著我接著說,我馬上想起來:“不對,我媽用抖音,我爸用快手,那就只發(fā)B站吧。”
初一的我給這個時刻定下來的劇本是這樣的:這期視頻播放量很低,我又做了好幾期,播放量還是很低,最后我不得已蹭了波流量,發(fā)現無腦流量密碼反而能夠漲播放量更快,六年后我收割了一波粉絲,但已經偏離初衷太多,看見六年前寫下的那句“你現在的選擇是正確的”的時候,被一瞬間擊潰。
時間是永恒的話題。我小學時混過MC的圈子,其實是在多玩我的世界盒子里找到了好幾個人組了一個QQ群。五年級時,一個兩年間沒冒過泡的成員忽然說話。他在群內看著新成員,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種奇妙的力量。穿越兩年時間的拳頭重擊在我心臟處,我想哭,想叫,想喊,想要絕望。
雖然現在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絕望。
阿月沒有告訴我她留了一招。跨越時間的重擊,往往伴隨著滄海桑田。她要在高考期間和我絕交,讓高考后的我看見時間膠囊時,回想起她和我相關的一切。六年的友情濃縮在看見那句話的一瞬,用來殺死那個面目全非的我。
她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發(fā)現了。在她的言行中,在她的舉止里,我看見她的逐漸痛苦,看見她的欲說還休,從無言之中看見了她的這個想法,從留白處得以窺見全貌。
也正是那個時候,我發(fā)現她可能并不存在,可能只是我假想的一個朋友。然而這些“可能”的背后都只有假想,沒有決定性的證據。
如果讓現在的我理性地說,我會覺得她還是存在的?;蛘哌€有一種更絕望的猜想:我才是她的假想朋友,我才是不存在的人。
主觀唯心主義被拉普拉斯妖擊得粉碎,而一個人的獨立,也只能用他和外界的關系證明。我察覺到阿月的陰謀后,只能流著淚先和她絕交一步,隨后,開始逃離,逃離她為我規(guī)劃的人生路線。
那時已經是高三,剛過了半個學期,也就是四分之一年。我果然在B站上從讀書博主轉型成了蹭熱度博主。有時候會有熱度,大多數時候沒有,而且沒有多少粉絲。博主身份的我歇斯底里,追著一個個迭代的梗,看著五天前的在我認知范圍外的網絡狂潮拼命地剪點東西發(fā)到網上。我都不相信那個是我,我不是蹭熱度的人,我不是那樣的小丑,我不是追逐熱點的奴隸。
但是那確實是我。
但是我對這些已經沒有什么感覺了。之后在山上遇見的阿月告訴我,這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已經完全沉浸進這個角色,過去認真做讀書視頻的我反倒讓現在的我感到不安;二是我終于決定不玩這個游戲了。
讓高三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繼續(xù)蹭熱度而崩潰的我是無法理解什么是“游戲”的,也理解不了什么是安定。所謂安定,就是心態(tài)逐漸平和,一切都逐漸歸于安穩(wěn),像大海的波濤逐漸回卷,鏡面重新覆蓋在那片廣闊的湖上。蒼天中的白云和海鷗輕輕訴說:“一切都結束了?!?/p>
雖然那并不是“一切都回去了”。
距離老師把時間膠囊發(fā)下來只有四分之三年。明信片轉手了幾任班主任,現在牢牢地把控在這個眉毛一半白一半黑的禿頂男手中。他一直對我和阿月的親密相當有意見,我和阿月的絕交似乎讓他相當開心,之后他都沒來找過我麻煩。這句話的意思是,他之前找過我麻煩。但這不重要,我毫不懷疑我會被那句話殺死,被那句“你現在的選擇是正確的”殺死。
我害怕的不是那句話,而是寫那句話時稚嫩的筆鋒。我不想看見六年前我幼稚的字,那才是真正把那么久的愁怨?jié)饪s在一瞬的武器。
但事實證明我還是想太多了。
時間在回首時往往短暫,四分之三年很快就過去了,我也看見了我的明信片。我沒有被六年前的我殺死,反倒被逗笑了。
我的眼睛被蒙蔽了太多,以為自己真的就能操縱全局。事實上我以為的恐懼,以為的害怕,以為的因變化而產生的痛擊,都沒有出現。我被逗樂了,被六年來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逗樂了。
一切都好?,F在的我不再像當年那樣偏執(zhí),和父母的關系也逐漸融洽,生活也有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式的走向。高考后,沒出成績前,我和父母說不要跟來,一個人去了山上。
然后我遇見了七八歲的阿月。
我搜索我的記憶,大概這個歲數,在山上一個人玩,附近一帶的人,卻只有“查無此人”的回應。但她興沖沖地跑來,帶著七八歲孩子的激情,歡快地撲到我面前。有一瞬我以為她要抱住我,但她明顯有異性意識,手上的木棍也臟。我看著她帶著山中雜草劃傷的痕跡的胳膊,不知所措。她微笑著說:“我是阿月,和你在廁所前認識的,你忘記了嗎?”
我又怎么可能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