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暖洋洋2&蔓越莓曲麒】哈士麒的居安思危(下)

第二天上午。
“燒已經退了,再觀察一下,打完消炎就可以回去了?!?/p>
復查完畢的醫(yī)生,重新?lián)Q上了新藥后離開了。
背過身偷偷打了一個哈欠的孔令麒,用濕巾給程蔓擦著手臉,酒氣不復存在的嗓音又恢復了溫和的語調。
“姐,你餓沒?要不要我讓阿姨做點粥送過來?”
“不用,我吃不下,你吃吧,在這陪我聊聊天?!?/p>
“這要聊的話,可就多了……”
“你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其實我是在生自己的氣……”
“你怎么了?”
“我確實不應該胡思亂想,把自己的遭遇強加在你身上……”
“發(fā)生什么事了?有人在外面欺負你嗎?”
“不是,這事因由來已久了,我只是沒有勇氣和你當面說……”
他把手機視頻打開,在她旁邊架好。
“昨晚錄的,慢慢看吧?!?/p>
摸出口袋里為數(shù)不多的鈔票數(shù)了數(shù),他順手抓過帽子,帶上門出去了。
等他端著剛買的粥探頭探腦地溜回來,發(fā)現(xiàn)程蔓背對著自己側躺著。
“……姐?”
她沒應聲。
放下飯盒的他想看她是不是睡著了,呼出的鼻息剛剛拂過她的耳畔,一個熟悉的命令突然響起。
“坐這邊來。”
他順從地坐下了。
她還沒痊愈的臉色看起來憔悴依舊,卻也透出了掩飾不住的鎮(zhèn)定。
“你錄的視頻,我都看完了。”
“我知道……”
“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沒了,就這些……”
他惴惴不安地望著她比昨晚高燒還灼熱的眼神。
“你昨天去了墓園,是想先和你媽媽傾訴練習一下?”
“嗯。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也走到了當初她經歷的岔路口,這事她有發(fā)言權,有必要和她做個探討?!?/p>
“你還提前去買了一盆郁金香?”
“這不是……沒膽直接和你說嘛,總得找個替代品……”
她心感好笑,但并沒有表示出來。
“看來這大排檔還真是個挺重要的地,你兩次有小心思都去了那里,下次記得叫上我?!?/p>
低著頭默默看著自己鞋面的他,緊張擺弄的指頭上覆蓋了一只溫暖的手掌。
“蕭峰確實在工作上跟我更合拍,但是他一直忌憚我多年不變的臭脾氣,每當他覺得找到了一絲可以趁虛而入的破綻,我總是能駁回修復?;蛟S他也會適當屈服于我,但實際上,他這么多年還練就不出真正駕馭我的實力?!?/p>
“就一句話,我想要的,他沒有。無論是工作中還是生活上?!?/p>
“最關鍵的是,他也是你爸的眼線之一。我們和你爸目前在家庭和事業(yè)上的價值觀還沒完全達到共識,而一開始啟航打算投資多比的口風,就是他放給我的,包括我準備和你一起回上海打仗前,也是他出于同事最后一點場面關心后又說漏了嘴。”
“如果你想聽八卦,告訴你也無妨,他也曾經追求過我?!?/p>
孔令麒的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
“情理之中嘛?!?/p>
“我離婚后的啟航,準確來說是我媽大鬧失敗之后,就變成了一個婚姻介紹所。尤其是我用成績證明自己的那幾年,來提親的人一個微信號都加不完。”
“什么圈子養(yǎng)什么魚,你也能猜到他們的意圖,連豆豆都讓這些無孔不入的餓狼嚇出了一段時間陰影。”
“聶峰呢,走的是蜻蜓點水的老套路,上下班捎一下,買咖啡帶一杯,節(jié)假日順手發(fā)個紅包什么的??上艺秊槎苟沟膶W習成績天天抓狂,他這些小伎倆也沒收到多少回應,久而久之就又回到起點了?!?/p>
“豆豆是和我說過,投資圈里喜歡你的男人,她都不太喜歡,看不透、心眼多、虛偽成分高……”
“活在這個圈里,沒有目的和利益是不可能的,只是個人選擇是否要以現(xiàn)實作為墊腳石,去攀登摘取理想的夜明珠而已?!?/p>
“我和你說過,我也討厭學習,也想躺在沙灘上刷視頻打游戲看美劇,但是這種太松懈的生活方式不能開啟太久,否則就真的會玩物喪志?!?/p>
“我知道,所以你選擇了數(shù)獨來活動腦子。只要適合自己,就是最好的?!?/p>
“圈里的人不玩心眼去上位賺錢,就走肉體交易去換取,這些都是我一直不齒的手段。與其讓別人污染自己的身心,不如做他們都敬而遠之的特例。說來也可笑,做到要求的遵紀守法和理性分析,居然會成為今天最不正常的操作倍加質疑?!?/p>
“還記得當初我準備和你一起出發(fā)回上海打仗的前一刻,聶峰來的那個電話嗎?礙于交情,他是打算讓我保全羽毛;實際上,是擔心我增加你爸控制你和多比的難度。明顯入股多比不再是啟航的決定,他刻意阻攔就沒有過多目的了?!?/p>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遞上了盛有熱粥的勺子。
“來,嘗一口粥,看看合不合胃口?!?/p>
她也聊餓了,張嘴順從地咽了下去。
“姐,謝謝你和我分享這些故事。我不應該把自己以前的經歷強加在你身上,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p>
“不,我確實還需要慢慢學習怎么走進你心里?!?/p>
他握勺子的手僵住了。
“我從小過早進入成年人的心理,每天想著的不是無憂無慮地玩,反而是和大人一樣按部就班的任務。畢竟我父母沒怎么管我,連我自己都沒有認真當過普通小孩,一路成熟著就長大了?!?/p>
“豆豆想要的生活在物質上我是給她了,可是精神上我一直走不進她的世界。她學課外班我就想要考級和技能,追星不在乎那些領域的數(shù)據排名意義。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還是沒法完全接受僅作為興趣的事物,也得去克服抵觸了半輩子的情緒一點點適應?!?/p>
“你勸我的所有話我都有想過,也在尋找各種方法解決。至于你,活在母親抱恨而終和父親專制壓迫的陰影里很多年了,要徹底擺脫也不是容易的事?!?/p>
“我們的成長都有缺失,慢慢來吧。我忽略的地方你提醒我,你做錯了我?guī)湍愀恼?,這次就當投資遇到了風險,但是及時發(fā)現(xiàn)并處理降低損失到最小。好嗎?”
哽咽無言的他重新舀了一口還暖的粥,喂到了她淺藏笑意的唇邊。
吃了差不多一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左手怎么樣了?”
“沒事,不疼了。”
“讓我看看?!?/p>
還想掩飾的他被揪住了衣領,只能先把飯盒擱下。
撥開肩頭的遮蔽,牙印雖已褪去,但是皮下的點點淤痕仍然存在。
“這不像是撞的,到底是怎么來的?”
“昨晚醫(yī)生打針時,被你咬的……”
她始料未及,呆在原地半晌不知該怎么說。
“不要緊,人在緊張的時候有極端行為很正常,我媽也這樣……”
回憶起那只摔碎的杯子和他的離譜反應,她瞬間明白了大半。
“對不起,是不是又讓你……想起不開心的過去了……”
“姐,我沒事……”
小心替他拉好衣服,輕輕撫著受傷的地方。
“等會給你涂點藥?!?/p>
“我沒那么嬌氣……”
“這是命令?!?/p>
默許的他接著填喂,偶爾為她擦去眼角的余星。
他繳費拿藥回來,看到她在端詳著包里探出身子的郁金香。
“姐,喜歡嗎?”
“還不錯,挺漂亮的?!?/p>
“送你了?!?/p>
“這花還有孜然味呢?!?/p>
“我忘拿出來晾了……”
“那就帶回家透透氣?!?/p>
他收拾完所有東西,把背包在面前掛好,整理妥當她身上的外套。
“姐,我們出發(fā)吧?!?/p>
牽著他右手的她,跟在后面像個被家長接回的小孩,和倆人第一次共同面對孔慶杉時完全相反。
上車后她不知不覺抱著他胳膊靠在肩上沉沉睡去,再醒來時,車早已停在庫內很久了。
他也沒有起,仍然攬著自己歪著腦袋靜息。
這應該是一周以來,倆人安憩在離家最近的一次了。
晚上放學回來的田爽見到全勤的他們,擔憂了兩天的心才徹底放下。
看見燒烤的她忍住了想吃的沖動,盡管也分到一半,卻還是夾回了程蔓跟前的盤里。
簡單快速洗完澡穿好睡袍,坐在床邊的她,慢慢梳理著被他一點點吹干的長發(fā)。
“沒有其他事的話,明天就正?;厝ド习嗔恕!?/p>
“嗯?!?/p>
“那些東西都叫他們刪了,領頭的幾個也發(fā)道歉聲明了。”
“我看到了?!?/p>
“今晚的燒烤還是挺不錯的,改天我們去嘗嘗熱乎的?!?/p>
“好,你發(fā)話,我隨時都可以?!?/p>
他也進去洗澡了,聽著里面嘩嘩的水聲,她感覺到他心里的芥蒂還是沒有完全解除。
還靠在床頭看著手機的她,被一股淡淡的藥香吸引了。
蹲在地上往熱水盆里添加藥包的他,沖她微微一笑。
“姐,睡之前泡個腳,順便給扭到的地方活一下血?!?/p>
他要是不提,她都把這茬給忘了。
連續(xù)幾天沒有得到放松的雙腳,此時此刻終于像踏上了鋪滿輕羽的絨毯,身體如同處于真空狀態(tài)一樣升到了云端。
埋頭替她按摩穴位的手,仿佛在料理寶貴的食材。
飄著縷縷熱氣的鍋里,每一味的注入,都在為最終的成品塑造脫胎的靈魂。
可是漸漸地,她的眉頭又開始緊蹙起來。
他生而與世無爭,卻因成為冷血孔氏后人,被迫奮起還擊。
或許他可以在歷經風雨遙望美好的彩虹,但是烏云始終沒有從頭頂真正散開。
骨子里是天使的純凈血統(tǒng),身上仍然束縛著怨靈的繭蛹無力脫困。
要怎樣才能把他從這一次的心理泥潭里拉上來,哪怕是賦予一點掙扎的動力?
“小東西。”
他懵懵懂懂地抬起頭,手上的功夫卻沒耽誤。
“你昨天和你媽媽聊了很多,和那盆郁金香也是一樣,還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沒了?!?/p>
“真的沒了?”
“別的還沒想好……”
“如果還有心事,盡管說,我都會聽?!?/p>
“好?!?/p>
他捧起她的腳小心擦去余溫未散的水,從花瓣點綴的趾尖到微紅的踝骨,輕柔得像是在保養(yǎng)易碎的藝術品。
把她送回被窩里蓋住暖融融的身體,日常一個晚安吻的儀式依舊不變。
這天晚上,她把臉貼著他的背,久久沒有入睡。
也許是累了,或者是回了家,他很快就沒聲了。
嗅到他肩上隱隱的藥味,聆聽脊梁深處平靜的心跳,她無法確定醒來的他會不會有所釋懷。
第二天早上,他載著她去了公司。
身披黑絨大衣的她在他的護送下,傲嬌秀過一波慘遭打臉的吃瓜群眾眼前,儀式般應付了他們尷尬的寒暄之后,相繼進入了辦公室。
聶峰拿著文件夾剛準備敲門,屋里傳來的輕微對話讓他及時剎了車。
“姐,我先回去了,腳上注意安全,累了就歇會?!?/p>
“知道了,沒問題?!?/p>
“便當給你放老地方了,記得早點吃?!?/p>
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響起,他趕緊往旁邊退去。
帶上門出來的孔令麒,瞥見靠在一邊的聶峰,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你好?!?/p>
“你好,我找程蔓談點工作。”
“哦。”
雙手插進兜里欲走,聶峰還是開口了。
“那天晚上,對不起了……我也是情急之下怕她受傷得更重,沒考慮太多,希望你別介意?!?/p>
沉默了片刻的孔令麒還是轉過身,盯著面前看似愧疚的聶峰。
“我可以理解,也感謝你的幫助,但不代表我會接受?!?/p>
余光掃到他唇上淡淡的口紅印,聶峰內心同樣擰了一下。
“我問心無愧就行了?!?/p>
孔令麒瞇起了充滿懷疑的小眼睛。
“無愧于誰?我還是她?”
“此話怎講?”
“都是聰明人,我就沒必要說那么清楚了吧?!?/p>
“你和我爸還打算關心多比的話,盡量沖我來。但是程蔓,我不想再聽到看到傷害她身心的任何行為?!?/p>
“我不過問你們曾經的往事,只負責她的余生。她把自己交給我,自然有她的道理,外人無權干涉。之前的我沒參與可以不計較,現(xiàn)在開始,踩雷的不管是誰,我隨時恭候。”
聶峰還想辯解什么,他卻扭頭離開了。
覺察到門口動靜的程蔓從里面探出半個身子,看到來人愣了一下。
“是你?剛才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就打了個招呼?!?/p>
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只有孔令麒頭也不回拐過走廊的背影。
重新聞到他衣服上那晚沾著的郁金香氣息,聶峰避開她疑問的眼神,拍拍手里的文件夾。
“今天的新股名單,剛整理好,給你帶過來了?!?/p>
程蔓打量了一番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猜到剛才什么情況了。
“進來談吧?!?/p>
新的一周業(yè)務繁忙,轉眼間又到周五了。
輔導完田爽作業(yè)的程蔓路過客廳,聽到了廚房里剛剛斷電的粥鍋提示,一股透出的米香蒸汽彌漫入鼻。
她輕輕敲了游戲房的門后推開一看,孔令麒背對自己坐在中間空地的小凳上,旁邊支棱著一根彎曲的釣竿。
那盆郁金香擱在對面,安靜地陪伴著。
一頭霧水的她繞到跟前,發(fā)現(xiàn)他戴著VR眼鏡和黑色毛線帽,但胳膊攬著抱枕盤腿縮在那里,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她蹲下來瞅了半天空空蕩蕩的地板,拉了拉他的袖子。
“玩行為藝術呢?”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沒有回應。
“擱哪釣魚???”
“查干湖吧,冰窟窿就在這?!?/p>
別說,這模樣還真有點“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味道。
她移到對面的凳上,捧起新澆完水的郁金香坐下。
“今天工作不開心嗎?”
“沒有,一切順利。”
“你爸沒有再找麻煩了吧?”
“最近沒有。”
“聶峰呢?”
“也沒有?!?/p>
“那現(xiàn)在是和誰生氣呢?看你好幾天都不太高興?!?/p>
“和我自己吧。以前我如果不順心,都會去做一些當時比較能發(fā)泄出來的事?!?/p>
“都有哪些呢?”
“有過抽煙、去夜店、賽車、滑雪……現(xiàn)在也會喝酒,但是不太有用……”
“你又喝酒了?”
“沒喝,所以才說沒用……”
“干脆選擇躺平擺爛?”
“我總不能再像上次一樣亂跑出去了……”
“家里也可以釋放壓力的?!?/p>
“我上次人工智能的公司被搶,回來砸了半個客廳的東西……”
她心里一緊,伸手摘下了他的眼鏡。
“有沒有溫和一點的方式?”
他無神的雙眼甚至沒有看她。
“現(xiàn)在感覺是被一個外殼套住了,想站起來但是沒有能力。就想徹底和徘徊在過去的自己打一架,擊碎頹廢喪氣的舊軀殼,讓自己浴火重生。”
“你認為自己目前是身在類似于化繭成蝶的最后階段,但是還缺乏把血液擠進翅膀的力量?”
“差不多。我也不想一直活在凡事都遜人一籌的世界里,公司要沒了我總是后知后覺,感情也是把握不好……”
“可你現(xiàn)在不是都做得好好的了?”
“那時是因為有你的報告……”
“需要我再寫一份嗎?”
“不要……”
她無奈了,隨手取過魚竿,重新坐回對面。
沒怎么釣過魚的她笨拙地調整著細線,無鉤的末端系著一個泡沫雪絨球,還插了兩根很薄的鵝毛。
懸在半空中的浮標像個鐘擺一樣在他面前晃悠,然而他只盯著微微顫動的花葉在發(fā)呆。
仿佛還在冰天雪地里凍得迷迷糊糊的腦中依稀想起了一句話,他近乎失焦的目光突然抖了一下。
他猛地抓住飄蕩的目標,把她嚇了一跳。
“姐,用這個魚竿,抽我。”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地注視著他抬起來的雙眼。
“……啥?!”
“還記得那次在車上,你第一次跟我道歉關于報告的事,我說過更想要一個能夠不斷鞭策我進步的皮鞭。”
“你這說的不是一個比喻嗎?”
“小時候因為我爸打我,我才激起了反抗他控制的勇氣。包括現(xiàn)在創(chuàng)業(yè),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受到威脅時才意識到問題。如果一直沒有你的那份報告,我不可能及時醒悟并調整自我,最終還是會一步步陷入他布下的圈套?!?/p>
“相比生活在一片安逸祥和的現(xiàn)實中,我還是得依靠不時的警報,適當加強精神上的危機感。我只記得自己現(xiàn)在贏得了你的心,卻忽略了周圍還有無數(shù)覬覦的人。”
“我還遠遠沒有達到你看中的永不言敗、勇往直前的刺頭要求,一旦遇到困難,就只知道像這次一樣鬧脾氣,或者各種消極應對,久而久之只會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一切又慢慢毀掉?!?/p>
“我不想做一只被溫水煮熟的青蛙,寧愿成為在嚴寒中撒歡的哈士奇。既扛得起雪橇,又暖得了主人。”
她一字一句地聽完了他從喉嚨里擠出來的錚錚誓言,同樣感慨萬千。
很多人都覺得哈士奇除了蠢萌拆家耍小心眼一無是處,可是有幾個記得它們原本是西伯利亞雪橇犬的后代?
那天晚上她只當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現(xiàn)在真的要實施,卻猶豫了。
“這是魚竿,你答應我退休以后要去海島上用的,不合適……”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去抽屜里摸出一個不知名玩意塞到她手里。
七八成新的黑色細柳三尺見長,金絲纏繞著鞭身螺旋交錯,手柄居然還有雪花雕紋,末梢連著一枚仿制的小雪球。
見她神情復雜,他湊到耳邊悄悄道來。
“別多想,這是我去夏蒙尼學單板買的紀念品?!?/p>
“滑單板手是閑著的,一路抽著積雪下來,或者纏到樹上轉個高難度動作,也是很有挑戰(zhàn)性的……”
怪不得鞭上還有一些地方存在磨損,看來是真的實戰(zhàn)器具。
這東西拿著還是挺有分量的,別說動真格的打,怕是碰幾下都印象深刻。
她嘗試著揮了一下,與地板接觸瞬間的電流聲聽得心驚膽戰(zhàn)。
“不行,萬一你出事了怎么辦?”
“沒事,我生命力強。”
他迅速把魚竿插回原位,和那盆郁金香共同移到邊上,開始動手去脫外套。
剛要掀起里面的白色套頭衫,被她按住了。
“意思意思就行了,不用這樣……”
“姐,別心軟,就當幫我度過這一關好嗎?我前段時間自罰效果不好,你代罰可不能缺斤少兩?!?/p>
她執(zhí)意讓他留下了保護的衣服,看著他將抱枕擋在了胸腹前面,悄悄走過去把房門的鎖擰上了。
說實話,田爽長這么大她都沒打過,最多也就是嘴上吵得厲害。
但是她照樣不愿意看著他日復一日擱置在平緩的淺灘上,表面看似安全,實際上有很多水草和泥沙在暗藏殺機。
身處溺水的人,如果能突然激起正確的求生欲望,或者在絕望之中撲騰學會了游泳,即使再艱難,也能多少從下沉的漩渦里逆流而上。
掌心撫過他寬闊的后背,跪立的上半身下意識哆嗦了一秒。
“忍著點。”
第一鞭落下來時,他搖了搖頭。
“太輕了,可以重一點?!?/p>
又一次甩下來,他還是不滿意。
第三次時,他不吭聲了。
“疼嗎?”
“不疼。”
她稍微抽重一些了,房間里只剩下節(jié)奏分明的鞭打聲,以及倆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不知不覺中,彼此都進入了各自的夢境。
她回到了小時候替父母嚴管程菽的日子,每天拎著把笤帚,追著不爭氣的妹妹滿屋子打。
理由就一個,她不好好學習,還占據了多余的寵愛。
雖然父母都想方設法護著慣著,但架不住她嚴師高徒的氣場全開,可最終還是敗給了爛泥扶不上墻的現(xiàn)實。
到了田爽這里,自己的親生骨肉不舍得打了,但這么多年的“計劃經濟”型教育,有時倒不如直接武力解決的短痛更好。
骨子里的東北基因還是讓她感覺,那句“能動手就別吵吵”的確是鐵桿真理。
而他,早已習慣打壓中逆向生長的時光。
母親的反抗離世沒能換來父親的回心轉意,只留給了他堅決不受惡魔控制擺布的執(zhí)念。
每一次暴打,每一句嘲罵,像無數(shù)尖刀一樣扎得他體無完膚,鍛造出了一個內心誓死不屈但實力搖擺不定的最難控者。
沒有人喜歡一直被否定和針對,可是一旦不防備,又陷入了被包圍蠶食到吞噬滅亡的無限循環(huán)之中。
多比正是有了與她不打不相識的交鋒相助,才免遭拆分易主的悲劇重演。
這次的“英雄救美”鬧劇,輿論和私人方面也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全面出擊。
只是自己覺得天下太平江山坐穩(wěn)的時代,無需再憶苦思甜、居安思危。
自己要面臨的將來,何止這一頓乞求的鞭笞。
切膚之痛必須經歷,方知健康維持不易。
他開始覺得疼了,但不只是皮肉之苦,而是曾經回響在耳邊的泣血之言。
“我倆連個最基本的默契都沒有嗎?你爸說你是個廢物你就真是個廢物嗎?真太令人失望了!”
“那你覺得我在干嘛呢?我費勁巴拉的我在幫誰呢,幫我自己嗎?這和我有關系嗎?還是我好心喂了狗,我根本就不應該管這些事,你也別來找我了……”
每一個字比承受的抽打更具穿透性地刺在心里,他恨自己為什么又犯了同樣的錯誤,當初這件白衣下藏著的銅鑰匙已經交出,干嘛要多此一舉去堵塞鎖孔呢?
撐在兩膝上的雙手緊緊揪住了抱枕,原本挺直的腰桿塌成了弓,他忍不住將臉埋進枕中嗚咽起來。
“怎么了?是不是太疼了?”
她趕緊扔了鞭子,也跪下來擦著他額前的滾滾汗珠。
輕覆衣服上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車轍,痛得顫栗的他一頭伏在了她的頸彎里。
“姐,對不起!我錯了……”
淚水沿她垂肩的長發(fā)蜿蜒滲入,摟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的她只能靠在肩頭默默傾聽。
揭開看似完好的保護層,背上早已刻滿了樹皮一樣的鞭痕。
盡管沒有破皮,但是這一片雪地上皆是暈染的緋紅,突然讓人覺得,了無生機的死寂寒冬,或許比浴血破土的活力陽春更值得安眠。
她匆匆拿來藥箱,替他脫下了套頭衫。
俯臥在抱枕里的他,靜靜地撥弄魚竿垂在眼前的絨球。
背上涂抹的碘伏像春雨般流淌,給燥熱不安的土地增添了幾分清涼的浸潤。
“姐,你也累了,歇會吧?!?/p>
收拾好現(xiàn)場的她坐在地毯上,低頭看他翻動舒展著自己剛剛放下鞭子的手。
“真的不疼?”
“我皮糙肉厚,不礙事的?!?/p>
“你當初還和我說有八塊腹肌呢……”
“有的,只不過使用期提前結束了……”
她忍俊不禁,伸手拭去了他眼角未干的淚沫。
“現(xiàn)在覺得心里好受些了沒?”
“好多了,謝謝你?!?/p>
他的目光真的明亮了不少,她如釋重負,起身提著藥箱出去了。
再回來時,他仍然伏在原地,晃悠著魚線浮標的鵝毛在撩郁金香的花葉。
背上淡棕的藥彩,和黑發(fā)白臂互相映襯,乍一看還真像一只守著玩具自娛自樂的哈士奇。
嗅到藥味以外的氣息,他回頭一看,她端著兩碗紅棗蓮子粥進來了。
他馬上爬起來,她趕緊用手背按下肩膀。
“慢一點,別扯到傷口?!?/p>
他聽話地點點頭,把手在褲子上蹭干凈,重新盤腿坐好乖乖等放飯。
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美食遞到了他張開的手心。
“小心燙。”
她也在凳子上坐定,用勺子緩緩攪拌著沉在下面的食材。
舀到了一顆大棗,他剛想送到她碗里,沒想到她也恰好盛著一枚個頭相當?shù)墓麑嵧@邊挪,兩只勺子碰撞出了不亞于酒杯的脆響。
趁他愣神的瞬間,她迅速把那顆棗擺在了他的勺里。
“都吃了,你今晚需要活血止痛。”
他沒有反駁,默默把兩顆蜜珠填滿了腮幫。
“周末打算干嘛?弄這一后背的傷……”
“請你去吃那家大排檔,隨便點,我看著就行?!?/p>
“你這意志力,能看多久?”
“給我一碗白粥就可以了。”
“傷好了再去吧,一起吃才香?!?/p>
他歪著腦袋想了想,贊同地點點頭。
晚上睡覺的時候,再次給擦洗過身子的他換好了藥,躺在被窩里的她縮進他懷里,把頭靠在了他肩上。
“還疼嗎?”
“能接受。”
“那天你背我的時候,挺不容易的吧?”
“還好,酒勁上頭了,干啥都熱血?!?/p>
“咬著你是真的沒意識到,不好意思……”
“沒事,骨頭硬,扛得住。”
撫著他厚實的臂膀,她好像回憶起了些許那晚還在發(fā)著高燒的頭腦里模糊的感知。
一陣陣江邊的寒風透過長發(fā)不停地刺入皮下,凍得她直想把腦袋插進地下的溫泉里,哪怕是因此殞命,也不愿意起來。
已經趴在熱氣騰騰的巖石上了,但始終找不到泉水的蹤跡,只能暫時原地臥著默默取暖。
地底下綿延不絕的氣泡翻滾聲,伴隨著縷縷升騰的蒸汽籠罩在她的耳邊,無力去尋找挖掘的手晃悠在空中,燒成火炭的臉似乎已經融化在了滾燙的火山口邊。
承受著體內酒精發(fā)酵和背上熾熱烘烤的雙重桑拿,他額上滲出的汗水,又被狂風粗暴地磨去。
她凌亂的長發(fā)在他眼前張牙舞爪地撩動,仿佛除了對視線的遮蔽,還有膽怯腳步的挽留。
感覺到背上緊縮的動靜,還有凍哭出貓叫的哼哼,他好幾次差點栽倒的雙腿又拼命頂住。
身下墜著沉甸甸的花盆無法直起腰,只能用僵硬發(fā)疼的手指費勁地把滑落的她往上挪。
幾乎與地面駝成平行線的身體,拖著纖夫一般的腳步,在空無一人的外灘上竭力前行……
“姐,再堅持一下,找到代駕我們就能上車去醫(yī)院了……”
“小東西不懂事,讓你擔心了,以后我會為你擋住流言蜚語的正面攻擊,肩背撐起一片屬于你的晴天,我們一起繼續(xù)去釣魚看流星……”
現(xiàn)在又一次聽到這番夢話,是他在喃喃自語地復述。
而仍然清醒的她,輕撫始終不舍得下鞭的后腰默默淌淚。
“小東西,謝謝……”
“不要再害怕被拋棄了,姐會時刻把你放在心里,讓你的安全感永不缺席……”
他浸潤淡淡藥水的脊梁微微顫抖,而擱在胸前的拳頭,卻悄無聲息地攥緊了她揚鞭起舞的衣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