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毯佳作】司號
那是星期六后半夜,我趕早班。到單位的時候天蒙蒙亮,偌大院子里沒什么人,只幾個守靈的家屬躺在條椅上。停好車,我拎上小號到門口練功,待會兒送靈要用,臨陣磨槍。江城秋天不怎么冷,但號子拿黃銅做的,觸感失實,我吹了兩遍音階,感覺像是跟前女友親嘴兒,冷冰冰的沒一點溫度。算了,有個響兒就成,我盡量敷衍自己,心想蹩足勁兒,再來一下拉倒。殯儀館建在半山腰,號音可以傳出老遠,每次吹完掉頭就走,進大門剛好聽見回聲??墒沁@次早了。扭頭就聽見響兒。仔細分辨,是車喇叭,比號子聲大,“嘀”了兩下。門口是個回頭彎,我趕緊往路邊閃,一只SUV的大車頭隨即沖出,遠光燈晃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動物能燒嗎?”是男人的聲音。 “什么動物?人也是動物?!蔽已劬€睜不開,自然沒好聲氣。 “狗?!惫铝懔阋粋€音節(jié),聽不出什么語氣。一條黑狗。對方又補充了一句。我問多重。他說沒稱過,反正挺大的。進門右拐停車,接待室在正對面,我說,你先把遠光關了。男人應了一聲,一腳油就跑了,等我抹干眼淚,只瞧見個白色車屁股。 殯儀館的工作是我開春剛考的,事業(yè)編,服務管理崗,上一休二,工資不多。主要求個清閑。入職那天,主任問我有沒有什么困難,我說錢少點無所謂,能不能不碰尸體。主任聽了有點不高興,說年輕小伙子怎么還怕這個。我馬上表態(tài),申明自己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只是腰不好,受不了力。小孩子哪來的腰?這次主任笑了,他問我會不會樂器。我仔細想了想,小學在軍樂隊干過號手,運動會上吹迎賓曲,小號五個音階我能吹三個。濫竽充數(shù)的水平,我回答。夠用了,主任說。他讓我上器材室找老楊,把司號員兼起來。 樂隊是館里的創(chuàng)收項目。我來之前,只有四只軍鼓,敲起來劈里啪啦,沒有音高,用的人不多。我平時在民政窗口干登統(tǒng)計,有家屬點了樂隊,就臨時練兩下。今天發(fā)送的這位算是同行。年輕時吹嗩吶,紅白喜事都接。后來讓女兒接進城,樂器再沒碰過。走之前閨女不忍瞞他,說土葬沒批下來,天大關系都不行。老爺子早猜到了,使勁咽口唾沫,說他不怕燒,就想到時候有人送送,吹吹打打的熱鬧。戲班子或者搖滾樂隊,有個響動就行,他說音箱放出來的沒那味兒。曲子是老人自己定的,《葬禮進行曲》,不是肖邦的,是李桐樹那一版。老爺子在《新聞聯(lián)播》里聽到過幾回,喜歡上了。這曲子挺長,有十多分鐘,我們沒那水平,只排了幾個小節(jié),再重復兩遍,抻到兩分鐘司儀就喊家屬來做遺體告別。我們幾個樂手隨家屬一道鞠躬,可以看見老爺子腦門上汪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女兒說等等,伸手要給老爹揩汗。尸體剛從冰柜請出來,還沒解凍。潮氣凝結,汗擦不盡,揩完又冒出來。鼓手不該多嘴,說了句“那輩人都是勞苦命,到這會兒還在流汗”。女人動感情了,眼淚鼻涕糊在一起往下淌。司儀等不了,追著問她燒哪一種,平板爐還是床式爐。平板式拿垃圾焚燒爐改的,便宜但是不方便,鉤灰的時候燙手。床式要涼得快些,從點火算起,一個小時能拿到骨灰…… 不知道她有沒有上司儀的當,那時候我已經從告別大廳出來了。早上那個“遠光狗”把我叫出來的。他說我們儀式整得不錯,然后遞過來一根玉溪,問我寵物能不能搞。我說我不抽煙。器材室老楊就是老煙槍,之前小號在他手里,號嘴兒都讓焦油堵死了,根本上不了口。我把號嘴兒拔下來,用力甩出里面的口水,男人退了一步,遞煙的手還支楞著。錢給到位什么都能搞,我說。他聽完有點猶豫,把玉溪塞回煙盒,然后問我,跟人一個價嗎?我說那不至于,我們有個小爐子,專門燒這種業(yè)務。根據(jù)體重來算,梯度收費。男人點點頭不再說話,我倆就在條椅上坐著等,等這一爐燒完,后邊還有流程。那時候女人懷里抱只鞋盒就出來了,司儀站在門口罵罵咧咧,大概是說這孩子不孝,沒買館里一千二百塊的漢白玉骨灰盒。女人把鞋盒放在骨灰塔上,按照她訂的套餐,這兒還要吹一段送行曲。女人擺擺手說算了,她塞給我一個紅包,說老爺子已經聽不到了。 送靈的活到這兒就算結束了。我回戶政窗口坐班,不知道男人什么時候先進來了。我了一眼,就他一個人。戴著口罩,沒什么精神,椅子只坐一半兒,一半屁股懸空,身子輕飄飄的,像只游魂。你干嘛?我問。椅子是鐵的,他抱怨說,凍屁股。我當然不是問這個,但想想他答的也沒問題。我坐下來打開電腦,燒狗沒那么多手續(xù),打印一張票據(jù)給他,繳完費就能排號了。他接過票據(jù)的時候有點懵,盯著看了一會兒,悲傷才開始顯現(xiàn)出來。 “燒的時候疼不疼?!彼麊栁?。 還真把我問住了。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對比他那副胡髭拉碴的樣子,問出這種矯情的問題讓我很瞧不上。搞得跟那些小年輕一樣,死條狗就要死要活,親爹媽沒了也不見得能哭那么真。我問他養(yǎng)多少年了,他搖搖頭說不知道。不知道誰家的,他說,也不拴繩,躥出來的時候根本反應不過來。這時候車不能停,不然狗主追出來,沒個三五萬別想脫身。我一腳地板油就跑了,只聽到聲悶響,輪子都沒顛一下。一口氣跑了半小時,下來檢查才發(fā)現(xiàn),前保險杠折了,那狗頭就卡在引擎蓋下面。我頂著一條狗跑了三十多公里。說完抬頭,他臉上掛著黑眼圈,但沒有酒氣,也不像沒睡醒。狗呢?我問他狗帶來了嗎。他說狗讓我摘下來了,扔在路邊菜地里。那這事兒不就結了嘛。問題就在這兒,他說,再上車發(fā)現(xiàn)事情沒完。越走越不對勁兒,感覺車子跑不動,有什么東西在后頭拽著。我猜那狗還沒走,我得送送??晒纺銢]帶來啊,我說。他被我問住了,一時無語,咬了咬濾嘴兒,又愣了那么一會兒,才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回答,抽完這支我就回去找。 耽誤了半天工夫,我把男人趕到外頭抽煙,他身后梗阻的隊伍立即蠕動起來。我的工作很無聊,就是錄表格。姓名、住址、死亡原因——正常死亡的,醫(yī)院開證明。非正常死亡還要公安、司法的公章。坐了兩個月班,發(fā)現(xiàn)死也是件麻煩事。很多家屬搞不清楚程序,燒都燒不了。有回來了一大家子,說家里死了老娘,什么手續(xù)都沒有,催著我們趕緊燒。主任看了一眼尸體,臉色不對,嘴上應承著,轉身就報警。沒等到半小時,男女老少都給拷走了…… 排到女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你怎么還沒走?我問。她依舊氣沖沖的,淚痕已干,懷里抱著那只鞋盒。殯儀館那么多人,搞不懂她為什么盯上我,可能樂隊里都是鼓手,就我一個吹小號,還跑調。她是找我扯皮的嗎?我知道鞋盒里頭裝著老頭子,不敢怠慢。曾經就有過因為兩爐骨灰混到一起而被親屬訛詐的例子。她把鞋盒放在窗臺石上,問我有沒有辦法處理。我問她什么意思。她說,就是不想要了。寄存業(yè)務,我趕緊說,年費八百。她一聽就蹙眉頭,說就這么個小盒子至于嗎?火車站存行李箱都沒這么貴。這事兒怎么說呢,喪葬市場都是存量生意。殯儀館一個月就燒那么多人,還得給我們發(fā)工資,全指望客單價往高了抬。我實話實話,骨灰盒賣你八百,進價五十,但你好意思講價嗎??紤]考慮?我拿下巴頦指了指柜臺上的鞋盒,說到底是你的東西。話一出口就后悔,“東西”二字形容骨灰畢竟不妥,我怕她錄音,改口說畢竟是你老爺子,家里找個地兒放著也不礙事。不知道哪個字眼兒惹到她,她又推了一把鞋盒,嗆我說,你叫聲老爺子看它答不答應。幸好我把盒子抓住了。這種杠精在戶政窗口見過不少,那我先收著,我說,回頭幫你問問。 女人扭頭就走了,等她擋住門口的逆光,我才發(fā)現(xiàn)長椅上的男人還在。他嘴上還叼著煙,煙頭亮著火星,不知道是換過了幾根,還是一直沒吸。還不去找狗?我說。表格上要先確定體重,他回答,不然沒法預約爐子。好像有這么回事兒,我搞忘了??墒枪范疾辉谠趺创_定?他起身招呼我過去,說你跟我去看看車子就明白了。跟著他到停車場,保險杠真有個坑,位置還行,不然大燈也要報廢。進口車配件不便宜,換套燈光總成得萬把塊。你估計多大的狗能撞成這樣,他問我。我說不一定,要看撞擊部位,比如狗頭比較硬,同等重量撞出來的坑就更大。其實我也不懂,跟公安出過幾次現(xiàn)場,聽刑警聊天講的。反正給館里創(chuàng)收,我就往高了說,八九十斤應該有。他有點不相信,我就拿阿拉斯加犬舉例子——《動物世界》看過沒有,北冰洋上拉雪橇的大狗。成年阿拉斯加,上百斤不稀奇。趁他將信將疑,我趕緊開了最高一檔的收據(jù)。那骨灰呢?他接著問,準備多大盒子。我說不至于,你還真拿狗當人了。他沒理我,目光越過我的肩頭往繳費大廳看,廳里有一面博古架,上面放著十幾種骨灰盒。不過買的不多,家屬基本都是自備。那一排小的是給寵物用的嗎?我沒他視力好,但是不用看都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別買這種,我說,回去手機上搜,茶葉罐。同一樣東西,換個名字價格翻好幾番。說實話我從來沒這么為家屬考慮過,可能因為選爐子已經坑了他一回,再來不好意思。又或者這個男人給我遞過煙,而且他的故事挺解悶兒??傊芨袆樱兆∥业氖诌€用勁捏了捏。 其實用不著花這冤枉錢。可能這次握手起了作用,我決定給他交底兒。剛才那女的不是問我處理骨灰的事兒嗎,我說,殯儀館可以安排樹葬。就是撒地里當肥料。后山有片林子,市政批錢種的,全是羅漢松。無名尸、死刑犯,沒人收的骨灰都往那兒去。這些年下來,地上都積了一層黑土。黑土肥力大,林子里的松都要比別處好,松針粗壯,每年春天冒出來的新芽綠油油的。對條狗來說也算是厚葬了。我替他考慮,說你突然往家里抱個骨灰盒算什么事兒。沒想到他支了個岔,那你怎么沒跟人家說?他提醒我,剛才那女的。我說女人麻煩,扯起來沒完沒了,再說那會兒沒閑工夫。這回他再沒什么問的了,也沒告訴我到底要不要樹葬。我先去找狗,這狗救我一條命。最后這句話有點莫名其妙,但他沒解釋,丟下話就跑了。 車尾燈閃過彎道,空氣一時凝固。我猜男人還有事兒沒講,但他連搖下車窗打聲招呼都沒有。竟有點空落落的。我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小時候碰上紅白喜事,總愛往前頭鉆。家里人拼命攔住,說沖撞煞氣。我問撞上會怎么樣。會死,他們回答。煞氣什么的我不懂,只覺得這些地方的聲音品種最多。敲鑼打鼓,放鞭炮的,每一種響動對應不同的聲波,灌進耳朵里麻酥酥的,跟按摩一樣。所以我最怕做夢,夢里頭就沒有聲音,輕飄飄的,就像溺水。我糾結半天,最后還是給懷抱鞋盒的女人打去電話。剛才在窗口她怕我跑了,強制我掃了微信。我翻到她的頭像,是一只柯基,吐著舌頭,看上去比她真人要熱情得多。你不是要處理骨灰嗎?我叫她一起吃午飯,邊吃邊聊。她回我說胃口不好,但可以坐在一邊兒等我。我說那行,然后起身打餐,二兩米飯配三個小菜,有豆芽、腐竹和萵筍葉,都是清炒。我介紹說食堂考慮到我們經常跟尸體打交道,伙食特意做得清淡。她點點頭不說話,接了一杯水小口抿著喝。 和這種人說話沒什么意思。我跟她說了樹葬的事,她屁都不放一個,站起來,說好。我說你不去看一眼嗎,她搖搖頭說你們處理就行,還問我什么時候辦手續(xù)。雖然不知道老爺子生前怎么樣,但這次我實在忍不了。你怎么這么不孝順。對,孝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用這個詞??赡苈犉饋碛悬c兒過時,把她給逗笑了。孝順給你看嗎?我說給老爺子看。老爺子在哪?她反問我,這個盒子?說實話我沒辦法把它和一個人聯(lián)系起來。我說一開始都接受不了,很正常。她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看過一篇公眾號,說每過七年人全身的細胞就會換一遍,你說這還是當初那個人嗎?細胞什么的我不懂,我給她拿我的捷達舉例子。你買一輛車,一萬公里換機油,六萬公里換輪胎,平時有個小剮蹭還會重新做漆,到最后所有零件都換了一遍,這還是你原來那輛車嗎?當然是。我說,車管所登記了的。她沒忍住笑了,出于尷尬或者不屑,反正放在這兒都不對。她意識到這茬兒,表情立即制動,嘴角耷拉下來,像年久失效、失去彈性的橡膠密封圈。之后五分鐘,我們再無對話。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改變主意的。那時候她喝完那杯水,對我說了句,走吧。 林子說遠不遠,走路還是要一會兒,關鍵得爬山。這天氣出身汗不舒服,我說還是開車吧,她沒反對,就那么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言不發(fā)。午后有了點太陽,曬在身上令人犯困,連續(xù)幾個彎道駛過,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自己能把車開到天上去。幸好是手機響了,可能它不想給我們陪葬,我看見屏幕上找狗的男人來了七八條消息: 他說找著了。后面是一段視頻,尸體不在他扔的地方,又往前爬了幾十米。視頻里能看見一條血印子,看來是血流干了死的。當時往醫(yī)院開說不定能救活,他說。這都是命,我沒什么好說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狗有八字嗎?他說現(xiàn)在事情復雜了,得看看日子才行。這我還真沒研究過。按理應該有,我跟他說我猜的。畢竟是娘胎里出來的,貓貓狗狗都一個道理。至于鳥蛇就不好說了,算哪個生日呢?產蛋還是破殼——盡快吧。爐子倒是沒什么問題,水晶棺可沒有獸用的。要等日子你只能拿回家找冰箱先凍著。 當年工人偷懶,樹苗只插路邊兒,于是林子長成現(xiàn)在狹長的一綹。我們一直開到斷頭路的盡頭,下車,再走幾步,登上小山包。這塊兒樹比較密實,粗壯的羅漢松抄手而立,太陽光一蒸,整片后坡都是松脂香氣。我把手機鎖屏,抬頭跟她說,剛才有個男人,死條狗都要裝回去供著。她完全沒覺得這話是說給她聽的,扭頭問我,你們狗也燒嗎?燒狗和燒人什么區(qū)別。都一樣,用柴油,我說,十多升就夠了,遇到胖子可能還用不了這么多。寵物葬禮也有樂隊嗎?她學著我早上吹號的樣子在那兒比劃。我說那是收費項目,給錢就行。她嗯了一聲,說老爺子也喜歡吹喇叭,跟你那個差不多。小號,我糾正她,你爸那個叫嗩吶。我搞不懂,她說,反正你倆吹得都不怎么樣。以前樓上有個練琴的小孩兒,每天晚上都要彈一會兒,《致愛麗絲》,或者《小星星》,老爺子聽了直搖頭,意思是他也會。可能就是從這兒受的啟發(fā),他也開始了。一大早起來在陽臺上吹,比汽車鳴笛還厲害。當時只覺得吵,后來聽不到了,又覺得缺點啥。人有時候就是這么賤,早上你那號聲一出來,我就受不了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號——或者嗩吶?我不清楚——都一個聲音?她小心地問我。這事兒怎么說呢,按道理音階都是一樣的,但每個人吹出來還是不一樣。 “能不能再吹一段兒?”她說。 “你不說他聽不到嗎?”我反問。 “我聽?!?我沒有理由拒絕。整個林子因此安靜下來。我舔了舔嘴唇,號手都有舔嘴唇的強迫癥——天氣轉涼,沒話可說的時候,總覺得火辣辣的。 實在沒想到能在林子里待那么長時間,下山的時候太都黑了。她說這地方挺好,麻煩我回去取骨灰,回來再一起把老爺子安置了。我說你不跟我一路嗎,霧氣上來了挺涼的。她搖搖頭,只對我說快去快回。話音很輕,卻帶有某種命令式的威嚴。 鉆進駕駛座,車子已經涼了。重新啟動。發(fā)動機不大情愿,整個車架咔咔咔響,感覺要把我趕下去。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照說早班只上到下午兩點,平時吃完午飯我就走了,現(xiàn)在好像被什么東西裹挾,永遠走不出這個殯儀館。我掏出手機,屏幕上積攢了好幾條消息通知。找狗的男人發(fā)來的,都是六十秒的語音,一下午響個不停。我也想過不去點開它們。我拼命提醒自己,你已經下班了,這一切與你半毛錢關系都沒有,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女人身上都有故事,好奇不完的。但一個個未讀消息的小紅點,就像毒蛇的信子,劇毒而又充滿挑逗—— 我查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所有車禍里,副駕駛的死亡率最高。男人喘著粗氣說,因為往左打方向躲避,就把副駕駛遞了出去。這是司機的本能反應,頂多算過失。我在網上買了兩個卡扣,插安全帶鎖眼兒用的。我老婆總說安全帶勒得慌,這次剛好用上。路線已經跑過好幾次,出城有幾個回頭彎,無論山石還是樹樁,遇見哪個撞哪個。沒想到撞了狗,主意就變了。那狗估計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甚至來不及叫一聲。死相太慘,老婆把臉埋在我懷里不敢看。我越過她的頭頂檢視引擎蓋的凹陷,想象這樣的沖擊力加在她身上。她身上熱乎乎的,還在微微發(fā)抖,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我沒有辦法,這事兒只能就這么算了。掉頭送她回家,人放在路邊我就跑了,一直跑到你們大門口。 他可能只是想說出來,并不要我回復什么。語音條還在延伸: 其實我從來沒騙過我老婆,跟情人出去玩我都直說,讓她不要做我的飯。昨天晚上頭一回騙她,是想好了要下手。她喜歡睡懶覺,為了騙她起床,我跟她說是看日出。其實大霧天的看什么日出,我來江城十三年,就他媽沒見過日出。我故意把這事兒說得不靠譜,但不知道為什么她還是跟我出來了。處理狗的時候我就想,這要真是一個人,是我老婆怎么辦。人比狗麻煩多了,不論重量還是體型…… 他的話還沒說完,六十秒已經到了。后面補充了一條文字: 你說的對,等不了日子了。今天一天不敢補覺,害怕閉上眼睛就是那條狗。 最后他說—— 都收拾好了,現(xiàn)在出發(fā)過來。 消息讀完,發(fā)動機也熱了。輕踩油門,轉速到兩千推一檔。汽車緩緩蠕動,如老牛犁地,艱難爬行。手機放在中控臺上,回文字不方便,我騰出一只手給他發(fā)語音:下班了,明天再來吧。山上信號不好,消息框一直轉圈。我有點冒火,沖著手機又吼了一遍。那時候他第二條消息已經過來了—— 箭中靶心,離了弦。 說不清為什么,車禍發(fā)生之后,第一時間想起的是這句詩。《神曲》我沒讀過,就知道這一句是因為考公。當時在網上聽主觀題輔導,老師說但丁前后調個個兒,寫出了箭矢的速度,抑或是一支箭的宿命。他說遇到開放題不要怕,兩種答案都有分。找狗的男人屬于哪一種情況不清楚,撞車之后我才知道是他,那時候我正在聽他的最后一條語音: 到山腳了,馬上進大門。 事發(fā)地到山腳兩公里,盤山公路限速三十,信號不好,這條消息延遲了五分鐘。會車的時候我正掛著空擋往下滑,他還是不關遠光燈,這回終于把自己害了。幸好車頭撞上電線桿才沒栽下山去,只是安全氣囊彈出來,把人砸暈了。試了試鼻息,還有氣兒,我把他的身子扳開,又費了一番力氣才在中控臺側面找到后備箱按鈕。打開之后什么也沒有,除了一股血腥味。箱墊很臟,摸上去一片油膩,不知道多久沒洗過。我不死心,揭開后備箱墊板,很多汽車的備胎就放那兒。那里顯然藏不住一條大狗,直到手機電池耗盡,只找到幾根長發(fā)。我不知道這些毛發(fā)來自一個女人還是某種長毛牧羊犬,總之我把每一根都理順,挽成單薄的一束,收好。這地方沒有攝像頭,我把自己的車子挪開,幫他叫了交警,然后踩死油門。這一次,老捷達沒有令我失望,它抖擻精神,像條獵狗那樣沖下山去。 在那片羅漢松林里,在厚重的霧氣之中,她果真還在等我。她沒有問我為什么取個骨灰要那么久。霧把她整個人都打濕了,看上去就像一只失去幼雛的母獸。我把鞋盒交給她,小心翼翼,感覺遞過去的是個嬰兒。她認得這只盒子,接過去都沒有檢查,我剛剛把那撮毛發(fā)燒了,摻在里面。火化爐有一千五百度,無論貧窮富貴,無論阿貓阿狗,燒出來的骨灰都是同樣的純白無瑕。骨灰在她指縫間抖落,每撒下一抔,就像一汪水跌落大海,骨灰立即消失在霧氣之中。 你相信命嗎?我說。 她問我什么意思。 我說比如有個男的,想制造車禍殺老婆,沒想到出門把自己撞了。命數(shù)什么的我不懂,但危險駕駛早晚要出事兒。說完她指引我看,山下的盤山公路一覽無余,男人撞車的地方就在腳底下。霧氣涌動,車屁股上的雙閃明滅可辨,后備箱張大嘴巴,像一只喘息的蛤蟆。比如這個,占道逆行,還開著遠光,她指著那輛車的尸體說,全責。 她說話很輕,語氣淡淡的,在我聽來卻有如棒喝。我不清楚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有霧,但距離不遠。通常來說一個女人根本分不清本田豐田,但她對這起事故的定責又分毫不差。我緩步向她走去,如同一名逃犯回到屬于他的審判。 要是我爸還活著,肯定要跟你喝一杯。她接著說,你幫他這么大一個忙,他知道這事兒交給我搞不定的。 如蒙大赦。 我說,那我送老爺子最后一程吧。說完拿起小號,號嘴沾了點血,不知道在哪兒弄的,可能是剛才撞車的時候。我拿小拇指摳了摳,血跡未干,一下就干凈了。試了兩下,還成,能響—— do si la…… 實在不好意思,我說我只會這三個調。她“噓”了一聲,讓我不要說話。然后用雙手彎成喇叭,貼在我的耳廓。聽到了嗎?她問我。是回聲,我說,霧太厚,聲音出不去了。她點點頭,說也有可能是老爺子,臨走我給他把嗩吶捎上了。你不是挺瞧不上這一套的嘛,我回頭問她。沒想到她眼眶一下子就濕了,忽閃忽閃的,像是在說,現(xiàn)在我信了。那我再來兩下,我說,老人家腿腳慢,沒走遠,肯定還聽得見。濃霧中分不清方向,于是我們站成并排,面朝無邊無盡的灰白。我很想吹得好一點,再好一點,沒有成功。還是三個孤單的音節(jié)。它們和先前的聲波交叉、干涉,于是徘徊不前,層層嵌套,如同環(huán)形高墻,把我們久久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