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樹 新潮社 2023。漢化僅滿足愛好者的學(xué)習(xí)用途，未經(jīng)允許請勿轉(zhuǎn)載。

9

????是啊，在那里，人們是帶著影子生活的。

????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人們沒有影子。只有在拋棄影子時，我們才會意識到它確實存在的重量。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感受不到地球的重力一樣。

????當然，拋棄影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管是什么樣的東西，要和與我一起度過了這么多年、如此熟悉的事物分開，總會令人感到些不安。當我來到這座城前，我不得不把我的影子托付給門口的守門人。

????“帶著影子的人不得踏入墻內(nèi)?！笔亻T人告訴我，“要么把它留在這兒，要么恕請您打道回府吧?！?/p>

????于是我拋棄了影子。

????守門人讓我站在溫暖的陽光下，一把抓住了我的影子。影子被嚇壞了，抖個不停。

????守門人用生硬的聲音對影子說：“不要緊，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又不是要做剝掉你的指甲之類的事。一點兒也不痛，而且很快就好了?！?/p>

????雖然影子還是做了些抵抗，但它終究敵不過剛健的守門人，很快便被從我的后腳跟處扯了下來，失去了力氣，慢慢癱在一旁的木凳邊。離開身體的影子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寒愴得多，像一只被脫掉的舊雨靴。

????守門人說：“一旦分開來，就會覺得影子的外觀相當奇怪吧？感覺‘竟然一直把這種家伙當成什么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帶在身邊’相當難以置信?！?/p>

????我含糊地回應(yīng)著，還不能完全理解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影子的感覺。

????“影子實際對你沒有任何作用。”他繼續(xù)說，“你還記得影子帶來過的好處嗎？”

????我不記得了。至少一時是想不起來。

????“是吧?！笔亻T人得意地說，“可它們的嘴卻是十足地碎，一會兒說著‘討厭那玩意’，一會兒又說‘這樣就行了’。影子自己什么也做不成，小道理倒是說了一堆。”

????“我的影子今后會怎么樣呢？”

????“作為這里的客人，我會好好照顧他的。房間和床鋪我都準備好了，雖然不是豪華晚宴的級別，但一日三餐都保證供應(yīng)。不過，偶爾要請他幫忙干干活。”

????“干活？”我說，“是什么樣的工作？”

????“干點雜活而已。主要是墻外的工作，沒什么重體力活。像是摘些蘋果、照看下野獸啦……季節(jié)不同干的活也不一樣?！?/p>

????“如果我什么時候想要取回我的影子呢？”

????守門人瞇起眼睛，盯著我的臉看。樣子像在透過窗簾的縫隙檢視無人居住的房間。然后他開口這么說著。

????“我干這行這么久，還沒有遇到過主動想要回自己影子的人?！?/p>

????我的影子乖乖地蹲在那里，看著我。像是在訴說什么。

????“別擔(dān)心，”守門人說起像是安慰的話，“你會逐漸習(xí)慣沒有影子的生活的。慢慢就會忘記你曾經(jīng)有過影子。這么說來，好像也有過想要要回它的人來著?！?/p>

????影子蹲在地上，側(cè)耳傾聽守門人的話。我不禁感到一股內(nèi)疚。雖說是不得已才這么做，但畢竟是親自做出的拋棄分身的決定。

????“進出城的唯一途徑現(xiàn)在就是這道門?！笔亻T人用粗腫的手指指著大門說，“一旦從這道門進去，就再也不能出來了。城墻不允許這樣做。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規(guī)定。不需要簽名或是按血印那么夸張的形式，但也是一份不折不扣的契約。你應(yīng)該非常清楚?！?/p>

????“知道?！蔽艺f。

????“還有一件事。因為你將成為‘讀夢人’，所以要被賦予讀夢人的眼睛。這也是決定好了的。在眼睛的情況穩(wěn)定下來之前，可能會有些不便。你應(yīng)該也知道?！?/p>

????就這樣，我穿過了城門。我拋棄了自己的影子，接受了讀夢人的身份和與之帶來的受傷的雙眼，并且締結(jié)了不再從城門出去的無言的“契約”。

?

????在那里（我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每個人都帶著影子生活，我向你這么說明道。影子在有光的地方和人的主體一起行動，而在沒有光的地方會悄悄隱身。每天天黑的時候，影子和人一起入眠。但兩者永遠不會分開。無論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影子總存在于此。

????“影子對人有用嗎？”你問。

????“我不知道?！蔽姨寡浴?/p>

????“那為什么大家不把影子丟掉呢？”

????“可能是不清楚怎么丟吧。不過就算知道，大概也沒有人會拋棄自己的影子?！?/p>

????“為什么呢？”

????“因為人們習(xí)慣了影子的存在，與它能不能幫上現(xiàn)實的忙無關(guān)?！?/p>

????你自然不理解那是怎么回事。

????河洲上柳樹疏落而枝丫繁茂，其中的一棵樹干上系著繩結(jié)，另一頭綁著一只古舊的小木船，水流在周圍流過，發(fā)出輕快的聲音。

????“我們在記事之前影子就被剝下來了，像嬰兒的臍帶被剪斷，或者乳牙被換掉那樣。被切斷了的影子就放到墻外?！?/p>

????“影子在外面的世界自生自滅？”

????“一般被送到寄養(yǎng)人那兒去，不是往荒野中央一扔就完事。”

????“你的影子怎么樣了？”

????“這個嘛……我不知道。但一定很久以前就死了。離開本體的影子就像沒有了根的植物一樣，是活不長的。”

????“你從沒見過你的影子吧？”

????“我的影子？”

????“嗯?！?/p>

????你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那么說著：“黑暗之心會被摧毀在遙遠的地方，影子的生命也會隨之消失。我應(yīng)該是不會想見它的?！?/p>

????我和你并肩走在河邊的小路上。風(fēng)若有所思地不時吹過河面。你用雙手合上大衣的衣襟。

????“你的影子不久也會死去。影子死亡，黑暗之心消失，隨后就會歸于寂靜?！?/p>

????你說出“寂靜”這個詞時，它聽起來像是什么聲音也沒有。

????“墻會保護著這片寂靜的，不是嗎？”

????這位女孩直直地看向我的臉?！斑@就是你來到這兒的原因吧。即使從那么遠的地方也要來。”

?

????“職工區(qū)”是舊橋東北部一片廣闊荒蕪的地區(qū)。曾經(jīng)流淌著秀美河水的運河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干涸，只剩下一層厚厚的已然板結(jié)的灰色淤泥。雖然流水已經(jīng)消失多年，但那里仍然殘留著潮濕空氣的記憶。

????穿過這片漆黑無人的工廠區(qū)后，便來到職工公屋并排而立的一處地方。這些兩層樓高的舊木屋外表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有坍塌的風(fēng)險。住在這些房子里的人被統(tǒng)稱為“職工”，但他們實際上并不在工廠工作。如今，這只是一個不再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習(xí)慣性稱呼。工廠早已停產(chǎn)，鱗次櫛比的高大煙囪也不再升起煙來。

????狹窄的柏油行道上鋪著鋪路石，小路迷宮一樣地蜿蜒在建筑物之間，浸染了幾代人生活的氣息和回聲。走在磨平了的石頭上時，我們的鞋底連一聲腳步聲都沒有。在這迷宮的某處，你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我道別。

????“謝謝你送我回家。你知道怎么從這找回去嗎？”

????“我想我應(yīng)該找得到。一旦上了運河，后面的路就很容易走了?！?/p>

????你重新圍上圍巾，朝我簡短地點點頭，轉(zhuǎn)身便飛也似地被分不清是哪一間暗沉的木屋門口吸攝了進去。

????我擠過兩種勢不兩立的情緒間狹窄的縫隙，慢慢地往家走。是在“我在這個城市里不再孤獨”和“我將永遠孤身一人”的想法之間。我的心就這樣筆直地劈成兩半。柳樹枝搖曳著，發(fā)出隱秘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