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11月的主題是「世界新秩序」。上周我們閱讀了兩篇世界運(yùn)行規(guī)則被替換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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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世界秩序的重塑，更多會出現(xiàn)在災(zāi)難主題的作品中，舊的秩序被災(zāi)難破壞，新的秩序方能生成。

本周我們會帶來劉天一的兩篇災(zāi)難題材的小說，講述陸地被不斷上漲的海水淹沒后，一個新秩序的世界。這兩篇小說曾發(fā)表于公眾號「不存在」。

劉天一 | 90后科幻作家。聲學(xué)方向博士在讀，金陵琴派末學(xué)琴人。擅于構(gòu)建世界觀，奇觀強(qiáng)烈、細(xì)節(jié)精細(xì)，作品中堅實的硬科幻設(shè)定與沖突激烈的情節(jié)共存，展示全新的道德與人性。代表作品《廢海之息》《渡海之螢》。

潮起

全文186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7分鐘

一

桂下詩舉起瓶子，仰頭，等待。

沒有一滴淡水滑出瓶口，滴落舌尖。喉嚨中干啞的口渴感像赤燥砂礫，在聲帶上摩擦。

她記不得自己幾天沒喝水了?？赡芩奶欤苍S三天。

“下一個！”

桂下詩扔掉瓶子，把信戳交給“鴿籠”門口的管理員。

管理員坐在漁網(wǎng)前，網(wǎng)孔中插著大大小小的盛淡水塑料瓶?！斑t到了兩小時？”他瞄了眼戳記上的時間。

“委托人不在你們說的12船區(qū)小蓬萊寺?！?/p>

管理員拿出一小瓶淡水。“扣一半報酬?！?/p>

桂下詩沒有接這瓶200毫升的淡水。“是你們告訴我她在小蓬萊——”

“你到底進(jìn)不進(jìn)？”身后的人撞上桂下詩。她一趔趄，摔進(jìn)鴿籠內(nèi)。

“信戳？”管理員把淡水瓶甩在桂下詩身上，開始詢問后面的人。桂下詩默默爬起，撿起淡水，走入鴿籠。

鴿籠十幾平米的空間內(nèi)擠著二十多位等待任務(wù)的信使。墻面上的換氣扇“噗噗”轉(zhuǎn)著，將油墨與腌魚的氣味鼓蕩吹來?！皟汕Ш辽?！”鴿籠的老女人在發(fā)放送信任務(wù)。

桂下詩擠到人群角落。兩升淡水，這個任務(wù)的報酬極高。她看著手中200毫升的小瓶，又搖搖頭——高報酬意味著高難度，她十幾天半饑半飽，恐怕無力接取。

“兩千五。”老女人聲音發(fā)癟?！榜R上過年了，任務(wù)會越來越少。”

桂下詩碰了下身邊的人，小聲問：“什么任務(wù)？”

“去37船區(qū)的?！蹦莻€人說。

桂下詩立刻沒了興趣。在這兩周的海水瘋漲中，37船區(qū)剛被癸獸毀掉。前幾天調(diào)查團(tuán)才解除封鎖，允許普通人進(jìn)出37船區(qū)。

貿(mào)然前往，風(fēng)險太大，她承受不起。

“三千！”老女人又提高音量?！耙簧牡畷崆爸Ц?！”

桂下詩全身一震。她望望四周，沒人接活。

她評估了一下自己的狀態(tài)。如果有這一升的預(yù)付淡水，她起碼能活下去。如果能拿到剩下的兩升，未來兩天的活命就有保障了。

至于37船區(qū)……橫豎一個死，死在送信的路上也比渴死好。

“沒人？”老女人失望地四處掃視?！澳俏覀兿乱粋€——”

“我?！惫鹣略娕e起手，沙啞一喊。她又用寡淡的口水潤潤喉間，讓聲音清潤洪亮些：“我去?！?/p>

二

桂下詩小心進(jìn)入37船區(qū)。

晨光正從東方灑來。上海的七座高塔在海面上投下極長的影子，一道道劃過簇擠在高塔之間的浮棚。

浮棚左右以繩鏈相連，聚集成片，浮于海面。青苔掛在浮棚的底座上，血紅的紅蓬草一團(tuán)團(tuán)漂浮著，蕩在浮棚間。大部分浮棚都是三只塑料空筒上搭著木板；奢侈一點的，會扎起一圈塑料筒提供浮力，撐一排腳架，再搭兩三層樓板，是為浮樓。

在海平面上升到三千米的這個時代，浮棚結(jié)成的船區(qū)中居住著上海大部分的底層人口。而中上層的人，住在前文明遺存的高塔中——身份越高住的越高，離海越遠(yuǎn)，越不用擔(dān)心上漲的海面和海中潛游的食人癸獸。

桂下詩爬上一座浮力失衡而歪斜的浮樓，來到二樓。

37船區(qū)緊挨著上海最高大的高塔“虹山”。新年將近，其他船區(qū)的人早就撈起一團(tuán)團(tuán)紅蓬草作為燈籠掛在棚頂，37船區(qū)則一片死寂，浮棚四處傾倒覆沒，不見人影，不見燈籠。遠(yuǎn)處，一排鐵籠歪斜著半沉入海，鐵籠架上零零散散纏著海藻。這是船區(qū)中心的海藻農(nóng)場，已然損壞，海藻也大半散落，沉入大海。

她小心觀察周圍，警惕任何可能的危險，尤其是癸獸的蹤跡。這種水下異獸以人為食，一旦被咬中，癸獸會往傷口中注入壬蟲蟲卵，致人死亡。

鴿籠交給她的任務(wù)是來到泰山航道旁的113屋尋找一名叫黎稷的人。據(jù)說黎稷是調(diào)查團(tuán)的深淵調(diào)查官，在找人協(xié)助執(zhí)行某一危險任務(wù)。——桂下詩想的很簡單，能協(xié)助就干，太危險就算了。

反正只要找到黎稷，她就能拿到預(yù)付的一升淡水。

她爬上歪斜浮樓的頂部。樓頂應(yīng)該有個集雨棚，也許能補(bǔ)充些淡水。

頂層的集雨棚旁，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站著，正在打淡水。

“喂?！惫鹣略娍戳搜奂瓿?，池里泡著一頭死海鳥。

“誰！”男孩猛地轉(zhuǎn)過身。

“水臟了，別喝?！?/p>

“你想搶我的水？”男孩遲疑小會，突然拔出一把匕首，大喊：“不——把你的淡水留下來！”

他瘋了？見人就搶劫？桂下詩一愣。男孩的身子比她強(qiáng)壯，衣服沒破洞，不像浮棚區(qū)的人。“你是從塔里面逃出來的？”

平時，海水總是以每月一米的速度上漲。而最近兩周大海異常暴漲，大海上漲兩百多米，七座高塔底部不少被淹的居民被迫移出高塔，流落浮棚。

“要你管！”男孩向桂下詩走來?！暗〗o我！”

桂下詩從腿旁拔出潛水刀?！安豢赡?。”

“你又在打劫？”忽然，旁邊鐵梯上傳來一位老人的聲音。桂下詩側(cè)頭望去，上來的老人頭發(fā)花白，赤膊上身，一件連體大紅衣用兩只衣袖扎在腰上，腰邊掛著一只鐵皮罐。

“又是你這個死老頭——”男孩悻悻然收起匕首。

“想活命也不能搶別人?！崩先俗叩焦鹣略姾湍泻⒅虚g。

“我妹妹快渴死了！”男孩說。

老人說：“你可以去鴿籠干活?！?/p>

“信使那點報酬根本不夠，我試過了——”男孩瞪著老人，又哼一聲。“算了！”

男孩轉(zhuǎn)身走了。

海風(fēng)徐徐吹過浮樓，歪斜的浮樓迎著海浪一晃一晃。桂下詩收刀入鞘，看著老人。

“你為什么來這？”老人咳了兩聲?！爸車铽F還沒殺完，這里很危險。”

“泰山航道113屋，您知道嗎？——我是信使。”

老人仔細(xì)打量桂下詩?！澳闶莵碚依桊⒌??！?/p>

“你就是黎稷……？”桂下詩問。

“你跟我來?！?/p>

桂下詩跟著老人走下樓，走上一條“河”邊廊道。食腐的鷹鷲沿著廊道上空飛著，搜掠船區(qū)中的浮尸。老人從河邊抓起一支標(biāo)槍，扛在肩上。標(biāo)槍頭纏一圈鐵鏈，探入身旁海中，似乎是拴著一條獵物大魚。

老人帶著桂下詩來到一片浮臺。浮臺上豎有小屋一間，屋檐下掛著兩團(tuán)火紅的紅蓬草，墻根旁的木架上倚著四五支潛水氣瓶，瓶上斑駁的色環(huán)指示著瓶內(nèi)的容氣：高壓空氣、高氧空氣，或是氮氧氦的三混氣體。

屋邊立著四根粗木柱，柱頂削成尖刺。其中兩根木柱上穿掛著兩頭修長的黑色巨獸——是癸獸。

“這——”桂下詩身子顫了顫，花了幾秒，她才確定那兩頭癸獸是死的。

老人一拉標(biāo)槍，拽起鐵鏈，鐵鏈末端拖著又一頭癸獸的修長尸體。他把尸體掛上木柱，呼一口氣?！拔揖褪抢桊?。吃早飯沒？沒吃我們和蚌蚌一起?！?/p>

三

桂下詩坐在浮臺邊緣，望向高塔虹山。

虹山撐天而起，高逾海面六千多米。在虹山根部，一條尚在建設(shè)的千米大圓形鐵船蔭蔽了照向浮臺的日光。大船名叫“方舟”，據(jù)說是要建成巨型生態(tài)循環(huán)浮島。等到百年后大海淹沒青藏高原，淹沒所有高塔，這條方舟可能是人類最后的故土。

當(dāng)然，桂下詩心里清楚，最后能住進(jìn)方舟的，多半是住在高塔最頂端的那些權(quán)貴。

“你想要我?guī)兔Ω墒裁?？”她問?/p>

黎稷走到她身邊，手上曳著幾尾大鮭魚。“你會潛水嗎？”

“要下去打撈？”

“下到五百米的深度。”黎稷架起鐵鍋，倒入淡水。

看見淡水，桂下詩嗓子的干啞感倍增?！拔視撍珱]正式學(xué)過。”

黎稷將鮭魚摔在地上，抽出潛水刀，去鱗剖腹，把魚肉切段。

桂下詩遲疑一會，說：“深度太深，我在考慮拒絕這個任務(wù)?！?/p>

幾只鵜鶘和海鷗撲飛到黎稷面前，黎稷把魚頭和魚尾喀地切下，甩給海鳥們?！耙驗樘ｋU？”他把魚肉拋入鍋中，又扔入海藻、火腿和碎面餅。

桂下詩點點頭。她只是普通信使，并不是專業(yè)的潛水員。“五百米深，肯定會遇到癸獸吧？”

一只鵜鶘偷偷伸頭探向魚肉。黎稷一翻潛水刀，以刀柄輕敲長喙，把它趕走?！笆?。所以，這個任務(wù)有風(fēng)險，你得考慮清楚?！?/p>

桂下詩沉默下去。她歪頭望向旁邊的癸獸尸體，這些癸獸體長七米，皮膚光滑黝黑，六對眼睛裂在頭顱兩側(cè)?！斑@都是你殺的？”

黎稷點點頭，指著癸獸被木柱刺穿的位置。“在地面它們很好收拾，一槍捅進(jìn)白喉就好。水下很麻煩?！?/p>

木柱都刺穿了癸獸胸腹處一處白色內(nèi)陷孔洞，像是人的肚臍，大概就是黎稷說的白喉。

魚鍋的香氣咕嘟冒出，饑渴感直沖桂下詩意識。“任務(wù)具體要下去干什么？”

“打撈一件東西?！?/p>

“你不是深淵調(diào)查官嗎？為什么需要像我這樣的新手協(xié)助？”在桂下詩的印象中，深淵調(diào)查官都是能獨立潛到3000米深度的高手。

“水下有個閘門需要兩個人打開。這幾天海水暴漲，上海亂成一團(tuán)，調(diào)查團(tuán)里沒有多余人手來幫我。”

“那報酬呢？”

黎稷拿出碗筷，為桂下詩盛上魚肉?！笆?。我還可以推薦你進(jìn)入調(diào)查團(tuán)?！?/p>

調(diào)查團(tuán)她不感興趣。桂下詩接過碗筷。調(diào)查團(tuán)那些人都是一心想擊退癸獸查清大海暴漲真相的瘋子。她要是去了調(diào)查團(tuán)，怕是兩三年內(nèi)就會死在潛水調(diào)查的路上。

但十升淡水……她有點心動。最近淪落浮棚的高塔難民太多，鴿籠競爭激烈。再接不到任務(wù)，她會像那個男孩一樣，在37船區(qū)這種危險地帶撿垃圾，喝臟水。

“蚌蚌來了?！崩桊⒄f。

一條黑色身影冒出海面，探頭到浮臺邊緣——是頭虎鯨?；ⅥL對著黎稷哼哼幾聲，黎稷拿出生魚塊，蘸上醋汁，拋入虎鯨口中。

“棒棒？你養(yǎng)的？”桂下詩問。

“它是我的朋友?！崩桊⒄f。

兩人一鯨還有若干海鳥圍著魚鍋吃著早飯。桂下詩悄悄瞟著黎稷用筷子吃魚的樣子，她從未吃過燉魚，不知道怎么下筷子。以前她吃過的最好的東西，也不過發(fā)臭的腌魚干——抓起來直接啃就好。

碗中魚湯浮著蔥花與油沫，嫩白的魚肉、黃白的面餅、紅白的火腿疊壘一起。她夾起魚肉放入嘴中，舌頭卻被猛地一燙，不由吐出了魚肉。魚肉跌入碗中，濺起滾燙魚湯撒到手腕上。她尖叫一聲，手掌一抖，碗脫手落地，魚湯灑落，浸滿地面的濕苔，熱汽蒸蒸而起。

“??！”桂下詩輕叫一聲。“對……對不起?！?/p>

她握著筷子，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浮棚之上最少食物，她卻打翻了這么大一碗。

“燙到了？”黎稷又盛出一碗，遞給她?！靶⌒摹！?/p>

捧著湯碗，眼淚忽而在桂下詩眼眶中打轉(zhuǎn)。她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吃到熱乎乎的湯食是什么時候了，應(yīng)該是她四五歲時。那時，她的母親帶著她住在虹山塔的底層，海水馬上就要淹沒她們所在的樓層。新年的晚上，母親煮了一碗魚湯，慢慢一勺勺吹涼，喂給她……

“怎么不吃？”黎稷突然問。

桂下詩一愣神。她低下頭，一擤鼻子，說：“我接受這個任務(wù)?！?/p>

四

和黎稷要略學(xué)了一遍潛水知識和水下手勢后，桂下詩跟著他潛入深海。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她和黎稷的潛水燈射出光柱，照亮前方。暗中偶見瞬閃過的藍(lán)光，可能是熒光生物。

她翻起手腕，看了眼潛水電腦：深度兩百米。

兩周前，這個深度還是海面。

高塔虹山在他們旁邊十幾米處，光柱照過，桂下詩看見塔內(nèi)密密麻麻的“鐵艙子”——底層人的住所。因海水上漲急快，人們撤出倉惶，艙內(nèi)多狼藉。她看見艙子中浮漂的被褥，腫爛的人尸，纏著床柱的章魚，還有幾米大的螃蟹，殼上背著一叢?？?。

他們勻速下沉。桂下詩往耳中鼓氣平衡水壓，又往潛水背心的氣囊中補(bǔ)入空氣，避免體積壓小后的浮力損失。她仔細(xì)用燈光環(huán)照四周，警惕種種危險：癸獸、暗流或是突然的水溫躍層。

那里、我們過去、OK？黎稷晃了一圈燈光提醒桂下詩注意，然后伸手在光柱中給桂下詩打手勢信號。

OK。桂下詩揮了揮潛水燈。黎稷指向的位置是高塔外墻的一處平臺，平臺上建著一座寺廟，海帶叢林雜生廟外。

她記得這座寺廟。在她小時候，寺廟剛被大海淹沒。新年，浮棚區(qū)的人們會聚在寺廟上方，隔水遙拜大殿中的佛像。

她望了望寺廟附近的高塔，這里依稀還是她小時候的景象。

突然，黎稷打一圈手勢，但她沒看懂。

什么？她發(fā)出表示不理解的手勢。

黎稷又打了一遍，她還是沒看懂。這是黎稷事前沒和她確認(rèn)過的手勢。

中性浮力，保持平衡。黎稷做出手勢。然后他從腰邊取出記錄板，在板上寫字，再把板子放在燈光中，給她看。

完了，我不識字。桂下詩一懵。黎稷到底想說什么？

OK？黎稷收起板子，向寺廟游去。

什么？桂下詩瘋狂搖手，但黎稷沒看見。

她咬緊二級頭，吐出氣泡，讓肺腔縮小，變成負(fù)浮力下沉，再踢踢腳蹼，游向寺廟。

寺廟外，墨綠的海帶隨流翻卷，一臂寬的葉片上綴著白斑。她跟著黎稷在海帶叢間游過，向高塔外墻前進(jìn)。

忽然，她左腿上一緊，被什么東西纏住了。

是海帶？她放松左腿，右腳勾起腳背，用腳蹼的阻力停住身子，再小心劃水后退，想解開纏繞——

纏繞突然變緊！

纏著她的不是海帶，而是某種生物。她的潛水衣被這個生物的尖刺刺破，深海接近零度的海水灌入衣中，擠出用于保溫的空氣。

突入的寒水凍得桂下詩一激靈。她忙給浮力背心充氣對抗浮力損失，再拔出潛水刀，敲了敲背上的氣瓶發(fā)出聲音——她需要黎稷的幫助。

五

放輕松、保持深度。黎稷打著手勢，停浮在桂下詩面前。

海水冰冷徹骨，桂下詩抱緊上身，打著哆嗦。她周身熱量正快速流失，不用多久，她就會失溫凍死。

黎稷漂到她身后，用刀處理纏著她左腿的東西，他腰邊的鐵皮罐子正漂在桂下詩面前。桂下詩抬起左手，看了眼深度和瓶中氣壓，又舉燈四照，檢查四周。

在左前方的寺廟外墻前，有什么東西在動。

桂下詩扭過光柱，不見異常。就在她疑惑時，一道黑影突然從光柱中滑過。

一頭癸獸！

她大驚，立刻拍了拍黎稷，在光柱中向他打最高等級的危險手勢：癸獸來了。

黎稷從側(cè)面游上來，浮在桂下詩面前，按著她的肩膀。OK，冷靜。他用燈照亮他們之間的空間，在燈前比劃。OK？

桂下詩著看老人的臉。黎稷的臉上爬滿皺紋，海水正從皺紋和面鏡之間的縫隙滲入面鏡后，面鏡內(nèi)已經(jīng)積了一半的水。

OK。她抱緊身子，勉強(qiáng)做個手勢。

黎稷又游到后面。十幾秒后，桂下詩左腿一輕，纏繞解開了。

我們走，你前面，我后面，OK？黎稷一邊打手勢，一邊從后背氣瓶旁取下標(biāo)槍。

OK。桂下詩趕忙游去。

她向前游動，來到高塔外墻前。后面?zhèn)鱽硪魂噽灺暎赡苁抢桊⒑凸铽F在搏斗。

她一下下奮力踢水，冰冷的海水在潛水衣內(nèi)翻攪。她的肚子痙攣著，四肢不受控地顫抖。

走、快點、前面。黎稷游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氣瓶往前沖。

一扇圓形閘門橫貫高塔外墻。黎稷一指閘門兩側(cè)的扳手，示意他們一人一個。

桂下詩游到扳手前，踩住墻壁，下拉扳手。在后面，癸獸正飛速撲來。

砰地悶響，閘門彈開。黎稷拽著桂下詩從門縫中游入，再反手一拉，將閘門關(guān)死。?

六

“姜湯?！?/p>

桂下詩裹緊毛巾，捧過姜湯。熱氣讓她緩過一口氣，只是她感覺地面似在搖晃，有些眩暈。

我差點死了。她心想。在浮棚上摸爬滾打，剛才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這里是高塔中的潛水站，調(diào)查團(tuán)潛水作業(yè)水下補(bǔ)給的位置。進(jìn)入閘門后，黎稷用高壓空氣壓出過渡倉的水，再帶著桂下詩走出過渡倉，來到站中。

“你已經(jīng)很強(qiáng)了。”黎稷說。高壓空氣有些粘稠，他的聲音聽著音調(diào)怪異。“比調(diào)查團(tuán)大部分初學(xué)潛水員都強(qiáng)。但你為什么沒看到海帶魚？我寫字提醒你了。”

“我不識字?！惫鹣略娬f。她全身皮膚麻木而刺痛，寒冷、痙攣、眩暈、口渴和嘔吐感壓迫著她的意識。

一陣沉默。

黎稷坐在桂下詩身邊?！啊瓕Σ黄??！?/p>

桂下詩默默喝著姜湯。越到下面，危險越多。也許她應(yīng)該放棄任務(wù)。

眩暈和嘔吐感再次襲來。胃液逆上，破出喉間。她被迫嘔出黃白色的魚糜，吐在姜湯杯子和身上。

腥臭彌散。

“怎么了？”黎稷趕忙找出一只塑料袋遞給桂下詩，又給她一條新毛巾。

“頭暈，感覺周圍在搖——”桂下詩一口吐在袋中?？粗鴽]消化完的魚肉，她心疼起來，這一下吐掉了她好幾天送信才能換回的食物。

“可能你一直生活在浮棚上，前庭適應(yīng)了搖晃的環(huán)境。來到高塔，也就是穩(wěn)定的大地上，就覺得四周在晃，就吐了?！?/p>

吐得差不多后，桂下詩咳咳嗓子，將灼辣的胃液咽下去?！澳愕降滓驌剖裁瓷先?？”

“下面是我們調(diào)查團(tuán)的農(nóng)業(yè)實驗室，海水暴漲太快沒來不及轉(zhuǎn)移。我想帶走最重要的，那個可以種在海面上的稻苗?！?/p>

種在海面上？桂下詩內(nèi)心一震?！八芊N出吃的？讓大家吃上飯？”

“暫時還不行?！崩桊⒁槐陆獪f給桂下詩?！案『５镜难芯窟€沒完成，它目前只是個希望。”

桂下詩默默喝了口姜湯。

“接下來你在這里等我?！崩桊⒁慌墓鹣略姷募绨??！澳阃铝诉@么多，身子虛弱。……而且，這次大海暴漲毀了原來去實驗室的路。備用的路好多年前就被淹了，癸獸很多，要殺下去?！?/p>

桂下詩搖搖頭?！安唬覀円黄稹！?/p>

七

桂下詩咬著二級頭，緩緩呼吸。下到這個深度，潛水用的是氮氧氦三混氣體。高水壓之下，普通空氣的氧氮溶入血液足以致命。

三混氣粘稠而微甜，缺水、眩暈和寒冷依然侵蝕著她。她和黎稷正在高塔的一條豎直井道中向下沉去。井道中心兩條粗壯鐵纜貫通上下，纜上纏附著藻絲貽貝。

據(jù)黎稷說，這個井道以前叫電梯，是上下運(yùn)貨的。

桂下詩聽見敲氣瓶聲。她稍稍側(cè)回頭，黎稷浮在她上方，握著標(biāo)槍，同時打手勢：有癸獸、你先下去、我去解決、OK？

還是來了。桂下詩心跳加速，呼吸變淺。她回了個OK手勢，扶著鐵纜下沉。

黎稷正和癸獸纏斗在上方。黑暗中他的光柱照亮一圈錐形區(qū)域，癸獸修長的身軀在光柱中只有小小一截。老人身手異常敏捷，像條一輩子活在水中的游魚。他長槍一刺，在癸獸皮上劃過一道，癸獸卻一扭身子，直接下游，往桂下詩撲來！

桂下詩慌忙一拉鐵纜，移到一邊。黑暗中，癸獸的巨口貼著她沖過，獸軀將她擠撞一旁。沖力之下，潛水燈脫手而出，二級頭也不慎脫嘴，咸冷的海水嗆入喉頭。

她連忙往后劃一大圈摸到二級頭，咬緊，咳出積水，再吸一口氣。她的潛水燈浮在幾米上方，光柱旋轉(zhuǎn)不已。

顧不得了。桂下詩稍稍排氣，加速下沉。她也想反身上去幫助黎稷，但理智警告她，她最好別給黎稷添麻煩。

打開備用潛水燈，桂下詩來到三十幾米下方的井道底部。上方井道中一片混亂，光柱四掃，積塵飛卷浮起，井道壁上的一條長長粘液反著光，像是海兔爬行留下的卵帶。光柱、浮塵和光帶混成暈晃晃的黃綠色，讓她看不清發(fā)生了什么。

井道下方閉著一道閘門。閘門上是鍵盤密碼鎖，她無法打開，必須等黎稷下來。如果黎稷死在上面，她將沒有退路。

她把浮力背心的氣放去大半，減小浮力，一屁股坐在閘門上。上方，暗綠的光柱逐漸穩(wěn)定、清晰，片刻，黎稷沉了下來，做出OK的手勢。

桂下詩松了一口氣。

八

通過過渡倉后，桂下詩跟著黎稷進(jìn)入農(nóng)業(yè)實驗室，走入一間狹長房屋。屋中擺著一條長桌，桌上玻璃罩中列著一排苗圃。

黎稷順著苗圃走過去。玻璃罩中的綠苗有一掌高，浮在水面上，葉片邊緣發(fā)紅。

“這就是浮海稻。”黎稷指著稻苗。“我們用紅蓬草的基因修飾水稻，讓水稻的根可以生長浮力氣囊；還表達(dá)了抗?jié)B透壓的一些成分……嗯?！彼ｎD小會?！叭绻皇呛Ｋq，調(diào)查團(tuán)抽走了實驗室的人去救災(zāi)，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研究完成了?！?/p>

桂下詩說：“我們把這些苗帶走？”

“就帶走這一棵，帶上去之后還要繼續(xù)育種?，F(xiàn)在的浮海稻生長階段需要灌很多淡水，還不能推廣?！崩桊⒅钢Ａд郑澳憧催@個，葉片發(fā)紫，就是泡了海水的對照組，要灌淡水才能救活?！?/p>

“怎么帶走？”桂下詩問。

“你去那邊拿小號的抗壓箱過來?！?/p>

桂下詩拿來抗壓箱。

“這些是數(shù)據(jù)資料，你一并帶走。”黎稷在桌上整理紙頁?！坝涀?，這個禾苗千萬不能泡海水，否則要澆很多淡水才能活。待會你拿著抗壓箱浮上去，記得要在五十米深度做減壓停留。還有，剛才的癸獸我沒殺死，只是捅傷了，要小心?！?/p>

“等等。”桂下詩感覺不對?！澳闶裁匆馑?？你……你不上去？”

黎稷笑了笑?！拔冶还铽F咬中，已經(jīng)上不去了?！?/p>

“那趕快截肢——”

“咬的是腹部?！崩桊]揮手，“壬蟲已經(jīng)在我肚子里亂竄了。”

桂下詩抱著抗壓箱，一時沒說話。

“別難過。”黎稷說。“在井道中戰(zhàn)斗本來就很危險，被咬到很平常。”

“……我不想你就這么死了?！惫鹣略娦÷曊f。

黎稷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活的夠久了，我小時候大海才兩千米。而且，研究成了浮海稻，這一生，我也沒什么后悔?！?/p>

桂下詩抿抿嘴唇。

“唯一的遺憾是，我看不到大海退去的那一天了?！崩桊⒖畤@。他取下腰邊的鐵皮罐子，扣開蓋子，摸出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遞給桂下詩。

“這是什么？”桂下詩問。黑塊在她指尖裂成小塊，落散手心。

“這是我爺爺傳給我的，大地上的泥土?！崩桊⒄f。

“啊……”

“小時候，爺爺總是喊我過年回家看看。他住在東蒙古群島，我十歲時那兒就被淹了……”黎稷語氣有些飄忽?！斑@幾天也快過年了，但我們這輩人的故鄉(xiāng)都被淹了?！?/p>

“唉……”桂下詩搖搖頭。她最小的時候生活在虹山塔第648層的鐵艙子中，那時海面只有兩千五百多米。

648層被淹沒后，她流落浮棚。故鄉(xiāng)對她來說，只是個深海下無法返回的童年。

黎稷笑了?！按蠹业墓枢l(xiāng)都在高塔被淹沒的某一層上。年齡越大的人故鄉(xiāng)越深。海水還在漲，所有人的故鄉(xiāng)都回不去了?！?/p>

最早的時候，人們的故鄉(xiāng)還在大地上。桂下詩想象著。大地被淹沒，不同時代人們的故鄉(xiāng)在不同時刻被大海淹沒，人們的故鄉(xiāng)越來越高，壘成一條從大地上升沿著高塔上爬的線。

當(dāng)這條線壘到盡頭，人類將失去所有的高塔、陸地與故土，只剩茫茫大海。

“未來會變好的。我們調(diào)查團(tuán)的目標(biāo)，就是查清大海上漲的真相，讓人類可以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大地?！崩桊⒄f?！叭祟惒豢赡茉诜街凵掀埢睿覀儠丶业?。浮海稻只是第一步，讓我們在離鄉(xiāng)的漂泊之路上可以吃飽飯而已。……我已經(jīng)看不到祖輩腳踩過的大地了，但你還有機(jī)會?！?/p>

桂下詩終于哭了出來。

“好了，別哭。你還要帶著浮海稻上去。那頭癸獸還在，要小心?！崩桊⑴呐墓鹣略??！暗任沂ヒ庾R，你把泥土撒我身上，權(quán)當(dāng)土葬在大地上了?！?/p>

九

沒有人知道壬蟲和癸獸又是從哪兒來的，也沒人知道使大海瘋漲的那些巨量海水又是從哪兒來的——地球上的水理論上是淹不到三千米的高度的。然而，到了這個時代，已經(jīng)沒人在乎這些疑問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被癸獸咬中的人，會被注入壬蟲卵，十二小時內(nèi)壬蟲就會填滿亡者的肉身。處理壬蟲感染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刻截肢——但被咬在肚子上，基本就是死路一條。

黎稷很快就陷入高熱、失語?！瓣笈Ｋ崮獭乙乩_……”他反復(fù)念叨著，像個大孩子?！袄蠋煛瓌e踢我下水了！我……我下次一定不會算錯余氮時間了……”

下潛深度五百米，停留時間兩小時。桂下詩在黎稷的潛水日志上畫出深度圖。這是這位老人的最后一次下潛，深度圖的曲線將永遠(yuǎn)停留在五百米。

桂下詩合上日志，放在黎稷胸口，再把泥土捏碎為塵，一點點灑在日志與他身上。

十

桂下詩掛著抗壓箱原路上浮，游出高塔，來到寺廟旁。

她穩(wěn)住浮力，漂著休息小會，同時將吸氣的氣瓶換成側(cè)掛在大腿旁的普通壓縮空氣。到了低壓淺海，三混氣中的氧分壓過低，會讓人缺氧。

一路上來，她總覺得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追她，可能是那頭被黎稷重傷的癸獸。但每次打光下照，下方一片虛空，只有熒光小魚閃過。

周圍突然傳來敲氣瓶的聲音，一道燈光從上方照來。她向上舉起潛水燈，一位男孩正浮在她上方，手中比劃著一個手勢：打劫。

桂下詩從背后解下標(biāo)槍，握在手中。她盯著男孩，發(fā)現(xiàn)他就是幾小時前在37船區(qū)想打劫自己的那個男孩。男孩身上掛著口袋，口袋里裝著他從水下?lián)斓目梢再u錢的事物——海水的著兩周的快速上漲讓許多值錢的東西留在了水面下。

他居然下水打撈的同時還來搶別人東西？桂下詩晃了晃燈光，做出讓男孩離開的手勢。

打劫！男孩用力重復(fù)著手勢。

真是夠了。桂下詩舉著燈光，正想重復(fù)“請你離開”手勢時，男孩上方有什么東西正從光中游過。

是那頭受傷的癸獸，它正在悄悄靠近男孩。

桂下詩內(nèi)心咯噔一下。她本能地想悄悄游開，在癸獸吞咬男孩時逃走。但一念之間，她又定住了。

如果黎稷在這，他肯定會上去攔住癸獸。

桂下詩咬緊軟膠咬嘴，深吸一口氣。有癸獸、你走開、我來應(yīng)對。她打出手勢。這些手勢水下通用，男孩應(yīng)該能懂。

男孩愣了愣，往上一望，霎時嚇得向旁游去。癸獸一擺長尾，追向男孩。桂下詩見機(jī)拋出標(biāo)槍——水中投出標(biāo)槍不可能命中癸獸，她只想吸引癸獸的注意力。

標(biāo)槍從癸獸身旁飄過。癸獸一縮身子，盯向桂下詩。

冷靜，冷靜。桂下詩用燈光追著癸獸的位置，從背后取下備用標(biāo)槍，游向寺廟。寺廟附近的水下結(jié)構(gòu)她從小見得多，比較熟悉；在那里戰(zhàn)斗，勝算會稍大。而且，她記得寺廟是有水下燈光的——為了方便人們看清深水下的佛像。當(dāng)年浮棚區(qū)的新年廟會前，都有人先潛下去開燈。

癸獸已追到她身后。她奮力踢水，躲開癸獸的撕咬，斜沖到大殿一角。身旁傳來暗悶的折柱聲，可能是癸獸撞上了廟柱。

桂下詩照著潛水燈，找到寺廟燈光的開關(guān)，撥下。須臾，燈光照亮寺廟。驟然的亮光讓癸獸全身一顫，盤掛到佛像上。

十一

大殿里還是幾年前的樣子。

佛像上披著一抹抹綠藻，屋頂?shù)跸碌慕?jīng)縵懸漂在水中，和從地面往上漂的海帶上下交錯。一只銅香爐放在佛像前，爐體大半銹成空松的棕綠，爐中長著一簇暗紅珊瑚。

桂下詩沒想到自己還能在新年這樣的時間來到寺廟，還和一頭癸獸在廟中對峙。癸獸似乎對光明有些恐懼，它盤在佛像頸部，六對眼睛盯著桂下詩，長尾從佛像頸側(cè)滑下，搭在蓮花手印上。

桂下詩緩緩?fù)職狻馀菀淮?，聚成一層貼著天花板的空氣扁泡。她的目標(biāo)是一槍捅中癸獸的白喉，這是唯一致勝的方法。

她觀察四周，很快發(fā)現(xiàn)了可利用的東西——在左前方的一簇海帶中，混著一條海帶魚。這種幾米長的魚豎在水中，偽裝成海帶，會纏住任何路過的生物。在進(jìn)入高塔前，她就是被廟外的這種魚纏了左腿。

桂下詩握緊標(biāo)槍，朝左游到海帶后。

癸獸一彈尾巴，沖向桂下詩。在滑過海帶叢的一瞬，海帶魚驀地彈起，纏上癸獸，一圈圈收緊，癸獸沖來的方向頓時一歪。

桂下詩看清形勢，雙腳用力蛙踢，向前一槍刺出！

標(biāo)槍捅入癸獸的白喉。同時，癸獸撲張的前肢劃過桂下詩胸口。劇痛傳來，她的潛水衣被劃破，輸氣軟管被切斷，左胸被利爪滑開口子。四攝氏度的海水從胸口涌入，刷過傷口，灌滿潛水衣。

死死壓著癸獸，確認(rèn)它失去行動力后，桂下詩才松開標(biāo)槍。她從腰旁抓出備用氣源，塞入口中。她的肌肉凍得有些痙攣，她必須快速上浮，否則會凍死或失血而死。

桂下詩壓著傷口，游出寺廟，再一按卡扣拋掉浮力背心上的配重鉛塊。正浮力頂著她的腰上浮，她舉光上照，避免自己撞上漂浮物。此時此刻，她已顧不得快速上浮的減壓問題。

冰冷、眩暈和疼痛一浪浪襲來。終于，她浮到了水面，卻無力爬上浮臺。

十二

桂下詩動了動凍僵的肢體。

上浮帶來的快速壓力下降使得血液中的氮氣迅速溶出，變成微氣泡。不用多久，這些氣泡就會堆滿血管，讓她殞命。

海面暖如熱湯，但她的四肢不聽使喚。她勉強(qiáng)解下抗壓箱，想推上浮臺，卻連推出水面都做不到。

一個軟軟的東西頂著她，將她拱上水面。她歪歪頭，面鏡邊緣看見虎鯨蚌蚌黑白的皮膚。

浮臺上伸下一只手，把她拽了上去——是那個男孩。

“你沒事吧？癸獸呢？”男孩身上還穿著脫了一半的潛水衣?！啊闶軅耍俊?/p>

“哥？你救她干什么？”遠(yuǎn)處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桂下詩側(cè)了側(cè)頭，女孩站在浮臺的那一邊，她的一條手臂只剩一小截，還扎著繃帶，應(yīng)該是剛被壬蟲感染后做了截肢。

“你別管！她救了我！”男孩大喊。

“這個……快打開?！惫鹣略娞稍诟∨_上?？箟合涞闹亓孔冎亓?，肯定是和癸獸戰(zhàn)斗時被劃破，進(jìn)了水。

“??？——啊?！蹦泻⒋蜷_箱子，拿出被泡軟的資料紙頁和禾苗。禾苗的玻璃容器已經(jīng)碎裂，翠嫩的苗葉正浸泡在海水中，葉片發(fā)紫。

這是黎稷說的禾苗即將壞死的征兆，必須澆大量淡水才能救活。

“淡水?！惫鹣略姴恢缽哪睦飦淼木??！霸谖覛馄颗浴?/p>

“好?！蹦泻⑷〕龅?，打開，送到她嘴前。

“不，澆給它?！惫鹣略娭钢堂纭?/p>

“??？”

“澆給它！”

“啊……啊好?！蹦泻擦艘稽c點到禾苗上。

“繼續(xù)澆，全澆了?！笨粗泻餐暾康?，桂下詩松了口氣?！皫臀覀€忙。”

“你說。”

“把這些資料，還有這盆苗，送給調(diào)查團(tuán)?！?/p>

“那你呢？你在流血！”

“別管我?！惫鹣略娬f?！罢瘴艺f的做！”

男孩猶豫了一會，抱著禾苗和紙頁站起?！昂??！?/p>

“哥！你瘋了！你往那邊去干嗎？”男孩的妹妹在一旁喊著，“船區(qū)外那些人還在搶劫！”

“她救了我！”男孩的聲音正在遠(yuǎn)去。

桂下詩嘆了口氣，她的視野正逐漸模糊。蚌蚌在浮臺邊昂著頭，嘴里叼著一團(tuán)紅蓬草，蹭著她的手。

她拎著紅蓬草，舉起，好像這是一只燈籠，正掛在天花板下。

新年快到了。

恍惚中她回到了虹山的648層，回到了童年的故鄉(xiāng)。那時新年，大海已淹沒樓下，時不時聽聞有癸獸闖入周圍鐵艙。子夜，母親在艙內(nèi)掛了一只燈籠，抱著只有幾歲大的她，熱了一碗魚湯，等待新年的到來……

紅蓬草倏然脫手，從她無力的指尖落入大海，沉了下去。

（完）

編者按

海水上漲，淹沒陸地，無論在科幻中還是現(xiàn)實預(yù)測中，都是經(jīng)典的災(zāi)難主題。

小說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不在于災(zāi)難本身的設(shè)定，而在于故事切入和呈現(xiàn)這個已變化世界的視角，怎樣用一個充滿行動動力的，讓讀者有深刻代入感的人物，去經(jīng)歷和講述他所見到的一切。在這篇小說中，我們看到了這個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體系，也看到了他們內(nèi)心的恐懼和對外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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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海洋之歌》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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