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百合子:貧窮的人們(其二)
二
剛巧在這時候,我來到甚助家后面的莊稼地里。我慢步走到這里,出其不意地看見了這些孩子,于是我躲到旁邊的樹干背后,懷著很大的興趣觀察他們。因此,那場由白薯引起的打架,我從頭到尾統(tǒng)統(tǒng)看在眼里。起初,我覺得他們討厭、下賤,后來漸漸感到害怕,最后又衷心地憐憫起他們來了。白薯對他們說來具有多么大的威力??!我想:要是可能,我真想讓他們大吃一頓一直吃到他們不愿意再看見白薯為止。接著,我就想無論如何要跟這些孩子接近一下。這種強烈的好奇心把我完全征服了。
我想立刻毫不躊躇地獨自跨進他們家的門檻,但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盡管對方是孩子,我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很難為情。要是誰把我?guī)нM去就好了,我這樣想著,依然呆呆地站在原處?,F(xiàn)在,從后門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孩子們把白薯放在舌頭上滾來滾去,眼睛望著別人碗里的白薯。
正好,這時候甚助的親戚,一個老婆婆和平常一樣上身披了一件布坎肩兒,朝這邊走來。她住在附近,每天都要來一趟,照料照料只有孩子在家的甚助家。
我趕緊懇求老婆婆幫忙,這才頭一次走進了甚助家。屋里比原來想像的臟得多,充滿著一種難以忍受的臭氣。
我站在門口,向屋內(nèi)看。老婆婆說話挺有精神,對孩子們叮囑了一番。孩子們都以詫異的神情,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我。
“爹今天又下地去了吧?乖乖地看家吧,給你們買糖球吃?!?/p>
沒有人回答。老婆婆費了半天口舌,想讓這些怎么也不答話的孩子們開口,然而他們是那樣固執(zhí),毫不害臊地拚命望著我,依然默不做聲。他們的目光里含有那么強烈的敵意,我漸漸懷疑我冒然而來,是不是得罪了他們。
老婆婆過意不去了,盡量敷衍著這僵持的場面,孩子們卻壓根兒不介意,依然繼續(xù)著老婆婆說的所謂“怕羞”的沉默。
孩子們?yōu)槭裁催@么執(zhí)拗地沉默呢,我簡直莫名其妙。我火熱的心冷卻了,但我還是勉強地微笑著對老大說:“爸爸和媽媽呢?你們冷靜吧?”
就在這當兒,不知什么時候繞到我身后的老二,“哇!”地怪叫了一聲,幾乎把我的耳膜都震壞。
我嚇了一大跳,同時產(chǎn)生了厭惡之感,似乎感到惡心;可是,我又重復了一句:“一定冷靜吧,家里沒有一個大人?!?/p>
盡管我很生氣,但是還有一顆憐憫他們的心。
這些孩子整年過著貧窮的生活,在慘不忍睹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我很想對他們說些親熱的話,哪怕是一句也好??墒?,得到的回答卻是一聲怒罵:“用不著你操心!”這意料不到的怒罵聲尖銳地刺進我的心靈,幾乎使我戰(zhàn)栗起來。
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剎那間,我覺得到此為止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事。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著。過了一會兒,我好容易平靜下來,但同時從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莫名其妙的憤怒和羞恥,弄得我坐立不安。這些矛盾的情感擾亂了我的心緒,宛如身體上也有痛楚,我深深感到難于忍受。
我必須容忍?,F(xiàn)在支持我的勇氣的,只有我的虛榮心;我拚命使自己保持住比他們高一等的人應有的鎮(zhèn)靜。
可是,我那成了空殼似的頭腦已經(jīng)失去了判斷力,牙齒咯咯地作響。
這意外事使老婆婆陷于窘境。她一面用力拉著孩子的手,叫他坐下來,一面以道歉的目光望著我站起來說:“回去吧,小姐。這些野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禮貌,真要命!”‘我也覺得現(xiàn)在只有回去了。
我站在老婆婆前面,背向著孩子們。當我想到此刻投在自己背上的那些充滿仇恨的目光,想到自己是怎樣膽小、怎樣軟弱和怎樣丑惡地從這些野獸一般的孩子們面前逃走,羞愧之情便油然而起,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得無蹤無影,火辣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沿著杉樹林蔭道悄然走去。不愿有人看我的臉,不愿有人和我說話,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突然背后傳來嗖的一聲,一塊小石子兒滾到我腳邊來,一直滾進道旁的草叢里。
當那“嗖”的響聲震我耳膜的時候,我本能地把身子一扭往后一瞧。孩子們正站在離我不遠的甚助家門口,互相擠著在望我。
老大見我回過頭來,就舉起握著石頭的手,做出嚇唬我的樣子。
我一面窺伺孩子們的舉動,一面緩緩地躲到一棵杉樹背后,以防二次襲擊。
我用手扶著粗糙的杉樹干,莫名其妙地撲答撲答落下了大顆的眼淚。
三
“多么可恥呀!”
一想起那件事,我的臉就要紅上來。為什么我要受那么大的侮屏?難道我說錯了話么?我確信,我沒有說過任何惡意的話。我同情他們,我只是覺得他們太冷清了。當時,我的情感是真摯的,我始終以赤心對待他們。
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他們的心。因此,我對于他們的侮辱,只是越來越感到氣憤。
你們不要以為我是好惹的人!
人家好心對待你們,你們竟拿石頭來回敬,難道事情就這樣完結(jié)了嗎?
我真恨死了那些孩子。一想到這件事又要跟平常一樣馬上傳遍全村,弱小而可笑的我成為那些渾身泥臭的農(nóng)民的嘲笑對象,我恨不得把那件事和那些孩子緊緊捏在手心里,一下子捏得稀爛才稱心。我心里悶悶不樂,連飯都吃不下。
可是,到了黃昏時候,來了一個叫作仁太的佃戶,跟我談了將近兩小時,這次談話給我一個重新思索的機會。
仁太是種我家一塊地的貧窮的佃戶,這塊地在離此十里遠的鄰村里。他日子過得那樣艱難,他每來一次,總要請求救濟。
當我看到他那衰弱的身體,聽到他把一切都認為是命中注定的談話時,我不由得想起了甚助。
甚助也是跟仁太一樣的佃戶。
啊啊,那些孩子原是這么可憐的佃戶家的子弟!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對他們的憤恨和惱怒逐漸消失。
現(xiàn)在留在我心里并牢牢扎下了根的,倒是那沉痛的悲哀;我不得不深思起來。
那些孩子早就看見自己的雙親在為誰流汗了吧?
在收割的時候,毫無憐憫和同情之心,從他們手里搶走一草袋、一草袋的糧食的,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在那些稍稍見聞過世事、開始懂得大人生活的孩子們的心靈里,一定充滿了對雙親的莫大的同情,和對富人的猜疑吧!富人始終是富裕的,吃穿遠遠超過他們,有著異樣的打扮,連說話的聲調(diào)都和他們截然不同的人。
讓他們最寶貴的雙親流下辛酸之淚的,豈不是那些用動聽的嗓音說話、穿著光滑的衣裳、總受大家恭維奉承的人們嗎?
他們不知不覺地——多半是本能地——明白了花言巧語是不可輕信的,也不斷地受到大人們的警告:“別上鎮(zhèn)上人的當啊?!币驗檫@樣,我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縱然說了些和藹可親的話,他們也不可能相信我了。
首先,在他們腦里閃過的是猜疑。
“又灌米湯啦!”
自此,為了趕緊攆走這個討厭的硬闖進來的人,他們才大喝一聲:“用不著你操心!”
他們已經(jīng)明白了所謂“和藹可親”并不是那么簡單。
他們知道貧窮是怎樣地辛酸,從而對雙親產(chǎn)生了純真的愛情,發(fā)生了為團結(jié)一致抵抗敵人的反抗心所加強了的深切的同情。
他們雖有些模糊,但卻要努力接觸生活的本質(zhì),我和他們比起來,我這顆心是多么簡單??!我是多么懦怯、多么猶疑不定附!
我錯了。我曾經(jīng)錯誤地對待過一切貧窮的人們。
我對他們是親熱的,但同時又有幾分自負,因此對他們又有點蔑視。而且我不得不承認:我越想到自己和他們之間有距離,就越覺得心安理得和自傲,雖然這種心情只是一點點,幾乎不引人注意。
至少,我不能否認我有過一種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要比他們高貴得多。
不消說,我不認為自己已愚蠢到有意識地表現(xiàn)高傲的程度。不過,自己日久天長成了習慣,一直滿不在乎地接受著沒有理由的奉承和謅媚,這是很可怕的。
我們都是為了生存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這一點上,難道我和他們有什么差別么?
尤其想到我們所以能夠過物質(zhì)上沒有痛苦的生活,原是因為他們在勞動,而他們自身卻陷于痛苦、貧困和卑賤之中,我們怎么還可以輕視他們呢。
我們怎么可以對他們那種疲備的目光,報以高傲的一瞥呢!
我們應該是他們正直而真誠的同情者!
社會是不平等的。一個天才的出現(xiàn),必定增加更多的愚夫。的確。為了一小撮人的富裕,更多的人不得不在饑餓線上掙扎兩面臨著生死關頭……
正因為社會是不平等的,——正因為富人和窮人是兩條永遠不能相交的平行線——所以我們應該是他們的同情者。
出現(xiàn)財主的同時,又出現(xiàn)了那些可憐的窮人,這是宇宙的力量。盡管富人是怎樣地富,但他們并不享有對窮人驕傲的任何權利。
于是,我對自己發(fā)誓。
我覺醒了。
我一定要趕緊填起我和他們之間的那道該詛咒的鴻溝,在那里修起一座美麗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