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鐵路】在K1391次列車上的13小時(摘)

這里是,幸福安心委員會。
前言
寫在150小時4分,伊春西林隔離處所
盡管我是無神論者而非基督教徒,但我知道,在基督教中,“13”這個數(shù)字十分晦氣。這趟列車的車次也以“13”開頭,K1394/1/2/3,1391是13的107倍數(shù),似乎注定了我們這趟旅程兇多吉少。
寫在9個月以后,同江
現(xiàn)在我是基督徒了。
寫在9個月以后,同江
那時候的人們都瘋了,那時候的我也是。

-9小時36分 天津
2022年12月1日5時18分
當我還在北京酣睡時,K1393次列車緩緩??吭谔旖蜍囌?。十四個小時后我在這趟列車上得知,有四個混管陽性上了車,其中一位的座號在12車廂。
這是列車離開佳木斯的第四天,列車運行的第12小時45分,也是列車上疫情的開始。昨天下午,K1391由煙臺返回佳木斯,這趟17編組的列車途徑6省,???0站,全程2671公里,單程運行37小時49分。
為了減少人口流動帶來的疫情傳播,往返沈、哈、京三局的直通列車被大規(guī)模停運,此時也正值提前的返鄉(xiāng)潮,因此,這趟列車上了大量買短坐長的無票旅客,車廂狹小,人多而雜,這個腳本,和2021年初的K350一樣。車上有什么情況,我并不能未卜先知,從G975下車以后我不計劃在沈陽停留,因此K1393成了唯一的選擇。
-5小時12分 北京-山海關
2022年12月1日9時42分
列車運行的第17小時09分,我此時剛踏進北京朝陽站的售票廳。這四名混管陽性者被報告給列車,列車立即啟動應急預案,封鎖了5車、7車、12車與14車,關閉了所有車廂之間的端門,他們在山海關被送下了車轉交地方防疫進行排查,列車乘務組暫停換班,餐車立即停售食品,各車廂靠對講機聯(lián)絡,準備過山海關再進行的查票工作被停止,列車值班員自己也被隔離在了12車——辦公席在12車。這件事,列車沒有在廣播中通知,13車的旅客甚至不知道12車、14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的直覺與列車員的只言片語告訴他們——列車上有陽性,而且情況已經(jīng)很嚴重。四位旅客被送下車后,車廂仍然保持封鎖,解封要等到山海關的報告均為陰性。12車的旅客們度過了百無聊賴的一白天。
我在北京朝陽站不是遼寧朝陽站吃了頓32元的包子作為早餐。從民族大學到朝陽站,接駁車開了一個小時三十分,路線大致沿西六環(huán)-蓮石路-蓮花池路-宣內大街-前門大街-崇西大街-北京站東街-京通快速路-東四環(huán)-姚家園路一線,沿途陽光明媚,人們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發(fā)生。我站在三樓,望著人滿為患的候車廳中眾生痛苦地在隊列里扭動,如同熱水中煮著的蛆蟲。
虛假的繁榮已經(jīng)落幕,真正的逃難剛剛開始。
G975,北京朝陽始發(fā),沈陽終到,由于京沈動車大幅減少,沈陽周邊的四平、鐵嶺、撫順、通遼、彰武一帶已經(jīng)很難再坐到進京列車,這趟車不停阜新、朝陽,時刻特別好,因此就成了香餑餑,我在朝陽站排隊聽前面的售票員說,車票已全部售罄了。單組的復興號CR400BFG塞不下如此多的人。
我們的前趟車,是終到哈爾濱的G929,檢票口喊了兩遍準備停檢,卻仍有人姍姍來遲,車不等人,他上不去車,退票重買G975已不可能,改簽就只剩16點的一趟,屆時他將在22點抵達哈爾濱,和K1393到哈西的時間差不多。
我沒拎行李箱,全身上下帶的東西不超過五公斤,不會蠢到提前二十分鐘甚至四十分鐘就在檢票口排隊,而是在三樓商貿(mào)區(qū)看著他們開檢的時候出洋相,檢票口廣播一聲令下,所有人玩了命往閘機上擠。為了提高通行效率,一部分鐵路車站在改造電子客票以后取消了刷臉功能,僅憑刷身份證就能通過,因此某種意義上拿了別人身份證只要沿途不查票也能蒙混過關,北京朝陽站也取消了刷臉功能以提高效率,但仍有倒霉的身份證刷不上閘,旅客直接拿行李箱把閘頂開的事存在。
這個車站就像當年專門為京九線修建的北京西站一樣,專門為去往東北的動車準備,北京朝陽站跟遼寧朝陽站一樣,東北含量很高,絕對不會有人持反對意見。憑借著口音辨識能力,我能分辨出遼寧各個地方的人在這一撮人中的比例,可以立即構建一個COCA(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甚至能知道這里面會不會摻雜著通遼人:把鞍山讀成“安扇”、本溪讀成“苯洗”的就是鞍山人跟本溪人,持海蠣子味東北口音,但我一句都聽不懂的絕對是丹東人跟營口人,半句重音極重的蒙古語半句漢語“兒式塊欠(二十塊錢)”的是通遼的蒙古族,說海蠣子味的膠遼官話,我也聽不懂的大概就是大連人。
為什么我說這里沒有赤峰人跟遼西人,因為到赤峰有專門的動車,這車不停朝陽也不停阜新更不停錦州,沒人會想不開從沈陽倒。列車檢票廣播喊了四遍,我看檢票口沒那么多人,該上車的上車了,我也下了電梯準備檢票了。
-2小時54分 錦州-承德
2022年12月1日12點00分,K1393次行駛在沈山線上,還有八分鐘到錦州,此時已經(jīng)運行了19小時27分。而我們的列車馳騁在京沈線上,剛從承德南開出。我掃了二維碼點餐,沒有反應,環(huán)顧四周,沒人推車,我把衣服扔在座位上去餐車買東西吃,按理說在飯點,動車組餐車應該會提供盒飯,15元跟40元的可能都會有,由于午飯不能不吃,我決定當一次冤種,去餐車吧臺問一下有沒有飯。
一個正在吧臺里休息的列車員(確實不是勞務派遣)從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一個自熱,扔在吧臺上說“五十?!蔽颐榱艘谎鄱▋r表,確實是有這個50的“套餐”而不是自熱,說:“50的這不是‘套餐’么,怎么變自熱了呢?”
“對呀,麻辣牛肉套餐?!?/p>
我掃了碼,付了錢,看來沈陽出發(fā)時這趟車確實沒有配冷鏈盒飯,因此,就按照方便面的辦法配了這種沒有自熱包的殘疾自熱上車。列車員撕開包裝袋,把兩個料理包一股腦倒到盒子里,用一次性筷子攪一攪,扔掉一次性筷子,倒上熱水扣上蓋,轉手扔進廚房的一群微波爐中的其中一個,對我說,“兩分鐘啊。”

過了兩分鐘,飯熱好了,但餐車只有吧臺沒有座位,我只能走回座位吃,碰見了一個男列車員,他全副武裝,說:“很香啊”。
飯很難吃,除了肉量不值得挨罵以外,其余一無是處,堪稱我長途旅行中除了16年坐K266被魚刺卡嗓子以外最難吃的一頓飯,不過我似乎沒得選,因為只帶了十瓶安慕希。
-30分 沈陽
2022年12月1日 14:24,K1393馬上到達沈陽站。
我與對象握手告別,分道揚鑣。她登上沈陽到通遼的城際列車,并在我抵達四平之前,在通遼刺骨的寒風中排隊做核酸,在通遼站出站的長龍中,被檢測出COVID-19陽性。
與全國的高架車站一個模子,沈陽站的B1是出站層,1F作為售票安檢廳,2F作為候車大廳,3F則是商貿(mào)區(qū)。我上次抵達沈陽是2016年8月17號,只記得我在2126次上輾轉反側,痛苦地坐了通宵,第二日晚間乘K1021,毫無希望地返回了伊春。作為抽象之都,沈陽實在沒能給我留下太多印象,對我來說與四平、白城沒有任何區(qū)別。兩趟車給我留下的換乘時間并不多,只有一個多小時,出門走不遠就得立即回來,與其過了閘機大義凜然把命交給卡點,倒不如走一次站內換乘。
與記憶中差不多,沈陽過了六年沒大變化,除了燈可能是集體換過一次,以至于泛黃的燈光裹上了歷史的包漿;還是和那個時候一樣,沈陽局熱衷于把每一寸不動產(chǎn)都變現(xiàn),大量的候車區(qū)被開辟為收費按摩區(qū),哪怕是普通的座椅,也改上了充電裝置,當然,也是收費。熱水機的冷水功能被關閉,旁邊不遠就有一臺自助販賣機,販賣咖啡、奶茶之類的飲品。候車室旁邊有小賣店,賣著食品、飲料、方便面、茶葉蛋,以及我從來用不上的暈車藥,和我聞之色變的檳榔。
沈陽站除了貴賓室,還開了VIP休息區(qū),這個區(qū)域是沈陽車站除了熱水以外,為數(shù)不多不需要另花錢的服務,但前提是支付寶會員,或是什么攜程、飛豬一類的,“鐵路暢行”常旅客卻不能拿積分兌換服務,如果我說軟席候車室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給地方大員的特權,那么市場經(jīng)濟的VIP休息區(qū)就是注定要和它們割席甚至不共戴天了。
三樓的商貿(mào)區(qū)絕大部分都已經(jīng)人去鋪空,幾個雜牌子快餐茍延殘喘,我記得當時在沈陽站西站房的三樓,有一個大型自選超市,2016年那時就很扎眼,時隔多年,超市的牌子還在,但牌子上的品牌一半是京東、另一半則是桃李——就是常吃的桃李,這是后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東北,為數(shù)不多市場遍布全國的輕工業(yè)企業(yè),商鋪緊閉著,顯然是已經(jīng)黃了。
K1393在沈陽上車的乘客,沒有沈陽通遼城際列車的三分之二多。無論多少人,我都下決心決不在檢票之前排隊。
一束花,一束白花,映入了我的眼簾,它被丟棄在第九檢票口旁邊的一個不可回收垃圾桶跟前,整潔得不像是遺棄物。我站在它旁邊,等了幾分鐘沒有等到它的主人,可能它的主人就決意讓它留在這里,我在它被保潔員當作垃圾扔進垃圾桶之前拍下了這張照片,直到它被拽碎扔掉,我都不明白這束花的用意,二十多個小時以后我處理這些照片,發(fā)現(xiàn)了花上寫的字:
“You are sunshine.”(你即陽光。)
我始終琢磨不明白,它是別有用心還是無心之舉,這句話不像是祭奠,倒像是希望。在84浸泡過的震后廢墟上,盛開的往往不是擺渡死靈去往彼岸的石蒜,卻是一些無名花。踏著白雪前來的靈魂不會被一束花提醒,夢想、希望、生機被永遠埋在了三年前的一場大雪中。
0分 沈陽14又0/0站臺
2022年12月1日14:54,K1393次提前進站,此時是其運行的第二十二小時二十一分。
我尾隨著站臺上的人流,知道無論如何都能上的去車,盡管現(xiàn)在1393的票沒了,可我畢竟有座號,只不過我并不知道,我在車上到底會有如何的“奇遇”。
當我慢吞吞走到12車的位置時,站在門口的列車員拼命朝我揮手,讓我去隔壁上車??瓦\員也拼命朝我喊:“來13車!12車上不了!”
13車門口早已擠滿了人,正好這里挨著出站扶梯,下車的人和上車的人擠在一起,動彈不得。隨便一看13車里面已經(jīng)擠成豆包,而12車里面相當寬松。眼看著離開車還有五分鐘,這些人為什么不去12車擠?
有一個背著麻袋的人與人群硬碰硬,使勁往前推,結果他被人群反彈,狠狠地砸在車門框子上,我聽見了一聲沉重的頭骨碰撞聲。
一位老人剛到車門口,眼看著13車要滿員擠不進去了大聲嚷嚷要出來要退票,那個戴眼鏡的客運員比他們更急,罵道:“操你媽的,上去了別往下走!”接著他轉過頭,對著我們這幾個沒上去車的說:“你們幾個往前走上15車16車!車快開了!”
我回懟他:“我座號在12車,你憑什么讓我去!”
“12車現(xiàn)在他媽不讓上!”
“你是列車長嗎?你說話好使嗎?”
我堅持己見,絕不離開13車車門口一步。13車列車員早已棄崗而去,沒法站在車門口,所幸我背的東西不多,很快便擠進車廂。在過道我碰見了被人流使勁按在墻上的列車員,他正在大聲喊叫著讓人們給他讓出一條道來他好關門……我問他為什么不讓上12車,他嘿嘿一笑說:
“12車,陽啦!”
12分 沈陽離站
2022年12月1日15:06,運行的第22小時35分,K1393次離開沈陽站。
13車現(xiàn)在擠滿了12車來的乘客,以及這些乘客們攜帶的行李箱,行李架早就被本車廂的乘客占滿,座底、過道、廁所門口、端門全是大包小裹的行李。這還不夠,被迫無座的乘客,只能把包塞在座之間,本屬于買了座號乘客的位置。我被人流裹挾,進了車廂就無法往前一步,只能站在13車117號旁邊的位置,我還指望著上車了再去12車找座位,如今看起來大可沒有這個必要。
這節(jié)車已經(jīng)嚴重超員,本應裝118人的車廂,現(xiàn)在裝了170多人,我從117號乘客的口中得知,12車、14車都發(fā)現(xiàn)了混管陽性,他們在下車之后被地方拉走,現(xiàn)在兩節(jié)車廂不能上人。我給12306打電話詢問情況,12306說:“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您問一下列車長吧。”
K1393次的13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座孤島。
蠕動的人群并不是完全靜止的,人們隨著車廂的晃動蠕動著,每晃動一下,我背著的包就被擠一下,我又不得不使勁頂住窗戶,防止失控的人群把我擠倒。我雖然沒有真正體驗過春運,但三年的“秩序感”讓我不習慣“失控”帶來的恐懼。
誰是秩序?誰是失控?
誰是秩序?誰是失控?
誰是秩序?誰是失控?
我唯一的指望是鐵嶺。站票旅客紛紛議論著鐵嶺、昌圖就下車。
“鐵嶺,是大城市,比沈陽大,下的比沈陽還多?!?/p>
“開原站嗎?開原不站啊,開原不站就鐵嶺站,鐵嶺站完昌圖站?!?/p>
“啊,我到三江口可能得晚了?!?/p>
“操,今天真倒霉,我鐵嶺就下車,票也不要了,愛咋咋地吧。”
趙本山創(chuàng)造的“鐵嶺大城市”這個梗,至今還在鐵嶺人中間口口相傳著。
59分 鐵嶺保衛(wèi)戰(zhàn)
2022年12月1日,15:53
太陽漸漸西斜,列車進入鐵嶺車站,站臺上的客運員已經(jīng)得知了車上的情況,全部全副武裝上崗,人群“呼啦”一下改為往車下擠。117號對面的旅客,在鐵嶺踩了我一腳,連擠帶懟,下車了。我不管周圍有沒有人跟我搶,立即把包扔在座位上占座,然后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我的旁邊是兩個行李箱,座位上堆著一個,桌板底下是一個,至于上廁所,可能是沒有指望了。
鐵嶺只停三分,車廂里毫無秩序可言,沈陽上來的行李箱,不想讓鐵嶺的人們下車。
人們大呼小叫著下車,有的拎著比自己體積還大的行李靈活地穿梭于滿是人的過道之間,有的下車前不緊不慢上了個廁所。
56分,到了開點,車卻遲遲開不走,因為下車的旅客還沒下完,而上車則根本沒旅客——準確來說,沒人敢上這趟車——沈陽以遠的車站,多數(shù)都勸告買這趟車的旅客改簽到下趟,或者進行有手續(xù)費退票,唯獨沈陽站,沒向我們告知。
車開了,才有一個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旅客想起來問:“這是哪?”
“鐵嶺,車開了?!敝車穆每吞嵝阉?/p>
“啊,我就在鐵嶺下車啊!”
他穿過車廂去找列車員問他能不能想辦法讓他下車,列車員說:“火車可不能給你倒回去,你等會昌圖下唄,你肯定能回家?!避噹镆魂嚭逍?,大家都在為他幸災樂禍。
“只要這節(jié)車再來一個陽的,誰都跑不了!”車廂里的一個人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的臉上洋溢著笑容,這種口罩后面的笑容并不是發(fā)自真心的,而是對自己命運的諷刺,以及對別人刻薄的幸災樂禍。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跑不了了,”列車員走到車廂里,跟他打趣到,“我他媽……上個班我跑了四天,回來隔離五天,這次我們回去還得隔離?!?/p>
“還能補臥嗎?”
“你可真有意思,補票的都隔離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狂放的笑聲。
巨艦在大海上沉沒前,人性的丑惡往往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這趟列車,就是這鋼鐵海洋上的一艘難民船,只是這次引我們走向沉沒的,并不是海嘯、洪水與暗礁。
芬蘭電影《希望的另一面》里,來自敘利亞的穆斯林、難民、阿拉伯人哈立德,是從一艘運煤船的抓斗上下來的。他對移民官員說,芬蘭是個沒有歧視,人人熱愛和平的好國家。
誰是希望?誰是失望?
誰是希望?誰是失望?
誰是希望?誰是失望?
我寸步不離我的座位,盡可能少喝水,少上廁所,廁所離我寸步之遙。
有一個人瘋了一樣推開所有人,從車廂一端跑到這邊,他口中大喊著:“讓開讓開”,一看兩個廁所都占滿了,他趴在一個廁所門口瘋狂地壓門把手,哀求里面的人打開門。
里面的人可能也覺得奇怪:“我沒完事呢,你等一會?!?/p>
他仍然使勁地晃動門,用乞求的語氣說到:“我肚子疼的不行,我快拉出來了……”
“那你疼的不行你去旁邊唄,跟我有啥關系啊。”
他又掛著猙獰的表情去求旁邊廁所的人開門,旁邊廁所傳出了集便器的沖水聲,他沒等那人提好褲子,就沖進了廁所大快朵頤。好在,站票旅客們都是遵守承諾的,車到昌圖,人又下了不少,好幾個搖擺不定的,被帶了一下節(jié)奏以后,都決定“不要票了”,在昌圖下車再想辦法回去。
2小時27分 四平馬德里
2022年12月1日17:21,列車運行的第24小時48分。
在四平,列車上了更少的人,下去的人們像逃難一樣。隨著我了解的深入,這趟列車不僅12、14車發(fā)現(xiàn)了陽性,5車、6車、7車、10車也有疑似的混管陽性。列車廣播忠實地履行著職責,用錄音播送前方到站。
列車上的人漸少,我才得以有一個地方伸伸我的腿。從2020年到2022年,我見過了搶購N95的、搶購退燒藥的、十塊錢賣普通口罩的,如今大家返鄉(xiāng),3M9132成了底配,他們不僅傾向于戴最不透氣的口罩,說最不清楚的話,甚至還戴上了面屏,早晨離校時,我看見不止一個學生,全副武裝地戴著橡膠手套,穿著密不透風的防護服,戴著護目鏡,再扣上面屏,像木乃伊一樣。
車過四平,就進入了黑夜。我旁邊的一位小兄弟,是北交的學生,和我一起從G975上下車,他站了兩個半小時,又拎著兩只箱子背著包很辛苦,我把座位上的那只別人的箱子扔到空出地方的行李架來,他就能短暫坐一會。
我問他在哪下,他說公主嶺。我說我把包扔在這,你幫我占一下座。
上車兩個半小時,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上廁所,解決戰(zhàn)斗以后,我從背包里拿出一支酸奶,像喝口服液一樣飲下去,這是我未來十多個小時可能僅有的口糧。
列車繼續(xù)在長濱線上奔馳,大家都悲觀地想到了結局,與其說是意外,倒不如說,從踏上回家之路開始,這個結果就注定了?!坝绣X沒錢,回家過年?!边@句話在2021-2022不適用,父母們巴不得你們永遠不回家。
有的人大義凜然指責我這種人:
“平常罵伊春的時候你站在最前面,別的地方大流行了你想起來家鄉(xiāng)了?伊春怎么出了你這種不孝不悌的敗類?!?/p>
我想說,這個年代對父母還殘留著法定盡孝的義務,對妻子有不重婚、不出軌與分享財產(chǎn)的義務,對孩子有不遺棄不販賣與養(yǎng)大的義務,但唯獨沒人規(guī)定對家鄉(xiāng)的義務。
禮崩樂壞。
禮崩樂壞。
禮崩樂壞。
家與鄉(xiāng)兩個字,在現(xiàn)代的人類社會與人類漸行漸遠。
我這些年看慣了底線是如何當作橡皮筋來跳的。
我的思緒被拉回到列車內。
《甄嬛傳》中,安陵容受宜修擺布了一生,連懷孕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當按照劇本慣例,甄嬛來與她曾經(jīng)的“姐妹”現(xiàn)在的敵人告別時,安陵容說我這次終于有權決定自己了。而她最終的權利,是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
3小時50分 長春圍城
2022年12月1日18:44,列車運行的第26小時11分。
抵近長春,列車員的電臺中接到了一則不很清晰的消息。
“天津上車山海關下車的幾位混管陽性,經(jīng)過山海關疾控排查,現(xiàn)在是陰性,列車12、14車自現(xiàn)在起解封?!?/p>
列車員喊了一嗓子:“解封了!12車14車的可以回去坐了?!闭酒甭每土⒓捶謨深^離開13車,涌向12、14車。在封閉車廂期間,這位列車員靠著出售預留給這節(jié)車廂列車員的兩提礦泉水,小賺了幾十塊錢,之后的流調中,靠著支付記錄,我成功地為證明我沒去過12車提供了證據(jù)鏈。
餐車已經(jīng)開放,我和涌入12車的旅客同方向趕往餐車,希望在飯點的結尾能吃上一口熱乎飯。
12車是辦公席,已經(jīng)一整天沒開張的列車值班員,被十幾名無座旅客圍成一圈,隊甚至排到了13車的端門。列車值班員極不情愿地數(shù)著錢,在手機上操作——如今補票已不再需要打印熱敏紙,也不再在列車上提供報銷憑證。
這個一個小時前還被稱為“禁區(qū)”的12車,被糜爛的酒精氣息包圍。
車廂內相當空曠,人們或是歪著坐,或是躺著,我走過每一排座位,每一排座位都說著不同的話。印象最深的是90多號的兩個三人座,六個可能互不認識的東北漢子,不戴口罩,拿著劣質白酒與空礦泉水瓶子,分了酒互相干杯,喝的臉通紅,桌子上是咬了一半的火腿腸。像是在末日中幸存,拋棄了道德與良知的人。
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禿子,看了一眼穿行在車廂中的我,嘟噥了一句:
“我寧可這節(jié)車不解封,耽誤我喝酒!”
人們大多不戴口罩,我找了一個神智還算正常的沒喝酒的人,問原因。
“戴了回去還得隔離,有啥用?。俊?/p>
如果說13車是《圣經(jīng)》中洪水降臨之際的諾亞方舟,12車就是《三體》中被二向箔吞沒前的阿拉斯加號,人們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望,于是便反方向做功。
我走到11車廂,列車長與一個餐車服務員公然在餐車內的攝像頭下吸煙,看見旅客來了便戴上口罩,我徑直走到吧臺,沒有人。
一個人從廚房探出頭來。
“干啥?”
“賣飯嗎?”
“賣你敢吃嗎?”
“我為什么不敢吃?”
“現(xiàn)在餐車不做飯了?!?/p>
“那有啥吃的?”
“康師傅面。”
“水有嗎?”
“有?!?/p>
這個餐車服務員,極不情愿地從吧臺里走出來,甩動著鑰匙,走到餐車另一邊的儲藏室,拿出冰鎮(zhèn)的兩桶方便面,三瓶礦泉水遞給我,我掃了碼付了錢,回到了13車廂。哪怕12車廂有我的座號在,但車上人多眼雜,我搬一趟包還要留意是否少了東西。
我對面的兩個雙城堡人,看我一個人拿了兩桶方便面,說:“年輕好,真能吃?!?/p>
我說:“我從沈陽折騰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上一口飯呢?!?/p>
13車的熱水間,人們排著隊打水,有一個人的泡面扣在地上,發(fā)出刺鼻的氣味。
回想起在家極其厭惡酸菜缸的臭氣,卻在食堂窗口吃得津津有味,還有那個,時薪15,管一頓飯的快遞站,僅憑老板不從工資里扣掉飯錢,我就已經(jīng)感激涕零了,哪有什么權利挑。
吃完,我用嘴呼吸,努力哈出辣氣,被列車員提醒:“才解封你就不戴口罩?”
而水是要節(jié)約著喝的,這三瓶水是儲藏室中最后三瓶。
車過長春,我憑借著我的那個iPod Shuffle聽音樂,它2010年生產(chǎn),2020年被我從二手販子里淘來,如今在我手里也使用兩年了,它比起我的手機小巧,省電。
我很想睡,但座位長度不夠,很難睡,最后干脆把耳機扯了下來,和鄰座一起扯沒有營養(yǎng)的犢子。鄰座想花錢租我的充電寶,我大手一揮:“拿去用吧!反正快沒電了。”
6小時47分 哈爾濱冬泳
2022年12月1日22:41,列車運行的第30小時8分
在哈爾濱,列車連停三站,哈西、哈站、哈東。我的室友是哈爾濱人,我拿微信給他錄視頻:
“到達美麗的冰!城!東方小巴黎子哈爾濱,誒呀,這不是哈爾濱西站嗎,再來看看我們的列車吧家人們?!?/p>
他說:“到哈爾濱指定有你好果子吃?!?/p>
哈爾濱被稱為“東方小巴黎”。
最近兩年,“巴黎”被加了東北話慣用的詞根“子”——“東方小巴黎子”。
意思是監(jiān)獄。
哈東站上的全是學生,哈爾濱的高校與我們一樣,把學生往家攆,列車值班員并沒有挨個車廂核驗學生證資質,大概是列車員還得堅守崗位,不能隨便流動。
我對面是一個滿嘴臟話、抽著煙、燙著頭的大學生,他正在遠程指導他的同學,如何用OBS錄制好的視頻開雙機位作弊。我并不是一個擅長學歷歧視的人,但我會因為我周圍的陌生人滿嘴臟話而不適,盡管我也非常沒有教養(yǎng),但我擅長用我不接受的道德底線綁架別人。
23:16,列車駛上了東江橋,從四平起就一直停留在窗戶上的水滴,變成了密封膠條上的一灘冰,黑龍江的冬天始終寒氣襲人。
困得不行,坐臥不得,我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著頭睡覺,不戴口罩。
綏化、慶安……
10小時39分 慶安睡眠
2022年12月2日01:33,列車運行第33小時0分
慶安時我醒了,下車的人們的吵鬧弄醒了我,對面的二站臺上只一盞孤燈,大概是剛下完雪。
我不由得感嘆道:
“慶城的夜,太難熬?!?/p>
慶安一過,窗外重回黑暗。
我定了鈴,在列車進南岔二十分鐘前響。接著坐著睡。
12小時49分 南岔冰凍
南岔附近,綏佳線帶-松
2022年12月2日03:43,列車運行第35小時10分
我被《PSYCHIC FIRE》的前奏震醒,一列車的人全醒了。把包從行李架上夠下來,穿上了四層秋衣,發(fā)現(xiàn)根本沒法抵御零下29度的嚴寒,立即給我在南岔站上班的忘年交——X大爺發(fā)微信,正巧他在班上,等會馬上接煙臺車,我說,借我一件連結員大衣穿一穿。南岔站下的旅客不少,但遠沒有慶安多,我見證著人曾滿站臺,也見證了樹倒猢猻散。人們擠在通過臺,通過臺又是一年一度結滿霜。
門縫、折頁全部被凍死,等會必須得上應急措施。
應急措施是什么呢?
和綠皮火車不同,空調車一直有380伏電,穩(wěn)定的電力供應能帶來穩(wěn)定的熱水。
列車員拿起那個白鐵皮的小桶,無視了“嚴禁使用電茶爐熱水搞衛(wèi)生”的規(guī)定,擰開水龍頭,接滿了一桶熱水,往通過臺的地板上澆,接著他讓所有人躲開,向門上潑熱水,我踩了熱水以后再站在連接處,不一會,鞋底被零下二十多度的鐵板凍得粘住了。
列車壓上了南岔站的第一組道岔,開始劇烈左右晃動。
另一位列車員來到門口,他先確認了是否是這側門開,用手套使勁擦掉門玻璃上的一小塊霜,眨巴著眼向外望去,接著解鎖兩道鎖,試開了一下,門再次被凍住,打不開。
他罵道:“早不澆晚不澆,這個時候澆干他媽什么玩意!”
接著他試了一下門下面的扶手板是否能自己彈起來,也不能。他急了,拿腳使勁地跺,終于是趕在列車停妥之際開了門立了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