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中，兩位老師對國學與心理學的關(guān)系以及概念做了討論，本篇中老師們從各自的專業(yè)角度，為身處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nèi)绾螖[脫焦慮、找到自我提供了答案。

彭凱平：您40 歲以前是研究儒學的，后來又研究了道德經(jīng)，現(xiàn)在正在研究易經(jīng)，是嗎？在研究方向上為什么有這樣的轉(zhuǎn)變呢？您認為年齡對學習國學有什么影響嗎？

傅佩榮：是的，我大概這樣分。我認為年輕的時候要學儒家，因為年輕的時候不論在家庭長大、在學校念書、還是初步進入社會工作，一定需要有明確的對自我的了解，跟社會的關(guān)系也要界定清楚。儒家教你怎么處事，跟別人來往。比如我要真誠，我要為我說的話、做的事負責任，這是你在社會上生存必要的條件。

傅佩榮：但是人到 40 歲稱作中年，這個時候你就要學道家，為什么呢？因為到 了40歲，可能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既沒有公平，也沒有正義，好人沒有好報，惡人沒有惡報。那你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努力呢？這時候?qū)W道家就有好處。

從整體來看，所有人所有的一切都在“道”里面，從道而來又回歸于道，就是道家基本的觀念。道的概念就是宇宙萬物從道而來又回歸于道，萬物是一個整體。你只要能悟道，就會明白人的一生沒有得也沒有失，沒有成也沒有敗。這個話你可以講的比較具體一點，就變成大家都不喜歡聽的一句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想清楚的話，這一生就很容易看得透徹。

所以從儒家思想到道家，人是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年紀、層次了。而且人到 40 歲往往也在各階層當?shù)焦芾韻徫?，這個時候?qū)W道家的話可以看到整體，就可以盡量學習無為而治。

彭凱平：什么叫無為而治？

傅佩榮：老子的思想講無為，不是什么都不干了，不是無所作為。比如說我是一個老板，到公司看員工在發(fā)呆，員工說我最近學國學，要無為，那就變成了懶惰的借口，完全是誤解了。

老子所說的無為是無“心”而為，“心”代表刻意的目的。我有一個刻意的目的再去做一件事，就會很累。我想你的積極心理學很清楚人類為什么不快樂，因為你做事都有一個目的，沒有達成目的之前很緊張，達成目的之后又發(fā)現(xiàn)好像不見得是我想象得這么好，隨后又有新的目的生出來，所以人一生永遠在追逐目的，就會很辛苦。

彭凱平：是的，很多人的中年危機就是出于控制欲、完美主義和無限欲望，這是傷害現(xiàn)代社會中年人心理的三大毒藥，道學的智慧確實可以讓這些人獲得心理上的幫助。

彭凱平：我們能感覺到您的很多關(guān)于國學的言論是非常入世的，與我們中國社會上的一些問題和大家面臨的一些生活挑戰(zhàn)都有很大的關(guān)系。那除了中年危機，還有很多年輕人也正在面臨人生事業(yè)問題。比如現(xiàn)在有一個經(jīng)常被提起的概念叫“內(nèi)卷”，您聽過嗎？

傅佩榮：內(nèi)卷真正的意思我還不是很清楚，您可以解釋一下嗎？

彭凱平：內(nèi)卷原來是一個來自于社會學的概念。原來農(nóng)業(yè)上的勞動方式，是大規(guī)模的合作來耕種很小面積的土地，后來耕種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互相競爭，產(chǎn)生的回報卻越來越少，最后產(chǎn)生了一個內(nèi)耗。也就是說它的發(fā)展路線是向內(nèi)的而不是向外的。那生活中的解讀可能就是累、忙，競爭厲害，臺灣那邊還沒有這個概念對嗎？

傅佩榮：臺灣還沒有提到內(nèi)卷，但是我已經(jīng)知道了躺平這個概念——反正做的都沒什么用，效果也不大，何必那么累呢？躺平了，什么都不管了。

彭凱平：這個躺平和您前面說的，對老子“無為”的錯誤理解是一個意思，對吧？無所作為了。

傅佩榮：實際上偶爾我也希望自己躺平，因為工作很累，偶爾的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

但是如果社會上的年輕人有躺平的觀念的話，他們認為再努力也一樣，反正就這一點收獲，就這樣的待遇，那我何必更加努力呢？到最后他放棄了從內(nèi)在激勵自己成長的動力，這是最可惜的。這些流行的觀念都有它這個時代的特色?，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您的積極心理學責任真的很重大。

彭凱平：國學的意義也很重大，它對現(xiàn)在的人們也有指引的作用。

傅佩榮：是的，很多人一想到國學呢，就先覺得它很遙遠，想到那些文言文不知道在和誰說話。所以我現(xiàn)在做的是盡量把國學用今天的白話文說清楚，說的時候還要講它里面的邏輯?？鬃拥恼f法是要你不斷地修養(yǎng)成為君子，很多人想，君子那么累，我干嘛做呢？要是沒做成還是一個小人，那怎么辦？所以我們就要強調(diào)君子是一個過程，你要朝君子的方向努力，努力的過程就可以給你帶來快樂。

彭凱平：那么有哪些國學的智慧是可以指引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走出迷茫、焦慮，找到在社會中的位置，找到自我的價值呢？

傅佩榮：您之前所提一個觀點很好——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是自我中心的，什么都替自己考慮。儒家的思想就把人的價值觀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就是你說的自我中心。這個時候有兩種價值，就是生存與發(fā)展。生存就是我要活下去，我要得到各種資源，這個時候發(fā)展是追求財富啊等等，這是不用教每個人都會的。

第二個階段叫人我互動。我以自我為中心，但是別人也以自我為中心，那沖突起來不得了，我一個人怎么斗得過很多人呢，所以就到了人我互動。

這個時候就要注意到兩方面的問題了，第一方面是要守法而重禮。法代表法律，你違背法律的話，那別人不能接受，社會不能容納你。重禮是重視禮儀。法是消極的約束你不要做壞事，禮儀是積極地引導你去做正當?shù)氖?。第二方面?strong>有情有義。人跟人相處就是這樣子，我跟別人來往開始都是陌生人，從守法開始，到禮儀、禮節(jié)、禮貌，后面再接著有情有義。

還要到第三個階段，叫做超越自我。他在修養(yǎng)再進一步達到第三個層次的時候叫做超越自我。這個時候有兩種價值，第一種是無私，沒有私心。第二種是什么？止于至善，止意為根植于，意思是我們要扎根于對至善的修養(yǎng)。

彭凱平：在積極心理學當中，對自我也提出了五個層次，對您說的儒家的三個階段也是一種總結(jié)和補充。

第一個就是要有自我保護，人首先要保護自己活下來。第二要有自我接納。就是我們要去接納自己，但是光是保護和接納還不夠，還要達到自我欣賞，就是我要欣賞到自己的美德和優(yōu)點，然后還要追求自我超越，看看自己是否還有一些可以改善的、可以提升的、可以進步的地方，最后達到馬斯洛提倡的自我實現(xiàn)。

所以這就是您剛才談到的：中國傳統(tǒng)智慧，如何用心理學的一些理論、心理學的一些方法把它做出來。這5種積極層次的進步，對現(xiàn)代國人還是挺有意義，挺有幫助的。

彭凱平：國學總是給人一種有點抽象晦澀的感覺，很多人會覺得它已經(jīng)是2000多年前的智慧了，而在這個人工智能的時代，AI好像能夠給我們的任何問題提供答案。您覺得AI真的能夠解決我們生活中的任何難題嗎？這種依靠科學邏輯運行的生成式智慧，能不能回答一些哲學上的問題呢？

傅佩榮：我對人工智能的了解很膚淺，我只知道它是通過總結(jié)過去的經(jīng)驗來回答當下的問題的。

它某些時候和科學心理學有點像，心理學中常用的解決辦法就是設(shè)定一個情境。在這個情景下我們怎么做是合適的，是正確的？

人工智能是可以回答的，無數(shù)過去人的經(jīng)驗和數(shù)據(jù)也讓它的回答是有參考意義的。但問題是，很多時候我們的問題不見得是外來的，很多問題是內(nèi)在性的，根源在自己身上。所以我覺得人工智能再怎么發(fā)展也不能取代人的智慧。

傅佩榮：如果所有問題我們都輸入電腦，設(shè)定條件、參考數(shù)據(jù)，最后它給出來一個標準答案我們執(zhí)行，那這不是我們自己在生活。古希臘的時候蘇格拉底就說了，沒有經(jīng)過反省檢查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我今天過這樣的人生是因為我自己思考過，我做這樣的選擇對不對？我做的每一個決定我都肯定它的價值，努力去追求可能要付出代價，可是我心甘情愿。這在人工智能來看可能是不合理的，是不符合最大利益的。

彭凱平：最近是高考報考的時候，我們聽到了一些質(zhì)疑或者說挑戰(zhàn)，就是學哲學、人文社會科學、心理學有什么用？有什么意義？一個特別有名的填志愿的指導老師，他就批評學新聞學沒有用，結(jié)果引起很多新聞學院的教授們的憤慨。您覺得該如何去回答這些質(zhì)疑？

傅佩榮：現(xiàn)在如果哪個孩子要報哲學這樣的專業(yè)的話，他的父母一定會很擔心。他會問你念哲學系畢業(yè)做什么，有什么意義？

事實上哲學本科的訓練不光是哲學知識上的，還有很多其他方面的訓練。比如學哲學對語言上的要求很高——學西方哲學，我必須學會英文、法文、德文，還要懂一點拉丁文。學這些語言不僅可以從更多經(jīng)典中學習更深刻的思想，還可以讓我的大腦在和人類最一流的思想家的交流中，獲得打磨。

我們在哲學訓練中學到的思維方式、表達方式和思辨的能力，在未來不管是從事什么職業(yè)都是有很大價值的。

傅佩榮：另外一個要考慮的是興趣，我從不推薦別人硬要學哲學，是因為我當初學哲學是因為我家里有宗教背景，我從小就對哲學十分感興趣，所以就毫不猶豫的填了哲學，現(xiàn)在也不后悔。

所以每個家長在幫小孩選擇專業(yè)的時候一定要先問他，他是不是真的有興趣，他真的想思考這些問題嗎？真的要探討哲學的問題嗎？

人活在世界上第一件事就要設(shè)法認識自己。知道自己喜歡哪些領(lǐng)域的問題，找到之后就努力去做。

彭凱平：但是有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咱們學哲學的同學就業(yè)的方向怎么樣？您能講講在臺灣、歐洲學哲學的人都在干什么嗎？也給我們國內(nèi)的哲學系或者對哲學感興趣的人有個啟發(fā)。

傅佩榮：哲學系本科生畢業(yè)的話，找工作確實很困難。教書的話可能資歷尚淺。所以我是建議把哲學系當作本科，在碩士生、博士生的階段，可以轉(zhuǎn)而研究其它感興趣或者跟社會就業(yè)比較相關(guān)的學科。

你如果在哲學系本科一路念到哲學博士，那你除了在大學教書之外，很少能找到工作的。但很多父母考慮就業(yè)都是考慮第一個職業(yè)，希望本科也能順利就業(yè)。那么現(xiàn)在很多大學會開設(shè)雙學位，學生可以修兩門學科、這樣齊頭并進的話可能對就業(yè)和自我提升也會有幫助。

彭凱平：最近有一個四川的女孩子想報北京大學中文系，她發(fā)誓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結(jié)果很多人對她冷嘲熱諷，勸她不如去學計算機、金融這些專業(yè)。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聲音出現(xiàn)呢？您怎么看待她的的志向和這件事？

傅佩榮：這句話是張載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一種很大的志向，我覺得很好，這種志向值得人尊重。之所以出現(xiàn)網(wǎng)友的聲音是因為這種很大的愿景說出來之后，普通人可能沒有這樣大的想法，他就會覺得奇怪，就會不理解。

傅佩榮：張載的這四句話，是一個學者到了一定年紀和人生階段，對自己過去的人生的一個總結(jié)。年輕的時候，我建議慢慢來，一步一步地走好該走的每一步。

關(guān)于志向，可以有理想主義，但是一定要記得理想主義的旁邊常常住著虛無主義，有時候理想很美好，但當理想幻滅，馬上就覺得一切什么都沒有意義了。所以我看到年輕人很有理想的時候，我總是替他擔心，我擔心你一旦理想幻滅，你的人生會變得一片黑暗，那樣不好。

莊子說：“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strong>任何理想都不要狂熱，人生最怕狂熱，但是可以有熱情。所以我看到很多年輕人非?？蓯?，她們有很多理想，我看著都很感動，但是慢慢來，等你再過二三十年再問自己，你還有那樣的理想嗎？可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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