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初，為什么要選擇離去呢？ 其實，并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什么愛與不愛的問題，而...是權(quán)衡再三的結(jié)果 想來也是很理性的吧...她的選擇 出身名門家族，有明確目標(biāo)的她 和只不過是一個走一條街就能找出十幾個差不多水準(zhǔn)的，少有長處，得過且過的普通男人交往 從現(xiàn)實角度思考...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事件 只不過是依靠她那被壓迫已久，偶然激發(fā)的逆反情緒，和激素引發(fā)，沖昏頭腦的浪漫所維系的脆弱感情 她心知肚明，卻又不愿面對 針尖之殿，裂底之舟 大抵不過如此 ... 妍印象里的父親，是個很冷漠的人 在一個龐大且利益糾纏不清的家族里能穩(wěn)壓局勢，就算能力過人，若沒有強(qiáng)大的魄力和理性也是做不到的 尤其是...在有她的情況下... 父親從未向她講述過她母親的故事 她只知道每次她向父親提出關(guān)于母親的疑問時，父親都會緊皺眉頭，不愿回答 而她自己的記憶里，從來也沒有母親的位置 但...她似乎又朦朧地猜想到了父親身上發(fā)生的事情 因為父親從來都身體力行地告訴她，人必須要理性 是的，理性，而且是自私的，機(jī)器人一般的，個人利益優(yōu)先的，不對任何人產(chǎn)生過多感情的理性 作為家族的一員，她幼年時也有玩得很好的堂兄弟姐妹 而雖然父親對那些親戚從來沒有過好眼色，但那些長輩，似乎也很歡迎她來和自己家的孩子玩，似乎這樣就能軟化她父親的態(tài)度，或者達(dá)成什么目的似的 而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每當(dāng)父親看到她和那些孩子們玩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叫人把她帶走，寧可讓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待著，也不讓她和那些孩子們一起歡笑 她當(dāng)然反感父親的所作所為，可每當(dāng)她生出反抗的意思，做出逆反的舉動時... 父親并不會遷就她，也不會和她置氣 而是選擇漠視 是的，漠視 就好像他不愛她，或者說他不希望她愛他一樣的漠視 直到她選擇服軟，低頭妥協(xié)為止 不過...不知是出于怎樣的一種心態(tài)，總之和他人想象得不同的是，他從未對她的能力不足有過苛責(zé)，也從沒有在物質(zhì)條件上為她節(jié)省過半分 他對她僅有的幾個要求就是，獨立，權(quán)衡利弊以及...慎用情 而她...一個都沒能完成... —————————— 長期不吃甜食的人，或許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需要甜食了，可或許正是因為從來缺乏，才認(rèn)識不到自己對它埋藏在心里的渴求 而也正是因為從來缺乏，那欲望到來時才分外強(qiáng)大 妍一直和普通人在同樣的學(xué)校上學(xué)，做著一樣的事情，也覺得自己理解了那些人的生活 直到她遇見了林 無論她在心底如何回避和否認(rèn)，林都確實讓她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且令她興奮的新世界 原來生活還能有這種詮釋方式，原來世界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枯燥 原來活下去的目標(biāo)和意義...并非生來注定且獨一無二 所以，她理所當(dāng)然地“墮落”了 反正...有他陪著...不是嗎？ 和林在一起的妍...理所當(dāng)然地和父親決裂了 那是她印象中父親唯一氣急敗壞的一次 吵架后，她拎著自己的行李，搬出了自己出生長大的家 把自己的父親留在了那唯有清風(fēng)作響的老宅中 從此，父親和她的聯(lián)系只剩下了每個月固定打到她卡上的一筆生活費(fèi) 可就連這一筆生活費(fèi)，她也從來沒動用過分毫 在感受到窮困帶來的壓力后，她沒有妥協(xié)，而是開始靠自己賺錢，在學(xué)業(yè)之余力所能及地賺著錢，和林一起生澀地照顧著這個剛剛建立起的小家 雖然可能有愛情的濾鏡，但就算從她一貫使用的客觀視角來看，林也沒有什么缺點 他只是...一個不夠優(yōu)秀的普通人罷了 比起妍的父親來說，他缺乏能力，不夠果斷，性格也更細(xì)膩柔和，甚至有時還很遲鈍 但她確實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氣質(zhì)，在他熬夜加班后仍然強(qiáng)撐著向自己露出微笑時，在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能毫不畏懼地挺身而出解決時，她的確看到了一種在人格上和自己父親相像，卻又在性格上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 盡管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在林身邊時，妍連睡眠都會變得更加安穩(wěn) 不過，她卻沒有看清，林和她父親那相像之處背后，共通的弱點 —————————— 那是考試數(shù)十天前的一個下午，她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的地點來自她許久未聯(lián)系的那個家，來自一個陌生的聲音 “妍小姐，您的父親突發(fā)重疾，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電話里具體的內(nèi)容她已經(jīng)忘卻了，只記得自己的大腦在聽到那句話后便嗡嗡嗡地響著不停，恍若要撕裂一般 回過神來時，她就已經(jīng)走上了回家的路途 因為不想讓忙碌的林過于擔(dān)心，也是因為自己混亂的思緒還沒能整理清楚，總之，她只告訴了林自己要回家一趟，卻并沒有向他闡述理由 而直到踏入家門前，她依然不敢置信 父親，他...自己唯一的直系親屬...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怎么這么突然... 固然還對他有著許多偏見和怨念，自己...終究還是無法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 在她到達(dá)老家時，那座曾經(jīng)圍繞著仍未過世的爺爺奶奶而居住著一大家子，如今卻只剩下父親一人的老宅里，久違地重新燈火通明了起來 那些她在父親影響下，已經(jīng)多年未有聯(lián)系的親戚此刻卻齊聚一堂 每個人或站或坐，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或是沉默著 她自堂內(nèi)穿過，卻沒有一個人上來和她搭話 有的只有無數(shù)聚焦在一起的眼神 ...就跟她的父親一樣 而在那間藏在走廊盡頭，干凈樸素得可怕的臥室內(nèi)，沒有一個他的親人，圍繞著她父親的，只有醫(yī)護(hù)人員和企業(yè)的下屬，正在聽著他最后的交代 他清楚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所以放棄了在醫(yī)院中茍延殘喘，而是選擇回到了自己居住一生的老宅中 而當(dāng)看見她的那個瞬間，父親幾乎是立刻揮手讓眾人離開了臥室，徒留兩人，相對沉默 “父親...爸爸...我...” “妍兒...” 他聲音虛弱且沙啞，卻一如既往地暗藏著威嚴(yán) 他伸出了手 “您...不...爸爸，你想說什么...” 她立馬半跪了下來，湊上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是我...錯了...” 他艱難地喘息著 而她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錯愕萬分 “...什么？” “對不起啊...妍妍...一直以來，都是我的錯...” 父親似乎從未犯錯，更從未和她說過這句話 “一直以來...我只是...希望你能...呼哧...保護(hù)好自己...不被傷害...就像我一樣...身邊...身邊...從來沒有過一個拋去利益...仍可信任的人...哈...哈...” 在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保存了數(shù)十年的氣勢猛然衰頹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氣，傳出的聲音宛如破風(fēng)箱一般沙啞粗糙 “我只想...保護(hù)你...但是我...忘了...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人生...” “我很...開心...你比我...想象得...更堅強(qiáng)...就算只是叛逆也好...以后，無論是依靠著誰也好，或是獨自一人...像我一樣也好...總之...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他疲倦的眼神中露出一絲擔(dān)憂，抹去了妍眼角的淚水 “接下來的路...不好走...不好走...爸爸...能為你做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那個人...他...是個不錯的男人...很適合你...” 她第一次看見父親的臉上露出笑容 她知道，父親其實依然沒有認(rèn)可林，以他的性格和眼界也不可能認(rèn)可林 但...他仍然這么說了... 而在短短幾小時后，在她都沒來得及意識到之前，這個男人的一生就在儀器的長鳴中走向了終點 而直到他離開之后，她才真正見證了自己在父親的保護(hù)下從未見過的世界 按照習(xí)俗，在長輩去世之后，晚輩應(yīng)該在棺木面前身穿白衣，守靈一夜 可那天夜里，守靈的只有她一個 而在那天深夜，當(dāng)她穿過那條冗長的走廊時，除了聽到震天響的鼾聲以外，更透過房門，聽到的雜碎交談聲 那是她失去父親的庇護(hù)后，親耳目睹的，從地獄傳來的第一聲嘶吼 “那老登總算死了...那些生意終于能重新做起來了...” ... “遺產(chǎn)分配怎么說...” “聽我的...就這么處理...肯定能吃大頭...” ... “他肯定有公證的遺書...” “那還不簡單嗎，不過是一個賤女人生下的賤種...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的小丫頭片子...不管軟硬...有的是辦法讓她乖乖把那些錢交出來...” ... “大不了...就這么處理...” ... “如果她主動交出來了怎么辦...” “...不行...還是不能留...那老東西害我們生意都做不成...” “那不還是你哥嗎...就算再恨他...” “要是他有把我當(dāng)妹妹，就不會把我老公送進(jìn)去...” “那畢竟你老公當(dāng)時做的那事...也不厚道...” “...反正我不會讓那小丫頭有好果子吃...” 她沒有回去守靈，而是選擇了在走廊里反復(fù)踱步直到天亮 就像反復(fù)踏著已經(jīng)燃至紅白二色的碳火 聽著那些交談聲開始，停止又開始，停止...又開始 天亮?xí)r分，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亮她的面容時，她深深凝望著走廊盡頭，父親沉睡的地方 她終于下定了決心，深吸了一口氣，顫抖著握緊了雙拳 —————————— 妍非常清楚，林是不可能有能力應(yīng)對這種情況的 而如果留在他的身邊，那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就會因自己而被波及 而她...真的舍得走嗎？ 答案不言自明 所以，出于自私的心理，她選擇了冷戰(zhàn) 期待著林能意識到她的淡漠，然后主動提出分手 她自私地以為，這樣能減輕她的負(fù)罪感 但是林非但一直沒有提，反而對她更好了 而他每對她好一分，她就痛苦一分在說分手的前一天夜里，她看著林沉睡的模樣，看了一整夜 所以，在她提出分手，拿著行李離開林的視線之后 她其實并沒有走 而是躲在電梯間的拐角，強(qiáng)忍著聲音，無言地流下了淚水 “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她在心里無助地嘶吼著 那時，她真的很希望林能沖出來找她 可直到她的淚水止住，重新堅定信念為止，那扇門依舊閉著 從此，也再沒為她打開過 —————————— 她贏了 雖然一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可在父親提前留下的手段和人脈支援下，在兩年的時間之后，她確確實實贏了 但她也輸了，徹底完敗了 當(dāng)她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向自己背后的道路時 在這個世界上，幾乎已經(jīng)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人和風(fēng)景了 有罪的，無罪的，貪婪的，懦弱的 為了自保，也是為了彌補(bǔ)自己能力的不足，她的進(jìn)攻幾乎不擇手段也不擇目標(biāo)，直到幾乎將自己僅有的一切人際關(guān)系都碾得粉碎，直到舉目皆敵，直到滿手都是沒有顏色的血腥 “爸爸...這就是你看過的景象嗎...” 她徹底理解了，當(dāng)時面對著這一切而屹立不倒的父親，究竟有多強(qiáng)大 而在理解的那個瞬間，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她累了 而，她卻也無論如何無法安眠了 睡不著...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長期缺乏睡眠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后，正常的睡眠便已經(jīng)違背了身體的習(xí)慣，而越是強(qiáng)迫般地想讓自己睡著，她面對的就是更漫長的黑夜 她開始病態(tài)地回溯著自己的記憶，試圖找到自己最后一次安眠的時光，試圖找回那曾經(jīng)在庇護(hù)下無影無蹤卻無處不在的安心感 在她父親去世之后，本該還有一人能給她這樣的感覺 那是父親以外，唯一一個曾經(jīng)帶領(lǐng)著，同時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的人 是哪個在心底無可替代的人 是那個唯一還有可能接納她的人 是...那個她主動拋棄了的人 —————————— 月升時分 項目的會議暫告一段落后，熬過晚高峰的堵車，終于回到家的妍，把包隨手一甩便急匆匆地跑下了地下室，卻又在地下室的門口硬生生地止步，顫抖著微微推開了虛掩蓋著的房門，遠(yuǎn)遠(yuǎn)望著靠在房間墻角，仰望著天花板發(fā)呆的林 她焦躁得溢于言表，卻糾結(jié)著不敢靠近半分 其實，一開始就是這樣 從來沒人教會她，她也從來不懂得怎么去真正的愛 但這正是此刻，她所渴望的唯一 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中，她只能回想著記憶里僅有的辦法 當(dāng)時...林是怎么做的...哪怕我一直對他那么冷淡... 不行...想不到... 不安...好難受...好焦躁...痛苦...林... 她毫無頭緒地推開了房門 林游離的目光頓時聚焦到了她的身上，又在對視的那個瞬間生硬地避開了 她向著林的方向，搖搖晃晃地走去 “你...又有什么事？” 他不知為何有些遲疑 “林...林...” 而妍，只是喃喃念著他的名字，一步步靠得越來越近 今天真的好累，為了這個項目談了兩三天了...對方還是死不松口...回來還堵成這樣...嗯，就一點點，沒事的...就靠近一點點...沒事的吧... 她給自己的欲望找著理由 于是妍低著頭，不敢直視林的雙眼，卻沒有止步的意思 “林...” 她真的已經(jīng)受夠了，受夠了明里暗里刺來的那些刀劍，卻為了自保而不得不一次次迎難而上 她只是想回到過去而已，只是偶爾想逃避一下，想好好睡一覺而已 而當(dāng)她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都被他拉黑的時候 當(dāng)直面這個不愿理睬她的男人的時候 當(dāng)被曾經(jīng)那么愛她的他譏諷，所做的一切被他否認(rèn)的時候... 痛苦，唯有痛苦 那么...告訴他怎么樣？ 自己并不是沒有這么想過，甚至相反，她每天都想把這一切都告訴林 但是...她也打心底清楚，自己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自己了 不管給自己找什么理由都無法回避，自己的確是傷害了很多甚至無辜的人 在其他人面前，她大可滿口謊言，或是干脆冷面以對 可唯獨他...自己真的...一點都不想欺騙，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愿遮掩半分，唯恐那心底僅存的美好就這樣粉碎 而此刻的林，看著那搖搖晃晃的身影，眼神里也多出了幾分憐憫 她的氣質(zhì)與兩年前截然不同，在熟悉的臉龐下令他感到無盡的陌生和不信任 但她...看起來真的好累 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 他微微伸出了手，卻又在迅速的冷顫后猛收了回去 強(qiáng)烈的不信任感有如一只無形的大手，在他試圖接觸面前的女子時便猛然擊穿他的胸口，碾磨他的心臟，阻擋他血液的流動直到他放棄一切嘗試 他真的...也很努力了 一直以來他的人生，從來就沒有什么意義 這個世界是如此之廣闊，于他而言卻是如此之空虛 他的生命終將歸于虛無，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 除了所謂“這個年齡應(yīng)該做的事情”“成年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之外，他根本找不到這一切的意義，或許根本就沒有什么意義 重復(fù)著一成不變生活的他沒病，卻早已又病入膏肓 本來，本來的話，他已經(jīng)作好了就這樣平淡無奇地度過半生，然后在某個樹葉凋零，失去希望的午后永遠(yuǎn)沉眠的準(zhǔn)備 可是，他遇見了她 真的...該說是奇跡好呢，還是說一劑良藥好呢 不是因為得到了什么，而是因為有機(jī)會去...付出什么 那天于她而言是鬼使神差 于他而言...其實也是 明明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卻幾乎從未認(rèn)真欣賞過那些美景 可跟她在一起的那一天，讓他找到了繼續(xù)活在當(dāng)下的希望 那就是讓這個幾小時前還素未謀面的少女，能看到那些景象，能讓那似乎有些缺乏和人相處能力的她，能因為他更開心一點 是啊....明明自己能掙的錢只有那點，卻還是想用來讓她更開心 而當(dāng)看到她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回饋自己以愛時，他的心都要化了 所以，當(dāng)她逐漸變得冷淡的時候，甚至當(dāng)她的口中吐出殘酷話語的時候 他的內(nèi)心深處都沒有，或者說不敢去相信 只把這當(dāng)成是她笨拙的一場玩笑 可是隨著夜幕降臨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都睡不著的時候 他才意識到自己被背叛了 不，從一開始他就意識到了這個結(jié)局 兩人的天差地別且不論 他人生的主旋律從來也不可能是這種美好的東西 可是...為什么要在我好不容易擁有之后...又這么毫不留情地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啊... 他的心根本無法介懷，也因此根本沒辦法迎合她，盡管他知道她的痛苦，卻更害怕自己只不過是被用完即棄的臨時替代品 他當(dāng)然也不想這么糾結(jié)...果斷拒絕她不就好了...這么扭扭捏捏地根本不像個男人但是...但是... “求求你...就一會好嗎...求你了...” 她細(xì)若游絲，暗含哭腔的聲音是那么可憐，讓自己根本沒辦法下狠心 該...怎么辦啊... “好不好...林...就一下...讓我抱一會...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只是閉上了眼，任由一切發(fā)生 我是什么臭魚爛蝦.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