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驚夢》開場不久，在麗娘念“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后，春香為安慰小姐，說了一句 “啊，小姐，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p>

?

?

觀眾對這句道白并不在意，甚至忽略。起初我也如此，之后細細琢磨卻發(fā)現(xiàn)，這句話可不得了！此道白中有個關鍵詞“吩咐”，它和下面小姐問“可曾吩咐花郎掃除花徑么”，春香回答“已吩咐過了”是一樣的，只能是對人而言。“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表明春香有通鳥語，可以驅(qū)使鶯燕按人的意圖去催促百花盛開，增添滿園春色的能力。如果是這樣，春香可不是凡人了。

顯然，這句道白看似平淡，卻很費解。

然而，反復閱讀湯公原作，感受他創(chuàng)作作品的風格、手法，細細品味其中細節(jié)，便能漸漸明白這句臺詞存在的合理性。

《牡丹亭》采取浪漫主義和超現(xiàn)實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造出許多真幻結(jié)合、虛實相生的場景。杜麗娘為愛情由生到死，經(jīng)過陰間的冥判，又死而復生；身處南安的杜麗娘和地處嶺南的柳夢梅都做過美夢，二人相遇后竟然都發(fā)現(xiàn)對方就是自己的夢中情人。這些奇妙構(gòu)思，無疑是該劇使用這種藝術手法的最突出體現(xiàn)。此外，這種藝術手法還體現(xiàn)在，劇中人物與自然界的關系奇特而詭譎，具體說，人類與自然界的某些動物，甚至植物都存在密切聯(lián)系，保持親和的關系。

劇中表現(xiàn)人與花、鳥、蜂、蝶之間關系的戲，在《冥判》一出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麗娘被判之前，判官曾把“枉死城”的四個冤魂進行這樣判決：一個叫“趙大”的“喜歌唱，被貶做黃鶯兒。”一個叫“錢十五”的原“住香泥房子”，判官讓他“去燕窠里受用，做個小小燕兒?！币粋€叫“孫心”的“使花粉錢”，便“做個蝴蝶兒。”一個叫“李猴”的“好男風”，就著他“做蜜蜂兒 ” 。于是，這“花間四友”就歡天喜地地去了，到陽間開始行善事，尤其“與人為善 ”。由于它們是由人變成的，便通人性，懂人意，和人類交上朋友，并以自己的行為影響同類。這意味著，劇中的燕、鶯、蜂、蝶都與人類和諧共處。“花間四友”一詞還說明，燕、鶯、蜂、蝶與花是朋友，那么花自然也成為人的朋友。

《牡丹亭》原作中，作者多次提到麗娘和春香與花神、燕鶯之間的關系。

《冥判》中，麗娘女魂出場后，經(jīng)初審、花神作證，判官對花神道：“花神，俺這里已發(fā)落過花間四友，付你收管。這女囚慕色而亡，也貶在燕鶯隊里去罷。 ”幸而花神為她求情 ，麗娘女魂的命運才出現(xiàn)轉(zhuǎn)機。這里除了說明麗娘女魂曾險些變成燕或鶯，還表明冥冥中她與燕鶯的關系非同尋常。

判官決定放麗娘女魂出枉死城，其命運終獲最好的結(jié)果時，判官還安排“花間四友”聽從麗娘女魂的差遣，幫助她在適當?shù)臅r機出棺：“那花間四友你差排，叫鶯窺燕猜，倩蜂媒蝶采，敢守的那破棺星圓夢那人來?！边@便決定了麗娘與燕、鶯、蜂、蝶之間不尋常的關系。

在《冥判》之前，作品中還有多處描寫麗娘、春香與燕鶯之間存在關系的，這絕非偶然。如麗娘出場的第一句唱詞就是“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作者讓她自比“嬌鶯”，除有“嬌羞的少女” 之意，還暗示麗娘與黃鶯存在某些特殊的關系?！扼@夢》開場，麗娘的第一句唱詞中仍有“燕鶯”：“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薄对砹_袍》中，春香和麗娘盡情賞春，最后，一個高興地叫道：“小姐，你聽那鶯燕叫得好聽啊?！绷硪粋€唱道：“生生燕語明如翦，聽嚦嚦鶯歌溜的圓?！彼齻儍扇嗽谏世_紛的鮮花和燕鶯的歌唱中，感受到巨大的喜悅，說明她們身處大自然中，與鮮花、燕鶯為伍才會身心愉悅。至于演員在唱完這句后情緒迅速滑落，是反映演員按照編導的意圖做出的表情。編導的意圖是，麗娘一面看到春光明媚、萬紫千紅的景象，一面又看到這般美景都無人品味，白白地品付與了斷井頹垣；聯(lián)想到自己雖貌美如花，卻無心上人欣賞，是在浪費青春。所以，麗娘前后存在情緒上強烈的反差。

在《閨塾》中，還有春香學鳥叫的情節(jié)。設計這個情節(jié)，一方面是表現(xiàn)春香在“挖坑”，戲弄老先生，另一方面則暗示她通鳥語，一直在和燕鶯交往。

除了燕鶯，花及花神以及各種花卉也在原作劇本中常常出現(xiàn) ，而且它們與劇中主要人物密切相關。

【皂羅袍】中，春香和麗娘盡情賞春。兩人眼中，除了滿園的姹紫嫣紅開遍，還有杜鵑、荼蘼、牡丹花。原作麗娘夢境中，花神道白：“咱花神專掌惜玉憐香，竟來保護他，要他云雨十分歡幸也?！薄囤づ小分信泄俳谐龌ㄉ窈?，與花神展開花名的對接，歷數(shù)芍藥花、薔薇花、荼蘼花、金盞花、海棠、合歡花等花名竟達38種之多。其中，有好幾種花都與麗娘及其唱詞暗合，和劇情有關。如荼蘼花——春醉態(tài)，金盞花——做合巹杯，海棠花——春困怠，薔薇花——露渲腮。極為熟悉《牡丹亭》劇本和這部戲的人，都會體會到這種意思。這些在舞臺演出被認作是煩冗的段落，其實是傳遞出作者的某種意圖。

《尋夢》【忒忒令】中則寫出各種植物，“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边@些都讓她興奮不已，更增強尋夢的信心。至于【懶畫眉】中，麗娘那句“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的唱詞，更為清楚地說明，花懂人心，能以牽住裙衩的方式給自己以命運的暗示。

以上報出大量花名，描寫各種花卉等，并非作者的閑筆。這些均傳遞出作者的意圖：劇中主要人物麗娘、春香不僅與大自然中的燕鶯，而且還和花卉關系密切，雙方和諧共處，相互幫助。此外，上述春香的那句“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的道白，也明確含有憐草惜花之意。

青春版中，眾花神圍繞杜、柳起舞，表明花神祝福二人的相見、相愛。麗娘被眾花神簇擁的場面，象征她的命運得到天地神靈的護佑，她與柳夢梅的愛情得到大自然精靈的呵護。而在《冥判》中，正是花神為麗娘作證、說情，才使麗娘女魂的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機，否則她將永不能返回人間?？梢姡ㄉ駥惸锏拿\產(chǎn)生何等巨大的作用，充當何等重要的角色。明白這點，麗娘、春香為何親近大自然，親近花、鳥、蜂、蝶也就容易理解了。

?

?

湯公認為戲劇具有“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的神奇魅力。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他極為看重“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的寫作靈感，下筆時便恣情隨意，無拘無束，如天馬行空，自由馳騁。正因為如此，他寫出一部部令世人驚異的作品，筆者稱之為“超現(xiàn)實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而一位當代作家則稱為“魔幻浪漫主義”。就是在這種靈氣飛動的狀態(tài)下，他寫出的《牡丹亭》充滿了神奇、瑰麗的色彩，人與自然界的花、鳥形成如此奇特的關系。

將這一切都聯(lián)系起來，春香那一句 “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就可以講通了，她已 “吩咐”過鶯燕們，讓它們在小姐初次游園時，把鶯歌燕舞、百花盛開的春天景象渲染得更加濃厚。因為按湯公的想法和設計，春香通鳥語，是燕鶯的朋友，燕鶯們不僅懂得她模仿鳥語或通過肢體傳遞出的意思，還樂于受她驅(qū)使呢。至于春香是如何吩咐燕鶯的，那就交給每個人自由遐想吧。